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

一

傅修延君，江西師大原校長，有根底、通古今、貫中西的人物。近日得見，相談甚洽。聊到2010年師大70周年校慶“鑄大鐘以紀其盛”，他高興地說：“‘瑤湖聞鐘已成豫章新景了，每一次敲響，都在為眾人祈福！”我趁機戲問：“大鐘上那大賦，青史留名之作，您為什么不親自操刀?。俊毙扪酉壬C然作答：“你是指《大鐘銘》？有世南先生在，我豈敢妄撰！”

聯(lián)想到三四十年前的兩件舊事。其一：1978年我進江西師大（時稱江西師范學院）中文系念書，夜里常蹲閱覽室，清晨偶爾在林蔭道、荷塘邊晃來晃去，間或背幾句佶屈聱牙的文字。大二開始，幾乎每次早行都能見到一個臉掛風霜、目不斜視，一手持卷、一手倒背，挺胸慢步、念念有詞的人。有同學認得他，說是劉世南，中學老師，剛調到中文系來的。劉先生沒有我們班的課，但是為我們主講現(xiàn)當代文學的汪木蘭和主講古代文學的唐滿先，都說是他的學生。其二：師院畢業(yè)后我在江西教育學院任過幾年教職，同事中有袁牧教授，長我30余歲，有本事，沒架子，是大詩人公劉的同學，只念過高中，我很是崇拜，曾口無遮攔地說：“您高中生教大學生，真是了不起！”袁先生展眉一笑：“少見多怪了！知道師院劉世南嗎？高中只坐了一年，教本科、帶研究生，那才叫了不起！”

劉世南，江西師大文學院退休教授，著名文史學者，江西吉安人，生于1923年10月。他仍舊住在師大老校區(qū)。我有心造訪，卻頗為忐忑：怕自己郢書燕說，令劉先生有語冰于夏蟲的尷尬。于是找了些他的著作和寫他的文章來讀，又悄悄跑到師大圖書館、離退休教師閱覽室和省圖書館探看，還找了與他有交情，與我也相識的張國功、萬國英、陳驥、李陶生等商議，終于登樓入室，進了“大螺居”，見了劉先生。屋子簡陋，家什陳舊，搶眼的是一垛垛書刊，但我看到了“漫盈箱”的卡片、成捆的札記、發(fā)黃的日記、字體剛健紙面潔凈的手稿，以及錢鐘書、呂叔湘、蕭滌非、程千帆等人的信函原件。當然，還有精神矍鑠、談笑風生的老者。

我被深深吸引并強烈觸發(fā)，有了按捺不住的沖動：得說說這個人，一定要說說這個人！

“說”有多樣，深說淺說、詳說簡說，正說反說、莊說諧說。我只能實說?！耙斫獾?，就要達到但丁的水平”（常被劉先生引用的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的話），我做不到，但是讓更多的人知道和記住這個人，可以盡點心力。

于是，率爾操觚，無所顧忌。

二

劉世南先生常說錢鐘書是“文化昆侖”“讀書人的種子”，大熊貓、中華鱘、珙桐等保留了原始種質而面臨基因延續(xù)危險的生物被稱為“活化石”，網(wǎng)絡游戲界封爐火純青的玩家為“骨灰級”，現(xiàn)實生活中道德高尚表現(xiàn)卓異的人被譽為“身邊的好人”。依我看，劉先生便是讀書人的“種子”“活化石”，是“骨灰級”的讀書人，也是我們“身邊的好人”。

他讀出了境界與格局。至少有六絕：

第一絕：博覽群書，讀破萬卷。

他3歲識字，5歲讀書，先是“先父面授”，用“童子功”，一口氣讀了12年古書，《小學集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jīng)》《書經(jīng)》《左傳》《綱鑒總論》等“全部背誦”①。后來“一邊工作，一邊自學，圈讀了《易經(jīng)》《周禮》《儀禮》《禮記》《公羊傳》《榖梁傳》《孝經(jīng)》《爾雅》；還背誦了《老子》、《莊子》（內篇）、《淮南子》（部分），通讀了其余諸子”②。諸如《文選》《古文苑》《古文辭類纂》等書被他讀了個遍，《二十四史》等史學著作、歷朝歷代的名家名篇海量閱讀，少有人問津的清代樸學，也讀了不少③。讀馬列，讀外國社科名著，讀各種文藝理論著作，讀西方政治學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讀當代小說《滄浪之水》，讀報紙《南方周末》……年輕時就自學英語，95歲了還讀《傲慢與偏見》原著，備有專門的小本子，“邊抄邊背，凡是抄的都要背熟”④。行萬里路，他可能不典型；讀萬卷書，一點兒也不夸張。

