吳玉杰
(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歷史與自我,看似宏觀而形而上的哲學命題,似乎很難被人觸摸與把握。然而,在閱讀《晚霞閣新吟》中的詩詞之后,歷史與自我卻變成具象化存在,不僅成為我們解讀文本的對象統(tǒng)一體,更成為我們打開作者精神之門的一把鑰匙。詩人通過對具體時間的強化與凸顯,表達對歷史與自我之間關系的個性化思考,而這種思考又進一步張揚“新”的時間意識。
“時間意識”彌漫在《晚霞閣新吟》文本之中。《晚霞閣新吟》這部詩集的命名很耐人尋味。晚霞閣,是詩人之書房,由恩師楊仁愷先生所題。文人雅士的書房名稱內含個性的情思,頗具文化的深意。值得追問的是,為什么是“晚霞閣”而不是“朝霞閣”?對于一個人來說,在人生的此時而寄托往昔的彼時成為常態(tài),朝霞的命名或許更能給人以活力與激情,往往會成為一個向往的時間所在。然而,晚霞閣的命名,是實情而又詩情,是坦誠而又淡定。誠如楊絳所說:“我們曾如此地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薄巴硐肌敝巴怼保菍r間的確證與自我的認定,“晚霞”不“晚”,卻成為自我的愉悅與時間的超越。這種對于時間存在的感知與認識彰顯精神世界的無限敞開。詩人是想“像長白山那樣靜下來,聽外面林海的濤聲”。
與“晚霞閣”命名具有同樣指向的《后記》進一步強化“時間意識”,詩人對于時間的表述更加鮮明,而這個時間也主要是面對自己人生的晚年階段。在后記中林聲說:“詩心千古總緣情”。“詩為余事,情乃本真”?!捌呤畾q以后十五年間黃昏路上的歌?!薄斑^去的十五年是我人生中美好燦爛的時光?!薄斑M入老年,詩、書、畫、陶對我來說主要的是養(yǎng)生之道,樂在其中?!焙笥浿饕砻髟娙说男囊簦c藝術為伴的一生,尤其是晚霞的美好與燦爛。閱讀林聲的詩詞和后記,一種別樣的感受襲上心頭。作家和詩人,何時愿意表現(xiàn)“公布”自己的年齡,使年齡成為顯性的存在,一個被讀者閱讀的存在,這是對自己在這個年齡所做事情的滿足還是懊悔,是想獲得他者的同情,還是對自我的認同。也許百度百科中的“林聲”詞條會為我們解開謎底:“職業(yè)文學家?!秉S昏路,撇開其他一系列顯赫稱謂的諸多光環(huán),只有一個“職業(yè)文學家”的稱謂,這是一種告別,更是一種開啟。在詩詞的深層結構中,我們所看到的是詩人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所顯現(xiàn)的一種人生觀念與藝術追求,一種自由自在的享受人生,自然而然的藝術表達。他不是特別地強調自己被感知、被接受、被認同,而是以詩詞自然流淌到讀者的心田,讓讀者在自覺不自覺中達成認同。
我們習慣于在歷史的長河中哀嘆自己的渺小,慨嘆時光的流逝。古代文人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愴然,“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悵然。面對時間和歲月,在林聲的詩詞中我們看不到中國古典詩人的惜春與悲秋,在苦夏與寒冬中的焦慮與不適。林聲的詩詞有和古人一樣的慨嘆,卻沒有他們的茫然;有和古人一樣的追憶,但沒有他們的挽歌;有和古人一樣詩詞審美對象化的情趣,但更有自己享受人生的樂趣。林聲的詩中,有陽光,有溫暖,流溢人生歷練的圓融與通達。他給我們的啟示就是,在審美的對象面前,不是簡單的駐足,而是思接千載的融入;在時光的流逝中,不能一味地盲從式悵嘆,而是有意味地分享式追求。
詩人按照時間順序編排每一個板塊的內容,《晚霞閣新吟》是詩人對自己晚年生活的記錄,也是他一生的心路歷程。晚年之作,勾連自己的一生,紅色記憶凸顯,貫穿整個人生。詩人以個人的視野觀照千年、百年與近年的歷史,個人的生活鑲嵌在歷史之中。在歷史與自我之間,林聲思考時間之于我們的意義。謝林認為:“時間原本是內在智能的直觀形式”,“它只是存在于我們之內?!笨臻g在我們之外,而時間在我們之內。歷史與自我,在時間的長河中,究竟是怎樣的關系,以何種樣態(tài)存在,何以以這種樣態(tài)存在?隨著閱讀的深入,林聲詩詞的精神之門逐漸敞開,千年歷史的古韻,百年歷史的風華,自我人生的曼妙,在晚霞閣的新吟中悠然可觀。
