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剛
銅鏡是古人鑒容理妝的青銅用具,一般略如扁平的圓形。它們正面光滑明亮,用以照映,背面或者光素,或帶裝飾。藝術史關心的是那些帶裝飾的銅鏡。銅鏡的裝飾大多隨鏡身一道鑄出,裝飾如果后加,一些以彩繪或鏨刻手法做出,更華美的則嵌飾蚌片,甚至金銀、玉石之類的高級材料。
已知中國最早的銅鏡出土在齊家文化的墓葬里,距今大約四千年。歷經緩慢的發(fā)展,在戰(zhàn)國中晚期,才開啟了銅鏡最早的藝術高潮。直到東漢中期,銅鏡依然展現出很高的藝術造詣。此后,沉悶延續(xù)了大約五百年。到了唐高宗時代(649-683),銅鏡又氣象日新,唐代的風貌也逐漸生成。玄宗時(712-756),鑄鏡業(yè)鼎盛,成為中國銅鏡史的巔峰。進入九世紀,銅鏡藝術走入低迷。由宋至清,雖然也出現了少數優(yōu)秀的作品,但銅鏡已經淡出了藝術的主流,到了清代,還漸漸被玻璃鏡取代。
唐鏡的成就主要表現在材質的考究、鏡形的豐富和裝飾的精彩。而若干著名的銅鏡品類在唐代出現,也是因為它們特別精良。
鏡材越熔煉則越清純,唐代優(yōu)質銅鏡的鏡材經過反復的熔煉,一種著名的揚州鏡甚至有“百煉”之稱。正是由于鏡材清純,優(yōu)質唐鏡不僅表面光潤,鑄出的細小圖案也特別清晰。按照傳統的說法,鼎盛期的唐鏡會大量加入白銀,如明末的大科學家宋應星稱:“唐開元宮中鏡,盡以白銀與銅等分鑄成,每口值銀數兩者以此故。”(《天工開物·冶鑄第八》)而檢測結果卻表明,含銀的唐鏡數量絕少。
與其他青銅器相比,鏡歷來含錫較多,目的是令鏡面光亮,適宜鑒容。盡管絕少含銀,但許多唐鏡和少量漢鏡依然呈色銀白,這也是由于錫的作用。根據譚德睿的研究,它們的表面涂覆了含錫較高的“富錫”層。錫氧化之后,生成了二氧化錫薄膜,這種薄膜耐腐蝕,能在空氣中永不變色。
圖1 打馬球紋鏡
以前的銅鏡基本為圓形,唐代則添加了不少新的造型。圓鏡雖然仍舊居多,但也有大量的菱花鏡(圖1)、葵花鏡(圖2)和方鏡。菱花鏡和葵花鏡的空間變化豐富,最具唐代特點,它們是伴同花卉被大量表現為藝術形象而涌現的。晚唐還開始流行四方委角或圓角的亞字形鏡。
圖2 瑞獸鸞鳥紋鏡
唐代前期,鏡身普遍比較厚重,進入九世紀,則轉向輕薄。如同前代,唐鏡的直徑或者邊長一般在十至二十厘米之間,也有大至六十厘米的,小的則僅四厘米左右。鏡面,尤其是小型鏡的鏡面,仍然延續(xù)著傳統,微凸以利取照。
說大型鏡的尺度能達六十厘米,針對的不過是一般性的鑒容用具,當年還有些形體特別巨大的銅鏡,其占有者都是君王。大鏡之中,聲名最著的要數中宗時代揚州貢獻的方丈鏡,其鏡背的圖案為金花銀葉的桂樹。中宗皇帝常常騎馬對鏡自美,能“人馬并在鏡中”(《朝野僉載》卷三)。特大的銅鏡并非唐人的發(fā)明,漢晉時代已經出現。漢鏡有實物,如出土在山東淄博的西漢早期矩形鏡,長一百十五厘米,寬五十七厘米多,重量超過五十六公斤。晉鏡有記載,《河南志·晉城闕宮殿古跡》引舊籍稱,洛陽仁壽殿前的大方鏡高五尺多,寬三尺三寸。