第二絕：獨得妙門，既博且精。

劉先生讀書，精要之作力求背誦，往往爛熟于心、倒背如流。讀過而未背誦的，也能信手拈出要點，取精用宏。他有許多方法。如晨誦，七八十年如一日，每日清晨一邊漫步一邊背書，“除非迅雷烈風，暴雨傾盆，才改在屋里”①；如作札記，“有些資料是較生僻的，我都是平時閱讀時札記在本子上，按英文26個字母編號，分別摘錄，需引用時，一索即得”②；如“會通”，即“善于聯(lián)想和創(chuàng)新”，舉一反三。年輕時“一天讀古書，一天讀英語”，退休后“剛日讀經(jīng)，柔日讀史”?！叭ψx”是古人讀書的一種方法，用朱筆以畫圓圈的形式標點文章句讀，疏通文義。他“曾將十三經(jīng)中沒背誦過的圈讀了一遍，每天四頁。結果，《易》35天，《儀禮》74天，《周禮》50天，《禮記》107天，《公羊傳》47天，《孝經(jīng)》只28分鐘，《爾雅》24天”③。他還注重對書的甄選和區(qū)別對待，“在專精的基礎上力求廣博”，與專業(yè)密切相關的經(jīng)典著作精讀牢記，一般文章泛讀，不平均使用力量。

文化人都知道陳寅恪厲害，眼睛瞎了，還能隨口說出某段精彩文字在某部著作的某一頁，哪本書在某個書架的某層某個位置，百問不倒。鶴壽先生當然是曠世奇才，劉世南或有不及，但要說對書的鐘愛與精熟程度，也差不了多少。

第三絕：融會貫通，“獨持偏見”。

徐悲鴻曾在畫室掛自書對聯(lián)“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宣示執(zhí)著而不同尋常的藝術追求。劉世南先生“一輩子喜歡讀書，而且必求甚解”，因此便有了火眼金睛，對所讀文字的觀點、材料，包括標點注釋等洞若觀火。他又較真，不肯含糊遷就，“論世直言無諱，論學一針見血”④，因而難免發(fā)生些故事，留下些佳話。他的“繩愆糾謬”在學界非常有名，“刊謬難窮時有作”是其學術活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視學術為“天下之公器”，主張文字一經(jīng)公開發(fā)表，就必須對讀者負責，不能以訛傳訛、誤人子弟。他“有‘糾無‘類”，眼里容不下沙子。被他“指謬”過的“大家”有侯外廬、錢仲聯(lián)、季鎮(zhèn)淮、余英時、周一良、吳世昌、王水照、章培恒、屈守元、白敦仁等，都是如雷貫耳的人物，有的一部書被“糾”出的“謬”竟數(shù)以百計。所“糾”當代學人對前人著述的錯誤理解一般都很具體，如“糾”侯外廬將龔自珍“晚猶好西方之書”的“西方之書”誤解為西歐哲學和社會科學，實是佛經(jīng)；“糾”余英時解陳寅恪晚年詩作中“弦箭文章”的出處時語焉不詳，指出“其實在《文選》”；“糾”吳世昌《詞林詩話》對宋詩中“面如田”與“食肉”的解釋都是錯的……最具影響者：一是對毛澤東“宋人多數(shù)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說提出質疑；二是對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中的一些觀點提出批評；三是對錢鐘書著作中的個別問題提出不同意見。

劉先生的“繩愆糾謬”也曾讓人不快，但他心明如鏡：“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這樣做“實本于事師之道”，因為“事師無犯無隱”。他像一只不知疲倦也不問高低的啄木鳥，總在剝啄著文化之木上的蟲子，義無反顧地維護著學術的尊嚴與健康。他不是專照別人的手電筒，嚴于解剖他人，更嚴于解剖自己。有人持論公允，說劉世南“公誠坦蕩”，“治學立論，與人或同或異，全以公心運之，而不問名分高低……蓋學術問題本沒有你我之分，貴賤之分，惟公心是鑒，惟公理是依”⑤。頗有意思的是，凡真正的“大家”，在讀過被劉世南“糾謬”的文章后，非但不怨怪，反而贊賞、感激，欽佩他廣博的知識、犀利的眼光和“我自當仁不讓師”的膽識。錢鐘書先生十分重視劉世南的批評意見，視其為知己；白敦仁教授的書得到劉世南先生的商榷，寫長信致謝說：“欲求素心人于今世如我公者，豈可多得？”①學者劉夢芙稱道劉世南：“先生熟諳群經(jīng)子史，淹通閎貫，讀書目光如炬，照察幽微，對大量錯誤條分縷析，斷癥追源，言必有據(jù)，令人信服?！雹?/p>

