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克慰

黃鸝：自在嬌鶯恰恰啼

一

很多年來，我一直認(rèn)為，黃鸝是生活在我家鄉(xiāng)最美的鳥。它一身麗羽，雍容華貴，它是雀鳥中的皇后。也只有皇后，才配穿一身亮麗的黃。因?yàn)辄S色，是地位的象征。

黃鸝，它的華貴，不惹塵埃。大樹是它的宮殿，樹枝是它的舞臺，它在舞臺上載歌載舞，它的舞姿，裊娜腰肢溫更柔，鷓鴣飛起春羅袖，羽翼飛舞斷魂流水;它的歌聲，低昂有致，千囀百回。一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秉S鸝，它是大自然的舞者，是大自然的歌唱家。

黃鸝，代表著忠貞的愛情，是它們，把愛情演繹得唯美浪漫。在山林里，它們成雙成對，穿梭在綠樹叢中，形影不離。成年的黃鸝鳥，如果被人捕獲，就拒絕進(jìn)食，為情而亡。因此，黃鸝又被人們稱為“情侶鳥?！彼鼈冊跇渖疑现?，夫唱婦隨，養(yǎng)兒育女，終老一生。它們雖高貴，但卻過著平民一樣的生活，遠(yuǎn)離俗世，清高孤傲。

黃鸝，它從遠(yuǎn)古走來，歷經(jīng)多少個春秋歲月，風(fēng)雪雨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歷代的文人墨客，對它寵愛有加，反復(fù)吟詠。杜甫、白居易、王維、韋應(yīng)物、晏殊、杜牧……留下了許多不朽的詩篇。

我認(rèn)識它們的時候，已是一個青春少年。

在北方，黃鸝似乎是不多的。我童年時代，喜歡鳥，家鄉(xiāng)的很多鳥，我基本都認(rèn)識。唯有黃鸝，卻難得一見。家鄉(xiāng)是伏牛山余脈，由大山而淺山，由淺山而丘陵。到了我們家鄉(xiāng)，就成了伏牛山的孫子輩山坡了。黃鸝鳥可能是嫌我們那里山低樹稀，缺少氣勢和靈氣，遲遲不肯光顧我的家鄉(xiāng)。

那一年，我童年的玩伴，一個叫蕾的小姑娘來到了我的家鄉(xiāng)。蕾穿一身黃色的連衣裙，黃得艷麗，這樣的衣裙，也只有生活在城鎮(zhèn)的姑娘能穿，鄉(xiāng)下的女孩，是穿不起的。一個灰頭土臉的農(nóng)村少年，帶著一個光鮮亮麗的小姑娘，行走在山坡上。那一襲的黃，迎來了人們好奇的目光;那一襲黃，讓山野里的鳥停下了歌唱;那一襲黃，驚呆了一對鳥，灑下了一串清脆的鳴叫：“唧唧啾啾-唧唧啾啾——”一陣接著一陣，一波接著一波，經(jīng)久不息。

前面的松樹林里，兩只小鳥，一身金黃，蹲在樹枝上，不停地嗚叫?？吹侥莾芍圾B，蕾很興奮，大聲說：“黃鸝鳥，黃鸝鳥?！?/p>

那年我十六歲，也就是那一年，我看到了黃鸝鳥。它的黃，像皇帝身上的龍袍，代表著皇權(quán)、尊貴、輝煌、崇高和光明;它的黃，像皇后身上的鳳冠霞帔，代表著天德、端莊、典雅、華貴、智慧。這黃色，是自然的色彩，青春的色彩。

我突然覺得，一襲黃色衣裙的蕾，是那么的嬌小可愛，笑靨如花的臉，清純明凈的大眼睛，黃鶯出谷的聲音，多么像一只美麗的黃鸝鳥。也許，蕾的前世，就是一只美麗的黃鸝。

是的，蕾是一只嬌媚的黃鸝鳥，也只有蕾，能把這尊貴的黃鸝鳥，帶到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因?yàn)槔伲屈S鸝羽化的精靈。

1978年的夏天，因?yàn)橐粋€女孩，我與一只黃鸝鳥不期而遇。

也許，那次初遇，注定我與黃鸝鳥結(jié)下不解之緣。三十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坐在電腦邊，輕擊鍵盤，傾訴我對黃鸝鳥的愛。

