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鳳
一
綿長的鄉(xiāng)村日子拉長了歲月的時光,使農(nóng)家的生活變得悠長與曠遠,仿佛原野上那遙遠的地平線。村頭誰家的一座小院,漫不經(jīng)心地打一道黃土墻,墻上栽一溜狼牙草。春天的時候,狼牙草汲天地精華,鮮鮮亮亮地活了,而且有汁有味,厚厚的葉片就弄出藻樣的脈絡(luò),仿佛黃土墻上晾曬的是一盞盞疊成金字塔樣的藍田美玉。遠遠望去,那墻就有些金璧翠瓦的氣派,讓路過的旅人禁不住地猜了又猜,揣摩著里面該裝著怎樣的人家。
堂屋三間,青磚墻皮,偏那房頂是秋天打草時一根根精選出的黃麥草繕的。那草被鍘刀齊齊剪了,一層壓一層從房檐碼上去,風吹不進,雨打不透,愁得做巢的雀兒整天在房頂瞎喳喳,只好把一枚枚帶著花斑的籽兒下在樹洞里,出出進進不知添了多少麻煩。
迎著院門,種一叢寒暑皆綠的青竹,晨起的日頭梳妝,順便用多余的胭脂把淡淡的竹影描在粉白的影壁上,竹枝搖曳,著實成一幅現(xiàn)代手段弄出的水墨畫。鄭板橋見了,不知又會吟出什么樣的詩句,若是再鈐上他的幾方印章,怕是一件連玉皇大帝都眼饞的寶物了。誰家的男女嘴角起了火瘡,吃藥打針都壓不住,突然想起這叢青竹,趁著下田的工夫,順手捋幾把葉尖上掛著水珠的葉兒,回家在茶壺里燜了,不消一袋煙時間,茶水就氤氳了淡淡的清香,有了碧綠的顏色,斟在細瓷碗里,連碗兒都給染了,比得村前那口幽藍的池塘蕩著羞愧的漣漪,讓口角噴出火炮的男女偏就舍不得喝了。直到茶水涼透了,竹子的清香斂進水里,那些嘴角長火瘡的男女才閉眼一陣牛飲,再去樹蔭下的石臺上打一個盹,火就去了大半。
屋門院門是用不知經(jīng)了幾世的椿木板做的,雖歷多年的風雨,吃進木質(zhì)的黑亮的油漆還在,讓描成大紅牙邊的門框襯了,整個門就富態(tài)得不行,讓人想起昔年響徹了半條街的婚慶的嗩吶和一對穿著大紅大綠繡花鞋的新人。俗話說:“紅男綠女?!蹦腥私Y(jié)婚也是興穿繡花鞋的,必是新娘閨房的手藝。知道這鞋要給姑爺拜天地穿,新娘縫鞋幫時就有意收了兩針,讓站在香案前的新郎好一會提不上小了半指的婚鞋。路就走得東倒西歪,真?zhèn)€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新娘一邊抿嘴偷笑,一邊心疼得不行,坐在洞房的床上著急得東張西望,后悔不該聽了隔壁嫂子的鬼話。門里門外,出出進進的一對新人生兒育女,日子便偷偷地在他們的眼角描出一道道的魚尾紋,染白了他們的青絲。但油漆浸過的木門卻依舊結(jié)實,在每天清晨黃昏的開閉中哼出一支支曲子。有了慧根的人就聽出長短不一的詠嘆,努力把日子過得滋潤。
門前的小路一頭連著小院一頭連著田野,經(jīng)常會有你追我趕的風順著小路跑進院來,好奇地把水桶、鍋蓋、井繩和掛在檐下的一辮辮大蒜、一串串辣椒扯得亂晃,有時還偷跑一件晾在繩子上的花衣裳,大概試試不合身,又調(diào)皮地掛在墻角的石榴樹上了。也有迷路或偷食的野兔跑進院來,東藏西躲的,貓在井臺邊月季花叢里瞅主人吃飯、看電視,然后趁人不注意,急急地叼起一塊食物。如此天長地久,田野上的兔子就臃腫了身子,崽兒就生得勤快起來。在它們看來,那一頭挑著村莊一頭挑著田野的小路,那土墻草房木門的小院,是蘊了十足的魅力的,只是那門上的對聯(lián)看花了它們的眼睛,濃酣的筆墨寫著:
