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風
我雖有飽學(xué)的經(jīng)歷,但并非書香世家子弟。
我出生在陜西省兩安市藍田縣東北的一個小鎮(zhèn)上,名厚鎮(zhèn),得名據(jù)說和東漢光武帝劉秀早年逃難有關(guān),原本叫“候子鎮(zhèn)”,是母親等候兒子的意思.后諧音為今名。今天長安、藍田、渭南沿山一線多有劉秀的傳說和遺跡,或許當時確有諸般厄難。家鄉(xiāng)附近十余里的地方,有一石鼓山,山上矗立一圓形大石,直徑五六尺,厚約半尺,雖經(jīng)風雨剝蝕,鼓聲宛在,相傳劉秀曾在此擂石鼓響徹天下,鼓槌一扔洛陽,一扔南陽。石上有兩處凹陷的小槽,似掛鼓槌處,令觀者唏噓再三。
我父母是隨長輩從商洛地區(qū)逃難過來的。二十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鄉(xiāng)間缺食少衣。老弱者流離失所頗眾。如長安一帶多河南人,藍田一帶多商洛人。父母親當時也就十歲多,均離父較早,無有依靠.各隨生母與其他類似遭際的人徒步越秦嶺,穿峽谷,歷盡辛苦,后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落腳。父親原本在商州大荊,來到鎮(zhèn)上讀了幾年書,對音樂有天賦,平時喜好歌唱,一副樂天派的樣子,六十左右性情較沉郁,但歌唱嬉笑的本色未變。母親原是商州丹鳳龍駒(棲)寨人,與外祖母到鎮(zhèn)上,被外祖父(諱春茂,亦諱康娃)收留,算有個穩(wěn)定的住處。母親從小承擔了大量的家務(wù)勞作,為人純樸善良,任勞任怨。她未能有機會上學(xué),不能識文斷字。我幼年時,母親邊做活計,邊嘮叨,敘說自己趴在學(xué)校的窗臺上看先生教學(xué)生讀書,很羨慕。聽到這樣的回味,我很辛酸。當時,外祖父也很不容易,負擔重,家里勞力少,分不上多少口糧,生活十分困頓。每每聽到秦腔《血淚仇》“手托孫女好悲傷”唱段,在音容笑貌上,我就會不禁和外祖父聯(lián)系起來。我模糊記得幼小時常見母親與外祖父用一張?zhí)J席曬干饃,這些饃是被手掰過的,大小、形狀、顏色也不盡一致,當時沒多想。后漸長,外祖父教育我和表兄弟們要珍惜糧食,講了所見所聞所歷,其中就有自己“靠門板”(乞討)的例子。大舅父每念及此,不禁悲從中來,說“上輩人受了苦”“人上歲數(shù)了才知道老的滋味”,可見生活不易。當然后來隨經(jīng)濟大勢的復(fù)蘇,外祖父的日子一天天紅火起來。
外祖父是小鎮(zhèn)上的奇人。
做豆腐堪稱一絕,方圓聞名。年近八句,縣城還有門面高薪請他?!包c”豆腐,后因年邁未能成行。外祖父點豆腐的手藝,關(guān)鍵是掌握熟石膏的用量,有時還會用油渣,拿準分量和火候,做出的豆腐色香味以及斤兩都屬上乘。逢集的時候,外祖父會早早準備好一缸豆腐腦,熱情地招呼來往的鄉(xiāng)親。豆腐腦盛在碗中,色白如玉,舀在小匙勺中,顫而不斷,有嚼頭,有味道,放上火紅的油潑辣子,加上翠綠的蔥末,十足的調(diào)料,色香味俱佳。他的豆腐腦質(zhì)優(yōu)量足,廉而有味,深受歡迎,外祖父也交了一些老朋友。外祖父曾告訴我,做生意就是做人,要厚道。在鄉(xiāng)間,做豆腐本是一件平常的事,但能做到收放自如,琢磨和提高豆腐手藝,在豆腐行當里體悟人生大道,外祖父是獨一無二的。后因年紀大了,外祖父不做豆腐了,在家看家,鎮(zhèn)上雖然還有兩三家賣豆腐腦的,卻再也沒有外祖父獨特的豆腐味了。