二

那天春光明媚，兩只黃鸝在翠綠的柳樹間，婉轉(zhuǎn)地歌唱。這個時候，一隊(duì)整齊的白鷺，沖向蔚藍(lán)的天空。我坐在草堂的窗前，看見西嶺上堆積著終年不化的積雪，門前，停泊著東吳遠(yuǎn)行而來的船只。

場景里的人不是我，我與坐在草堂里的人，相隔遙遠(yuǎn)。我看到的景象，活在一頁泛黃的詩集里。這是杜甫的《絕句》：“砥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痹娭兴枥L的場景，早已定格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

那時的杜甫，歷經(jīng)“安史之亂”，生活漂泊不定。當(dāng)他看到樹梢上鳴唱的黃鸝，自由飛翔的白鷺，窗前的積雪，停泊的小船，他知道，交通已經(jīng)恢復(fù)，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此時，聽到黃鸝的鳴叫，睹物生情，突然勾起了思鄉(xiāng)之情。

杜甫是愛黃鸝的，在他的詩中，有很多關(guān)于黃鸝的詩句，他把對黃鸝的愛，傾注在紙上，裝在心中。一個一生郁郁不得志，窮困潦倒的詩人，卻對黃鸝鳥情有獨(dú)鐘。對于杜甫來說，黃鸝鳥是一種精神寄托。

向往大自然，向往自由的生活，是人們的天性。杜甫也愛鶯聲，他在《斗鶯》一詩中寫道：“啞宅人家小女兒，半啼半歇隔花枝?！彼鸦ㄖ竺骧Q叫的黃鶯，比成是妙齡少女的歌聲。后來比喻少女美妙的聲音為“鶯聲燕語”，大概源于杜甫的詩句吧！

像黃鸝一樣?jì)尚×岘嚨睦?，有著黃鸝一樣的聲音。也許，一千三百年前，在唐朝的天空上，有一只飛翔的黃鸝，就是蕾。那時的蕾，還是一只黃鸝鳥，有一天蹲在一棵開滿梨花的樹枝上鳴叫，被杜甫看到，于是就有了這首《斗鶯》。

在我的記憶中，蕾是不擅長唱歌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從未聽到過她唱歌。倒是聽過她朗誦自己的詩歌。蕾朗誦詩歌時，一只手拿著詩稿，另一只手不停地比劃著，很專注，很忘情，視若無人。蕾朗誦詩歌的聲音，像黃鸝的鳴叫一樣，清脆悅耳。

我記得我給蕾起過一個名字：“黃鸝。”

可蕾卻說：“我就叫蕾吧！花蕾，美好的青春，等待綻放。蕾，就是花??！花蕾，傾盡一生，只為那瞬間的綻放和絢麗?！?/p>

我后來參軍，在云南保山服役。我們部隊(duì)軍營后邊是山，山上是樹林和茶園，常有黃鸝鳥在樹枝上蹦蹦跳跳，唧唧啾啾地嗚叫。每次看到黃鸝鳥，我就想起家鄉(xiāng)山坡上的百靈、云雀、斑鳩和鵪鶉。想起鳥，就想起我和蕾第一次看黃鸝的情景。心中總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一一回家。

可我知道，我是軍人，盡管我那時只有十八歲。但我知道，只要穿上那身綠軍裝，不管有天大的事，你只有服從。因?yàn)?，服從是軍人的天職?/p>

軍營是鐵打的，但兵卻像流水一樣，一波涌著一波，一浪推著一浪。我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鄉(xiāng)。我回家鄉(xiāng)，并不是戀家，也不是兒女情長。我與蕾，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不可能走到一起。因?yàn)?，一個生活在城鎮(zhèn)，如花似玉，家境富足;而另一個生活在鄉(xiāng)村，一貧如洗。在那個年代，城鄉(xiāng)之間的差別，像一條鴻溝，無法逾越。

美麗的蕾，那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最終沒能為我綻放和絢麗。

她像一只美麗的黃鸝鳥，飛越山坡，向著蔚藍(lán)的天空，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留給我的，只是最初的那一襲艷黃。

