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復(fù)林
河流、田野、楊樹林,鳥窩樣散落河灣的干打壘土坯房,四圍起伏的丘陵山地,這是1976年,七百里修河岸畔,一個典型的南方丘陵村莊。這一年,對于一個村莊,并沒啥特別的,它跟以往過去的那些年一樣,村里人也是被掛在老祠堂飛檐上的大喇叭吵醒的……
大喇叭里有塊吸鐵石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天剛蒙蒙亮,家家戶戶廣播準(zhǔn)時響起,村莊一片樂曲飛揚(yáng)。在“喂喂”兩聲的開場白中,瘦高個的隊(duì)長,身子挺得筆直,坐在堂屋桌前,借助包著褪色紅綢布的擴(kuò)音器,安排廣大社員一天的生產(chǎn)勞動:抓革命,促生產(chǎn),男社員挑牛糞,女社員扯青……隔壁房間,簡單的木架子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隊(duì)長老婆摸著黑在穿衣裳,女人不敢點(diǎn)燈,生怕吵醒了被窩里熟睡的孩子。
熹微晨光中,黑臉膛的父親,屁股撅得老高,埋頭在石磨架上的洗臉盆里洗臉;母親鬢發(fā)散亂,來不及扣上青布夾襖,抱了一捆豬草往豬圈里跑;鋪著陳年稻草的床上,哥翻個身又睡去,母親已經(jīng)催他三遍,這個自稱公社小社員的少年就是貪睡。我不是社員,連小社員都不夠格。我不喜歡廣播里隊(duì)長軟綿綿的聲音,老像睡不醒,跟那個革命的時代太不合拍。但我很關(guān)注我家墻頭上的廣播,我的心思全在廣播里嵌著的那坨吸鐵上。我的同伴長壽有一塊吸鐵,隨便往角落一丟,針頭、釘子、鐵屑,甚至硬幣都自動吸附到它身上,神奇而誘人。吸鐵是他爹從公社廣播站弄來的,他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是鎮(zhèn)上菜館的廚子,燒得一手好菜,新社會擔(dān)任公社食堂炊事員,和公社廣播站的人熟絡(luò)。因?yàn)槟菈K神奇的吸鐵,時常拖著濃鼻涕的長壽便有了指揮同伴的資本。游戲時,孩子們都討好他,爭著和他站一邊,以至誰能參加,誰不能參加,得由他決定。我頗不服氣。老想著,哪一天,墻上的木匣子不出聲壞了,或者老鼠咬斷那根黑皮線掉下來,廣播里那坨黑不溜秋的吸鐵就屬于我了。有了吸鐵,我第一個要給展示的人就是長壽,我會把小伙伴叫在一塊,讓他們看我的吸鐵怎么把長壽的比下去。
我天天盼著,可墻頭上的木匣子老不見壞。透風(fēng)的土墻上,哧溜一聲,老鼠挨著電線躥過來了,哧溜一聲,又躥過去了,這家伙咬門窗,咬箱子,鉆米缸,打地洞,什么都能,偏偏就是不咬那根黑皮線,好像成心跟我作對。更令我心煩的是,有時候母親會一邊聽廣播,一邊打著拍子,身子扭來扭去的,扭起秧歌來。不明白這個生產(chǎn)隊(duì)的女社員哪來的精力,生產(chǎn)勞動那么累,用大人們自己的話說就是,屁股粘上凳就站不起來了。想不出母親咋那么喜歡扭秧歌,難不成它真有提振一個人精神的作用?瞧著母親屁股快扭成花的樣子,我恨不得立馬拿石頭砸了墻頭上的木匣子。我實(shí)在等不及了。一天,趁家里沒人,我順著梯子爬上墻頭,偷偷把黑皮線割斷,甚至迫不及待伸手摸了摸廣播里那坨吸鐵,可我不敢立即把它弄下來,父親知道會往死里打我。
