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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爾田的來信

2018-05-07 03:49張憲光
書城 2018年5期
關鍵詞:王國維學術

張憲光

民國初年的上海,以沈曾植為中心曾形成過一個學術圈子,成員以王國維、張爾田與孫德謙為主。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張爾田給陳柱的信里回憶說:“鼎革后,學堂停辦,益葊(德謙號)遂客上海,時與諸遺老往還,與仆同見知于沈培老。時王靜安亦來滬,仆因介與益葊相見,三人者遂相視莫逆。培老詩所謂‘三客一時雋吳會,百家九部共然疑者,指吾三人也。” 王蘧常撰孫德謙行狀,稱“三君”,鄧之誠《張君孟劬別傳》稱“海上三子”,則一實三名也。隨著《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以下簡稱《書信集》)、《陳柱往來書信輯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等書籍所披露的書信越來越豐富,我們對他們的交往與思想也有了更細致深入的了解。特別是《書信集》收錄了張爾田致王國維書札多達一百三十余通(其中約有一半未曾披露),為我們指示了一條塵封已久的小徑,讓我們溯流而上,一窺那個小圈子的民國往事。

“海上三客”得名于沈曾植,三人于沈氏皆致欽仰之情,其中小圈子意識最強的當屬張爾田。除了前引文字,他給王國維的信里說:“兄倘晤培老,為我輩三客各索一便面,如何?三客固一時之雋,而培老畫尤不可多得?!鄙w以“三客”之稱為榮焉。三人之中,張、孫相交最早,友情篤厚。其致陳柱書札又云:

追惟仆與益葊同學四方,四十余年,較靜安尤密且久。光緒甲午,中東役起,仆侍先君子歸吳門,始與益葊定交,相約治許氏《說文》、江都《文選》之學,兩人皆慘綠少年也。篤志樸學,不尚舉業(yè),雖老輩目為暴棄,不顧也。翌年,先君子復出山,署直隸元城縣,遂延益葊課讀舍弟東蓀。丁酉,仆與益葊同赴鄉(xiāng)試,先君子有詞贈行,推獎益葊備至。兩人秋闈報罷,仆宦游京師,益葊仍居先君子幕中。先君子工駢文,每有所作,必就益葊商榷,益葊于是大治駢文。先君子由元城改靜海,后又改廣平府永年縣,益葊皆從之,仆亦時時省親至署。是年,始同讀章實齋書,兩人者始盡棄從前訓詁章句之學,潛研乙部。拙著《史微》所謂“談道廣平者”,此也。庚子拳匪之亂,益葊先歸,未幾先君子亦掛冠歸隱,仆旋由部曹政官江蘇,至是與益葊蹤跡復合。是時研治諸子,以為諸子之學絕千余年,國朝儒者非無治之者,然大抵皆??奔遥亲訉W也。兩人本篤信章實齋,習于流略,遂于漢《藝文志》發(fā)悟創(chuàng)通。

此札敘孫德謙生平及學術,實亦自敘,二人切磋往還,走的是同中有異的治學路徑。

張爾田與王國維之相識,始于靜安先生任教于江蘇師范學堂時期。《書信集》所收最后一通詩札云:“自遭亂離,南北奔走,時綴香奩小詩,以自舒其郁結。痛定之余,篋稿零落,久不存于腦印矣。今冬邂逅靜庵兄,靜庵精哲學,富于思想,能讀橫文書,研心詩歌,篤古之士也。因?qū)懚ńw舊制貽之,庶以志聞聲相思之雅誼云爾?!贝嗽龑懹谝宜龋?905)十二月上浣,當是二人往來書札最早的一通。二人定交的直接緣起,或許是因為幾冊紫柏大師所刻徑山殘藏。張氏在京時購得此殘藏,后來失去,為靜庵所得,靜庵遂手寫目錄,并己藏一并贈之。二人再次相見,已是十年之后?!稌偶返谝欢ㄔ姽{云:“靜葊先生別十年矣,桴海歸來,相勞滬上,辱問近作。雖然近數(shù)年來,所謂生死皆窮,哀樂道盡,王澤竭矣,詩更何有。無已,姑寫拙章數(shù)首,聊以塞知己多愛我之意。異日存之,為相思券也?!币痪乓晃迥耆麻g,靜庵經(jīng)羅振玉介紹,與沈曾植見面,時從請益,談論古音韻學。他曾有致沈曾植長札一通,手稿尚存嘉興博物館,書法精美,悅?cè)搜勰浚瑢ι蚴贤妻趥渲?,或許就是在沈齋座上與張爾田再次相見。此后二十年多年間,即便是南北相隔,張、王二人亦音問不斷。