三

那個時節(jié)，月季花正開。

記得是五月，剛過端午節(jié)，那天我在院子里看書。一串雀鳴，幾聲狗吠。蕾推著自行車，走進(jìn)院子。蕾那時高中剛畢業(yè)，在家閑著，看看書，寫寫詩。煩悶時，從小鎮(zhèn)來到鄉(xiāng)村，看山看水，看花看草。鄉(xiāng)村，于蕾而言，極具誘惑。

我?guī)Ю倏椿?。西河邊老趙家，種著薔薇，黃的、白的、紅的，色彩斑斕，開得正濃。

鄉(xiāng)村人家，面朝小河，依山而居。老趙家在村上算得上小康人家，兒子在縣城工作，年前剛?cè)⒘讼眿D，有文化，水靈靈的。鄉(xiāng)村人，也愛美，院子里種滿了花花草草。最顯眼的，是月季，一溜十幾棵。院內(nèi)，還種著牡丹、鳶尾花、鳳仙花、紫藤花，開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還沒到老趙家，遠(yuǎn)遠(yuǎn)看見，趙家的新媳婦，正在院子里擺弄花草。門前的石榴樹上，蹲著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跳來跳去。一群黑翅膀上布滿白色斑點(diǎn)的蝴蝶，在花叢中翩翩飛舞。

正要進(jìn)院子，突然傳來一陣“唧唧啾啾”的鳥鳴聲，清脆悅耳。蕾說：“是黃鸝?！蔽姨痤^，茫然四顧，哪里有黃鸝的影子？蕾走近我，輕聲說：“靠近墻角的那棵薔薇，在樹枝間幾朵黃色的薔薇花下，有兩只黃鸝?！表樦俚闹敢娴目吹絻芍稽S鸝鳥，蹲在薔薇花的枝條上，仰頭嗚叫。

少婦。黃鸝。蝴蝶。農(nóng)家小院。我突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晌蚁氩黄饋碓谀睦镆娺^？是在某年某月某一農(nóng)家小院，還是在夢境里？

但記憶是那么的清晰，似乎在告訴我，記憶里的場景，不是眼前的農(nóng)家小院，像老趙家種滿花草的農(nóng)家院，在鄉(xiāng)村是不多見的。也不是夢境，夢的片段，是不會如此清晰的。

我突然想起，這樣的場景，應(yīng)該是我的河南老鄉(xiāng)，文學(xué)先賢杜甫在一首詩里描繪的。

是的，是杜甫。在《江畔獨(dú)步尋花》一詩中的場景。相隔一千三百多年，當(dāng)年詩里描繪的景象，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秉S四娘家的鮮花遮往了庭前小路，花兒千朵萬朵，沉甸甸地，把枝條都壓彎壓低了。流連不舍的蝴蝶在百花叢中游戲飛舞，安閑自得的黃鶯，似乎是為我的到來傳出一串嬌啼。

黃四娘——趙家媳婦。鮮花——月季、牡丹。蝴蝶——蝴蝶。黃鸝鳥——黃鸝鳥。鄉(xiāng)村生活的再現(xiàn)，這并不稀奇。幾百年上千年，鄉(xiāng)村就是這樣，周而復(fù)始。溫馨、祥和、閑適、和平的家園，始終如一。

杜甫筆下溫馨的鄉(xiāng)村生活，在他那個時代，并不多見。連年的戰(zhàn)亂，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因此，在杜甫的詩中，更多的是憂傷。杜甫寫出這樣溫馨的詩作，他是在告訴我們，那一刻，家園是祥和的，生活是美好的。是的，黃鸝鳥不可能在彌漫的硝煙中，在一片喊殺聲中，發(fā)出歡快的鳴叫。

誰又能說不是呢？也許，黃鸝鳥的出現(xiàn)，是一種和平的象征。

我想起了十六歲那年，我和蕾與黃鸝的初遇。那時，剛剛結(jié)束文革，中國正在改革開放。農(nóng)村，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正逐步走向富裕。

四

總是想起杜甫，想起他的詩，想起他詩中的黃鸝。在唐代詩人中，杜甫的詩中，多有黃鸝的影子，這與他所生活的時代背景，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思鄉(xiāng)時的黃鸝，憂傷時的黃鸝，和平時的黃鸝。一只鳥，貫穿杜甫的一生。