一是歷史名勝古跡的千年稱謂?!短交ㄉ矫钥摺返摹笆咔晟裨捚?,世驚鬼斧總猜疑”,《題安慶迎江寺》的“振風塔影秀,千古聳桅新”,《維堡遠眺》的“千年古堡破寒天,屹立邊關萬馬前”,《臨讀石門》的“飽賞千秋跡,心追手摹勤”,這些名勝古跡作為具體的空間存在,歷史的演進與更迭好像并沒有改變其應有的面貌,其以秀影與神奇明證自身。
二是歷史(文化)名人的千秋頌歌。歷史(文化)名人,之所以成“名”,在于詩人從他們的身上發(fā)現(xiàn)名節(jié)之重、風骨之韌、文博之美、胸懷之廣,才有詩作表現(xiàn)出的對蘇武“千秋名節(jié)重如山”(《游貝加爾湖感舊》)的敬畏,對蘇東坡“投荒九死千年后,椰樹風吟昔日詩”(《再謁儋州東坡書院》)的生命追求與價值永恒的格外看重,對楊仁愷以“千秋文博留大美”(《哭楊老仁愷》)頌之。詩人“漢中憑吊拜將臺”,表層結構為“千秋獨嘆韓候哀”,深層結構實則是對“西漢三杰開天地,高人子房更大才”的贊美,也就是“哀”不是詩的最終指向,張良“獨善其身”之才之高才是文本的最終所指,詩便從“千秋之嘆”轉向“千秋之贊”。而這一點在《謁張良廟》中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青山不老千秋翠,古稀逢緣吊漢臣”,詩人以“脫俗心”“勇退身”盛贊張良。
三是佛教文化的千年感悟?!兜菓铱账隆穼懙溃骸扒脱聭夜艅x,云駐半樓風。佛邀千年月,登臨悟一空?!薄额}樂山大佛》寫道:“樓對峨眉日,山依三江交。世事過佛眼,千年一波濤。”這兩首詩共同涉及到“佛”“千年”“一”,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對佛家文化的感悟,“空”不是虛無,而是一種空靈之境,“一”是起始也是指歸。
詩人對于三種“千秋”的執(zhí)著表現(xiàn),彰顯詩人對于靜穆歷史的敬慕。但在這些“千秋”之中,詩人嘆歷史,并不哀歷史;抑或詩中雖有“哀”,卻也不是主旨所向。在歷史的恒久中,詩人沒有自我渺小的怯弱,當然更沒有自大,而是在和歷史的交談中實現(xiàn)對話,而這一切源于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晚霞閣新吟》看重百年的歷史,因為在這一歷史時間里,詩人見證了民族的獨立、國家的富強,目睹了一個民族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史性飛躍。他不僅是一個見證者,而且是參與歷史的實踐者,彰顯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歷史情懷、身份認同與實踐精神。這一段歷史對于他來說,不僅是他自我成長的歷史,也是他忠誠信仰的歷史,因而格外有意義有價值。
“時間是人類發(fā)展的空間。”二百年時間,中華民族經歷了巨大的歷史變化,從紛飛戰(zhàn)火到美麗中國,從屈辱史到奮斗史到富強史,在世界舞臺上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正如詩中寫的自然之美:“雨落彩池迸碧珠,天工大筆乃為圖。神奇龍頭妙難造,百代名家畫不如?!保ā段宀食赜^》“滿川美景收難盡,辱史百年一旦休?!保ā独习橥p珠江夜色》)詩人也寫出文化之美:“銀樹煙花不夜城,嫣紅姹紫滿江星。百年世博中華會,萬國來朝世紀燈?!保ā秴⒓由虾J啦磁d》當然詩人還寫出國力之強:“七十抖擻圓夢時,載人神舟任天馳。率團訪日揚眉氣,富國圖強深有知?!保ā讹w天圓夢》)詩人更寫出揚眉吐氣之快:“十月東京晴雨后,喜逢蒼龍繞碧空。入髓曾多亡國恨,今日揚眉壯老翁。”(《東京喜逢我國載人飛船升空》2003年)在諸多歷史性的時刻,詩人表現(xiàn)出民族的驕傲和作為共產黨人的忠誠。2011年,80歲的詩人在建黨九十周年前夕尋紅根游,賦詩二首,一為《瞻仰中共“一大”會址》:“耄耋風塵尋紅根,感受信念主義真?;鸱N破夜乾坤曉,國史新元此地分?!倍恰陡惺苄拍睢罚骸半q笏荚磿非埃攀h慶感萬千。立黨執(zhí)政定天下,紅星仰止聳地天?!碑斈甑摹靶」怼爆F(xiàn)在的“老革命”,不僅是感受信念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對紅色記憶的歷史傳承。而《訪俄詩抄》《訪越詩抄》則表達出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堅定自信。