“海上三客”政治思想整體上與沈曾植一致,趨于保守一派。王國維的政治傾向研究較多,姑不細論,這里主要談談張爾田。張、孫二人以力闡名教、鼓吹孔教為己任,是沈曾植所倡議的《孔教會雜志》干將。孫撰《孔教大一統(tǒng)論》,張撰《政教終始篇》,以及《史微》《諸子要略》等著作的部分內(nèi)容皆曾刊載于該雜志。從《書信集》披露的大量書札來看,張爾田是個徹頭徹尾的“殷頑”,參與《清史稿》的撰修、提倡孔教會皆是其報效故國的方式。他說:“弟為館役所牽,意緒闊落,非復往時。然竊自念故國已矣,惟修史自效,庶酬萬一。幸《后妃傳》已告成,差足正野乘之污。近為《刑法志》,于宣統(tǒng)末爭新律者孴錄尤不敢茍。國可亡,史不可亡,或者稍存正義于幾希,亦窮而在下者之責也?!辈⑶伊χ鲗ⅰ皻v朝實錄、國史志傳諸稿加意保存,刊印流布,庶幾后人有所憑借,以為載筆之資”。孔教之提倡,亦為興復文化根本:

今欲興復之,必須先扶其根,而后徐理其枝葉。為培本計,非倡孔教不可,倡孔教非先以國教立之礎不可。國教一定,則上可握教育之權,下可改造輿論。以五十年為期,我身雖不及見之,我子孫必有幸丁其時者,則我列祖列宗在天之靈慰矣。……弟于故國,位在四品,不可謂卑,天澤大義,寧不素講。顧乃不忍老死空山,仆仆焉冒不韙而為之,亦弟所處之時非梨洲、亭林之時耳。弟之言論,其見于(陳)重遠處者,皆弟之策略,而非弟之學術。弟誠不敢愛惜名譽,而欲為天下播此一粒種子。七年以還,長圖大念者何心,草間偷活者何事,每一棖觸,未嘗不仰天椎胸,泣盡而繼之以血也。而今已矣,既不見稱于新,且不見諒于舊,吾倡焉而無人和,吾導焉而無人相,則吾之道其終窮矣乎!

此札或作于一九一八年,頗能解釋張爾田一生行藏出處以及著述隱衷。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四品官銜,以遺民自居,又認識到自身所處時代與明遺民的不同,試圖通過設立國教來保存舊文化,效忠所謂故國。就其精神言之,與王國維有不少相似處。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云:“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受之苦痛愈甚?!睆垹柼锴∏∫彩侨绱恕F溆^點不無可商,其策略不無可議,但他卻是一個有信有守、志力恒堅的學者。同時,他常常將自己與明清之際的顧炎武相提并論,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合理性和崇高性,在遺民的譜系中高自標置。他專有一札,論古之遺民與今之遺民,以為古之遺民皆為傷心人,“以仁為任”,“君子之道,死而后已”,“不蘄乎后人之稱之也”,而今之遺民不過無所事事,“敘杯酒,通慶吊”,會說門面語而已,形神骨髓盡失。這又說明他有意識地與其他遺民保持距離,感受到很強的孤獨感。