其實(shí)，想起杜甫時，我也總是想起蕾。蕾和黃鸝，也貫穿于我生活的始終，也許是一生。但我知道，我是鄉(xiāng)村的麻雀，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衫俨皇?，她是美麗高貴的黃鸝。就像鐵軌，是兩條并行的軌道，始終無法相交。

我母親也說：“你們倆是不可能的，她是燕子，寒冬來時，她要回到南方。你就像是咱家房檐下的麻雀，雖有翅膀，但飛不出這片天地?！蹦赣H沒有文化，但對生活有著透徹的理解。是的，生活就是生活，很多事情，你無法改變。

杜甫也是，他有一腔報(bào)國之心，但生活在亂世的他，懷才不遇，漂泊無定。在杜甫的（（蜀相》一詩中，他感慨道：“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jì)，兩朝開濟(jì)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p>

面對映階的碧草，面對婉轉(zhuǎn)啼鳴的黃鸝，想起曾經(jīng)雄才大略的蜀相，意緒黯然，心中升起無限的感傷和凄涼。身處亂世的杜甫，報(bào)國無門、功業(yè)未就，心中的郁悶和隱痛翻涌。此時此刻，再美的芳草，也只是應(yīng)和季節(jié)漠然映階，無所期盼;再動聽的黃鸝啼囀，也失去應(yīng)有的和諧和愜意！

唐代宗大歷五年，臧玠在潭州作亂，杜甫逃往衡州，原本投奔舅舅的杜甫，在耒陽遭遇暴雨。無奈，杜甫由耒陽到郴州，逆流而上，但又遭遇洪水阻攔，只好改變行程，順流而下折回到潭州。大歷五年冬，貧病交加的杜甫，由潭州經(jīng)往岳陽途中，在一條小船上凄然孤獨(dú)離世，客死他鄉(xiāng)。

我不知道，在經(jīng)往岳陽的途中，沿江兩岸，是否有黃鸝的鳴囀。我想有的，熱愛黃鸝的杜甫，一定會聽到沿江兩岸不停鳴叫的黃鸝。被詩人熱愛著的黃鸝，也一定會陪伴著詩人，用歌聲送詩人最后一程。那一年的鶯聲，是詩人聽到的最美的聲音。

這就是命運(yùn)，那怕你才情八斗，那怕你有滿腔愛國之心，但你也無法改變命運(yùn)。詩圣杜甫是，我等草民也是。

終于，在1986年的深秋，蕾像一只黃鸝，從我的視線里消失，飛向遠(yuǎn)方。嫁給了一個商人。記得臨別的那天，蕾說：“我再也不寫詩了，我寫詩，給誰看給誰聽呢？”是的，沒有了傾訴的對象，詩，還有生命嗎？

隨后幾年，我輾轉(zhuǎn)在家鄉(xiāng)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最后走進(jìn)縣城，走進(jìn)城市。離開家鄉(xiāng)后，我很少回到家鄉(xiāng)的山坡。因?yàn)?，山坡已不是原來的山坡，樹也不再是原來的樹，鳥也不是原來的鳥，世事變遷，物是人非。

家鄉(xiāng)的黃鸝鳥，是不是還在稀疏的樹梢上飛舞，我沒看到過。

五

我突然就有一種回家的沖動。很多年了，我每次回家，總是匆匆。匆匆地看看母親，匆匆地和母親說幾句話，又匆匆地離開。那個我生活過二十幾年的家，似乎與我越來越陌生，陌生的我不想多看幾眼。

我知道，我回家，是因?yàn)槟赣H?？墒牵乙蚰赣H回家，卻不能因母親而停下腳步。其實(shí)，也不是因?yàn)楣ぷ髅?，也不是縣城里的家事務(wù)繁雜。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總是這樣匆匆。也許，老家，已不再是我記憶里的老家。

是的。我記憶里的鄉(xiāng)村，與我眼前的鄉(xiāng)村，有著很大的區(qū)別。曾經(jīng)溫馨的鄉(xiāng)村，變得讓我不敢相認(rèn)。村莊里，少了些人聲，少了些禽畜聲，少了些鳥聲。村莊，陌生而又孤獨(dú)。除了家人，你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總覺得，這不是我的鄉(xiāng)村我的家。