第二天,父親出錯了工,被記分員扣了半天工分,找隊(duì)長理論。偏那天是個陰天,父親的理由貌似很充分:家里廣播沒響,早上紅太陽也沒見升起來?!胺戳颂?,膽敢說紅太陽沒升起來!完全是反革命嫌疑!”隊(duì)長一瞪眼,嘴巴里滾出一股難聞的煙臭味,勒令記分員連扣父親三天工分。“你才反革命嫌疑!”父親不服,當(dāng)即和隊(duì)長在地里爭吵起來?!澳愕戎?!”隊(duì)長撂下農(nóng)具,衣袖一擼,手指戳著父親的鼻尖,就要去大隊(duì)報(bào)告公社駐隊(duì)干部,在場的社員趕緊勸住,并把牛脾氣的父親拉開。
那天,父親拉長著臉回到家,一言不發(fā),原本黝黑的臉膛,更像涂了一層黑炭。三天工分,可是一家子一天的口糧哦。父親咬牙切齒,心里那個恨,沒有誰知道,在家里四處查找,哥討好地配合著父親,率先爬上墻頭,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根割斷的黑皮線?!罢l搞的破壞?”父親兇神惡煞,指著墻頭的廣播?!啊蔽覈肃橹桓抑?,身子瑟瑟發(fā)抖,縮在母親身后,緊揪著母親的衣角,等待父親的鐵巴掌扇過來。哥吹著口哨,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等著好戲上演??伤趺匆矝]想到,父親只是狠狠剜了我一眼,一聲不吭,丟下我,重又把那根黑皮線接上。
“東方紅,太陽升……”
家里的廣播又準(zhǔn)時響起,母親的屁股又跟著節(jié)拍扭開了。沒有誰曉得,聽到廣播的我有多么傷心,因?yàn)樗偸亲屛蚁肫痖L壽的吸鐵。我使勁捂緊耳朵,再不去想廣播里那坨吸鐵,可委屈的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而且,越忍越想,一想就做夢,居然夢見自己舉著一坨大吸鐵,跑進(jìn)大隊(duì)部鐵器社,興奮得亂吸一氣,身邊圍滿羨慕的同伴。我特別注意到,長壽也擠在人叢中,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小吸鐵。擁有一坨吸鐵,顯然是童年的我最大的夢想。
“嚴(yán)防階級敵人破壞,打倒地富反壞右和一切牛鬼蛇神!”
傍晚時分,老祠堂飛檐上的大喇叭里,早早傳來播音員通知開批斗會的高亢聲音。自村莊進(jìn)駐了下放知青,播音員便改由女知青擔(dān)任,她們的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聲音像歌一樣動聽。社員們各自在家匆匆吃著夜飯,有的已經(jīng)往老祠堂里趕,老祠堂大門口,站了兩個背槍的民兵,神情嚴(yán)肅,背上的刺刀,在夜幕下閃著寒光,真像有階級敵人搞破壞的情形。聽著廣播,父親猛吸了一口銅水煙,腮幫鼓起像一只癩蛤蟆,鐵青著臉色,呆坐在暮色里,身子一陣接一陣哆嗦,顯然是氣的?!安?!”父親一腳踢翻身邊的背簍,趴在地上的一只花貓嚇得一躥老遠(yuǎn)。他已經(jīng)被通知參加晚上的陪斗,理由是他成了反革命嫌疑分子。母親在一旁寬男人的心:“不會有大事的,陪斗又不是批斗,以后你說話小心就是,萬不要信口開河。”說罷,母親撩起粗布衣襟抹了抹濕潤的眼眶。杉木的方桌前,哥捧著一大碗粥,尖尖的青皮腦殼,幾乎全擱在碗里,卻只喝了幾口,便放下了。顯然,父親陪斗一事,嚴(yán)重影響了這個總是成天喊餓的少年。我的粥擺在桌上,一動沒動,母親催了幾遍,我一口也喝不下,滿腦子想的是廣播里那坨再也不可能得到的吸鐵。母親以為我像哥一樣擔(dān)心父親,心疼地把我摟在懷里:“崽,你爹不會有事的。”不過,母親可沒時間多安慰我,她也要趕著參加批斗會。父親前腳剛出門,母親就跟著出門。才跨出門檻,母親又縮回身子,像要拿什么東西,卻只是在掛著農(nóng)具的木格窗子前,默默站了會。