德積百年元氣厚,
書讀三代圣人多。
二
除了傳宗接代,農(nóng)人總是把耕種之事當作一壺最醇的老酒。種子下了地,就盼望著快點破土萌芽。性急的人便每天早晚跑到田野上,這里扒扒,那里摳摳,又風風火火地跑進村里,報告種子在地下的消息:吐芽芽了,白生生的一點;扎根了,細細的一個須兒。出土了!嫩黃的針芽上頂著一個圓圓的水珠兒……
在氤氳著高梁酒地瓜酒的村子里,每天每時都有來自田野的消息。終于,連那些一向疏于出門、只在門口曬太陽、在大街上追風的老人們也沉不住氣了,嘴里噴著酒香,吆東喝西,蹣跚著腳步,你牽我拉向田野走去。田野上是空曠的,一層薄薄的霧籠在地皮上,仿佛粗心的村姑丟下的縵紗!田野上是悠遠的,一條壟溝從腳下向遠方伸延去,一直沒入天地相連處;田野上是多情的,一畦苗兒這頭牽著一個村莊,那頭連著一個村莊,看得見對面村子裊裊升起的炊煙,聽得清雞鳴狗叫。田間小路上,一群吹吹打打的人馬簇擁走過,那是誰家的小女出嫁了。昨天還是為一根紅頭繩哭鼻子的小人兒,怎么轉(zhuǎn)眼成了大姑娘呢?走在田野上的老人們唏噓再三,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好日子,一面瞅著莊稼,一面念叨出不知傳了幾世的諺語:“種莊稼一季子,娶媳婦一輩子呀!”驀然間,他們與拔節(jié)抽葉的莊稼就有了一種母子般的情分,如同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昨天還如青柿子一樣的后生,轉(zhuǎn)眼兩鬢染霜,感嘆人生的短促,向往天地的久長。想這腳下的田野,一輩又一輩人的耕種,變的只是淪海桑田和季節(jié),不變的永遠是大地,是對一代一代人的養(yǎng)育,心里便有了淡淡的傷感,亦有了對莊稼和后代的期盼,就一遍又一遍地教導兒孫:“人混地一時,地混人一季,可要把莊稼種好哇!”一季好的莊稼,牽掛著長輩們的心事,連著一戶人家殷實的日子呢!
一粒種子變成了一株莊稼,一地種子變成了一地莊稼??諘绲奶镆耙蝗毡纫蝗粘溆R粓鲇?,一場風,一場轟鳴的雷電,田野變得壯實、富有、財大氣粗,她偷空兒養(yǎng)了一地的狐兒、兔兒、鼠兒,還有啁啾嘰喳的雀兒,她笑瞇瞇地瞅著那些農(nóng)人在莊稼的穗頭上扎了紅紅綠綠的彩條,在地里扎上頭戴各種奇怪的帽子、手拿各種兵器的草人,又笑瞇瞇地看著那些雀兒在農(nóng)人的叫喊聲和突兀而起的爆竹聲中,驚恐地從一塊地飛到另一塊地,翅膀如同一扇迎風飛轉(zhuǎn)的風車。
在農(nóng)人們暢飲一杯杯老酒的時光里,莊稼在大地上努力舒展著腰肢,枝蔓覆蓋了每一條壟溝,擠窄了每一條阡陌,像一個舞臺,演繹著一個又一個讓人心動的故事。一位思春的姑娘到田野上追風,窄窄的莊稼道上與一位翩翩少年相逢,躲又沒處躲,干脆就攀談起來,結(jié)果都做著同一個夢。于是,在一個月明星疏之夜,他們撥開被莊稼擠嚴的村路,越過田野,鳥一樣飛走了,地頭上留一封請風兒捎給父母的信箋。村上的人跟戀愛男女和新婚小夫妻開玩笑,不說親嘴兒,相好兒,開口就說:“還不鉆莊稼棵兒?”每天,田野里不知有多少臺好戲上場。