我有時也去山坡上轉(zhuǎn)轉(zhuǎn)，山坡上什么也沒有，松樹、槐樹、柿樹、栗毛都沒了;黃鼠狼、刺猬、狐貍也沒有了影子，百靈、黃鸝、山麻雀、斑鳩、鵪鶉也不多見。山坡上，荒廢的梯田長滿荒草，剛栽種的樹苗，在風(fēng)中搖擺。山坡，一片寂靜。

我想，我是不是因?yàn)榇掖?，而忽略了我希望看到的東西。我不相信，成群的鳥，會在家鄉(xiāng)的山坡上消失。

2015年秋天，我回到老家。走向山坡前，我問母親：“山坡上有沒有鳥？”母親說：“有?！蔽艺f：“我去山坡上轉(zhuǎn)轉(zhuǎn)?！?/p>

我決定去東山坡。東山坡還有一片松林，開荒造地時，因?yàn)槠率锹楣鞘?，沒有土層無法造地，這片林子就保留下來了。

還未走進(jìn)松林，就傳來一陣鳥鳴聲。聽了聽，有麻雀，有百靈，還有斑鳩。從林子北邊轉(zhuǎn)到林子南邊，看到很多鳥，甚至還看到了不常見的白鵲鎢，灰背伯勞。但沒有看到黃鸝鳥。走出松林，身后傳來一陣，“唧唧啾啾”的鳴叫聲，兩只黃鸝，在松樹的枝條上，悠閑地嗚叫。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聲音，是那么的親切。

畫眉：百囀千聲隨意移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說的是畫眉。畫眉的叫聲，宏亮、圓潤、清脆，極具氣勢。在鳥類中，不多見。

畫眉，棕色的羽毛，光滑緊實(shí)，身體修長，眼瞼圓形，眼圈白色，眼邊各有一條白羽，勻稱地由前向后延伸，呈蛾眉狀。于是，它叫畫眉。

畫眉的鳴叫，與其它鳥類的區(qū)別，不僅僅是聲音高亢激昂，婉轉(zhuǎn)多變。它們的鳴叫，長時間持續(xù)不斷?？旖袝r，激越奔放，似珠落玉盤;慢叫時，如行云流水。令人蕩氣回腸，嘆為觀止。因此，有人稱它為“林中歌手”或“鳥類歌唱家”。

我總覺得，畫眉，這樣的名字，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眉眼，它一定與女人有關(guān)。

是的，它與一個叫西施的女子有關(guān)。西施，越國的美人，生活在諸暨苧蘿村浣紗溪畔。天生麗質(zhì)，說的是她。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說的也是她。

春秋時期，吳國滅亡，為避免被越王勾踐迫害，范蠡與西施隱居德清蠡山石橋。西施愛美，每天清晨，她就來到小溪邊，以水為鏡，照鏡畫眉。兩條彎彎的細(xì)眉，像兩彎月牙，纖腰配細(xì)眉，千媚百嬌，楚楚動人。

又是一個清晨，西施來到溪邊，兩只黃褐色的小鳥，來到溪邊，圍在她的身邊歌唱。鳥們看到西施在溪邊畫眉，畫得清秀好看，就相互用尖喙為對方畫眉。居然，它們畫出了一道美麗的白眉。

后來，每當(dāng)西施畫眉時，小鳥就跟著西施畫眉。范蠡看到西施畫眉時，身邊有小鳥陪伴，便問西施：“這是什么鳥？長得這么好看，叫得這么好聽。”西施笑著說：“你沒看到，我畫眉，它們也畫眉，我們就叫它‘畫眉吧！”

西施之前，畫眉鳥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但我想，它一定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蛘咚鼪]有名字，就是一只美麗的鳥。想想西施畫眉，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應(yīng)該是范蠡為西施畫眉，鳥們看到范蠡為西施畫眉的情景，就仿而效之。

再想想西施，一個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窈窕身姿，楊柳細(xì)腰。清瘦的臉，明亮的眼，豐滿的胸。這樣的身材，這樣的眉眼，范蠡為西施畫眉，畫的一定是柳葉眉。能為佳人畫眉，應(yīng)該是一種幸福吧！可惜，佳人哪里？