窗外,暮色像一只黑鴉,張開了它巨大的翅膀,把我家低矮的土坯房頂,壓得愈發(fā)低沉,更加重了一個家庭某種不祥的預(yù)兆。沒有星光的夜空,屋檐下,拉著一根銀灰的廣播線,很顯眼。
一個孩子,因?yàn)橐慧缥F,早已淚流滿面。
寡婦婆成了女特務(wù)
人聲嘈雜的暗夜,空中彌漫著劣質(zhì)煙葉的味道。煙霧繚繞中,放映機(jī)射出一道紫色光柱,人影便在墻上的大白幕布上跑。全村的眼睛一齊盯著,連不安分的野狗也安靜地蹲守在老祠堂大門口。這時候,疏朗的月亮自覺隱進(jìn)了云層。
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老祠堂里放電影的情景。
《羊城暗哨》《永不消逝的電波》,就是在老祠堂里放映的。黑白的電影,典型反特懸疑故事,刻意制造的緊張氣氛,并未給我留下多少印象。我只記得那里的女特務(wù),一個個燙了波浪樣的卷發(fā),大花或碎花的綢緞旗袍,勾勒出水蛇般的細(xì)腰,血紅櫻桃小口不斷吐著優(yōu)雅的煙圈,那樣子真是說不出的漂亮。每逢女特務(wù)出現(xiàn),小青年便騷動不安,吹著口哨,你推我搡,人群里發(fā)出一陣陣亢奮的尖叫。對于電影里的女特務(wù),女人們卻一臉鄙夷,稱之為勾野男人的白骨精。孩子們覺得好玩,也跟著“白骨精,白骨精”地叫。
除了放電影,老祠堂也是開批斗大會的地方。老祠堂亮相臺上,“地富反壞右”,常被五花大綁,跪成一排,集體接受批斗。因那次出言不慎,作為反革命嫌疑分子,父親也成了臺上的一員。陪斗雖不挨打,不被淋冷水,卻也并不容易,得老半天在臺上以立正的姿勢站著,要么跪在一旁,做出低頭認(rèn)罪的樣子,這還不算,得憋著屎尿,尿急就只能拉在褲襠里。臺上,父親被粗麻繩縛了雙手,臉上卻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頭低著低著,就偷偷昂起一會,來個目視前方,一如電影里遭受嚴(yán)刑拷打不屈不撓的革命者??磥砀赣H還是蠻有骨氣的,如果換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興許就是一位意志堅(jiān)定的地下工作者。
“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不怕死的革命者,你這人就是腦子不轉(zhuǎn)彎,陪斗就老老實(shí)實(shí)陪斗,低頭認(rèn)罪,態(tài)度要誠懇?!眲偦氐郊遥赣H就數(shù)落開了。其實(shí),母親錯怪父親了,他極力裝出若無其事,一面是不想讓臺下的親人擔(dān)心;另一面,老祠堂里,地主富農(nóng)跪在臺子中間,批斗尚未開始,有的抖得渾身篩糠,有的屎尿失禁,丑態(tài)百出。看著跪著的那幾個人,貧農(nóng)身份的父親不屑與他們同臺,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多年以后,母親告訴哥哥和我:“那次若不是晚上拎了半籃雞蛋向隊(duì)長求情,你爹保不準(zhǔn)就被定了現(xiàn)行反革命,全家都會跟著遭殃?!?/p>
