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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長壽二年(公元693)初春,辰州沅陵縣 [1]的沅水之畔,峰巒挺秀,林木蒼翠。青山碧水,讓人看著從眼里醉向心底。河邊山上,到處都是百姓的茶園。農(nóng)家少女三三兩兩地忙碌于其中,白色的麻布葛布衣服點綴著青綠。她們將燈芯草編成的帶子纏在茶樹下邊,以防止蟲害,邊忙活邊唱茶歌。入夜,大家圍在茶園旁邊載歌載舞,這回唱的不再是茶歌,而是儺戲。演的是孟姜女哭長城。
燈火之下,青春少女胡鳳嬌的眉眼格外俊俏,眼神潔凈得如同旁邊的沅水。她盯著儺戲,神情隨著劇情而變換生動。從輕松喜悅直到憂愁悲傷。里正 [2]胡志學(xué)看著閨女,先是笑著捋捋胡須,突然又收斂笑容,長嘆一聲。
儺戲結(jié)束,胡鳳嬌擦擦眼淚,羞澀地對胡志學(xué)笑笑:“阿爺 [3],我們走吧?!蹦莻€瞬間,少女本能的溫柔嬌羞未褪,依舊覆蓋著日常的率真潑辣。這本是胡志學(xué)更希望見到的一面,可惜呈現(xiàn)的場景不甚合意。他故意打趣道:“看唱本流淚,替古人擔(dān)憂。”胡鳳嬌道:“十五年了……”胡志學(xué)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記掛著親阿爺……”胡鳳嬌趕忙叫道:“阿爺!”胡志學(xué)道:“傻丫頭,你記掛他難道不該?他也是我的好兄弟呀?!焙P嬌道:“撇下骨肉十五年,兒 [4]才不記掛這樣的人呢。”胡志學(xué)嘆了口氣:“不怪他呀。要不是那個胡人,連我也跑不掉呢。這些年再沒聽說突厥犯邊,我估摸著,在你出閣之前,他肯定會回來。弄不好,還當(dāng)了大將軍呢?!焙P嬌道:“哼,真當(dāng)了大將軍,兒不讓他進(jìn)門!”
胡志學(xué)笑了笑。兩人再不說話,沉默著朝回走。半晌之后,胡鳳嬌吸吸鼻子道:“香!真香!”胡志學(xué)道:“就這長勢,開春之后,茶葉肯定還是豐收?!焙P嬌微微搖頭:“肯定豐產(chǎn),未必豐收。茶葉老是賣不出價錢?!?/p>
2
一支響箭呼嘯著直奔頭顱而來。侍衛(wèi)們齊齊舉起雪亮的陌刀,那是唐軍的主戰(zhàn)兵器,但都未能攔住響箭。先前的皇帝、而今的皇嗣李旦倉啷一聲抽出佩劍試圖將箭隔開,同時向后仰倒,但箭竟然穿透劍身,眼看就要射入腦門。他“啊”地一聲驚叫,從夢中醒來。
刺殺發(fā)生時,表現(xiàn)最為神勇的不是武裝侍衛(wèi),竟是樂工安金藏。這個高大的胡人雖然肥胖,但能歌善舞,跳《胡騰》尤其靈活,身軀如蛇,九曲八彎。他最拿手的樂器也是唐代最為流行的樂器,是從西域傳入的琵琶。不過卻是鐵的。他用鐵琵琶隔開響箭,簇?fù)碇畹┐蝰R飛奔。剩下的率府 [5]侍衛(wèi)拍馬上前,與刺客交戰(zhàn)。
當(dāng)時李旦并不驚惶。李家馬背上得天下,太宗文皇帝也曾親冒鋒矢血染征袍,勇武氣概一直未消。李旦雖然工書法善訓(xùn)詁,但同樣身手敏捷武功高強(qiáng)。如果一對一,他并不懼怕刺客。然而事后那個兇險的景象依舊時常入夢。這種行動上的偷襲跟言語上的暗算疊加,換了誰也得神經(jīng)緊張。此時驚魂甫定,他眼前一團(tuán)漆黑,感覺繁華的神都洛陽如同空城。寬達(dá)一百二十一米的定鼎門大街如同巨大的溝壑,躺在黑暗的時光中,像被扒開的胸膛,沿著兩邊展開的城坊恰似根根肋骨。大街盡頭的端門以及更北邊的應(yīng)天門內(nèi),皇城與宮城也是死一般的沉寂。曾經(jīng)的傀儡皇帝李旦甚至不敢嘆息,似乎空氣都是武氏集團(tuán)的探子,時刻準(zhǔn)備刺探他的動向。恐懼是更加深沉的黑暗,壓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
他怎么能不恐懼呢?兄弟八人,除次兄李孝自然病亡,長兄李忠、三哥上金、四哥素節(jié)、六哥李賢,都是被他的母親、而今的圣神皇帝武則天逼死的。五哥李弘也死得不明不白。七哥李顯僅當(dāng)了五十五天皇帝,便被廢為廬陵王。以他為主角的傀儡戲結(jié)局完全雷同,也是被母親一腳踢開。當(dāng)然,形式上是他自己苦苦辭讓的。都說虎毒不食子,李旦可是跟李弘、李賢、李顯一樣,都是武則天懷胎十月的骨血。