把畫眉比作女子，還真有一比。養(yǎng)鳥的人，是不是也把畫眉當(dāng)做女子一樣養(yǎng)著。我沒養(yǎng)過畫眉鳥，我不知道。但我想，養(yǎng)畫眉的人，一定對它千嬌百寵。

養(yǎng)鳥人，如果不把畫眉當(dāng)小女子一樣養(yǎng)著的人，肯定不是一個好的養(yǎng)鳥人。

其實(shí)再好的養(yǎng)鳥人，把鳥圈在籠子里，也不如讓它們在大自然里，自由地生活，快樂地歌唱。我這樣想，但養(yǎng)鳥人未必這樣想。因?yàn)?，人類占有的欲望，是無窮盡的。

歐陽修寫過一首《畫眉》：“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p>

他在詩里給我們描繪了這樣一幅畫面：來到樹林里，滿山的山花，姹紫嫣紅，畫眉鳥在樹叢中肆意地蹦蹦跳跳，隨心所欲地婉轉(zhuǎn)歌唱，是多么地悠揚(yáng)動聽。如果把它們?nèi)υ诨\子里，鳥籠再好，也唱不出這樣美妙的歌聲。

自由自在的生活，人們需要，鳥也需要。

聽畫眉的鳴叫，只有走進(jìn)大山，才有自由和快樂的歌聲。

二

我站在伏牛山上，聽鳥鳴。我認(rèn)為，大山里的畫眉，它們的叫聲，與眾不同，我是這么想的。

山上有很多鳥，百靈、杜鵑、黃鸝、斑鳩，白頭翁。鳥聲從四周傳來，它們在林子里，有的我能看見，有的我看不見。有的藏在林子里，有的蹲在樹梢上，有的站在石頭上，有的飛在天空中。它們用聲音，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突然聽到一種聲音，脆響的那種，“嘰啾-啾啾-嘰溜，啾啾啾-嘰溜溜-嘰啾啾……”鳥鳴聲隨著風(fēng)鉆進(jìn)我的耳朵。如此清脆的響聲，只有畫眉。是的，是畫眉。我順著風(fēng)的走向，看到兩只畫眉，蹲在一棵松樹上，你一聲我一聲，像是在對話。

那兩只鳥，色羽鮮潤，光滑柔軟，豆綠的眼，滴溜溜轉(zhuǎn)，尾翅如剪。嗓音干凈嘹亮，讓人心蕩神馳，鉤魂攝魄。

畫眉鳥，在我家的山野里，已很難看到。也只有在伏牛山深處，才可以看到。早些年不是這樣子，山野里，常常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畫眉鳥，在林中嗚叫。1990年代，家鄉(xiāng)開荒造梯田，滿山的樹，被砍伐一空，很多鳥，離開了家鄉(xiāng)。

我每次進(jìn)山，看到畫眉，總是想，這畫眉，就是我老家的畫眉。其實(shí)，這山，也是我家鄉(xiāng)的山，就離我家?guī)资镞h(yuǎn)。就像一顆大樹的根，這山是大樹的根部，粗大;我老家的山坡，是大樹的根梢，細(xì)小。山坡太小了，留不住畫眉，它就飛到大山里。

還有這種可能，畫眉本來就是大山里的鳥，看到我們那里山清水秀，林子茂密，就飛到我的老家。后來老家的山不青水也不秀，就又飛回來了。但我不這么想，我看到畫眉，總覺得它們就是我老家的那些畫眉鳥，或者是它們的子孫。

我知道，這是我的畫眉情結(jié)。其實(shí)畫眉，是沒有家鄉(xiāng)觀念的，哪里適應(yīng)生存，哪里就是它的家園。是的，畫眉的家鄉(xiāng)，是美麗的大自然。

不管怎么說，畫眉，我已多年不見。不管怎么說，它們的歌唱，已多年沒有聽到過。今天，在伏牛山深處，聽到畫眉的鳴叫，我的心，禁不住一陣陣的悸動。

我問身邊的文友，喜歡鳥叫嗎？知道畫眉鳥嗎？他們說：“喜歡，誰不喜歡呢！這鳥，花鳥市場多的是?！彼麄冇终f：“鳥的叫聲都差不多，唧唧啾啾的，偶爾聽聽，挺新鮮。聽多了，也就煩了。再說，我們上山，也不是專程聽畫眉叫的?！?/p>