百年的歷史性飛躍,民族重現(xiàn)芳華,國家在世界舞臺中不斷確證自己的地位,詩人把現(xiàn)實自我和紅色記憶化為文本的具象性表達,達成自我與歷史關系的豐富性延展,彰顯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深厚的家國情懷。
在百年歷史的具體觀照中,詩人總是標示自己的年齡“七十”“八十”,“七十抖擻”“耄耋風塵”。而在一般性的游訪中,詩人更會突出年齡,比如“七十又作五臺游”(《再登五臺》,“八秩游臺樂老翁”(《八十歲臺灣行》),“老叟觀山景(《游長白山大峽谷》),“老夫幾度翻江去”(《過蕪湖長江大橋》),以及“古稀”的普泛性使用。寫作狀態(tài)的此時年齡,隨著時間的流逝,在閱讀與回望的此時成為彼時;動作的定格與情緒的凝結在時間的追憶中逐漸展開,并化作對歷史的再次確認,詩人也再次體味自我人生的曼妙。所以,時間的凸顯,是對于此時的記錄,更是為將來的彼時留有時間的印證與記憶的標本。
如果說,千年歷史中自我與歷史之間的關系有一定的“間離效果”,百年歷史中,自我與歷史的關系是已然的“嵌入”與“共生”;那么,在自我人生的曼妙之中,詩人更重視自我作為自我歷史的印記——“我”的人生、“我”的情感、“我”的心緒等。2001年10月8日,美國向阿富汗塔利班發(fā)射導彈,戰(zhàn)爭烽火四起。詩人10月9日訪俄,出發(fā)前報道有西伯利亞寒流。應該說訪俄不是時候,“導彈橫飛烽火起,七十訪俄非適時?!钡娙藚s筆鋒一轉,“藍湖大霧招朗日,寒流不寒興有詩。”(《十月九日訪俄首程貝加爾湖》)因為有詩情在,一切皆有興致,詩人能發(fā)現(xiàn)心中的晴朗,進行詩歌的創(chuàng)作。千年、百年與自我,因創(chuàng)作主體而相遇而融為一體,不僅豐富詩人的生活道路,預示精神世界的無限敞開,而且提升文本的意蘊空間與審美境界。
在時間的順向流動之時,生命的走向鮮明而知。其實,在悲觀主義哲學那里,隨著年齡的增長,恐懼定會與日俱增。然而,林聲的詩詞充滿樂觀的情懷,生命的點點滴滴給歲月的留痕沒有動蕩的坎坷、沒有搖晃的顛簸,而是超越這一切之上的穩(wěn)健與灑脫。我們好像看到一個老人從迎面意氣風發(fā)地走來,又從我們身邊精神矍鑠地走開。套用冰心的話,對于林聲來說,詩畫藝術的追求在左,詩化人生的踐行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凝望蒼山的行人,隨著日暮,不覺焦灼,雖漸幽暗,卻也一路歡歌。
中國現(xiàn)代的詩,有女神的狂飆突進,新文苑的孤獨彷徨;有紅燭的赤誠熱情,有雨巷的寂寥惆悵,有火把的光明訴求,有棄婦的哀怨感傷。林聲的詩,汲取紅燭的熱和火把的光,有溫暖;拋棄了彷徨、惆悵和感傷,他對于紅色革命之情的表達,是對自己革命道路的貫穿始終的認同。當代十七年的詩歌,多有從“無我”的贊歌走來,隨戰(zhàn)歌而響,林聲“有我”的詩詞見證歷史的輝煌;新時期的詩,回歸詩的本體,卻也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有長度的歷史和有寬度的人生,當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缺少有厚度的文化,林聲的詩詞試圖以自我去揣摩歷史的永恒,以歷史去再塑自我的人生。
馬克思說:“時間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fā)展的空間?!睍r間是生命的流淌,時間是生命的芳香。我們以自我時間的拓展彌補歷史時間的不足。70歲、80歲的晚年,詩人并不焦慮,而是充盈與充實;不是急躁,而是內心的平和與安寧;不是焦慮而是從容,不是抱怨,而是分享充盈的人生;不是詠嘆時間的流逝,而是贊美在時間流逝中永恒的存在。
在歷史的長河中,自我并不渺小,因為他構成了歷史,而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馬爾西利奧·菲奇諾寫道:“歷史不可缺如,它不僅使生命悅澤,而且予其以道德意蘊。透過歷史,逝者恒之,無者有之,舊者新之,少者壯之。如果一位七旬老人,因其閱歷而被稱譽為智慧的話,那么,一個思接千載的人,該是多么睿哲!的確,一個胸懷歷史春秋的人,真可謂歷經千古了。”《晚霞閣新吟》為讀者打開一扇窗,看到歷史與自我之間的時間,看到晚霞是美的,是人生最曼妙的風景,是內心的從容與淡定。因為你在,而享受人生,每一個人就是這樣陪著時間,時間也就是這樣陪著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