武則天正式稱帝,將李旦降為皇嗣,遷居?xùn)|宮,規(guī)格比照太子。雖然離開了龍椅,可李旦卻感覺風(fēng)暴眼越來越近。他就像頭野獸,被無數(shù)的獵人暗暗包圍。他知道還會有下一箭,只是不知道具體方位。他每天要做的,都是壓低身姿,再壓低,以減少暴露面積。龍袍雖然虛無,終究也是道盔甲??滓坏┍恍?,肉身便要直面風(fēng)險:數(shù)百名洛陽百姓“自發(fā)”上書,要求廢除李旦的皇嗣地位,改立魏王武承嗣為太子。雖然未能得逞,但武則天在萬象神宮舉行祭祀大典時,竟不顧太子為亞獻(xiàn)的禮制規(guī)則,以武承嗣為亞獻(xiàn),武三思為終獻(xiàn),言外之意聾子也聽得見。這還只是開始。武則天禁止百官隨意接觸李旦。有兩名官員私下謁見,被雙雙腰斬,李旦也被控謀反,交由來俊臣審理。來俊臣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光耀歷史,虛有曠世杰作《羅織經(jīng)》,是羅織罪名的手段大全;實有各種你無法想象的刑具。無須拷問,來俊臣三字便足以讓很多人聞風(fēng)喪膽,不屈打,已成招。
但來俊臣竟給李旦留了面子。他沒有派推事院的丁卒持文牒上門拘捕,而派家人下帖,請他過府吃飯。雖有刀山火海之感,李旦也只能赴約。他做好了不再回來的準(zhǔn)備。那時朝堂的氣氛就是如此??植廊缤諝?,籠罩于每個人頭頂,彌漫于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告別都可能是永別。收拾完畢,他按照要求只帶兩名貼身侍從,便跟說不清是來府仆從還是推事院丁卒的人,離開了東宮。
雖然都出于宇文愷的規(guī)劃,但神都洛陽與上都長安的形制意趣迥然不同。長安雖然對稱嚴(yán)整,皇城與宮城位居正北,被外城三面簇?fù)?,但中軸線上的太極宮地處低洼,夏日悶熱,陰天潮濕,隋文帝楊堅不得不另建仁壽宮居住。長安的面積雖然接近洛陽的兩倍,但城南的三四列里坊幾乎無人居住,因而佛寺眾多,還有很多人在里面種莊稼,甚至發(fā)生老虎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于城內(nèi)某座祠堂的離奇紀(jì)錄。因此緣故,隋朝在漢魏洛陽城的西南十幾公里外、東部緊接?xùn)|周洛陽城以及漢代河南縣的位置重建洛陽時,規(guī)劃便與長安不同。洛陽的里坊比長安還多,但總面積剛過其半。所謂洛陽無大宅,長安乏主人。
洛陽的規(guī)劃呼應(yīng)天象,皇城與宮城位居西北,但因山形水勢的限制,中軸線偏西。開通濟(jì)渠,將古洛水北移,從城中穿過,象征銀漢,中軸線更有著名的“七天”建筑,分別對應(yīng)天上的七個星座。由南至北,分別是天闕(伊闕)、天街、天漢(洛水)、天津(天津橋)、天門(應(yīng)天門)天樞、天宮(紫微宮,即皇城)?;食菍m城位居西北,背靠邙山,前阻洛水,不僅有紫微星亦即北極星的美好寓意,同時也得地利之便,易守難攻,唐軍攻打一年未下。
出了東宮的重光門,經(jīng)皇城的正門端門,先后跨過洛水上的黃道橋、天津橋和星津橋,李旦心事重重地朝來宅而去。長安的街道兩邊都是槐樹,洛陽還有武則天喜歡的石榴櫻桃以及各種奇花異草。天街寬闊,商業(yè)繁華,店鋪林立。胡人開的邸店、酒店和食鋪接二連三,金發(fā)碧眼的胡姬出入其間,伴隨著熱烈如陽光的胡樂。御道街越熱鬧,左右金吾衛(wèi)下屬的左右街使以及武侯鋪,御史臺下屬的左右巡使也就越發(fā)關(guān)注。尤其是在高喊大周革命、每天都有官員受到株連的大背景下。哪怕掉下一根羽毛,他們都恨不得問清來歷;門窗立柱的油滑光亮,似乎都是被酷吏探子審視的目光持續(xù)打探的結(jié)果。
街邊有兩個怪人。一人無臂,上肢殘缺;一人無腿,下肢殘缺。他們各有一個攤位。無腿人替人畫像,兼賣藥;無臂人則以給人寫信為生。他用腳書寫。每當(dāng)有客人光顧,他都會以儀式般的動作開頭:先將筆拋向空中,然后伸出腳趾接住,再刷刷刷筆走龍蛇。字跡雖無法跟虞世南、褚遂良相提并論,但比起一般的讀書人還是略有優(yōu)勢。當(dāng)然,還比不上李旦。
無臂人在街道靠近李旦的一側(cè)。他身量很高,但因為胳膊缺失,便顯得瘦削單薄。大約三十幾歲,滿臉風(fēng)霜,看似樣貌和善,但在無人光顧的獨處瞬間,表情總是既粗糙又堅硬。李旦打馬經(jīng)過時,內(nèi)心滿懷悲涼。他仿佛看見一只漂亮的鳥雀,被剪掉了翅膀。開創(chuàng)大唐的李氏家族,那時幾乎已被剪除干凈,他與哥哥李顯碩果僅存,但朝不保夕。從某種意義而言,他甚至連這個無臂人都趕不上。人家畢竟還有行動自由嘛。