一天午后,村頭納涼的農(nóng)人突然從田野吹來的風中聞到一股芳香,于是,他們在呼吸和連天帶地的噴嚏聲中,猛地發(fā)現(xiàn)莊稼成熟了!這種撩人的芳香不是地瓜的,不是高粱的,不是玉米的,更不是花生大豆的,而是深藏在莊稼地某一個角落的瓜果的!它總是謎一樣地躲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獨自伸蔓、開花、結(jié)果,然后悄然成熟,最終放出持續(xù)不斷的芳香。它躲過了鼠嚙鳥啄,躲過了每天穿梭在田野上農(nóng)人的眼睛,它像一個召喚,一個提示,把莊稼成熟的喜訊和應(yīng)該收獲的消息傳達給農(nóng)人。它總是在收獲莊稼時,奉獻給躬身俯地的勞作者。它飽滿甜蜜的肉汁讓口干舌燥的收獲者迅速解渴充饑,使疲勞頓消。
收獲過的田野又恢復了悠遠、沉寂,讓人們看到了地那邊的村莊,猜度著那些村子里人家的日子,該是與我們有著一樣的喜悅與無奈吧?田野連著的村莊以外,該有著怎樣的人家,過著怎樣的生活呢?一叢人馬匆匆走過田野,他們仰頭遠望的姿態(tài),該又是怎樣的一些向往呢?
田野,在翻卷的犁浪中,一埂一埂蹙起了眉頭,像一個不朽的思想者……
三
據(jù)說,父親一次能飲三大碗高粱酒不醉,像喝水一樣。他20多歲的時候有一次到鎮(zhèn)上趕集,路過一個打麥場時,干渴難耐,正好一群打場的男女圍在一塊飲酒,父親就想討一碗酒喝。不料,卻遭到拒絕。這很大程度地刺傷了父親年輕的自尊。當他在集上賣掉一挑子瓜干后往回趕時,見那家麥場上無人,便惡作劇般地抱起三百多斤的大碌碡,放到路旁的一個粗大的槐樹權(quán)上。那家麥場的主人經(jīng)多方打聽,知道是我年輕氣盛的父親所為,又因是自家拒絕給路人酒喝所致,一為崇敬,二為自慚,便備了好酒好菜,邀我父親赴宴。然而,我父親一沒渴酒,二沒喝茶,走到樹下只一膀子,便把碌碡從樹杈上撞了下來。
據(jù)說,父親在40歲以前,膀大身寬,非常的孔武,肩上能扛三百斤東西不打顫,是周圍村上有名的鐵脊梁。因為體格的健壯,使他逞強好勝的牛脾氣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村上有一戶姓盧的人家,孤兒寡母,住在村東的破廟里,周圍村上有幾個不安分守己的光棍,時常綠著眼打盧家的主意。有天夜里,父親剛與幾位鄰居喝完酒,便聽到破廟里傳出“救命”的叫喊,憑著酒膽,他赤手空拳如虎步過澗一樣躥了出去。原來,有鄰村的三個無賴深更半夜破門而入,把盧家不足10歲的兒子用繩捆了,嘴里掖一塊爛布,又把盧家寡婦扒得渾身一絲不掛,欲作獸行。父親見狀,給了每個無賴一個巴掌,直打得他們滿地找牙,詛咒發(fā)誓從此改邪歸正,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后,落荒而逃。父親救了盧家孤兒寡母一命后,為防后患,又攤家收份子錢,在村內(nèi)給盧家蓋了兩間草房。當這對盧家母子在家里擺上上好的高梁酒請父親時,一向好酒的父親頭一次滴酒未沾。
然而,當我記事時,父親的熊腰虎背沒有了,為人嘖嘖稱道的“鐵脊梁”也已經(jīng)駝成一條弧線。只有寬寬的背景中,才可依稀看到過去的雄壯。
父親臨死前的晚上,對圍他而坐的鄰居們說:“入柩時,別忘了往棺材里放酒?!彼了酪矝]忘記帶走一壺家鄉(xiāng)人自釀的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