有錢有勢者的服用總會更加考究,由于主人有財力、等級的差異,唐鏡的背面也因之不同。簡樸的素背鏡為數不少,如果帶圖案,比較少見的手法是以頗粗的陽線表現題材,或者以鏨刻的陰線作裝飾,它們的圖案大多粗率。精美的唐鏡大多要鑄出浮雕式的裝飾,盛唐時代,還有一些圖案大大凸出鏡背的高浮雕鏡。
如果裝飾繁復,鏡背的傳統構圖為分區(qū)式的,就以鈕座為中心,逐步擴展到鈕區(qū)、內區(qū)、外區(qū)、邊緣,裝飾層層布列。絕大多數銅鏡的尺度不大,裝飾再分成多層窄窄的區(qū)間,圖案只得采用二方連續(xù)的帶狀構圖,雖然嚴整,卻不免單調,紋樣也大受拘束。隋代和唐初,這種手法依然常見(圖3)。但是從高宗時代開始,鈕區(qū)常常被取消,邊緣每每變窄,時時不再劃分內區(qū)、外區(qū),可令較大的裝飾面積表達一個主題,這就為多樣化的構圖方式提供了可能,又給繪畫性裝飾的涌現和自由表現物象拓展出了空間。如果從發(fā)展趨勢講,大體在八世紀之前,相當繁滿,略顯拘謹;進入八世紀,則漸趨簡潔,顯得舒展自由。
圖3 十二生肖紋鏡
唐鏡的主題圖案以豐富著稱,其中,鳥獸題材出現最多。瑞獸紋樣應用最廣,延續(xù)時間很長,純以瑞獸作主題的大多鑄造于唐前期,也在那時,瑞獸又會與葡萄、禽鳥搭配,成為瑞獸葡萄鏡、瑞獸鸞鳥鏡(見圖2)等,前一種尤其著名。一些瑞獸可以形象若虎、若豹、若馬、若鹿、若麒麟等等,很難分辨到底是哪一種動物。而更多的瑞獸則形象似獅,它們被稱為“狻猊”,這是傳說中的龍之九子之一。龍紋也很多見,但一只及兩只盤龍的固定程式,始于玄宗的開元年間,它們同皇帝的生日大有關聯。白居易《百煉鏡》詩云:“人間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飛天龍。人人呼為天子鏡”。由此可知,龍紋的尊貴這時已經顯現。
用禽鳥作裝飾主題始于盛唐,禽鳥紋樣品類豐富,雀和鸞最常出現。倘若禽鳥被花卉相間,則流行于八世紀。禽鳥往往是四只,但是由于對花枝的著意表現,兩只的顯得更加熱烈,更饒生趣。如果講形象的優(yōu)美、設計的精妙,唐鏡之中,口銜長綬的雙鸞圖案應該無與倫比(圖4)。綬、壽同音,不僅銅鏡,古代裝飾里,但凡長綬出現,都有慶壽、獻壽的蘊涵。唐人對鸞鳥紋的銅鏡吟詠不少,其風行由此可以想見。從詩意看,雙鸞的鏡紋總與戀情、相思之類情景聯系,當然,這只針對不銜長綬的鸞鳥。
圖4 雙鸞銜綬紋鏡
花卉主題的唐鏡數量也多,題材通常取自寶相花、蓮荷與牡丹。初唐,布局嚴謹,紋樣輪廓圓圓的團花鏡便已出現,以后,團花雖依然常見,但舒展自由的纏枝和折枝更多,花頭通常豐碩飽滿,氣象十分闊大。有些花卉紋鏡采用了多種構圖方式,如外緣為八頭折枝花,但枝葉纏為一圓,其內再包含獨窠的寶相花(圖5),設計饒有意趣。
圖5 花卉紋鏡
人物紋鏡歷來備受關注,它們在盛唐和中唐相當風行,種類不少,反映的內容也相當廣泛。屢屢發(fā)現的飛仙鏡必然與神仙思想有關。月宮紋(圖6)則既表達著長生的愿望,又是對傳說故事的形象化。類似的還有高士雅集、竹林七賢、真子飛霜、吹笙引鳳、許由巢父、孔子榮啟期等,但它們與士大夫的優(yōu)游生活、隱逸觀念、安適思想有許多聯系。如果講材質的純粹、設計的精良、裝飾的清晰,比起打馬球紋鏡(見圖1)和狩獵紋鏡來,上述幾種相形見絀。打馬球、狩獵都是在表現上層社會的享樂,以之為紋的銅鏡應當屬于官府的鑄造。