從東宮到來宅,路程竟如此之短?;蛘哒f,時光竟如此之快。這個完全靠誣告而謀得出身的市井流氓,已悄然建起高大巍峨的宅邸,水井都由金玉圍欄,旁邊是高聳的三層樓房。為了防火,門窗立柱表面都涂抹著黃泥,外表刷著紅漆,恰似冤死者的鮮血。李旦在馬背上俯瞰來府大門,仿佛面臨深黑的懸崖。
無論上都還是神都,里坊都以平房為主,樓房很少,三層尤其罕見。高一點的建筑除了佛塔,就是皇城宮殿。大門旁邊都建有專門用于接待客人的客館,主人正式見客前他們都在那里安歇。李旦是赴約,自然不必在此停留,昂然穿過由直棱窗戶組成幽深的回廊,進(jìn)入內(nèi)廳。
3
來俊臣從寬大的袖子中露出手來,跟李旦見禮寒暄。李旦還禮道:“來中丞 [6]身負(fù)司法重任,今日請寡人,必與審案有關(guān)。只是不知道何人的案情,需要寡人作證?某 [7]深居?xùn)|宮,與外朝毫無聯(lián)系,想必中丞也知道?!?/p>
來俊臣臉上微笑不褪:“皇嗣殿下不必著急。某自有道理。今日不談案情,只談美酒美食。寒舍備有富水酒,還有幾道自創(chuàng)的珍饈美味,請殿下品嘗。”
“富水酒雖好,尚能買到,不算稀奇。中丞府上釀造的美酒,定是人間美味,某倒是想嘗嘗?!?/p>
“富水酒再好,也不如家釀更具心意,某雖愚,這道理豈能不懂?請殿下移步赴席?!?/p>
當(dāng)時名酒甚多,比如滎陽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凍春、劍南的燒春、烏程 [8]的若下酒、嶺南的靈溪酒、宜城的九醞酒等等。但口碑最好的,還是產(chǎn)自郢州 [9]的富水酒。不過來俊臣并未用它招待客人??腿孙嬘玫倪€是來家自釀的酒。這樣醉客,主人更有面子。李旦深吸一口氣,咽下一口唾沫,用內(nèi)丹道教的話說,叫作津液,強(qiáng)自鎮(zhèn)定心神,進(jìn)入宴席。
沒有其他客人,只有他們倆席地而坐。中間列有一鼎,里面滿是富水酒,酒中漂浮著幾枚芋頭,以及同等數(shù)量的青蛙。鼎旁的鐵籠里關(guān)著鴨鵝各一只,前面放一碗不知名目的湯。除此之外,只有鮮果兩盤。李旦正欲制造話題緩解緊張,來俊臣已經(jīng)開了口:“殿下不必著急,馬上就好?!彪S即拍拍手掌,喚來仆人在鼎下和籠前點火。
富水酒開始冒泡。青蛙嗖地跳出來,緊緊抱住芋頭。浸在酒中的腳趾本能地?fù)芘噲D逃避,結(jié)果要么重陷熱酒,要么翻出了芋頭更熱的一面。它們疲于奔命,試圖逃離高溫,但每一次逃離的結(jié)果都適得其反。有的試圖躍起逃亡,但被頂部的網(wǎng)格擋住,又跌入酒中,只能繼續(xù)翻滾芋頭。
鴨鵝前面的火勢也越來越大。它們驚叫著試圖躲避,但無處可去,只能背身喝湯解熱解渴。來俊臣笑道:“那是廚役精心調(diào)制的五味湯。這樣邊喝邊烤,肉味的鮮美無與倫比。”
李旦艱難地一笑:“府上的廚役有如此奇思妙想,中丞真是好口福?!眮砜〕嫉?fù)u搖頭:“殿下初次光臨寒舍,再有奇思妙想,三道菜也不免不恭。還有呢?!?/p>
這次仆人獻(xiàn)上來的是幾只幼鼠,口中吱吱叫著,在網(wǎng)格封閉的長條盤中來回奔跑。來俊臣道:“幼鼠腹中已經(jīng)灌滿蜂蜜。請殿下嘗嘗味道如何?!闭f完用末端包著黃金的銀質(zhì)筷子夾起一只,塞入口中大嚼起來,表情無比的享受。
李旦一陣惡心。鮮卑的血脈在身上流淌,他的伯父、太子承乾迷戀突厥風(fēng)物模仿突厥生活,并非偶然。吃反賊叛徒仇人或者野蠻人的肉大家都能接受,但這樣生吃老鼠,他做不到。來俊臣津津有味地咽下鼠肉,放下筷子,意猶未盡:“美味,美味!殿下不想嘗嘗嗎?”李旦道:“某今日胃口不好,中丞請自便吧。”
李旦心中焦渴,但來家自釀的酒還沒有上來。那是飯飽之后才有的程序,所謂食畢命酒。大周的酒,類似當(dāng)今的茶。李旦咕隆幾下喉嚨,使得來俊臣下面這番話顯得不那么真切:“有人控告殿下謀反,某奉命審訊。大周革命雖然上順天意下從民情,但殿下禪位之前,某畢竟行過大禮。換作別人,他們早已經(jīng)受青蛙鴨鵝與幼鼠這樣的刑罰。相信無人可以抵抗。請殿下招了吧。某會奏請陛下為殿下減刑。陛下與殿下有母子之情,必定可以法外施恩?!?/p>
石頭落地,李旦心里反倒輕松下來。他收斂表情,朗聲道:“陛下與寡人,論公為君臣,論私為母子,況且大周革命順天應(yīng)民,寡人怎么會謀反?這世上的臣子全都反了,寡人也絕不會反!”