第四絕：見賢思齊，轉益多師。

治學重考證，疑義相與析。學生郭丹（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博導）最了解導師劉世南，說“先生治學的另一個經(jīng)驗，就是多與學術大師請益和對話。先生善讀書，善發(fā)現(xiàn)問題。一發(fā)現(xiàn)問題，便向一些知名學者請教，從年輕時起就是如此”③。經(jīng)劉世南“請益”，相互往還書信、討論學術、爭辯問題、唱和詩作的，有馬一浮、楊樹達、王泗原、馬敘倫、龐石帚、屈守元、白敦仁、錢鐘書、呂叔湘、朱東潤、程千帆等。他與錢鐘書并未謀面，但通信多達十幾次。請益和對話的結果是，既搞明白了問題，也加深了了解，建立了友誼。楊樹達稱贊劉世南24歲時寫的《莊子哲學發(fā)微》是“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錢鐘書力挺劉世南的匡謬正俗文章“學富功深”，“指摘時弊，精密確當，有發(fā)聵振聾之用”；屈守元讀過《清詩流派史》后寫長信賦長詩稱贊，說“有幸讀君書，竟欲焚吾硯”。

劉先生還“不恥下問”，也就是虛心誠懇地向后學之人或沒有名頭地位而有長處的人請教。南昌大學的張國功教授，小他近50歲，被他稱為“思想啟蒙老師”；早年的學生嚴凌君，在中學語文教改中取得了成就，他說“對我真算是振聾發(fā)聵，他堪稱我的精神導師”④；出生于1972年的吉林大學文學院馬大勇教授與他在學術上有共同語言，他動情地說：“您有大氣魄，也有細功夫，20世紀詩詞研究這一工程在您和你們一群志同道合者手中，一定能做出偉大成績來。”⑤最為感人的是，農(nóng)民工萬光明，家境貧寒身份卑微，但喜歡讀書買書，工舊體詩。劉世南偶然聽人提及并讀了萬光明的幾首詩，竟然“乃大驚”，恍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而“不改其樂”的顏回轉世，急切地“求一見之”，而“久久不能一望萬君顏色，徒結想于無窮”，迫不及待地表示“今萬君在咫尺，豈可交臂失之耶？余固當摳衣趨隅以求教于萬君也”。⑥這些掌故，真實而且自然。劉先生說“我又不是追星族”——他只是在身體力行“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墓庞枴?/p>

第五絕：如癡如醉，樂在其中。

前些年，北京大學中文系邀請劉世南先生去參加學術活動，延為上賓。在為研究生們做講座時，他說：“我只讀過高一，但是我一輩子讀書，基本上做到，只要有空，就手不釋卷。我生平不煙不酒不賭，黃、毒更不沾，唯一的樂趣就是讀書。”⑦這一點兒也不假。他原本可以干點別的，卻無怨無悔地選擇了終身教書，因為教書方便讀書，讀書方好教書。他56歲從中學調到大學，對舉薦的人說：“你們推薦我來師大教書，我最感激你們的，不是使我當上了大學老師，而是讓我跳進了知識海洋，任情游泳?！庇终f：“是啊，當《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和《續(xù)修四庫全書》陸續(xù)陳列在校圖樣本書庫的書架上時，我內心真灌滿了歡樂。每次從書庫出來，走到校圖大門的臺階上，陽光和微風照拂著我全身，我抬頭注視著藍天，內心喃喃自語：‘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①學生看在眼里記在心里，說他“絕無僅有的樂趣就是看書，書本是他所有的精神寄托”②。