晚上,老祠堂粗大的柏木柱子上,各懸著一盞馬燈,閃爍著明晃晃的光,穿透著鄉(xiāng)村的夜晚。亮相臺上,大隊(duì)革委會的人,照例講了一通革命形勢大好,接下來便是批斗會,臺下革命群眾卻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皩o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大隊(duì)革委會的人帶頭呼口號,嗓子都快喊啞了,氣氛卻十分沉悶。這個時候,隊(duì)上單身的瘌痢頭跳了出來,揪出一個寡婦婆,揭批寡婦婆是潛伏在革命隊(duì)伍里的女特務(wù)。頓時,社員一片哄笑,誰也不相信,邋邋遢遢,窮得揭不開鍋,拖著三個鼻涕鬼的寡婦婆竟然還是個女特務(wù)。女人們笑得格外開懷,在她們看來,女特務(wù)就是白骨精,是會利用姿色害人的,寡婦婆憑什么?寡婦婆早已嚇得面色如土,撲倒在地,一點(diǎn)也不像電影里行蹤詭秘、會使美人計(jì)的女特務(wù)。原來,瘌痢頭討不上老婆,打上了寡婦婆的主意,卻屢遭拒絕。可憐的瘌痢頭,一定是想老婆想瘋了。
那次批斗會結(jié)束,一村的孩子都追著寡婦婆喊:“女特務(wù),白骨精!”寡婦婆成了全村人的笑料,她的三個孩子原本常受同伴欺負(fù),現(xiàn)在更是跟著大人受盡嘲弄,一家人常常哭作一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寡婦婆咬咬牙,丟下破席子上睡著的孩子,懸梁自盡了。不知道,她這樣做是為自證清白,還是不忍孩子跟著受羞辱,或者嚴(yán)酷的生活本來就已經(jīng)逼得她沒了活路。那是村里因女特務(wù)而起的第一場悲劇。幸運(yùn)的是,父親只是在臺上陪斗,沒人喊他反革命,不然會有怎樣的悲劇降臨父親頭上,一家人又會有怎樣的遭遇。即便“文化大革命”早已成為歷史,想著特殊年代里的種種荒唐事,我仍發(fā)自內(nèi)心地恐懼。
寡婦婆死了,瘌痢頭想把三個孩子帶在身邊,隊(duì)長不同意,他一頭瘌痢,孩子們也不肯跟他,都被送去了縣里的孤兒院。寡婦婆祭日滿大七的時候,瘌痢頭一個人在新砌的墳頭上燒紙,哭得很傷心,就像死去的是自己的親人??磥眇☆^對寡婦婆是動了真感情的,才不惜采用誣陷的極端方式,試圖迫使那個苦命的女人和他走在一起??善珜Ψ讲⒉活I(lǐng)情。是因?yàn)樗且活^遠(yuǎn)看似下了一片霜,一年四季散發(fā)著異味,令人惡心的瘌痢么?瘌痢頭真是個可憐的人,遭村里大人孩子嫌棄,連寡婦婆也不愿下嫁于他,甚至地主富農(nóng)和我父親那樣身份的人都看不起他。干活被分在女人一組,隊(duì)上出工,男勞力都是一天記十分,他卻只記七分,拿女人的工分。女人們也嫌他,看見他走近,會早早捂著口鼻,各自散開去。除了干活出力,隊(duì)上不少活動都避著他,瘌痢頭顯得十分孤單。也許因?yàn)檫@個原因,他才想到在批斗會上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革委會的人表忠心。偏偏他的話誰也不相信,隊(duì)上的人都把他當(dāng)成花癡和瘋子看待,他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
不久,瘌痢頭果真瘋了,見到女人就喊女特務(wù)。除了被譏笑,村里再沒人理會他,社員們都忙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連我們這些一度追著他扔石頭的孩子,也逐漸失去了興趣,以至很快被人們遺忘。
好想有一枚像章
我相信,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一定存在某種隱喻的指引。
它可能是某種形而上的抽象東西,比如宗教信仰,比如家族血脈傳承,甚或?qū)窕蚯楦械哪撤N認(rèn)可與歸依;也可能是某種具象的物質(zhì),比如燈火、渡口,或者一幅畫、一艘航船,甚或一條小溪、一條泥土小徑。