4
李旦回到東宮時,里面空空蕩蕩。他身邊主要的官員侍從已全被押進(jìn)推事院。那是來俊臣在大理寺之外組建的衙門。多數(shù)冤獄都出于此。據(jù)侍從們后來報告,來俊臣起初也挺客氣,微笑著帶領(lǐng)他們參觀刑具,并親口講解。說得波瀾不驚,聽得心驚肉跳。有人腳步搖擺,有人雙眼含淚,喉嚨顫顫巍巍,來俊臣依舊心平氣和:“眾卿 [10]都是皇嗣身邊的人,應(yīng)當(dāng)顧及皇嗣的顏面。大周法度森嚴(yán),不可能有漏網(wǎng)之魚。望眾卿從實招來,皇嗣是如何受人蠱惑參與謀逆的。卿等說得越清楚,皇嗣的麻煩就越小。”
立即有人哭出聲來。她語音含混地喊道:“啊,來中丞——冤啊。婢子,婢子 [11]——從未聽說皇嗣曾經(jīng)參與謀逆啊?!?/p>
來俊臣臉上的微笑依舊盛開著:“把這句口供記下。她已經(jīng)招認(rèn)皇嗣曾經(jīng)參與謀逆,只是她不知道詳細(xì)內(nèi)情?!?/p>
“不不不,不是這意思?;仕梦丛鴧⑴c謀逆。至少婢子未曾聽說他參與謀逆。”
“皇嗣位高權(quán)重,日理萬機(jī),卿等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一時忘懷也是有的。但某相信刑具可以提醒?!?/p>
“冤枉啊。婢子確實不知道皇嗣是否參與謀逆。他每天在宮中都為圣人 [12]念經(jīng)祈福,怎么會謀逆……”
“眾卿自忖比狄相公[13]如何?某審他謀反,他便乖乖承認(rèn)。因他深知招認(rèn)可能茍活,不招立即死于棒枷之下??丛诨仕玫拿孀由?,某給爾等最后的機(jī)會……”
有人正要招認(rèn),卻被高聲制止:“慢!”聲調(diào)有如洪鐘,在廳內(nèi)不斷共鳴。循聲看去,他手中的佩刀明光發(fā)亮。來俊臣本能地后退半步:“大膽!你要造反不成!”安金藏道:“皇嗣從未參與謀逆,為什么要陷害忠良?中丞若不相信,安金藏只好把心挖出來給中丞看看!”說著話便持刀倒刺心腹。鮮血涌出,腸子落地,腥味撲鼻。他掙扎著喊道:“中丞看看安金藏的心腹,可曾說過謊嗎?”隨即昏死過去。
安金藏冒死剖白,武則天內(nèi)心震動,令太醫(yī)署全力救治。醫(yī)官用桑白皮制成的線縫合傷口,他次日方才蘇醒。清醒之后,便要碣灘茶喝。那時飲茶并未普及,南方較多,北方絕少。茶在北方的全面普及,助力一是禪宗流行,二是安史之亂。僧人深夜談禪,但過午不食,只能飲茶,所謂禪茶一味。安史亂后,糧食緊缺,政府禁用糧食釀酒,酒價飆升的結(jié)果是文人宴集時只能轉(zhuǎn)而飲茶,慢慢將茶文化推向全民。東宮并未備茶,自然更不會有安金藏開口索要的碣灘茶,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味茶。派人到安家取來僅剩的一點,給他沖泡喝完,又將喝過的茶葉曬干,放在腹部的傷口上,直到它慢慢愈合。
逃過此劫,多有偶然。李旦深知風(fēng)險并未解除,一直虎視在側(cè),即便睡覺也恨不得睜著半只眼。鼓聲遙遙傳來,坊門即將打開。他慢慢起身,沐浴更衣,焚香念經(jīng),為母親武則天祈福。他的表情極為虔敬,絲毫不帶應(yīng)付。也只有那個瞬間,他能獲得片刻的安寧。
準(zhǔn)備完畢,李旦前去給武則天請安。一路上他不斷咀嚼沉香與麝香混合制成的香料,以便應(yīng)對時發(fā)出香氣。香氣氤氳中,一個女人的頭像慢慢浮起。盡管她身份卑微,但卻很可能是打開他被堵塞的命運之門的鑰匙。
女人的頭像年輕漂亮。盛世大唐并非如同后人想象中的那樣以肥為美。楊貴妃得寵并非因為豐滿,漂亮之外,更重要的還是精通音律,跟玄宗彼此知音。大唐只是更加健康陽光,對豐滿乃至肥胖的容忍度更高。中國文化對女性審美的主流價值觀兩千年未曾改變,就是兩個字:長白。身長膚白。這女人也是如此。身材高挑,白皙的皮膚帶著淡紅的背景,眼神嬌媚,是深為武則天寵信的婢女韋團(tuán)兒。她對李旦一直充滿善意,甚至友好。李旦當(dāng)然像抓救命稻草那樣,不肯放棄。來到宮門跟前,正好遇見武承嗣、武三思和張易之、張昌宗。魏王給張易之牽馬,梁王為張昌宗墜鐙,口中不住招呼:“五郎小心,六郎小心?!碑?dāng)年薛懷義在武則天的床上得寵,他們也是這樣侍奉薛師的。李旦壓住內(nèi)心的鄙視,含笑拱手:“魏王、梁王,五郎、六郎,眾位安好!”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微微點頭,充作還禮;武三思勉強(qiáng)拱拱手,但沒有說話。武承嗣沉穩(wěn)地拱手還禮后,已經(jīng)越過,卻突然轉(zhuǎn)身道:“皇嗣快進(jìn)去吧,韋團(tuán)兒有話跟你說呢。”李旦道:“謝魏王。某這就進(jìn)去。”
見武則天之前先見韋團(tuán)兒。她雖只是戶婢,名義上是看守宮門,但才藝聰穎,能說會道,深得歡心,隨即登堂入室。兩人一見面,便同時行禮。韋團(tuán)兒的笑容竟有些含羞:“豈敢勞郎君 [14]多禮!韋團(tuán)兒拜見郎君!”李旦笑道:“團(tuán)兒,陛下安好吧?”