張爾田的學術思想,總體上注重義理,崇尚弘通,認為說經(jīng)不能廢考據(jù),而考據(jù)要以“微言大義”為旨歸,對乾嘉考據(jù)學多有批評。這些《史微》已經(jīng)都涉及了,而《書信集》則更為生動,且對新派人物胡適的觀點也很有趣。

他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對乾嘉學術似乎有了新的理解:“近始又買得高郵、棲霞書數(shù)種,舊業(yè)溫燖,殊饒興趣。始嘆國朝諸老訓詁之學,洵逾前哲,而根柢實基于古音之發(fā)明,衍而為???,流而為金石,皆此一恒干也。其弊也,講??眲t搜羅精槧,講金石則爬剔殘珉,夸多聞靡已,漸失諸老創(chuàng)通斯學初恉。又其甚則專以鑒別庋藏名其家,則章實齋所稱橫通是矣。今日橫通一流塞破宇宙,輒有所挾以傲我輩,學術安得不衰?!苤畬W,素重義理,近始悟義理之學亦從根柢出不可,否則為駕言,為剿說,此道咸以來講今文家所以多未成就也。”所以他對于王國維致力于古音學研究十分推重。在此基礎上,他又進一步指出今文家的弊端:“弟嘗謂從來講今文家多未成就,即病在得一只意便思興風作浪,將自己義理寄生于古人。雖亦有與古闇合者,然已不勝其支蔓矣。降及晚近,益復諔詭不可究詰。推原作俑,莊方耕氏實不能辭其咎。”這段文字有助于我們了解張爾田對于莊存與今文學態(tài)度的變化。他早年瓣香龔定庵與章實齋,對莊存與也有較高的評價,晚年論定,以為其學“博大精微,根極道要”,“若莊氏者,可為百世之師矣”。此札作于一九一七年新刻《玉谿生年譜會箋》之后,他已經(jīng)感嘆先前為學“傷于太華”,“近頗有趨于樸實之傾向”??磥硭c王國維的交往,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治學方法以及對今文學的評價。

關于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戴震,也是張、王討論的一個重點話題。王國維曾花了不少功夫研究戴震《水經(jīng)注》校本的問題,所作《水經(jīng)注跋尾》對戴震之學進行了比較嚴厲的批評。胡適聽說后去函索稿,欲刊登在《國學季刊》戴震專號上?!稌偶分杏袕垹柼飻?shù)通書札,連續(xù)論及戴震及其思想。其一云:“兄論東原之學力,與程、朱異,而亦未與孔、孟合,義極精切,足揭戴氏之隱。戴氏之言曰:人與物同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以欲為性,不特孔、孟不許,吾恐孔、孟以前圣人皆所不許。然則戴氏努力研精聲均、訓詁、名物、象數(shù)者,非以推求古圣先賢之用心也,非以啟多聞于來學也,不過此欲之沖動爾。豈不可笑。”在另一函中,遁堪認為不論哪種學術“主張過甚皆不免流弊”,而清朝學術“亭林成之,而東原壞之;東原以前儒者類篤實,東原以后考證之功百倍前人,而行履則不得力”,并列舉考證學家之貪墨證成之。他的結論是那些考據(jù)學家只不過是把古圣先賢之書當作物以牟利,“于格物人己之間渺不相涉,此皆主張考據(jù)之學太過之所致”。平心而論,張爾田的“考據(jù)亡國論”,正如“清流亡國論”一樣,邏輯是有些混亂的。其引用戴震學說,僅就一言生發(fā),而略去“欲不失之私則仁,覺不失之弊則智”等語,也很片面。但是他們都看到了戴震思想的異端性,也看到了學者知行不一的現(xiàn)象,后者直到現(xiàn)在也是一個很嚴峻的問題。