至于我的紅衛(wèi)兵哥哥,他少年的成長時代,正遇上紅色風(fēng)暴的年代,紅色海洋,排山倒海,席卷而來,他和他的同齡人,被紅色包圍,挾裹,陷身其中,興奮而刺激。在一個藝術(shù)極度匱乏的年代,因?yàn)閷ゴ箢I(lǐng)袖的無限崇敬與熱愛,哥瘋狂愛上了精致的毛主席像章,四處收集,不知是否哥的血液里本來就流淌著某種文藝的東西。于是,在一個少年的成長道路上,紅色、紅太陽和毛主席像章,自然充當(dāng)著重要的指引。
哥是紅衛(wèi)兵,舉紅寶書,唱紅色歌曲,腦海里翻騰著紅色海洋。平日,哥要么在大隊(duì)部操場上,帶著鐵器社打制的真家伙,和一班紅衛(wèi)兵集訓(xùn),狠練“斗私批修”本領(lǐng);要么作為戰(zhàn)斗隊(duì)成員,被派去別的公社,甚至外縣串聯(lián),一路上,打著紅旗,呼著口號,齊聲歡唱《東方紅》,那是哥他們最興奮的時候。紅衛(wèi)兵,一律短發(fā)的革命頭,寬皮帶,綠軍裝,肩扛紅纓槍,或者仿制的三八大蓋,分不出男女,革命年代,性別被掩蓋、忽略,步伐堅(jiān)定,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個儼然是早上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不,更應(yīng)該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闖將。我和小伙伴羨慕得成天追在他們屁股后,盼著快快長大,就可以加入他們的隊(duì)伍。
那些天,因?yàn)榕窌?,父親脾氣不好,一家人都不敢大聲說話,氣氛十分壓抑。廣播每天響得歡,廣播里那坨吸鐵,是再也得不到了,我現(xiàn)在只想擁有一把木頭槍,可自己不會制作,哥成天忙,懶得搭理我,又不敢跟父親說,他本來心情就糟糕,我怕挨罵。因?yàn)樾睦锢舷胫鴺專滩蛔∧昧藶鹾诘哪咎?,在四面墻上畫了一把又一把,我最想要的是,電影里李向陽使的那種帶紅綢穗子的駁殼槍,覺得特別英武,帶勁。墻上烏黑一片,母親責(zé)怪我弄臟了墻壁。父親不作聲,歪著頭,瞅著我畫在墻上的那些槍,非但沒生氣,臉上反倒掛上了難得的笑意。在這個有點(diǎn)強(qiáng)勢的莊稼漢眼里,男娃就是要好動,就得使槍弄棒,那樣才不會受人欺。中午的時候,他找了塊木料,拿著刨子斧頭,一陣乒乒乓乓忙開了,很快,一把木頭手槍變戲法似的出現(xiàn)在父親手里。隨后,父親拿自制的墨水浸了,再抹上桐油,陰干,過幾天便瓦光锃亮,跟真的差不多。父親遞給我,我高興得蹦了起來,當(dāng)即別在腰上,瞧我得意的,父親給了我一腳:“臭崽子!”那些天,我天天帶著它,在小伙伴面前神氣活現(xiàn)。尤其見了長壽,我會把家伙刻意吊在屁股后頭甩來甩去。長壽的目光像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牢牢吸附在我的屁股上。好幾次伸出手來,想摸,我偏不讓。心想,你有吸鐵,我有槍,照樣饞死你。
要說哥有啥愛好,那就是收藏毛主席像章,且收藏了不少,家里一個小房間,一面墻上掛滿了。每天出門,他都會佩戴不同的像章。那些像章,金質(zhì)的,金光閃閃;白瓷的,高雅精致。沒事時候,哥總愛擺弄他的像章,寶貝似的收拾,一邊得意地宣稱,閉著眼,憑手摸,就能分辨出各類像章,比如詩詞像章,比如樣板戲像章,比如語錄像章,更別說材質(zhì)和大小形狀,比如瓷的、仿瓷的、金屬的。哥不但能分辨,還能說出眾多像章的背景、歷史,簡直就是個知識淵博的收藏家。有一枚“日出韶山”的像章,是他最喜歡的,有人搬來幾十本連環(huán)畫交換,他也不答應(yīng)。