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科學課代表跑進我的辦公室說：“殷老師，科學老師讓我告訴您，阿遠上課畫納粹標志?！?/p>

說著，就把兩張紙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一看，兩張紙上用鉛筆涂上了一大一小兩個烏漆墨黑的納粹標志。課代表又說：“他還大聲說‘希特勒萬歲’，大家都笑，搞得老師沒法上課。”

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在我任教的班上，也有一個狂熱地崇拜希特勒的男生。一次上課，談到自己喜歡的名人，他也是大聲地叫道：“我最崇拜希特勒！”

他的話音未落，全班學生哄堂大笑。這個男生環(huán)顧四周，似乎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得意非凡。

當時我很生氣，脫口而出：“那你能給我們講講你的偶像嗎？”

男生很自信地站起來：“希特勒是德國人……”

“停！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希特勒是德國人。”

我抓住了他的這句話，再次叫停：“希特勒不是德國人，他是奧地利人。你連自己的偶像是哪兒的人都不知道，還偶像呢！葉公好龍吧！”

課堂上，我第一次用這樣的態(tài)度對待學生的發(fā)言。其他學生大概覺得我們的對話很有黑色幽默的色彩，再一次哄笑。

誰知那個男生毫不氣餒，再一次大聲說：“我知道希特勒的做法來源于哲學家尼采……”

我再次搶話：“那你知道尼采是怎么死的嗎？”

他愕然。

我有些激動：“他發(fā)了瘋，然后死了。而希特勒呢？是將一顆子彈打進了自己的腦袋。所以說，這些狂人是沒有好下場的?！?/p>

這次論辯，我似乎大獲全勝。學生轟然一笑，便過去了，我也沒有把它放在心上。

時隔幾年，如今又冒出一個崇拜希特勒的學生，讓我不由得想起往事。我突然覺得，那時候，我憑著知識的優(yōu)勢跟學生辯論，看似大獲全勝，但這很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以暴制暴”，我失去了一次跟學生進行心靈對話的機會，也失去了一次絕好的教育機會。

現(xiàn)在對待阿遠，我可能要謹慎一些，耐心一些。

阿遠長得瘦瘦小小，在全班男生中屬于偏矮的，所有老師對他的第一印象都是“坐沒坐相”。上課永遠是“癱”在椅子里，又特別好動，不管老師說什么，他都要跟著做動作，好像在玩“猜猜他在說什么”的游戲。因為這種幼稚的舉動，幾乎每位老師都批評過他，但收效甚微。

他成績一般，超愛汽車。開學第一天，班里一個男生做自我介紹，講到自己喜歡車，阿遠聽了興奮得手舞足蹈，馬上開始在紙上畫各種類型的車。從此，他把那個男生當成了要好的朋友。

他似乎還有一點殘忍。第一次課堂上交流隨筆，他得意地交流了自己如何“虐殺”一條蟲子的作文。班級里的同學都對他的描寫覺得不適，我也提醒了他。但是，他似乎并未有所觸動。

他曾毛遂自薦做班級里的勞動委員，做得非常認真，給值日生分配工作、監(jiān)督勞動，甚至自己動手幫忙，一招一式，都是一個非常有責任心的小干部的樣子。

……

針對科學課上的這件事，我把阿遠叫來談了一次，以下是我們的談話記錄——

“能跟老師說說你為什么那么喜歡希特勒嗎？”

“我讀了《我的奮斗》，覺得他挺了不起的?！?/p>

“你覺得他了不起在哪兒呢？”

“他可以指揮那么多人，所以了不起?！?/p>

“你是不是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指揮別人的，一類是被人指揮的？”

阿遠想了一下，點點頭。

“你想做第一種人，對嗎？”

阿遠有些羞澀地點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做第一種人的概率是極低的？”

“所以，才要努力奮斗，成為‘人上人’??！”

