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
和老賈相識,最初是買他的蠶豆。指著他剝好的豆,我說:“一斤?!彼f:“老哥是要炒來吃還是剝了做豆瓣酥?”
“炒來吃。”
“那么,老哥還是稱上三斤帶殼的,那樣嫩。你先去買別的菜,轉(zhuǎn)一圈回來,我就剝好了?!?/p>
我們這個菜場位于市中心,又在一棟大樓的底層。菜價比外面貴。其他菜販忙著掙錢,很少和買菜的人啰唆。老賈卻不厭其煩:“蠶豆花先由下面開,最后才是上面,下面的豆莢變黑了,上面還嫩著呀。瞧瞧,無論哪個攤位都把黑了的豆莢先剝了?!?/p>
依照慣例,我把一元錢放在他的秤盤里。老賈笑笑,搖了下頭。
他將剝好的鮮嫩蠶豆倒入食品袋,加上一把蔥,遞給我,說:“急火快炒,豆太嫩,不要煮爛了?!?/p>
回家后,我倒出蠶豆,“當”的一聲,掉出一枚一元硬幣。這個老賈!
此后,每次買菜我們都要聊上三五句。
老賈似乎沒有什么可以叫作休閑的時候。我看見他最多蹲在菜場外面的臺階上抽一根煙而已。
有一次他茫然地問我,上海有哪些地方可以去看看。我說上海博物館有精美的青銅器和瓷器,中華藝術(shù)宮里有活動的《清明上河圖》……還說交通便利,乘地鐵很快就能到。他很認真地說:“聽人家講過,沒有去過?!?/p>
大約有一周,他的妻子沒有出現(xiàn)在攤位。
“太太回家去了?”
“回家了。伺候女兒去了,女兒坐了月子?!?/p>
“喜事啊,那還不在家中待個一年半載?”
“很快就回來了。女兒要上班,孩子就交給奶奶了?!?/p>
他知道我在帶外孫,就說:“鄉(xiāng)下和城里不一樣,姥姥服侍產(chǎn)婦就行了,孩子都是交給奶奶帶?!?/p>
“你的孩子也是奶奶帶大的嗎?”
“哪里有那樣的福分?奶奶去世得早。大的是女兒,讀到高中,我老婆就來上海幫我。兩個兒子都是女兒帶大的——大的帶小的,她做了小老師。”
不得了,他的三個孩子都已經(jīng)大學本科畢業(yè),其中一個在讀博士。我見過那個博士,戴一副眼鏡,在中國人民大學讀土地規(guī)劃,放假的日子一般都在農(nóng)村考察,假期偶然還余幾天,就來上海在菜場幫忙。他笑嘻嘻的,穿著幾乎有一些破舊,是那種不愿顯山露水的人。不過賣菜是一把好手,剝蠶豆、筍,切冬瓜、南瓜都很熟練。他會和買菜的人嘮家常,有一回還給一個老太太提建議,說血壓高應該多吃什么蔬菜。
博士的姐姐我也見過。她是在徐家匯上班的白領(lǐng),就算是穿著菜場的工作服,語氣也平和,笑容一直掛在臉上,有一種裝不出來的氣質(zhì)。她經(jīng)常周末來為老兩口搭一把手。
博士賣菜的時候,圍觀的賣菜人和買菜人不免會嘖嘖稱贊,投以羨慕的目光。
老賈也會調(diào)侃:“誰看著喜歡,給誰做兒子好了?!?/p>
周圍的人全都嘿嘿笑了:“你舍得?”老賈便很驕傲地說:“我們家姑娘和小子都說了,讓我們什么都不要做,他們掙的錢夠我們花了,要我們好好保養(yǎng)身體,說今后我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很少聽老賈說過這樣高調(diào)的言語,他的老婆急得一直在扯他的衣袖。
這是老賈最快樂的時候。他留下老婆陪著兒子和女兒賣菜、說家常話,自己卻走得遠遠的,在菜場門口抽煙,同時斜著眼瞄自己的孩子。那神態(tài)像是畢加索或者林風眠,畫著畫,不時往后退兩步,對著自己心愛的作品左看右看。
2017年清明節(jié)前兩天,隔壁的菜販把自己的攤位擴展到老賈的位置。我正在詫異,人群中有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正是老賈。
“老哥,我要走了。”
“回家上墳?”我問。老賈很珍惜時間?;匦抨栆邆€小時動車,他往往晚上到達,掃完墓,住一兩天緩口氣,很快就又出現(xiàn)在攤位上。
“不是,在廣東工作的我家老二,媳婦生了孩子,我們當上了爺爺奶奶?!彼χθ萑诨四樕系陌櫦y。
他是來退攤位的。我想起他說過“孩子交給奶奶,姥姥服侍產(chǎn)婦”。那么此去雖和女兒、女婿別離,卻是和兒子、兒媳,以及孫子團聚。他們是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講究家族的傳承。因為長孫的誕生,廣東自然成為一家的重心,老賈的二兒子顯然成為一個家庭新的頂梁柱。
在老賈的手中買了這么多年的菜,沒有聽全他的故事。如今他不會再來了,我便有一些留戀,同時也有一些遺憾。十九年了,一個大大的“家”字,占據(jù)了他所有的心靈空間,他幾乎沒有休閑的時光?;腥幌肫?,老賈曾經(jīng)說起哪些地方可以看看,大概那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要離開上海了吧。可是最后,他還是沒有去過我所介紹的任何一個地方。
(潘光賢摘自《文匯報》2018年2月27日,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