第六絕：皓首窮經(jīng)，老而彌堅。

劉世南95周歲，讀了90年書！除了生病起不了床，他總是“日課一日不缺，即使早上有突發(fā)事件耽誤了，晚上還要補上，決不一曝十寒”③。學生們這樣描繪他近年的生活：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懂棋牌類娛樂活動，“未嘗一日廢學”，每日早上五六點起床到晚上九點就寢，除了三餐飯，其余時間基本上手不釋卷。無論風霜雨雪，都會像工作人員一樣準時出現(xiàn)在圖書館。“他希望自己將來能死在書桌旁?！雹苡滞嘎叮骸跋壬?jīng)常感慨要看的書太多，而自己已日薄西山，時不我待。所以現(xiàn)在他愈加抓緊時間‘補課，而且一如既往地堅持每天自學英語。有人曾問他，這么老了學這些東西有什么用，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⑤

2017年10月29日，張國功在朋友圈發(fā)過一幅圖片：劉世南身穿夾克，腳蹬球鞋，斜挎布袋，倒背雙手，彎腰佇立在密集的書架間，凝視或搜尋著什么。所配文字：“昨今在省圖書館與街頭兩見先生，所談皆書事?！庇指絼⑾壬脑姟毒盼迳铰鳌罚骸白孕ξ⑸系弁甑蔷盼逅瓶祻?。比肩朋輩觀河盡，捐館友生篆墓長。契闊燈明驚病鶴，婆娑樹老斥牂羊。頹齡終見河清世，使命黨成喜欲狂。”

三

癡迷于書，甘之若飴，心無旁騖，樂不可支。這樣的讀書人，有的成為迂闊的學究。劉世南不是。

劉松來，江西師大教授、博導，劉世南先生帶過的研究生。他認為劉世南“不是一介書呆子。對于新事物、新思想、新理論，先生歷來是很敏銳的，而且善于將舊學與新知相結合。對于民主、科學、法治，先生的追求并不亞于年輕人”⑥。劉世南先生則坦言：“我不是為讀書而讀書。我是為探索真理而讀書，為解決社會問題而讀書。我不僅坐而論道，而且是起而行……”⑦他說自己一生堅持的座右銘是：“High thinking，plain life。（高尚的思想，平淡的生活。）”①強調“我崇拜一切有先進思想的人”，“我崇拜的是顧炎武，他是有先進思想的大學者”。②

因為有思想追求，他十分景仰文天祥，說文天祥的生命歷程“就是一首最輝煌的詩”，《正氣歌》“之所以照耀古今、廉頑立懦，正是由于文天祥成仁取義的正氣。而這種正氣是人類社會的精神支撐點，不但當下的中國急需它，人類社會也永遠需要它”。③因而“每讀一次《正氣歌》，都會不禁潸然淚下”④。因為有思想追求，他一生倡導和實踐“勿以學術徇利祿”，斷言“用利祿來對待學術，只會扼殺學術，而不會發(fā)展學術”，而之所以寫《在學術殿堂外》這本書，“就因為看到這些年來，‘上以利祿勸學術，使得學人急功近利，學風日益浮躁，從而文化泡沫和垃圾層出不窮，長此下去，簡直要斷送學術研究的前途”。⑤因為有思想追求，他苦坐15年寒窗，寫成學術、思想與見識兼具的《清詩流派史》，說：“我為什么要寫呢？這源于我的憂患意識，即追求民主政治。”⑥又說：“反專制，反皇權，政治民主化，這是世界潮流。我們順流而下，一定能把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打得粉碎。”⑦因為有思想追求，他年至耄耋，還不無激憤地說：“我對當下的官場、學界腐敗，民間一片賭風，極為痛心疾首。對當前的社會分配不公，尤其憂心忡忡?！雹嘣诳吹降V難頻發(fā)、暴力執(zhí)法、醫(yī)患矛盾、貪污腐敗等負面報道時，他“仍會義憤填膺，不禁拍案而起，怒聲呵斥”⑨。因為有思想追求，他反對小學生普遍讀經(jīng)，說那是“怪現(xiàn)狀”，是“賊夫人之子”，疾呼“救救孩子”?、狻J為這樣才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學生李陶生長時間住在劉世南先生家里，從先生讀書，順帶照顧老人。他深情介紹，先生生活非常簡單。為了節(jié)省時間，每弄一次菜就要吃上十天半個月；為了省錢，平時買的水果和零食都是處理品。從未看他買過新衣服和鞋子，倒是撿了不少畢業(yè)生丟棄的舊襯衣、T恤和鞋子，洗干凈縫補好后再穿。晚上在家看書只用臺燈，不開大燈。不用空調，生活用水要重復利用。膝下無兒無女，老伴也于多年前去世了，堅持不請保姆，把完成洗衣做飯等力所能及的家務當成是讀書之余的調劑，也是為了省錢。他這樣克勤克儉，只是為了去世之后能多捐獻一點。先生曾說：“所有的存款都是我辛辛苦苦節(jié)省下來的血汗錢，一定要用來幫助那些需要且值得幫助的寒門子弟?！眐