張氏兄弟剛剛出去,想來武則天享受過后,還在睡眠或者假寐狀態(tài)。李旦的聲音很低。韋團(tuán)兒的聲音更低,表情甚至有些神秘:“郎君眼里難道只有陛下?這偌大的宮殿,佳麗如云!”李旦收斂神色道:“某眼里當(dāng)然只能有陛下啊?!表f團(tuán)兒長吁一聲,語氣惆悵:“團(tuán)兒果然是白用了心。郎君眼里哪會有婢子!”李旦立即笑道:“這是什么話!某記掛陛下,自然也記掛團(tuán)兒。東宮有剛剛做好面乳,回頭某就著人送來。”韋團(tuán)兒湊過身子,在李旦耳邊說道:“陛下安好。昨夜五郎六郎侍奉得力,她情緒愉悅。郎君快進(jìn)去吧?!?/p>
韋團(tuán)兒的臉幾乎貼上了李旦的臉。因在內(nèi)宮,她當(dāng)然不會穿突厥傳來的連帽斗篷。那種斗篷從頭到腳,只在眼部留一個縫隙,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很不方便,漸被拋棄。李旦的父親高宗皇帝考慮到風(fēng)化,下令以面紗到肩的寬邊帽子代替。韋團(tuán)兒此刻當(dāng)然也不會戴。她身著低胸的衣裙,乳溝深陷,似乎那就是滿身脂粉香氣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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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武三思到魏王府找武承嗣。通報進(jìn)去,武承嗣正在煉丹。丹爐火勢熊熊,四金八石排列整齊。四金是金銀鉛汞,八石則是朱砂、雄黃、云母、空青、硫磺、戎鹽、硝石和雌黃。武三思打了個噴嚏:“陛下崇佛,兄怎么還敢煉丹?怪不得我們老不能如愿!滿朝文武誰都可以修道,唯獨武家人不行!陛下取消玄元皇帝尊號,復(fù)稱老君,這意思兄還不懂嗎?”武承嗣慢悠悠地說:“老弟,李顯李旦都比我們年輕很多,熬不起啊?!蔽淙嫉溃骸坝行в??”武承嗣道:“辰州剛剛送來辰砂和水銀。純度很高,必然有效?!蔽淙嫉溃骸暗ぴ儆杏茫策€是間接的。我等還是痛快點兒好?!蔽涑兴玫溃骸霸趺磦€痛快法?”武三思哼了一聲:“剛才張家兄弟在側(cè),沒法直說。韋團(tuán)兒那個賤人,簡直成了李旦安插在陛下身邊的眼線,兄不去制止,反倒成全,是何道理?”武承嗣意味深長地笑笑:“她看上李旦了,老弟難道看不出來?”武三思?xì)夂吆叩卣f:“所以嘛?!蔽涑兴门呐奈淙嫉募绨颍骸熬映扇酥馈_@樁好事兒,我等必須竭力成全?!彪S即沖武三思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武三思明白過來:“魏王高明??崂裟貌幌滤?,那就換上女人?!蔽涑兴每粗h(yuǎn)方,胸有成竹:“李旦若有賊膽,便是逼淫帝婢,大不敬;若無賊膽呢,便會觸怒韋團(tuán)兒。到那時候,我等再對癥下藥不遲?!蔽淙歼B連點頭。
二武出了魏王府,在天津橋前道別,武承嗣直奔宮城而去。他和武三思一樣無需通報,侍衛(wèi)直接放行。進(jìn)入內(nèi)宮,韋團(tuán)兒正在指揮侍女炮制化妝品。將干橘皮、白瓜子和桃花瓣混合,細(xì)細(xì)碾碎,然后篩出細(xì)末,每天服用三次,每次一勺,連續(xù)三十天。據(jù)說這樣可以改善臉部膚色。武承嗣道:“團(tuán)兒已是無上美貌,哪里還需要這些?”韋團(tuán)兒略一施禮:“魏王取笑了?!蔽涑兴谜溃骸澳抽喨藷o數(shù),豈能不辨美色。像卿這樣美貌的女子的確不少,但兼具能力心機(jī)與才藝的,頗為罕見。”韋團(tuán)兒笑道:“魏王越發(fā)謬夸了。”武承嗣道:“這可不是虛夸。只怕皇嗣心里也是這樣想的。”韋團(tuán)兒臉色一陣緋紅:“魏王切莫取笑。想團(tuán)兒區(qū)區(qū)一個婢女,如何能入皇嗣的法眼。”武承嗣正色道:“仆以主貴。卿侍奉陛下盡心盡力,普天之下,誰敢不敬?上官才人什么出身,廬陵王不是也很喜歡嗎?”韋團(tuán)兒的神色也莊重起來:“這倒也是。不過皇嗣對團(tuán)兒雖然尊重,但未必親近呢?!蔽涑兴眯Φ溃骸扒湔媸锹斆饕皇篮恳粫r!卿是陛下身邊的人,皇嗣哪敢隨意主動親近!”他在“主動”二字上加了重音。韋團(tuán)兒略一沉吟:“唉,終究身份有別,他再怎么說,也是皇嗣……”武承嗣道:“陛下不次用人,人不論良賤,品不分尊卑,只要才能卓異,便予以重用。薛師……薛懷義,卿難道不知?”
薛懷義本名馮小寶,就是個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因為相貌堂堂陽具雄壯,進(jìn)獻(xiàn)給武則天后被度為僧人,賜姓薛。不僅封為公爵,甚至還以討逆道行軍大總管的身份領(lǐng)兵抵擋突厥,宰相李昭德和蘇味道也只能屈尊為副手,出任長史與司馬。不過那時薛懷義早已失寵被殺,故而韋團(tuán)兒盯著武承嗣沒有說話。武承嗣道:“薛懷義悖逆不法,是后來之事。否則他肯定常享祿位。卿侍奉盡心,陛下慈德仁愛,怎么會不賜予一個上好的歸宿?”韋團(tuán)兒道:“魏王對皇嗣,竟也如此關(guān)懷。”武承嗣道:“大周革命以來,武李二姓結(jié)怨太多,故而陛下命武家和李家在明堂 [15]盟誓,拋棄仇怨,重續(xù)舊好,某與皇嗣自當(dāng)緩和,以求木桃瓊瑤之誼?!表f團(tuán)兒道:“你們確實應(yīng)該深相接交。他那么善良謙恭,又有才學(xué)……”武承嗣笑道:“卿還漏了一條,儒雅英俊。”韋團(tuán)兒臉色微微泛紅,沖武承嗣深施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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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之內(nèi),安金藏與諸樂工歌舞,李旦與皇嗣妃劉氏、德妃[16]、竇氏坐在對面觀看。二妃津津有味,李旦卻眼神空洞,面色凝重,完全是神飛天外的樣子。他面前有一道精美的請?zhí)?。魏王武承嗣邀請他前去赴宴?/p>