“懂了。不過呢，我不是很同意你的‘人上人’的說法，我覺得，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應該是平等的，只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都應該有平等生存的權利，所謂‘人上人’，不過是有些狂妄的人的妄想罷了，你覺得呢？”

阿遠不語。

“你知道嗎？如果你的偶像希特勒還在世，你我都是被他消滅的對象。因為，在希特勒的眼里，只有日耳曼民族是最高貴的民族，其他都是劣等民族?！?/p>

阿遠沉默。

“你怎么知道有這樣一本書的呢？”

“同學介紹的??！我同桌小蔡告訴我的?！?/p>

“你還讀過別的關于二戰(zhàn)的書嗎？特別是納粹黨人如何屠殺猶太人的書，比如《安妮日記》。”

阿遠搖頭：“沒讀過?！?/p>

“建議你這段時間讀一讀《安妮日記》，再看兩部電影，《美麗人生》和《辛德勒的名單》。”

……

我還特意為這件事跟他的媽媽聊了一次，主要是了解阿遠平時喜歡閱讀的書目，提醒家長在孩子沒有足夠的歷史知識的前提下，暫時不要給他讀那些有爭議的書，也提醒他們注意培養(yǎng)孩子的善心。阿遠媽媽聽了有些驚訝，說：“我真不知道兒子會這樣……其實，我們平時經常教育他要做個善良的人，他也這么做了。比如，在路上遇到乞丐，他一定會給錢，還會主動幫助大人做一點家務活；吃飯的時候端菜拿筷子，甚至還會在爸爸媽媽比較忙的時候幫忙做幾個菜……”

第二次聊天，是假期之前的家長接待，我特意請阿遠一起來，聊了他近期讀的書、看的電影，問他有什么想法。他說，也沒啥特別的想法，就是覺得猶太人挺慘的，自己可不想經歷安妮那樣的苦難。

這兩次談話，我不知道有多少效果。但是，我發(fā)現(xiàn)他媽媽跟我的聯(lián)系明顯多了起來，她檢討自己在教育孩子方面的“粗陋”，把孩子的書櫥拍給我看，跟我討論給孩子讀什么書，以及如何跟孩子交流。

從這些談話中，我一點一點地梳理出阿遠的成長軌跡——

因為從小就比同齡人矮小，有時候會被同齡的男生欺負。也許，因為曾經弱小，所以他希望自己更強一點。

父母工作很忙，在教育孩子的方式上也有很大分歧，平時親子之間的交流不多，多數(shù)時候是他一個人在家里玩，或者看動畫片。阿遠特別喜歡《貓和老鼠》。阿遠媽媽說，他有很多小動作都是跟這個動畫片學來的。他還喜歡《熊出沒》和《喜羊羊和灰太狼》。也許，對父母的愛感受淡薄，所以心底不夠柔軟，導致動畫片里那些缺乏溫情底色的打打鬧鬧，在阿遠那里就放大成了值得模仿的暴力手段。

阿遠讀的書大多是科普類的，文學類的僅限于沈石溪的動物小說等書。有沒有可能偏重于理科類的閱讀，使得他的三觀形成不夠健全？

他媽媽說，放假的這幾天，他一直在讀我推薦的書目，其中對李娟的《我的阿勒泰》特別感興趣，好像不太“理睬”那本《我的奮斗》了。不過，阿遠似乎對書里好笑的細節(jié)更感興趣，他媽媽擔心他“學不到什么有用的東西”。我告訴她，只要他感興趣，就對了。希望她有空也讀一讀阿遠讀過的書，這樣，他們可以有更多聊天的話題。

我挺希望這位“開始重視孩子教育”的媽媽不必過于緊張，不必矯枉過正。畢竟，比起一個在餐桌上都要給兒子上課說教的媽媽來說，能夠跟他放松地聊天、因為一個好笑的梗一起樂不可支、陪伴他成長的玩伴媽媽，更容易讓孩子懷著發(fā)自內心的善意對待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