外祖父的另一絕是見聞廣博。他是否粗通文墨,似難以考證,我記憶中未見到他翻閱書報、動用紙筆的情景,但母親說外祖父能看書。無論怎樣,外祖父腦海中藏了很多的掌故,有親身經(jīng)歷,有道聽途說,仙狐鬼怪,劍俠刀客,歷史變遷,山河變幻,萬物化生,因果報應(yīng),樓觀閣臺,花鳥草蟲,不一而足。他年輕時曾在大店面中幫過工,閱人甚多,耳濡目染,見聞自然廣博。但外祖父的奇異是讓這些見聞永不褪色,每次講來,娓娓不斷,也有關(guān)子,有幫襯,有交代,時而回復(fù),時而補充,復(fù)雜的多線條并進,簡單的片言只語。我小的時候就覺得外祖父是講故事的高手,常能抓住周圍聽者的注意力,甚至懷疑他是否經(jīng)過說評書的訓(xùn)練或者經(jīng)常去聽評書,然而聯(lián)系外祖父的坎坷遭遇,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但他講的故事不少見于演義小說或神魔小說,如《封神演義》《隋唐演義》《楊家將》《岳飛傳》《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三俠五義》《聊齋志異》等。自然未必有書籍那么完整.甚或還有錯誤;也有不見于小說的,如趙匡胤深潭探龍珠、悟空寺擲兒巧煉鐘等;周幽王、劉邦、項羽、劉秀、包拯的故事也講得比較好。這些都是歷史上有痕跡或相關(guān)緣起的。大多數(shù)的故事應(yīng)更多來源于地方戲曲(秦腔)和民間傳說。外祖父講故事往往讓現(xiàn)實世界和故事世界(或叫文學(xué)世界)融合起來,這是一種高超的講法,典型的開頭就是某某人他爺如何如何,紛繁的故事、眾多的頭緒,但都最終墜到現(xiàn)實中,使故事虛實相生,真幻莫辨。這些題材,看起來復(fù)雜,我和表兄弟們以及鄉(xiāng)親們聽的時候都是一驚一驚的。外祖父長期苦于哮喘,一咳嗽就很難停下來,氣糾得厲害,讓人心里不是滋味,每遇這個時候,我們就拍著他的后背,大家也不敢作聲,稍緩過勁來,他又眉飛色舞地講起來,而且允許我們發(fā)問,爭取給一個即使沒有道理的答復(fù)。
也有我單獨聽故事的,外祖父也很耐心地講。這大多是我跟著母親去外祖父家。母親在外祖父在世的時候,一般會定期(周末)給外祖父打掃床鋪,拆洗被褥,縫補衣物。因為兩家距離不甚遠,外祖父也會踱到女兒家,七八十的時候,往往要策杖而行。我到縣城上高中以前,來往接送大多是我承擔的,所以我在路途中可以聽到一些簡短的故事。外祖父人緣好,有威信,路上打招呼人多,這些故事也往往斷斷續(xù)續(xù),有頭沒尾的。不過在外祖父家,盤腿土炕上,如果門外下著雨,大人們沒有活計可干,有時可以聽到比較復(fù)雜完整的故事。
我腦海中時常會浮現(xiàn)幼年跟隨外祖父串門的古色古香的畫面。在小鎮(zhèn)街道中段有一段被人叫做腰樓的地方,樓在破四舊的時候早被拆了,但名稱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腰樓西側(cè)有一間小門面,是一賣茶水的,矮矮的小土爐子上,坐著三個煮茶的癿子(音pia zi),這種煮茶的器具很獨特,口微小,底較大,有突起蓋子,高約五六寸,多為鐵質(zhì)或銅質(zhì)。茶水店的乩子燒得發(fā)黑了,煮著悠悠的苦苦的茶,伴著剝落的古舊的門面,矬著兩三個戴著石頭鏡的老人,煙袋鍋不時磕著布鞋底,茶味、煙味、汗味融混在一起,談笑聲、咳嗽聲、水煮沸的聲音、開門關(guān)門聲,此起彼伏,這是一幅很遙遠的畫面,再聽著遙遠的故事和絮叨,也是一種意境。
外祖父喜好抽煙喝茶,也有奇特之處。他盡管哮喘厲害,但酷愛抽自制卷煙。自己買好捆成小捆、一尺來長的干煙葉,斬為三寸長的小段,一段段鋪疊好,搓成條狀,覺得抽著過癮,也常拿來讓人。這種煙味很沖,我印象中,家里到處可以聞到這個煙味。路上看到外祖父,未見其人,先聞其味,先聽其聲(咳嗽)。雖大家多次勸說,即使到晚年,這個不好的習慣也一直保留著,這體現(xiàn)了外祖父的秉性和執(zhí)拗的性格。外祖父喝茶講究,講究不在于茶葉的好壞,而在于煮茶的功夫。他有一把常年用的紫砂壺,泛著幽幽的暗紫色,茶釉斑駁,浮雕著數(shù)朵梅花,曲折的梅枝彎成手柄。這個壺的奇異之處在于耐燒,外祖父常在生火做飯時直接將加過水與茶葉的壺用鐵鉗放在灶頭燒,燒好后用發(fā)舊的毛巾襯著熱飲。日復(fù)一日,多年如此。這可能是陪伴外祖父時間最長的紫砂壺,大約有十多年的光景,后據(jù)說在一次燒煮過程中炸裂了。外祖父也換了多次紫砂壺,再不能在火上燒了,只能用來泡泡茶,泯然眾壺矣:
樂善好施、勤勞節(jié)儉、善于操心也是外祖父的特點。盡管外祖父手頭也不寬裕,平生未到鎮(zhèn)及縣里醫(yī)院就診,頭疼腦熱便找村里的中醫(yī)抓些草藥了事,但對那些云游化緣的僧道、乞討無助的人,卻會熱情地盡力幫助。他晚年依然保留早睡早起的習慣,手腳不停閑。他可能是村子里起床最早的人,四點天還未亮,拄著拐杖,繞家門外的大場慢步,大約走了三十圈了,天大亮,各家各戶門才大開,忙碌的一天開始了。這種生活,據(jù)外祖父說,有不少日子,誰也很難知道一位老人踽踽獨行時的所思所想和具體感受。他對晚輩們也很關(guān)心,有些甚至到溺愛的程度。外祖父對我的指教比較干脆,毫不留情面。一九九一年夏我剛考上大學(xué),外祖父就直接到我家中,說:“娃兒你現(xiàn)在是公家人了。公家人要有公家人的樣子?!碑敃r考大學(xué)還比較困難,鎮(zhèn)上一年考一個兩個的,農(nóng)村戶口與城市戶口還有很大差距,讓孩子成為公家人、吃上商品糧是老實巴交的父老鄉(xiāng)親的美好愿望。如果他們知道,后來商品糧淪為一種形式,不知該有多大失落和懊悔。后我耳聞目睹不少公家人不像公家人,中飽私囊,貪贓枉法,才深感到外祖父話的分量。用中國哲學(xué)的話說,“君君,臣臣,夫夫,婦婦.子子”,領(lǐng)導(dǎo)要恪守領(lǐng)導(dǎo)本分,部下要盡到部下職責,家庭成員也要各司其職,各盡其責。這種本分與職責就是“樣子”。一九九五年夏我大學(xué)畢業(yè),決定到一所省級重點中學(xué)任教,外祖父聞訊到我家,拐杖點地,擲地有聲地說:“娃你現(xiàn)在是教員了。我見過不少教員,有個通病,往往容易栽在男女關(guān)系上。你和女教員、女學(xué)生商量問題,要把門大開著。自己要愛惜聲譽,要避嫌?!彪m然說潔者自潔,清者自清,但外祖父的教誨和我本來謹敬的性格并無大的沖突,所以在工作中也養(yǎng)成了與異性保持一定距離的習慣。在工作崗位上,發(fā)現(xiàn)果真有老中青教師因生活不檢點,聲名狼藉,形成了很壞影響,才更深刻地體悟到外祖父叮囑的苦心。
這次或許是外祖父與我最后一次交談,該年中秋(閏月),外祖父不幸因病辭世,終年八十三歲。周末,我突感心神不寧,感覺家中可能有事,回到老家后,正吃飯間,表兄奔來告知父母外祖父病危。這時我才知道外祖父病重已經(jīng)一段日子了,連忙放下碗筷,先父母奔到外祖父家。周圍很多人,氣氛凝重,真是“悲莫悲兮生別離”(《九歌·少司命》)。后來母親扶著外祖父斜躺著喝藥。他目光炯炯,看到立在炕邊的我,微弱地說:“娃兒你也回來了?!本蜎]有力氣說話了。我們含著眼淚,手忙腳亂,添柴燒炕,奔跑抓藥,希望外祖父能挺過來。晚上,病情有所減緩。我因課返校,失去了與外祖父告別的機會。后過了數(shù)目,打聽時,外祖父已經(jīng)下葬,未能親自送別外祖父是我平生最引以為憾的事情之一。當時幾位長輩或許秉承了外祖父的意思,或許認為我已見過外祖父面了,就沒有告知我,豈料這成為難以彌補的遺憾。
人死燈滅,虛幻縹緲,外祖父雖是平凡的人,但有他不平凡的地方。近二十年了,還有不少人在心祭這位老者,親朋好友,鄉(xiāng)里鄉(xiāng)黨,在外工作的人,說起外祖父,或贊不絕口,或潸然淚下,這才是外祖父最奇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