那些連環(huán)畫,好像其中就有我特別喜歡的《雙槍李向陽》《小英雄雨來》《南征北戰(zhàn)》《平原游擊隊(duì)》,換了我肯定會動心。哥還告訴我,他有個愿望,佩戴那些像章去北京見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那話時,眼里閃爍著特別的光芒。說實(shí)在的,那些像章,我也挺喜歡,向哥討過幾回,就是不給,下手偷,老挨揍,只能過眼癮。因?yàn)橹栏赣H疼我,便想了一招,故意當(dāng)父親的面哭鬧著要像章,而且哭得眼淚鼻涕齊出,配以滿地打滾,一副痛不欲生狀。這一招果真奏效。父親把我抱在懷里,百般安撫??蛇@回真是難為他了,他這樣一個與泥巴豬糞打交道,秋收后送糧食和棉花去公社,平常連村莊也極少離開過的大隊(duì)社員,去哪弄毛主席像章呢?不像哥他們四處串聯(lián),和外面的紅衛(wèi)兵結(jié)下革命戰(zhàn)斗友誼的同時,可以趁著串聯(lián)的機(jī)會,搜羅毛主席像章。父親很難得地放下架子和哥商量,哥扭著臉,不吭聲,最后似乎煩了,摔門而去,一點(diǎn)也不給父親面子。一連好幾天,父親見著我頗不好意思,像虧欠了我什么。
“來,崽,給你一枚毛主席洗澡的像章?!蓖蝗挥幸惶欤赣H笑嘻嘻出現(xiàn)在我面前,手心里居然握著一枚半個巴掌大的白瓷像章。我喜出望外,忙問哪來的。父親神秘地告訴我,公社開萬人批斗大會,他被拉去陪斗,公社禮堂關(guān)了一屋子的“地富反壞右”,趁上廁所的機(jī)會,他溜進(jìn)公社革委會一間辦公室,正好發(fā)現(xiàn)桌上擺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就偷偷揣進(jìn)了懷里。父親沉著臉叮囑我,這件事打死也不能告訴任何人,若有人問就說撿的,不然會出大事。終于得到一枚毛主席像章,我高興得不得了,來不及細(xì)看就藏進(jìn)了貼身的口袋。晚上,那枚毛主席洗澡的像章,被我抱在胸口捂了一整夜,生怕丟了。
“哥,你看,毛主席洗澡的像章。”第二天剛一睜開眼,我早忘了父親的叮囑,迫不及待摸出像章,在哥面前晃著炫耀。“胡扯!”哥狠狠瞪了我一眼,“這是偉大領(lǐng)袖橫渡長江的英姿!看,背景是雄偉的武漢長江大橋。”“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哥順嘴甩出兩句毛主席詩詞。哥的話,讓正在灶間忙活的母親嚇得臉色發(fā)白,生怕禍從口出。父親的“紅太陽事件”,已經(jīng)讓全家嚇怕,再也承受不起。
第二天醒來,像章便不知去向,也不知是母親藏起來了,還是被哥據(jù)為己有了,或者父親偷著送回去了。我哭得很傷心,以不吃飯相抗?fàn)?。家里沒人理會我,連父親也像心腸突然硬了許多,一家人這樣孤立我,像是我干了多么嚴(yán)重的壞事。還是母親心軟,把飯碗放在我手上,問:“崽,你是要像章,還是要爸爸被打成反革命?”也許我的回答是要像章吧,因?yàn)楸┢獾母绺缃o了我一巴掌。今天來推測,當(dāng)時在家里大人的逼視之下,我應(yīng)該沒有忤逆大人的那個膽子,或許因?yàn)閼峙赂赣H真的被打成反革命,而我又極想得到像章,于是,一個不到六歲的孩子陷入了極度的糾結(jié)和矛盾之中。合理的解釋應(yīng)該是,我選擇不回答,以沉默對抗家里大人的威逼。我一個勁在屋里哭鬧,哥哥煩了,才甩給我一巴掌。臉龐上火辣辣的感覺,至今仍留在記憶深處。那是毛主席像章,讓童年的我感覺最委屈的一次。