劉世南不屑于心有旁騖、“以學術徇利祿”的人，不屑于“儉腹高談”“著書而不立說”的人，不屑于“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人。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孜孜向學；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密切關注著社會民生，保持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入世情懷，絕不學那些自命風雅的無聊文人，寫吟風弄月、吹牛拍馬的文章”l。

不難發(fā)現(xiàn)，劉世南先生的精神世界是由愛國、民主、科學、法治、正義、氣節(jié)、忠直、誠信、仁愛、務實、敬業(yè)、奉獻、悲憫、責任、擔當?shù)葍群藰嫵傻?，各有所本，真實鮮活。這些思想品質，緊密聯(lián)系、有機統(tǒng)一，閃現(xiàn)在他的言行中，洋溢在他的著作和詩文里，疊印在他的風骨上。它們屬于真善美，屬于人文情懷，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要求相契合。因此，他的讀書和學術活動才有魅力和張力。

四

劉世南先生通書達理，善述善作，是學海之中自由出沒、馭風飛翔的人物。

中學生、大學生、研究生，他桃李滿天下。中學生忘不了他博學多才，風流倜儻；大學生“發(fā)現(xiàn)他講《詩經(jīng)》《左傳》及其他典籍，幾乎是信手拈來，全然不用查找”①，佩服得五體投地；研究生驚嘆其學問，信奉其思想，傾服其人格。在三尺講臺上，他如魚得水，縱橫捭闔。

劉世南先生是文章高手。他的“作”，主要由兩塊構成：一是學術著作，一是詩作。

劉世南先生學術著作的代表作有《清詩流派史》、《清文選》（與劉松來合作）、《在學術殿堂外》、《大螺居詩文存》、《師友偶記》。論數(shù)量，不到10冊；論字數(shù)，不足200萬。在某些人眼里，也許并不耀眼。但若靜下心來，認真地讀劉先生的書，一定能真切地體悟到什么是“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什么是“自我肺腑出，未嘗只字篡”②。他的這些著作，每一本都是沉甸甸的，有特色，無二致，堪稱大作、精品。他提倡做學問要厚積薄發(fā)，不急功近利，說“只要寫得真有價值，一個人一輩子有這一部就夠了。司馬遷就只一部《史記》，司馬光就只一部《資治通鑒》，馬端臨也只一部《文獻通考》……”③這是一種主張，也是一種自信。

《清詩流派史》是劉世南先生的嘔心瀝血之作?！拔乙允迥甑臍q月撰寫《清詩流派史》，目的只有兩個：一是探索清代士大夫民主意識的覺醒歷程，二是填補清詩史的空白，也就是‘前所未有，后不可無?！雹苓@是說動機與追求?！皯浳裘繗q除，書城猶弄翰。萬家慶團欒，獨坐一笑粲?？ㄆ?，有得逾美膳。心勞十四載，書成瘁筆硯?！雹葸@是說寫作的艱辛?！安恢獑柺篮?，幾人容清玩？得無溫公書，無人讀能遍？……并世得子云，應與話悃欸?！雹捱@是說憂慮與期待?！耙痪幥逶娏髋墒?，曲終奏雅詠憲章?！雹摺靶矣斜ち艉笫溃瑧獜南s蛻識今吾?！雹噙@是滿滿的自信。

《清詩流派史》是一部關于清詩的“斷代專題文學史”，先在臺灣出繁體豎排本，后在大陸出簡體橫排本，受到學術界廣泛關注，獲得高度好評。四川大學資深教授屈守元讀過繁體本后，以84歲的高齡，致信“獎飾”，說：“書置案頭，時復誦覽。既扎實又流暢，材料豐富，復有斷制，誠佳作也?！雹偻瑸樗拇ù髮W的著名教授白敦仁讀到橫排本后致信作者，說：“是書如大禹治水，分疆畫野，流派分明，于有清三百年詩史，非博學精研如閣下者，孰能語此？”②清詩研究專家張仲謀將該書與其導師嚴迪昌的《清詩史》并提，認為“標志著這一時期清詩研究的發(fā)展水平”，是清詩研究的“經(jīng)典性成果”。③學者葛云波指出這部書“顯示出作者獨立的學術人格。這種獨立精神不僅表現(xiàn)在其開拓性研究上，還表現(xiàn)在作者不妄隨人言，亦不為大家所籠罩。作者往往敢于直言一己之見，作鞭辟入里的論析”④。