可我是，我就是來聽鳥鳴的。隨行的文友，他們是挖蘭草的。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是來聽鳥鳴的，那顯得我多么的高雅。在鄉(xiāng)村在城市，到處都有鳥的叫聲，聽一聲鳥叫，有必要跑到深山嗎？這對于他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可是，花鳥市場里的畫眉，能叫出這么動聽的聲音嗎？不能。在這空曠的大山里，一聲畫眉叫，十里可聞。你想不聽也不行，風(fēng)會把聲音送到你的耳朵里，旋轉(zhuǎn)著，鉆進(jìn)你的耳朵，鳥聲撞擊耳膜，有尖銳的痛感。

他們在找一棵蘭草，或者幾棵，再或者一片。他們找得很認(rèn)真，低著頭，瞪著眼，東瞅西看，在草叢中，在灌木叢中，在林子里，漫無目標(biāo)地尋覓著。

畫眉的叫聲再次響起，叫得很熱烈，持續(xù)地，經(jīng)久不息。好像是其它的鳥惹惱了它們，一定要爭個高低，一定要蓋過其它的鳥們。它們就這么地叫，沒完沒了，震得松枝亂顫。

“蘭草，這么多蘭草?！蔽衣犚娝麄儼l(fā)出一聲尖叫，叫聲有點(diǎn)夸張。樹上的兩只畫眉，似乎是受到了驚嚇，突然收著聲音，忽扇著翅膀，射向天空。

三

最早的畫眉叫黃鳥，就是現(xiàn)在，也有叫畫眉為黃鳥的。畫眉后來成為畫眉，始于黃鳥效仿西施畫眉，被西施命名為畫眉鳥。但此為傳說，沒有史料佐證，不可信。

畫眉最早出現(xiàn)在文字里，是在南朝《樂府詩·吳歌·子夜四時歌七十五首》中呼出了畫眉的名字：“新燕弄初調(diào)，杜鵑競晨鳴。畫眉忘注（同?。┛?，游步散春情”。畫眉，它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到了宋代，歐陽修的一首（（畫眉鳥》，讓畫眉名揚(yáng)大江南北。

我家鄉(xiāng)是否也把畫眉叫黃鳥，我不知道。因?yàn)?，在我家鄉(xiāng)，畫眉是不多見的。很多人對畫眉并不熟悉。其實(shí)畫眉，并不是你想看到就能看到的。畫眉鳥膽小畏人，人一旦接近，就會受驚而逃。它們不但怕人，而且也畏懼其它鳥類的攻擊，行蹤較為隱蔽，多在樹枝上嗚叫。有人說，聽其聲易，見其鳥難。

說實(shí)在的，我在家鄉(xiāng)時，真正見到畫眉時，也沒有感覺到它們怎么膽小。只要不是靠得太近，就不會飛走。它們蹲在樹枝上，仰著頭，身子直立，不停地叫。偶爾，還會看看你，然后繼續(xù)嗚叫。

我小時候想養(yǎng)畫眉，在山坡上找過畫眉的巢，但一直沒有找到。我現(xiàn)在還在想，畫眉是不是不在我的家鄉(xiāng)筑巢，生兒育女。記得也找到過一些筑在樹上的鳥巢，但不知道是不是畫眉的巢。在我的記憶里，家鄉(xiāng)的鳥，除了喜鵲、纏纏絲、喳喳雞，它們的鳥巢筑是在樹上外，好像沒有其它的鳥，把巢筑在樹上或者是蘆葦上的。我看到的鳥巢，顯然不是這幾種鳥。我一直懷疑，畫眉的巢，是不是筑在林子里很隱蔽的地方。我想，應(yīng)該是的。

因此上，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畫眉的巢，到底是不是筑在樹上？我看到的不知名的鳥巢，是不是畫眉鳥的巢？

