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墨生

《菊石圖》清.吳昌碩

傳統(tǒng)花鳥畫有兩大表現(xiàn)形式: 制作與寫意。趙佶、邊景昭乃是前者，陳淳、徐渭乃是后者，此顯然可見者。然其中，寫中有制者，如周之冕、林良、呂紀(jì)；亦有制中有寫者，如趙昌、錢選。逮于近代，則制寫兩途日漸分張，制則巧麗日彰，寫則胡涂而亂，兩不相涉，于是味道淺薄，一覽無余矣。

昔沈銓之制，工而謹(jǐn)細(xì)。南田之寫，多顯斯文。至清代嘉、道、咸而金石學(xué)興、碑版風(fēng)起，乃有趙叔之援金石意氣入于花卉畫中，繼之者如蒲華、虛谷、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徐生翁、石魯、潘天壽、李苦禪等，莫不問徑于斯途。該派用寫法而意為之，以寫意歸，中不乏寫中作派，但終歸于寫。而陳之佛、于非、謝稚柳、田世光、鄧白等，或借鑒于日本畫法，或參以工藝美術(shù)之意，漸以制作見長。此類畫作，表里均以設(shè)計(jì)制作出，形勢色調(diào)之美顯然，而意趣漸單調(diào)，毋庸諱言者。嶺南一脈，雖曾有二居兼寫制之長而秀出南國，然其余波，則后繼者新法迭出而古意已失。視嶺南四家以新鮮生動(dòng)則可，若求之以古意骨法則不堪為法脈。此或賓虹夫子與粵人交深而寡言其藝之由來。

若近世之花鳥畫，寫意一派始終占上風(fēng)。海派與京派、吳派與齊派，先后南北相望，同氣相求，一脈而傳，輝煌已近百年。盛極而衰，迄今已不見真寫意矣!寫意之一味寫——其弊在于作者之內(nèi)空乏而徒存形貌。而使寫意墮入胡涂亂抹惡途者，正因作者徒有寫法而乏經(jīng)營斟酌之“作”意。于是，尺幅愈來愈大，筆頭愈來愈粗，顏色愈來愈艷，形象愈來愈爛，傻大粗艷而妄稱寫意之作充斥。如所謂“碑學(xué)乘帖學(xué)之壞”一樣，工巧制作一派花鳥畫亦乘寫意花鳥畫一派之壞而蜂起，于是竟顯繁縟、極盡工巧密麗之能事，制作之風(fēng)已使花鳥畫天趣盡失。圖案化、形式化、材料化、樣式化，所謂工細(xì)之極、制作風(fēng)盛，滿目皆工，觸目皆細(xì)，寫意精神已無寄身之地。此時(shí)尚花鳥畫之不耐觀、無足觀處。此或亦制作派之大壞矣。

檢點(diǎn)現(xiàn)代花鳥畫壇，若言其畫法之工而寫，當(dāng)推齊白石之工蟲；若言其畫法之寫而工，當(dāng)推潘天壽之花鳥畫。所謂筆筆如寫，起承轉(zhuǎn)合，提按頓挫，求之于白石老人工蟲，多得工寫之妙。觀者必細(xì)審其工蟲原作，斯知我言之不差。而潘天壽先生之花鳥畫，多題曰“制”，雕琢推敲之意而已，至于表現(xiàn)手法，則兼工帶寫，以寫為主，放筆如戲，而精謹(jǐn)不失，是“真放在精微”也。

若上述齊、潘二家，皆親傳或私淑吳昌碩。吳氏以扛鼎之筆，作文人之畫，大概形似，而洋溢乎氣，則寫而不作，直抒胸臆，乃真寫意，與八大、徐渭同塊壘，實(shí)開山性人物。吳氏亡而寫意晦。我曾于京城藏家處見當(dāng)年傅抱石信札中大罵吳昌碩“粗惡”，平心以論，乃傅氏成見偏狹。論及真寫意，而能直瀉胸臆者，必言及黃賓虹之花鳥畫。黃先生之花鳥畫不事雕琢，而天趣盎然、爛漫淋漓，氣格不在齊、潘之下。所憾精力不專于此，未能盡其致，偶見妙品而已。其不制作性，純出自然，有難以言喻之美。

言寫意一派，寫中擅作者，當(dāng)推潘天壽外之徐生翁。徐氏作品，鳳毛麟角，花卉尤鮮見。我曾于杭城藏家處見其畫紅梅一幅，其縱橫排之勢至今難忘，便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諸家見之，抑或不免斂衽。然其筆筆如寫，卻盡從刻意中來，三思難下筆，千錘成一線，可云極矣，亦云少也?？上М嬅伙@，一生鄉(xiāng)里，未廣知于世。

我于郭味蕖，別有關(guān)注。其所作花蔬，除備田園氣息外，寓作意于寫意之中，殊為難得。于寫意中兼制作，兼兩派而以寫用之，不失獨(dú)到。若張大千之花鳥畫，俏而清麗，工寫兼融，法于元明，又非金石、書法一派，又非制作一派，亦足觀賞。此外，王雪濤之寫意，早年清潤空靈，偏于寫實(shí)，為寫中能工之佳手，惜晚年膩滯而略俗艷。石魯偏于奇，而法出于寫，無造作，花鳥畫偶有清奇之構(gòu)。陳子莊出于吳昌碩、齊白石，而飄逸過于吳、齊，是真寫手，惜花鳥畫未入宋、元、明古法，氣格不俗，而理法難稱完備。李苦禪以不世之筆性，大筆淋漓，落落凜凜，是寫而不作之大家，繼齊、潘后而凌王、郭之上。

如上所述，現(xiàn)代之花鳥畫，多在八大山人、吳昌碩一脈籠罩下，未有人能出入宋元格局，致使制作一派意味輕淡，江河日下。愈工愈失，愈細(xì)愈枯矣。綜之，制與寫之作均有妙手佳構(gòu)。貴在制而能精，作而有寫，法雖工細(xì)而意臻空靈簡約，如趙佶《斑鳩圖》《蠟梅山禽圖》之為經(jīng)典，其寫意為真髓也。而意筆一路，貴在寫字，寫而瀉，瀉抒有制，收放自如，貌雖粗放而內(nèi)含精謹(jǐn)神理，如八大山人《河上花圖卷》之為代表，其寫之至而工之至也。以此視今日之花鳥畫作，則匠氣、工藝化、江湖氣、日本味、畫譜氣，皆不足深玩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