《在學術殿堂外》是一部奇書。劉世南先生說他寫這部書“是反映現(xiàn)代和當代知識分子對民主和法治的追求”⑤。著名歷史學家周鑾書在讀過之后，于2004年元月31日抱病作評：“我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的教導，沒有見到這樣的文字，我想這本書不是‘在學術殿堂外，而是在學術殿堂內大聲疾呼，讓迷途者知返，讓浮躁者虛心，讓狂妄者冷靜的金玉良言和降火清心的補藥?！雹捱@部著作是“學者必讀之書”，是從事文學研究和教學的人必讀之書，也是希望有真才實學、不想投機取巧的人都應該好好讀一讀的書。2017年3月出版的《師友偶記》，是《在學術殿堂外》內容和思想的延展，“這本書的性質，近似《國朝漢學師承記》，是學術性的，它可做現(xiàn)當代文學史、思想史的資料”⑦。

讀劉世南的書，宛如登泰山，費力氣，會出汗，但能收獲“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和“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快感。

“作”的方面，劉先生的另一成就是舊體詩。收在《大螺居詩文存》中的，是選自他1979年之后至該書結稿時所作600余首詩中的124題184首。他平生所作詩應逾千首。劉先生自述“予素重學術，而輕所作詩文”，“余事為詩”。但他是一個既才情橫溢又植根現(xiàn)實嚴肅嚴謹?shù)脑娙?。他像龔自珍那樣“歌哭無端字字真”，他“不欲迷戀骸骨”，而是“我以我詩澆塊壘”⑧。“所可自信者，凡為詩，必有為而作，決不嘆老嗟卑，而唯生民邦國之憂?！雹崴J為“詞章之學和學術研究不但沒有矛盾，而且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說“幾十年的舊詩寫作，對我分析評斷清詩各派的特色，有不可估量的作用”⑩。他喜歡也習慣寫舊體詩，能夠隨心所欲地駕馭各種詩體，尤擅七古、七律，追求“詞必典雅，句必勁峭，章必完備，音必圓潤?？傊龅健萍∷喂恰眐。詩作用典較密集，屬于“陽春白雪”一類，“精光奇氣，楮墨生香，廣大奧博，莫窺涯涘”l，沒有深厚文化素養(yǎng)的人讀起來是比較吃力的，卻是彌足珍貴的文化和思想積累。劉先生論清詩的一大特色是“學人之詩和詩人之詩的統(tǒng)一”，他自己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可以看作是對這種統(tǒng)一的肯定和實踐。

劉世南的詩歌成就得到眾多“大腕”的贊賞：呂叔湘說“古風當行出色”；程千帆說“蒼勁斬截，似翁石洲”；龐石帚認為“頗為清奇，是不肯走庸熟蹊徑的”；朱東潤認為“深入宋人堂奧，錘字煉句，迥不猶人”……當代學者馬大勇教授針對劉世南的學術著作和詩作說過這樣的話：“今之學界有二劉先生，聲華不彰而堂廡特大，功力綦深，一則滬上衍文先生，一則豫章世南先生也。”①

劉先生退而不休，一直在做著古典文學和古籍整理方面的工作，曾受聘為《全清詩》編纂委員會顧問、江西省古籍整理中心組成員，長期擔任江西省《豫章叢書》整理編輯委員會首席學術顧問。這是學界對他的肯定和倚重。

五

無論“述”還是“作”，劉世南先生的“才美”只顯露出山之一角，大量瑰麗華美的東西還深藏在他的腦子里和日記、書信、卡片、札記、批注之中。勤勉向學，學而多思，思而有得，得而能化，化則濟世。這個人用自己的一生詮釋著什么叫讀書，什么叫讀書人，什么是讀書人的脊梁。這樣的人也許是不可復制的，但他不忘初心，鍥而不舍讀書、踏踏實實治學的精神光彩照人。