歌舞完畢,劉氏與竇氏喝彩,將李旦驚醒。安金藏過來問道:“新排的歌舞,郎君不中意么?”李旦將請?zhí)屏诉^去:“卿看看這個?!卑步鸩匾驯幻撊ベv籍,受封為等級最高的流外官,即勛品 [17]。他看過請?zhí)凵衤舆^二妃,在李旦臉上定格:“郎君的意思,難道是要拒絕?”劉氏與竇氏對視一下,異口同聲道:“鴻門宴。”李旦道:“若能拒絕,某怎會辜負(fù)卿的舞樂。”劉氏道:“武家向來不安好心,郎君 [18]難道忘記了么?”李旦聞聽,感覺內(nèi)心一片悲涼。跟劉氏與竇氏的對話真累。總是不能合拍。這也正常。她們倆都像藤蔓,只能爬樹而不能獨生。她們總是仰望著他,等他決斷,卻不知道他也想仰望別人,等待別人的意見。他多么想在誰的肩頭趴一下。出生以來,他從未感受過父母之愛。幼年交由乳母喂養(yǎng),等年歲稍大,朝堂又開始血雨腥風(fēng),李氏諸王幾乎連根拔起。母子之情四字比四大天王的塑像還要冰冷,只存在于念想之中。二妃要是多少有點韋團(tuán)兒的心機(jī),他的肩頭也能輕松許多。
安金藏道:“正因為不安好心,所以必須赴宴。”李旦聞聽眼神一亮,旋即又黯淡下來。大局勢安金藏明白,小細(xì)節(jié)他不知情。前日離開宮城,韋團(tuán)兒給了他一封信,是一張產(chǎn)自益州 [19]的上等麻紙,朝廷的制書 [20]都用它寫,包括封相拜將的重要制書,故而拜相俗稱為“宣麻”。紙上暗紋精美,卻空無一字,只有一記紅色的唇印。巨大的空白之中,這唇印簡直觸目驚心。
秘密怎能輕易說破。李旦蕩開話題:“卿的傷好透了吧?”安金藏道:“腹部的傷沒事,倒是腳上的舊傷陰雨天還會疼痛。也是奇怪,那截腳趾明明已經(jīng)砍掉多年,不時竟還有痛感?!崩畹┑溃骸搬t(yī)官怎么說?”“醫(yī)官說是斷趾受了風(fēng)寒。必須找到予以保暖??伤h(yuǎn)在辰州,如何找得到呢?”李旦沉默片刻:“卿且坐下飲酒?!卑步鸩刂x座,端起酒喝了一口:“還是碣灘茶更好喝。香味綿長,回甘深遠(yuǎn)?!崩畹┑匦Φ溃骸扒淇峙逻€是更想那截腳趾頭吧?!?/p>
此前李旦并未特別注意安金藏。樂工屬于賤籍,與皇嗣有云泥之別。但他的冒死剖白,確實驚天地泣鬼神,故而那天聞聽他清醒,便立即致謝探望。安金藏道:“不敢煩勞殿下致謝。只請求殿下恩準(zhǔn),將來讓某去找回那截斷趾?!?/p>
聞聽此言,李旦一片茫然。安金藏本是西域胡人,唐軍開邊的俘虜。因能歌善舞,被充為樂工。那幾年邊患緊急,府兵不夠,有人忽發(fā)奇想,想征召以兇猛而聞名的五溪蠻對付突厥,但百姓都不肯,于是就派樂工伶人下鄉(xiāng)演出,以便聚集百姓乘機(jī)抓兵。安金藏走漏了風(fēng)聲,被鎖拿拷問??蓜兊粢路l(fā)現(xiàn)他后背紋著菩薩像,誰都不敢動手。官員大怒,順手剁掉他一根腳趾泄憤。即便官奴,也不可隨便處死。死刑的判決權(quán)在皇帝,執(zhí)行之前必須三復(fù)奏。武則天恨的是政治上的反對派。只要政治上沒問題,官民一體保護(hù)。安金藏隨即被押回洛陽,準(zhǔn)備再行發(fā)落。李旦偶然聽了他的音樂,被其打動,出面陳情,將他的性命保住。
那件事情就發(fā)生在辰州沅陵縣,緊鄰五溪蠻的區(qū)域。李旦感覺不可思議。在生命隨時可能消失的關(guān)口,竟還關(guān)心區(qū)區(qū)一截斷掉多年的腳趾頭,這是什么邏輯?后來才知道,這截腳趾很是神奇,會跟隨音樂的節(jié)奏而微微抖動。缺了它看似無關(guān)緊要,但對于安金藏而言,卻如同廢了半個身軀。
“不敢奢望腳趾頭,只能想想碣灘茶??上а剑惹俺街莸墓賳T還認(rèn)賬,每年來京上計,多少都會給某帶一點兒來。據(jù)說而今的州官是誣告上位的……”李旦立即豎起食指于嘴唇正中:“碣灘茶么?好辦?!?/p>
宴會地點不在魏王府,而在武承嗣的別墅。李旦帶著安金藏和侍衛(wèi)出了東宮和皇城,穿過洛水,向南而去。街上人來人往,店鋪林立。路過中亞人開的店鋪,伴隨著金發(fā)碧眼的胡姬之笑,以及羌笛與篳篥匯合而成的胡樂,安金藏踩在馬鞍上的腳微微抖動。雖非侍衛(wèi),但他的身手不比侍衛(wèi)差,眼神機(jī)警,左顧右盼。他個子本來就高,馬上的俯瞰效果更加明顯。無臂人和無腿人還在,但已被人群淹沒,不那么顯眼。畫像其實只是幌子。無腿人最大的生意是制售《天下官缺》。不僅朝堂,普天之下,十道州縣任何一個職位出缺,他都能迅速掌握,然后賣與有心人。至于有心人買去做什么,彼此心領(lǐng)神會。
《天下官缺》每季更新一次。薄薄的一冊,售價十千,或者絹五十匹。這個價格對于平民可謂昂貴,但就買官者而言又算不得什么。所以他在神都的生計足可維持。他曾經(jīng)被人控告,左街使下令拿問。左右街使聽起來像個小芝麻官兒,其實經(jīng)常由左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兼任。當(dāng)然,未必是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兼任左街使,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兼任右街使,更多的時候是交叉的。大將軍都是正三品,宰相也不過如此。無腿人被衙門鎖拿后,確認(rèn)了征討突厥傷殘軍士和六品勛官 [21]的身份,事情遂不了了之。
老遠(yuǎn)就看見無腿人對著自己畫像,李旦心里頗為不爽。小跑著越過之后,忽又勒馬回來:“寡人并未委托,你因何擅自畫像?”無腿人將畫幅反轉(zhuǎn)過來,不是李旦,而是安金藏等幾個主要侍衛(wèi)。線條簡潔,雖然不到吳帶當(dāng)風(fēng)曹衣出水的程度,但確實傳神。幾個人的頭像都很神似。他笑道:“若是某畫得像,各位君子自然肯出錢,對吧?”