張爾田一直把王國維視為知己好友,才會如此放膽直言,然而王國維作何反應,因回札缺失,已不能知道得很具體。但是就其銳意考古來看,恐怕不會把這個自認好基友的老怪物的話太當真。他對新文學發(fā)軔之地的北京大學校長以及新派領袖胡適等人則用不著客氣,可以展開他野蠻而津津自夸的攻擊了。他在信里說:“新文學說發(fā)始于北京大學,聞已實行凡講義皆用白話,其教授之書為《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聞之使人噴飯。”胡適為當時北京大學之焦點人物,老派人士無不人人側(cè)目,群聚議論,且讀其書矣。頑固如張爾田,亦嘗讀其《章實齋年譜》《墨子哲學》,且有贊語。其評前書云:“頃見胡適《章實齋年譜稿》,考證頗詳備,議論亦尚平實。雖用普通文,而白話習氣終未盡脫,然已是此君第一等好書矣。”我等只記得張氏怒撕《??睂W釋例》胡適序言的事,不料竟然也能如此平情服善。其論后書云:“其論《經(jīng)上》《經(jīng)下》六篇為墨辯,非墨經(jīng),尚精?!薄捌鋾种^墨子為宗教家,極為(夏)穗卿、(葉)浩吾所賞?!蓖瑫r也抨擊該書“好以西人名學皮附為說”,擔心的是“講中學者多喜附會西籍,久之必使中學漸失其獨立之精神,為禍于學術蓋不小也”。他更喜歡蠻干,在給王國維的信里津津樂道其怒懟胡適的經(jīng)過:“大學堂教員胡適所作《墨子哲學》,其根本謬點,弟前函已言之。前月夏穗卿以其書屬為審定,弟即草一書,洋洋數(shù)百言,痛駁其誤。一日穗卿函約過談,云有好音相告。急往,則胡君于昨日來,穗卿當面出鄙書大斥之矣。晚間飲席有林琴南,弟偶述及此事,琴南急出席握余手曰:雖與君初交,今日之事不可不一握手。這似乎才符合其學術“殷頑”的做派。怒懟是一回事,有時候也免不了要當一回勸導者的角色:“昨與胡適之談,彼忽盛稱兄及孫星如之文,孫文弟未之見,此公近日宗旨忽變,弟勸其看錢竹汀、全謝山兩家文,彼亦頗能頷納也?!狈催^來看,胡適對張爾田并不欣賞,稱其學雜亂,對孫德謙倒是有過褒揚。一九二一年八月,胡適讀了孫氏《諸子通考》,覺得小疵不少,但認為“孫君當時能主張諸子之學之當重視,其識力自可欽佩”,“確有許多獨立的見解”,“究竟可算是近年一部有見地的書,條理略遜江瑔的《讀子卮言》,而見解遠勝于張爾田的《史微》”。對于諸子學,張爾田一直認為他和孫德謙是先行者。