因為疏于閱讀還不求甚解，因為心浮氣躁好高騖遠，因為汲汲營營于利祿，面對高中生、副教授劉世南，我羞得無地自容。

如他學高者未必如他多壽，如他多壽者未必如他學高，如他多壽且學高者未必如他通達。他就是一摞好書。他的目光能夠穿透書頁、穿透時空，也能穿透世道人心。坐在95歲的劉先生對面，端詳他的慈眉善目，聽他用瑯瑯的聲音說話，珠璣成串，活色生香，才明白什么是“氣自華”“品自高”。他的尋常衣衫，會榨出錦衣華服下藏著的“小”來。

的確，劉世南先生“乃新世紀碩果猶存而為數(shù)寥寥的老輩學人之一……在學界風氣浮躁澆漓之今日，可謂中流砥柱”②。他以一己之力，積數(shù)十年之功，擔土推石，壘起了一座座突起的學術之峰。這些峰巒都有迷人的風景，攀之尚且不易，成山該有多難！

唯日孜孜，守得住清貧，耐得了寂寞，在體悟、探索、傳承、創(chuàng)新、積累中華文化方面，劉世南先生有優(yōu)異的表現(xiàn)和突出的貢獻。他是書山之上腳力雄健、永不止步的登攀者，或許到不了巔峰，但所越過的崎嶇、抵達的高點和領略與傳遞的風光，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他也許稱不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在“教授滿地跑，大師多如狗”的當下，鶴立雞群。

劉世南身上，有文天祥、劉辰翁、顧炎武、汪中、龔自珍、魯迅、陳寅恪的影子。他人在這里，著作在這里，詩文在這里，學生在這里，“行狀”在這里，高拔而豐實，深邃而澄澈，堅硬而溫熱，渺遠而切近。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劉先生不卑不亢，他沒有大利大祿、大紅大紫，但非常出色和成功，是真正的高人?！白钚疫\的事是做了一輩子的書生”，書給了他無窮大的世界，讓他找到了無比的充實、安適、快樂和寧靜。

“沒有文化的民族不是真正的民族，而泡沫文化只是文化垃圾。我希望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謹記此言，拋開個人的浮名浮利，兢兢業(yè)業(yè)，踏踏實實，為宏揚我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開創(chuàng)與世界接軌的新文化而努力，這才是我們人生價值之所在。”①劉世南先生“思想永遠是年輕的”。被文化人視作一泓碧水，“用清澈的人文之源澆灌著這個城市的閱讀風景，改變著城市堅硬的精神土壤”的青苑，是南昌市一家以經(jīng)營人文社科類圖書而聞名全國的獨立書店。劉世南先生是店里的常客，是經(jīng)營者的朋友，也是眾多書友中資深的一員。他曾為青苑作過一首逾300言的長詩，又在20周年店慶時以89歲的高齡欣然題詞：“讀紙質的書，同時讀社會這本大書，為的是使自己成為一個思想者?！憋@然，他所要彰顯的是自己的主張，所要表達的是對晚生后輩的希望。

“我可以自豪地說，自到江西師大中文系（文學院）工作以來，我出版了十幾種書，沒有申請過一分錢的科研經(jīng)費?！雹谝苍S，我們欠了劉先生一份公道。劉先生滿腹經(jīng)綸、“日知所亡”，世事洞明、“清不絕俗”，身居斗室、胸懷天下。這位先生的故事應當廣為傳揚；這位先生的衣缽應當有人忠實繼承；這位先生坐擁的學術財富應當?shù)玫礁浞值拈_發(fā)和運用。

“名山以人重，得人名不磨?！雹坂嵐鈽s書記是深得劉世南敬重的江西師大老領導，他在讀過《在學術殿堂外》后致信作者：“您一生致力于國學研究，學富功深，思想敏銳；善于獨立思考，不畏權威，匡謬正俗。故此，您的文章和人品，得到錢鐘書、呂叔湘等國學大師的贊賞和推薦，可敬、可佩！但愿我們的學生能夠學習先生的治學態(tài)度和求是精神，去掉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中形成的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tài)?！庇终f：“是您支持了師大，為師大爭得榮譽?！雹?/p>

江西師大文學院的先生們有學問者多，長壽者也多，紛紛以“保八爭九望十”相期許。劉世南先生可望成為標桿。被劉先生稱贊為“年輕的思想者”的周有光先生活過了112歲。愿世南先生創(chuàng)出新高！神佑智者，天道酬勤，德淳年永，學高人壽?！霸粕缴n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