圖6 月宮紋鏡
同釋老思想關系最親密的是卐字鏡、桫欏(娑羅)樹鏡和八卦鏡。卐字鏡八世紀中葉已見,但流行在晚唐五代,以至于宋。它的構圖最簡潔,雖也會出現“永壽之鏡”等銘文,但醒目的只有那個著名的佛教符號。桫欏樹鏡的出現始于晚唐,佛經說,釋迦牟尼誕生在桫欏樹下,又涅槃于其林中。它在鏡背的形象是一株花繁葉茂的大樹,幾乎獨據裝飾面。八卦鏡自然同道教相關,因為皇家對道教的推崇,它們數量很多,其出現大約在盛唐,而流行于晚唐五代。有些僅飾八卦,有些則或與十二生肖,或與星象,或與日月星辰等結合。
伴隨山水畫的興起,盛唐時代,山水也開始進入唐鏡裝飾,但表現的常常是海外仙山,顯然,這聯系著道教的思想。不過也有表現山中美景、林間小屋的(圖7),這又表現著士大夫對山林野逸生活的向往,其藝術造詣也更高。
圖7 山水紋鏡
唐鏡之中,瑞獸葡萄鏡很受青睞,它們存世頗多,聲名很大。典型的圖案由高浮雕式的若干瑞獸和葡萄蔓枝葉實組成,繁花錦簇,是唐鏡中裝飾最滿密、風格甚特殊的一類(圖8),又有海馬葡萄鏡、海獸葡萄鏡等多種稱謂。對于難以辨別的物種,傳統的做法往往是冠名以“瑞”、以“?!保绻诿浴昂!保€大多有指其為外來的意涵。
圖8 瑞獸葡萄紋鏡
瑞獸葡萄鏡上的紋樣確實很“洋”。瑞獸的體型每每似獅,這是中國不生,西方才有的物種。葡萄更有意味,盡管早在西漢,它已經引進自中亞,藝植在宮苑,以后,又大量栽培于民間??v使早已被中國人熟悉,甚至融入了生活,但一旦與葡萄牽連,就有了“洋”的蘊涵。尤其在涉及人物的詩篇里,葡萄紋常常成了胡人的標志,如岑參《胡歌》里的“黑姓番王貂鼠裘,葡萄宮錦醉纏頭”,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里的“手中拋下葡萄盞,西顧忽思鄉(xiāng)路遠”。甚至晚到清代,北方的葡萄藝植早已普及,但詩歌之中,以葡萄為“洋”的遺風依然存留。
瑞獸葡萄鏡大約出現在高宗時代,武則天時期最盛行,質地精良,造作考究。山西省天鎮(zhèn)縣文管所征集到一面,在內區(qū)銘框里,橫鑄“官樣”二字,這說明至少瑞獸葡萄鏡一部分同官府造作有聯系。在早期的樣式中,動物只有瑞獸,而后又加入中國人喜愛的禽鳥,成為鸞獸葡萄鏡,這又為唐人的吸收改造、“中西合璧”增加了例證。瑞獸葡萄鏡的文化影響很大,不僅在宋遼金元仍有生產,在伊朗也被仿鑄。
瑞獸葡萄鏡以圖案及其蘊涵而著名,當年還有一類銅鏡則以尊貴享譽,它們是千秋鏡,用在唐玄宗李隆基的生日里。玄宗降誕在八月五日,開元十七年(729),定這一天為千秋節(jié),天寶年間,又更名天長節(jié)。關于更名的時間,《唐會要·節(jié)日》說,在天寶七年(748),但《舊唐書·玄宗紀》的表述不同,記在了天寶二年。千秋節(jié)、天長節(jié)是當年的大節(jié)慶,在玄宗父子統治的時代,要休假三天,到了玄宗的孫子代宗即位的公元七六二年,才改成休假一天。節(jié)日里,王公貴戚等要向皇帝獻上銅鏡及長長的綬帶,皇帝也要向四品以上的達官賞賚銅鏡等等。