無腿人雖然在笑,但李旦總感覺那笑容里帶著倒刺。他猛地抽出佩劍,朝他劈去,但他竟毫不躲閃,甚至眼睛也不曾閉上。李旦將手略微一收,佩劍將畫像從中劈開。
“你膽量不小啊?!?/p>
“堂堂皇嗣,怎會為難傷殘軍卒?!?/p>
朝里一看,東宮主要侍衛(wèi)的頭像都有,主要是太子左右內(nèi)率的侍從官員。他們是皇嗣的貼身侍衛(wèi)。人數(shù)如此之多,可見他畫了不止一天。李旦咣啷一聲將佩劍入鞘,喊道:“付錢!”隨即打馬朝前飛馳。右內(nèi)率副率 [22]劉振威問道:“付幾張的?”安金藏笑著看他一眼,也放開了馬韁。李旦沒跑幾步,馬的速度還沒上來,忽又將馬韁勒住。三人以上場所無故縱馬飛奔,鞭笞五十,法律有明文規(guī)定。此時此刻,他必須小心謹(jǐn)慎。
里坊街上不時可以看到新砌的甬道。洛陽為國際都市,八方輻輳,人來人往,難免良莠不齊。雖然各個城門均有衛(wèi)士,按照規(guī)模分別駐扎百人和二十人的侍衛(wèi),部分坊角也設(shè)有歸左右街使管轄的武侯鋪,相應(yīng)配備三十人或者五人的警力,但對于繁華的都城還是杯水車薪。朝廷禁止民間私藏盔甲弩盾等重武器以及兵書圖讖,但刀劍不在此列,故而持刀佩劍的豪俠遍地,常有盜賊襲擊官員百姓。他們騎著高頭大馬,突然搶掠然后撒蹄飛奔,類似今天的飛車搶奪。無奈之下,只好設(shè)置這樣的甬道,作為防御設(shè)施。
可即便如此,李旦還是不止一次地遭遇刺殺。再強(qiáng)大的朝廷力量總體也有限度,難免顧此失彼。政治上控制得越死,行政漏洞可能反倒越大。
7
抵達(dá)之時,武承嗣正在斗雞。二人見禮,武承嗣道:“皇嗣看這只雞如何?它值兩百萬呢?!蹦侵浑u剛剛斗贏,興奮尚未退潮,雞冠高高聳立,雞毛挓挲著。李旦立即想起六哥李賢和七哥李顯。當(dāng)初他們還是沛王、英王時,經(jīng)常斗雞。沛王府侍讀王勃為壯主人聲勢,寫了篇《檄英王雞》,被斗雞者口口相傳。高宗李治認(rèn)為此文離間骨肉助長奢靡,下令將他逐出沛王府。而今李賢與王勃均已亡故,李顯則由皇帝貶為廬陵王,也是朝不保夕。
李旦笑道:“魏王英明神武,府上何物不是天下一流?”武承嗣大笑道:“皇嗣過獎!”隨即將他領(lǐng)進(jìn)內(nèi)廳,閑坐敘話。不一會兒門房通報韋團(tuán)兒到達(dá),二人到門口迎接。韋團(tuán)兒也騎著馬,前呼后擁。她身披斗篷,但頭上沒有帽子,也沒有面紗。大概是想保持她那樣式新穎、插滿象牙和玉梳子的發(fā)髻。進(jìn)入內(nèi)室,去除斗篷,依舊是乳溝深陷的低胸服裝。上身著袒領(lǐng)白衫,搭在肩上的綠帔繞過雙臂,玉臂釧時隱時現(xiàn)。紅色的抹胸之下,峰巒高聳。下身著八幅間色長裙,腳步移動的瞬間,可以看見穿的不是日常的線鞋,羅襪之外是履 [23],外面鑲著寶石。她的眉毛照例已經(jīng)刮去,重新用筆仔細(xì)畫好,前額的頭發(fā)也刮去許多,開額寬闊,上面貼著花黃,鉛粉裝飾過的臉頰上相對貼著彩鈿。看得出來,她的裝扮頗為精心。傅粉 [24]施朱 [25],點唇 [26]畫眉 [27],一絲不茍。
先吃飯,再飲酒。菜肴很簡單,因為西紅柿、土豆、洋蔥、青椒、辣椒、玉米、紅薯等等,當(dāng)時尚未傳到中國。菠薐菜雖從波斯經(jīng)尼波羅國 [28]傳入大唐,但未曾普及,也未得菠菜之名。人們最常吃的蔬菜,一是秋葵,即冬莧菜;一是薤,即藠頭。豬肉要等下一個朝代,它的知音蘇軾先生的到來,才能全面擠上官員士大夫的餐桌。牛是大牲畜,吃牛肉名義上違禁,故以羊肉為主,帶動去膻味的胡椒漲價。至于雞鴨鵝,則不算肉。烹制方法也簡單,蒸煮烤為主,煎炒技術(shù)尚未出現(xiàn)。
可魏王就是魏王。招待皇嗣和韋團(tuán)兒,自然會有合適的主菜。是象鼻和熊肉。前者是烤制,后者則先把熊肉蒸到半熟,放進(jìn)豆瓣醬里浸漬一夜,等熊肉變得褐紅,再跟上好的白米拌在一起,加入蔥、姜、陳皮與鹽,慢慢煮熟。
確實少見且美味。大家邊吃邊談,吃飽之后再喝酒。不是富水酒,都是自釀的。那時尚無蒸餾技術(shù),真正意義上的白酒沒有誕生,酒精度數(shù)很低。釀酒技術(shù)進(jìn)步最直觀的體現(xiàn)是顏色,不再是綠色而呈琥珀色,所謂玉碗盛來琥珀光。李旦問道:“這酒確實好喝。什么法子釀的?”韋團(tuán)兒道:“椒漿酒肯定好喝呀。七十粒黑胡椒與干姜攪碎,五顆石榴榨汁兒,一同加入酒中溫?zé)?。沒有石榴汁,也可以用蜂蜜代替。郎君想想,能不好喝嘛?!蔽涑兴脫u搖頭道:“打動皇嗣的肯定不是椒漿,而是酒水本身。因這是用去年夏天的雷雨釀造的。我等都是風(fēng)云人物,必然風(fēng)雷激蕩,理當(dāng)用雷雨釀酒喝。”他話音未落,李旦便連連擺手:“還是團(tuán)兒知音。某不習(xí)慣于風(fēng)雷激蕩,更喜歡安寧平和,研習(xí)書法以及文字訓(xùn)詁。椒漿,好!回頭就著人前來討教釀造方法。先前東宮都是用生姜蓮花和竹葉泡酒??诟胁蝗缃窛{?!蔽涑兴靡馕渡铋L地笑笑:“是啊,某也覺得團(tuán)兒是皇嗣的知音呢。”韋團(tuán)兒借著酒意反問道:“敢問郎君,這是酒后失言嗎?”李旦搖搖頭又點點頭,彼此相視而笑。