在“海上三客”這個小圈子里,三人觀點相近復相異,“相親”復“相斫”,這一點已有人提到了,《書信集》則爆出了更多猛料。張爾田與孫德謙相交最久,也最為投契,但是他對孫著《太史公書義法》一書評價頗低,并與王國維交換過看法。他說:“益葊《太史公書義法》已付刻,惟其書未加修飾,且有數(shù)條不得謂之義法者。益葊近日頗不喜共人商榷,此書行世,或恐減價,未免負此良友矣?!痹诹硪辉校瑥垹柼镉謱Φ轮t頗有微詞:“益葊之學,洵如尊論。海上工駢文者兩人,審言不脫鄉(xiāng)曲氣,益葊未脫學究氣。益葊最崇拜章實齋,實齋即系一學究。弟生平言學,能用章實齋,而不為章氏所用。益葊則始終未能出其圈繢,近來自憙益甚,尤惡聞異己之言。殆由家事拂逆窮老,累其神明故也。平心論之,益葊各書開示后人途徑,未嘗無功。在國朝諸老中,可配陳本禮,要不得以此為止境耳。世多以我兩人并稱,悠悠之談,徒見其表,固宜如是。兄以為何如。彼于學術中評兄小學,吾未之見。益葊本不通小學,如何無的放矢。然其他所作,亦有此病,惜彼不肯細心與弟商酌也?!痹诤髞砼c陳柱尊的通信中,張爾田再次強調(diào)了兩人的學術差異:“嘗綜合吾兩人之生平學行志趣,殆無弗同,然亦有不同者。益葊不閱小說,而仆則自唐宋以迄近代筆記說部,無不覽之;益葊不喜佛書,而仆則潛志內(nèi)典;益葊不甚為詞,而仆之樂府人多知之者。故自愧所學不如益葊之專精,而淹博利并有一日之長也?!保ā蛾愔鶃頃泡嬜ⅰ罚├嫌岩咽牛瑥娬{(diào)的不過是些細微末節(jié)。在公開出版的序跋中,王國維對孫德謙的學問評價不低,為《漢書藝文志舉例》所作跋語認為益葊之書“精矣密矣,其示后人以史法者備矣”,在給羅振玉的信里卻說“其書毛舉細故,殊無心得,可見著書不易也”。

作為新史學的開山,王國維對于張爾田的學問亦不甚贊同。其一九一六年九月致信羅振玉:“張孟劬所作《史微》,乙老頗稱之,渠以二部見贈,以其一寄公,中多無根之談。乙老云云,所謂逃空山者,聞足音而喜也,卻與內(nèi)藤博士之傾倒者不同。聞孫益葊德謙亦此一派,二人至密也?!保ā锻鯂S書信日記》)又云:“孫君硁硁鄉(xiāng)黨自好之士,張君則學問才氣勝于況(周頤)、孫,而心事殊不可知。”大概此時與孫、張二人交往尚不深。

反過來張爾田則一直視王國維為知己良友,二人分歧實為新舊史學之分歧。其致靜庵書云:“近閱雜報,兄竟為人奉為考古學大師矣,與此輩研究礓石者為伍,得無有隕獲之嘆耶!弟嘗謂周孔以前有何文化,不過一堆礓石而已。此種礓石愈研究愈與原人相近,再進則禽獸矣?!惨粐幕?,入其中者如飲食然,日用而不知,方能凝固而持久。以其為古也而考之,則已離乎文化范圍,其考之也愈精,則其離之也愈遠,久之則信任古人之心愈薄。故考古學者,破壞文化之初步也。人但知宋學末流為空疏,而不知三百年學術末流為破壞,此亦亭林諸公創(chuàng)始者所不及料也?!倍宜M一步在書札中突出強調(diào)這一點,深化了二人之間的學術分歧:“兄以甲骨金文證明上古史跡,弟即以種種事變之集合證明古哲之無空言?!标愐 蛾愒炊鼗徒儆噤洝敌颉分赋觯骸耙粫r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不入流。此古今學術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睂τ谟眉坠俏目甲C古史,乃是新史學的重要成果,而張爾田竟然認為是“破壞文化之初步”,其迂拘保守、不預流自不待言。雖然學術上二人異趣,但張爾田對王國維卻評價極高,視為學術上“奄有三百年聲韻、訓詁、目錄、校勘、金石、輿地之長”,品格上“至其與人交也,初甚落落,久乃愈醇”,“靜庵之學,不特為三百年所無,即其人亦非晚近之人”(《追憶王國維》),可謂推崇備至。對于王國維的身后論定,他強調(diào)的是“殉忠大節(jié)”。他給陳柱的書信里說:“靜安身后,為其門弟子濫肆表揚,令失真相,且于殉忠大節(jié),諱而不言,仆深恨之,故纖兒不可使執(zhí)筆也?!保ā蛾愔鶃頃泡嬜ⅰ罚┛梢娝c靜安聲氣相投。然而就學術而言,張爾田未免謬托知己。