因為皇帝賜鏡的數量太大,又因為貢鏡的達官勛貴為數甚多,一地的鑄造肯定不足賞賜,故千秋鏡的產地應當不少,然而最考究的千秋鏡還是揚州制作的。揚州地當長江、運河交匯點,除去長安、洛陽,是當年最繁華的都市,當地的銅器鑄造也最發(fā)達。這里的千秋鏡在五月五日于揚子江中的船上鑄成,故又稱“水心鏡”或者“江心鏡”。其鏡材經過反復的熔煉,故也稱“百煉鏡”。圖案題材雖也有月宮、花卉和銜長綬的鸞鵲之類,但更常見、更典型的是盤龍(圖9)。鏡背有時會鑄出“千秋”字樣,甚至,再配以“萬歲”“萬春”之類。
圖9 千秋鏡
當時,節(jié)日貢鏡是件大事。安史之亂爆發(fā),皇帝逃難巴蜀,揚州的長官還要把背飾金龍的天長節(jié)鏡貢獻到行在(《全唐文》卷三八五《為獨孤中丞天長節(jié)進鏡表》)。顯然因為江心鏡制作精良,靡費太多,公元七七九年,玄宗曾孫、代宗之子德宗登基未久,便下詔終止揚州江心鏡入貢(《冊府元龜·卻貢獻》)。但是從《新唐書·地理志》看,那里貢鏡的傳統并未因德宗的詔命而終止,僅所貢應當不再是用于慶賀帝王生辰的千秋鏡了。
白居易曾為盤龍紋的千秋鏡作過一首著名的詩,即其《新樂府》里的《百煉鏡》。《新樂府》五十篇,是“不為文而作”的典范,詠事詠物,章章有寄托、篇篇在諷喻,主旨則以副標題點明?!栋贌掔R》的副標題是“辨皇王鑒也”,在借唐太宗故事,闡說帝王的寶鏡乃是諍臣的道理。詩人借鏡諷喻,也因為其鑄造和包裝靡費巨大,鑄造的靡費就在于鏡材的反復熔煉,當年的優(yōu)質銅鏡往往用裝飾華美的漆匣包裝、存放。
關于百煉鏡的熔煉,當年就受關注,白居易說它“熔煉非常規(guī)”,徐夤《鑄百煉鏡賦》則稱:“十數煉者,未足為明;一百煉者,方為至精?!辈贿^漢語里的數詞有時僅為概指,數目難以較真。至于到底熔煉了多少道,李肇在《唐國史補·揚州江心鏡》里有稍許確切的記錄,說“或言無有百煉者,或至六七十煉則已,易破難成”。因為此書記述開元至長慶(713-824)事,涵蓋了百煉鏡鑄造的時代,編撰又是為著“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等等,以補國史,書中的說法就應當更有價值。即便鏡材熔煉六七十道,也實在太多,因為明代的宣德爐以器身精純萃美著稱,而按當年的說法,其銅料的熔煉最多也不過十二道。
把御用千秋鏡的產地選在揚州,是因為揚州銅鏡質量最高,它們在民間也極受歡迎。早在漢代,廣陵(揚州的舊稱)鏡便飲譽天下,入唐,鑄造聲名更大。唐代詩歌言及銅鏡,產地往往被指為揚州,詩歌所詠雖未必盡皆實物,即令確系實物,也未必盡皆產在揚州,包含著產地托名,或者產品為揚州樣式。無論怎樣,既然稱之為揚州鏡,就足以說明揚州鑄鏡的崇高地位。唐人還常常吟詠盤龍鏡和雙盤龍鏡,它們在各地也屢有出土,至少受到了揚州產品的影響。在揚州一帶,唐鏡出土了許多,考古資料證明,它們大抵是高宗至德宗時流行的類型,唐代兩京地區(qū)不同階段流行的銅鏡,在揚州幾乎都有發(fā)現,揚州鏡的地位也于此可見。至于為何揚州出土唐鏡主要延續(xù)到德宗時代,或許也同江心鏡停貢相關。