這樣一個重大的抉擇,竟然讓一個懵懂的孩子來面對,而那個孩子又做出了怎樣的選擇?它成為我童年時代一個難解的斯芬克斯之謎。至于那枚得而復(fù)失的珍貴像章,在一個孩子的成長道路上,又充當(dāng)了怎樣的指引,至今也說不清。
一枚小小的像章,居然讓全家如臨大敵,誰想得到呢?難怪我童年的天空,總是陰云密布,一如父母的臉,很少有燦爛的笑容。
母親的虔誠與恐懼
“四人幫”倒臺,猶如一聲驚雷在華夏大地炸響。
社員們尚沉浸在不久前毛主席逝世的無限悲痛之中,打倒“四人幫”,就像另一顆重磅炸彈,緊接著在村莊上空引爆。社員們怎么也不相信,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居然是禍國殃民之人。那段日子,大隊(duì)組織社員們集會,歡慶,游行;或在隊(duì)長的召集下,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在老祠堂里,控訴“四人幫”的滔天罪行。國家被搞亂了,毛主席逝世,地震,大洪水,糧食歉收,餓肚子,連村里因腦病死去幾個孩子和村莊瘟雞死豬死狗,也一概算到了“四人幫”頭上,唯獨(dú)沒人提起上吊的寡婦婆和瘋了的瘌痢頭,這兩個可憐人像是被遺忘了。而我想要控訴的是,萬惡的“四人幫”,是你們讓我沒能如愿得到廣播里那坨吸鐵,并且讓我失去了那枚夢想中的毛主席像章。當(dāng)然,我還要大聲控訴“四人幫”的爪牙們,是他們把父親打成了反革命嫌疑分子,讓我們?nèi)姨Р黄痤^,夾著尾巴做人,生活在暗無天日之中。但這件事父親沒說,母親沒說,哥哥也沒說,在全國人民揚(yáng)眉吐氣控訴的時候,為何家里人反倒把最該說的話壓在了心底,連作為直接受害者的父親也默不作聲?是擔(dān)心禍從口出么?但不管怎樣,鑼鼓鞭炮聲中,村莊一片喜氣洋洋。國家撥亂反正,村莊開始迎來了它的春天。
國家接連掀起的大事件,猶如巨大的浪潮,把整個村莊托舉在了半空中。一場文化的大革命戛然而止,各類批斗集會少了許多,老祠堂的政治色彩也隨之急劇下降,仿佛一位耀眼的明星被突然封殺。許多社員,一下子適應(yīng)不過來,他們習(xí)慣在《東方紅》悠揚(yáng)的樂曲中醒來,唱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在廣闊的田野里戰(zhàn)天斗地。最不適應(yīng)的當(dāng)然是隊(duì)長,社員們已經(jīng)不怎么聽他的使喚,擺放在桌上的那個象征隊(duì)長特權(quán)的擴(kuò)音器,再也沒了往日的威嚴(yán),隊(duì)長突然提不起精神了。那種不適應(yīng),從父親身上也得到極明顯的體現(xiàn)。父親有兩塊特制的護(hù)膝,棉布中間縫上厚厚的棉花,那是母親專門為父親陪斗下跪準(zhǔn)備的,每逢開會批斗,父親就事先綁上護(hù)膝。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即使大熱天,父親也會換上長褲參加批斗會。霜降前一天,隊(duì)長通知晚上全體社員召開秋收秋種工作會,剛放下飯碗,父親就戴上了護(hù)膝,母親一把扯了下來:“你傻呀,現(xiàn)在又不搞批斗了,你是跪慣了,不跪反倒不習(xí)慣?!迸?!父親結(jié)實(shí)甩了自己一個大巴掌,哈哈笑得合不攏嘴,母親也跟著爆發(fā)出一陣開懷的大笑,哥哥則在一旁唱著開心的小調(diào)。全家人已經(jīng)多年沒這樣舒心暢笑過。只是,那笑聲在我聽來,一點(diǎn)也不覺得親切,反倒給我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可怕!