四五年前,友人約我點校張爾田文集,經(jīng)過初步研究,還是推掉了。當時主要出于兩個考慮,一是自己的學養(yǎng)不夠,一是對其保守立場及學術觀點不滿。最近讀了《書信集》所收書信, 對這個倔老頭多了一些“了解之同情”。

羅素在北京演講時,張爾田有一段戲談,大意是說羅素的成就和張氏車夫相等,因為羅素的知“道”于人無益,而車夫的不知“道”亦于其無損,車夫尚能給人以力,而羅素所告訴我們的實則等于零,所以羅素之知甚至還比不上車夫之不知。在另一通書札中,張爾田對于考據(jù)學過于放縱自己的求知欲給予了激烈批評,進而認為“訾周、孔,毀許、鄭,疑古惑經(jīng)”皆是求知欲所致,體現(xiàn)了他對于學者知、行分裂的思考。推原其思維方法與邏輯,我們看到張爾田雖然也在吸收西方學術成果,并且體現(xiàn)出了較高的思維水平,但是他僅僅局限在學術內(nèi)部思考整個社會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基本沒有涉及政治、經(jīng)濟、商業(yè)、科學等因素對這一變動的巨大影響。這不能不說是可悲的,讓他的自信變得有些可笑。在古典學術的語境中,產(chǎn)生張爾田“中國學術本系政、教、學三者合成,教其精神,學其血脈,而政譬則軀殼”這樣的思維框架并不是很難,但過度抬高學術的地位恰恰折射出了古典學術框架應對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乖謬處。因而將槍口對準考據(jù)學、戴震其人及其學說,試圖通過儒學的國教化來保留傳統(tǒng),自然也是十分荒謬的。清朝的滅亡,政治制度、文化沖突、社會轉(zhuǎn)型等是主因,戴震大概是背不起這個黑鍋的。我們可以理解一個守舊的學者在面臨這種社會巨變時的無力感,要找到一個靶子來進行攻擊,要為王綱解紐找到罪魁禍首,可是那是多么盲目啊。

張爾田對當時學術界的基本判斷,是“學術之衰至今日已如斷港絕潢”,“八表同昏,四牡靡騁”。他說:“人生最悲者,絕所望而身之窮饑不與焉。啟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后王,古之人所以自慰者安在?此亭林諸公所未遭者,而吾輩遭之矣。士當今日,最下者當為亭林,即又不然,但當一往不受人憐,然而難矣?!痹诹硪煌〞胖校袊@“匪兕匪虎,誰知率野之悲;呼馬呼牛,終是殉人之學”?!妒肺ⅰ芬粫?,為其心血所聚,十五年后“閱之尚如新發(fā)于硎”,“此十五年中,更無人為吾言者,亦無有人知吾書為何物者,足以見弟之眼光心量故非一世之謂矣”,“作者固不蘄人之知,要亦俟知者知耳”。他一方面很絕望,一方面又很自信,欲以孤往之精神,守先待后,在他身上確實體現(xiàn)了一個傳統(tǒng)文化守望者的無奈與孤獨。一百年過去了,我們看到他的思想雖然還被人提到,也有人研究,然而其學術思想的抗磨損度較低,并沒有隨著歲月流逝而凸顯其價值。

閱讀這些塵封了七八十年的書信,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啟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后王”一語。那么,其所守者,究竟為何?其所待者,究竟為誰?其所謂古圣先賢之道,究竟是詩意的想象還是將己意寄生于古人之中?我想,張爾田的宏愿終究要歸于空無。但他的寫作至少是真誠的,信其所信,行其所行,沒有墮落為制度評估與知識生產(chǎn)的可鄙合謀。他的寫作或許帶著自我崇高化的臆想,卻是注入了靈魂的“抽象的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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