中國古代,手藝屬賤業(yè),手藝人遭蔑視,因此古籍絕少記錄匠師的姓名。所幸對于揚州的鑄鏡匠,如今還能知道亦真亦幻的呂暉、呂神賢兩位,他們都生活在盛唐時代。呂暉的事跡見于唐人傳奇(《太平廣記·李守泰》),因為故事太過神奇,事跡必屬杜撰,姓名也難采信。呂神賢之名見于上海博物館藏鏡,其鏡銘內容是鑄造者自夸其能,說其鏡假如“停之一二百年,亦可毛發(fā)無隱”。即令姓名仍系偽托,但所取仍為呂姓,這就更是呂氏鑄鏡享有崇高聲譽的證明。可惜的是,有呂神賢銘的那面銅鏡的裝飾太不高明,鏡銘居然一百五十六字,圍成三周,月宮圖案委委屈屈,團縮中央,裝飾面太小,嫦娥也不見蹤影。
唐鏡華美,前文說到的唐鏡大抵是鑄紋的,當年還有更華美、更考究的特種工藝鏡,它們要以高級材料做精細加工,如銀背、金背、螺鈿、寶裝、寶鈿、金銀平脫等等。關于它們,作者曾有文章談到(《故事:唐人好色》,《書城》2012年10月號),這里不再重復。理當說明的是,唐人之所以要為銅鏡裝飾殫精竭力,是因為那時銅鏡的功能不單是鑒容理妝,還常常用來裝飾宮殿和寺院等大型豪華建筑。
以銅鏡裝飾建筑不晚于北齊,其末代小皇帝還造過鏡殿(《北齊書·幼主紀》),隋煬帝則用“高五尺而闊三尺”的烏銅鏡屏裝飾迷樓,以為秘戲的寶物(《說郛·迷樓記》)。唐高宗也建過鏡殿,墻壁滿飾銅鏡。大臣劉仁軌入內,又“驚趨下殿”,對皇帝說:“天無二日,土無二王,適視四壁有數天子,不祥孰甚焉!”高宗迅即下令剔去銅鏡(《資治通鑒·開耀元年》)。據說,高宗建鏡殿來自武則天的主意,也是為著“白晝秘戲”。高宗死后,她又重建了。
上述的鏡殿之類,銅鏡還都是正面向外以取照的。唐代后期的豪奢建筑還要把鏡背朝外展示裝飾,如寶歷元年(825),唐敬宗用“用銅鏡三千片,黃白金薄十萬番”裝飾清思院新殿(《舊唐書·薛存誠傳》)。又如在五臺山菩薩堂院,日本求法僧圓仁見到“寶裝之鏡,大小不知其數”(《入唐求法巡禮行記·開成五年五月十七日》)。
藝術史中的許多問題都不能由藝術的演進索解,唐代銅鏡里的一個重要現象就是例證:九世紀以后,唐鏡藝術萎靡不振,若僅憑對造型、裝飾的綿密分析,無論如何也不能圓滿解說。其實,銅料緊缺才是導致唐鏡藝術的由盛轉衰的主要原因。
古代中國鑄銅錢為貨幣,經濟越繁榮,所需銅錢便越多。唐代經濟發(fā)達,但銅材資源畢竟有限。鑄錢是國家大計,一旦遭遇銅源的困擾,鑄器、鑄鏡便無法保證材料。況且,淮河以南還多有奸人熔錢鑄器,以牟暴利。于是,最晚從開元十七年(729)起,政府便屢禁鑄造銅器,還試行過壓抑銅器價格的強硬手段,但成效顯然不大。無奈之中,政府再改為禁。在《唐大詔令集》《唐會要》《冊府元龜》里,這類禁令收錄了不少。倘若按照日本和尚圓仁的見聞,禁銅法令“六年一度,例而有之”(《入唐求法巡禮行記·開成三年十一月二日》)。
由于生活不可或缺,材料無法替代,不禁限鑄造的銅器用只剩下鏡子一種。九世紀以降,銅鏡藝術走入低迷便與銅源緊張,銅價較高直接聯系。低迷的普遍表現是,不再反復熔煉,鏡材不再清純,細密花紋不再清晰,鏡身不再厚重,高浮雕圖案不再出現,裝飾趨向草率,特種工藝鏡減少。例外當然還有,晚唐的少數銅鏡仍舊質地極佳,如自銘“碧金仙”的那面,雖然應當是無紋的素鏡,但“色碧體瑩”,因此被五代宋初的博雅高官用五石糧買走,置之堂上,以充清賞(《清異錄·器具門·碧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