所以，養(yǎng)畫眉，只是一種夢想。

我家鄉(xiāng)現(xiàn)在是沒有畫眉了，很多年，我沒有看到過。就是南陽的花鳥市場，也很少看到畫眉。有肯定是有的，但我去過幾次，沒有看到。

前幾年，我在單位的林子里看到過畫眉。單位在南陽白河邊，西邊是獨(dú)山，就是中國四大名玉一一獨(dú)玉的產(chǎn)地。獨(dú)山現(xiàn)在的植被保護(hù)完好，山上到處都是樹，郁郁蔥蔥。你站在山下，看不到一塊石頭，除了樹還是樹，一片的綠。

單位原來被一片桃園包圍著，前邊是桃園;后邊是桃園;右邊是桃園，再向右，是獨(dú)山;東邊是白河。近千畝桃園。環(huán)繞四周，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經(jīng)常有成群的鳥，在單位附近的林子里飛來飛去。

現(xiàn)在南陽李寧體育園建在這里，大部分桃園被砍伐，修成了寬闊的馬路和林立的樓房。只有單位院子前后，還有百十畝桃園，數(shù)十畝紫荊、桂花。鳥雖然沒有過去多，但還有幾十種種鳥，整天嘰嘰喳喳。

一天晚飯后，我在桃園附近散步，聽到有鳥嗚叫，叫得格外動聽，循聲望去，像是畫眉鳥，蹲在一棵桃樹上，不停地嗚叫。我很激動，想湊近看看，但剛靠近，那鳥就飛走了。究竟是不是畫眉，沒有看清，為此遺憾好幾天。

四

再次聽到畫眉的鳴叫，是2015年的春天。

那天，我和朋友在老家的河邊散步，突然聽到有鳥聲傳來，聲音急促、凄厲。循聲望去，在一片楊樹林子里，扯著一張粘鳥的網(wǎng)。走過去?？吹骄W(wǎng)上粘著幾只鳥，兩只八哥，一只斑鳩，一只黃鸝，還有一只是畫眉。

兩只八哥，一動不動，走近看，已經(jīng)死了。斑鳩耷拉著頭，不再做掙扎，但仍在喘息。黃鸝鳥還在嗚叫，有氣無力的樣子。畫眉可能是剛剛撞到網(wǎng)上的，看到我們過來，忽扇著翅膀不停地?fù)淅猓新暭饫?/p>

我們老家，經(jīng)常有人來粘鳥，主要是粘斑鳩，據(jù)說，一只斑鳩，能賣到十幾元。我回家鄉(xiāng)，總能看到粘鳥的網(wǎng)，每次看到粘鳥的網(wǎng)，我總要把網(wǎng)扯下來，為此，還與粘鳥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差點(diǎn)動起手。每次看到誤撞到網(wǎng)上的鳥，心里就不是滋味。

我和朋友扯下鳥網(wǎng)，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剪子，幫鳥剪網(wǎng)線。那只斑鳩被網(wǎng)線纏著翅膀，救下來時，看看也沒傷到皮肉。放到地上，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然后“咕咕”幾聲飛走了。黃鸝鳥纏著了腿，剪下網(wǎng)線，在地上溜達(dá)了一陣，就飛到樹枝上，“滴瀝滴瀝”地叫。畫眉也是纏著了腿，幫它剪網(wǎng)線時，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我，還不停地掙扎。剪下它腿上的網(wǎng)線，還沒等我查看是否有傷，它就掙脫了的手，飛到樹枝上。

看到三只小鳥都無大礙，我們長出了一口氣。只是那兩只八哥，躺在地上，再也沒有飛起來?？戳?，心里不免有點(diǎn)難受。

我和朋友剛走出楊樹林，就聽到一陣“嘰啾一一啾啾——嘰溜，啾啾啾——嘰溜溜-嘰啾啾……”的鳴叫聲，一陣接著一陣，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清脆悅耳，持續(xù)了大概一分多鐘。

朋友說：“畫眉鳥也通人性，它用叫聲為我們送行呢！”我說：“也許是感恩吧！”

我相信，畫眉鳥是在感激我們救了它，無以為報(bào)，只能以歌聲與我們道別?；蛘撸膯杞?，就是在說：“謝謝你！謝謝你！”

遺憾的是，很多人不知道，鳥是有感情的，鳥也是通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