進(jìn)入臘月,村頭原本蕭條的代銷店逐漸紅火起來。年畫、香燭、火紙、鞭炮、大紅的宣紙,跟著成扎成捆的,與電池、肥皂、牙膏、糖果一道,擺上了柜臺。過年的日子,再窮,也講究個喜慶和歡樂。年關(guān),家家戶戶忙著殺豬宰羊,男人們蒸粉釀酒,女人們洗洗刷刷,全村上下一片忙碌。地場上,老人們難得地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著手剪紙,準(zhǔn)備窗花。按照村里老傳統(tǒng),家家戶戶貼門神、桃符。像比干、關(guān)公、鐘馗之類的神明,從堂屋到廂房,甚至牛欄、豬圈也不落下。豬圈墻上,哥寫的“姜太公到此”的紅紙符,和木架子上“大肥豬每日長3斤”的粉筆字還在,許是借助了眾神的法力和護(hù)衛(wèi),我家留下的另一頭白毛杭豬長得格外肥壯。每回走進(jìn)豬圈,看見大肥豬,哥眼里出現(xiàn)的,必是過年桌上香噴噴的紅燒肉,而母親盤算的,則是豬肉賣個好價(jià)錢,把床上蓋了多年的破棉絮換了。父親呢,這個閑不住的男人,跑哪里去了?此刻,他正和幾個社員拆除老祠堂里的亮相臺,干得格外賣力,像渾身又注入了使不完的勁。
除夕那天,我戴了個喜慶的虎頭帽,幫母親打下手張貼年畫。清理門楣上的陳年老舊紙屑,墻頭一個米篩大的“忠”字已經(jīng)褪色,我正欲一把撕下來,不知為啥,母親制止了我。只見她遲疑地端詳了一會,非但沒把它撕下來,反而給快脫落的“忠”字重新刷上糨糊,用手掌從上至下細(xì)心輕拍,撫平。母親動作緩慢,就像觸摸一個嬰兒那般小心。隨后,母親提了糨糊來到堂屋,站上長條凳,小心揭下堂屋正中的舊畫像,重新貼上一張新買的毛主席畫像。母親吩咐我用身體壓住長條凳,幫她穩(wěn)住凳子。畫像貼好,又用干凈濕巾一連抹了好幾遍,畫像越來越亮,直到偉大領(lǐng)袖煥發(fā)出奕奕的神采,就像活生生站在了堂屋中間。
水霧繚繞的灶間,父親和一幫人一早就忙開了,架在大鍋里的高甑熱氣騰騰,已經(jīng)開始飄出淡淡的酒香。這天家里請了釀酒師傅,隨著一陣陣酒香飄出灶間,有人大聲吆喝起來:“出酒了!出酒了!”師傅滿滿接了第一碗,用的藍(lán)邊大海碗,自個兒先莊重地嘗了一口,緊接著,冒著熱氣的酒碗在幾個人手中傳來傳去,每人依次喝了一大口,品嘗著剛出甑的谷燒,眾人嘖嘖有聲,連稱:“好酒,好酒!”父親臉膛紅得像抹了豬血,顯得分外興奮,熱情地招呼涌進(jìn)廚房的人:“喝酒,喝酒!”這些年,從沒見他這樣開心過,一定是父親已經(jīng)嗅到了某種春天的氣息,從此可以過喝酒吃肉的安穩(wěn)日子。
突然,我的小腹一陣發(fā)熱,一股尿意襲來,穿著肥大舊棉襖的我趕緊撒手向豬圈跑去。身后,傳來母親的驚呼。原來,墻上剛刷上糨糊的毛主席畫像掉落下來。母親大驚失色,撲向那張旋轉(zhuǎn)著往下掉的畫像。
公元1976年的最后一天,在恐懼中結(jié)束。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平靜回顧1976年,愕然發(fā)現(xiàn),那一年實(shí)在是驚心動魄。大洪水,大地震,偉人辭世,“四人幫”倒臺……眾多大事件,集中發(fā)生在那一年。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膽戰(zhàn)心驚,像有一雙無形的神秘大手,在操控著這個世界。那一年,父親成了反革命嫌疑分子,寡婦婆上吊,瘌痢頭發(fā)瘋,村里人集體偷割紅花草,幾夜間全村的雞死個精光……那一年,從整個國家民族,到一個小小的村莊,再到一個家庭,乃至個體的生命,都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1976年,注定載入國家民族的史冊,而歷史也終于在這一年翻開了新的一頁。這一年,一個村莊,一個家庭,也迎來了它的新生。這一年,它既是一個民族的轉(zhuǎn)折,亦是一個國家命運(yùn)的拐彎,更是一個村莊和一個家庭命運(yùn)的分岔。
對于一個村莊,1976年就是大海,而且是劇烈翻涌的大海。不要說一個小小的村莊,連整個國家民族,都被它的浩瀚無邊,它迸發(fā)的無比巨大的能量,席卷,吞噬,甚至埋葬。而村莊里一個懵懂的孩子,似乎就是在那一年,追隨著村莊這艘飄搖的船,在那種動蕩不安的境況下,突然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