武承嗣和韋團(tuán)兒頻頻勸酒,到底是紅極一時的魏王。武承嗣府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兒。那時還不流行酒壺等斟酒器,多用鴨頭勺從三升的酒缽里舀酒放進(jìn)酒杯,而魏王府上竟有極其精巧的自動斟酒裝置,名曰酒山,高約九十厘米,容量十八升。山峰下面有個涂漆的酒池,直徑一米有余,類似湖泊,中停大龜,腹部有驅(qū)動裝置,旁邊鐵質(zhì)的蓮花和葉片里盛著珍奇水果和肉干。山峰上盤旋一條龍,前半部伸出,把酒吐到蓮葉上的酒杯中??鞚M時龍自動停止,賓客要迅速取走。若喝得太慢,不及時放回酒杯,山峰上部的一扇門就會打開,侍者出來用手中的木棍輕擊不喝酒的賓客,以示懲戒。等賓客放回酒杯,龍就會自動吐酒,侍者隨即離去,進(jìn)門閉室。如此新奇,李旦確實沒見過,估計是哪位有遠(yuǎn)見的官員進(jìn)獻(xiàn)給未來儲君的寶物。
凡有宴飲,必有舞樂。先王之樂為雅樂,合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者為燕樂。華夏正聲的雅樂,南北朝時已經(jīng)被西涼、龜茲等胡戎之樂沖擊得七零八落。朝廷確定的十部樂中,只有清樂是南朝音樂,其余九部都來自于西域各國。此刻的演奏自然也以胡樂為主。音調(diào)激越,風(fēng)情十足,伴隨著他們用紅色和藍(lán)綠色鸚鵡螺外殼,喝了一杯又一杯。李旦越喝越放松,越放松越想喝。酒如泉水,澆透那些干涸板結(jié)的焦慮。安金藏隨侍一旁,見勢頭不對,便提醒道:“郎君明日還要禮佛,今日飲酒已多,還是少喝點兒吧?!蔽涑兴靡慌膸装福骸按竽懀∧闶呛稳耍垢叶嘧??”李旦趕緊開口解圍:“魏王息怒。這是東宮侍衛(wèi)安金藏,西域胡人,不通中原禮節(jié),請多諒解?!蔽涑兴寐劼犐钌畹乜戳税步鸩匾谎郏骸澳憔褪前步鸩??有種!坐下喝酒!”安金藏躬身施禮道:“謝魏王。金藏不敢從命,請魏王原諒?!薄盀楹尾桓覐拿??”“侍從護(hù)衛(wèi)皇嗣,責(zé)任重大,且身為佛弟子,平日也不飲酒,只喝茶?!薄皩帪榘俜蜷L,勝作一書生。男兒飲酒方為本色,茶淡薄無味,有什么意趣!”李旦微微搖頭:“寫字讀書飲茶,也是某的修身之道?!表f團(tuán)兒插話道:“郎君也喜歡喝茶?什么茶?”李旦信口開河:“碣灘茶??上穸假u得少?!表f團(tuán)兒盯住他的眼睛,沒再說話。
舞樂的高潮,是唱韋團(tuán)兒獻(xiàn)給李旦的詩作《贈所思》:
自從別后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識舊來云鬢樣,為奴開取縷金箱。
文化大唐不是虛夸,朝堂內(nèi)外才子如云,宮廷更是如此。建政之初,宮中就設(shè)有內(nèi)文學(xué)館,武則天改為習(xí)藝館,置內(nèi)教博士十八人。經(jīng)史子集,楷書篆書,吟詠莊老,律令算棋,各有專人教授。韋團(tuán)兒雖是戶婢,卻也文采斐然,喜歡李旦的文雅并非假話。大約就是這首一唱三嘆的合樂聲詩,讓李旦在酒后徹底失去警戒,竟稀里糊涂地送了韋團(tuán)兒一個禮物。是只方圓一寸多、鑲著翠玉、中間用彩色絲絹纏著同心結(jié)的鈿花盒子,內(nèi)裝兩顆相思子,叩頭蟲和發(fā)殺觜各一,驢駒媚少許,都是傳說中的春藥媚藥。不知怎么回事,那時他已跟韋團(tuán)兒獨處一室。韋團(tuán)兒接過禮物,順勢將他緊緊抱住。她身上可真是香啊??诖较?,舌頭香,乳溝更香,香得李旦沉醉春風(fēng)。他抱住韋團(tuán)兒,吮吸著她的舌頭,就像兒子摟著母親,貪婪地吮吸乳汁。他感覺自己像陌刀一般堅挺,像弓一樣引滿,馬上就要發(fā)射。
睜開眼睛的瞬間,他看見了韋團(tuán)兒倒V字的畫眉。這是突厥的風(fēng)貌,類似啼哭的表情。她的碧琉璃發(fā)髻,已像山一般搖搖欲墜。李旦內(nèi)心嗡地一聲,感覺弦被拉斷,立即清醒過來,堅決地將韋團(tuán)兒推開:“某酒后失德,請團(tuán)兒多多諒解?!?/p>
8
春天來了,鳳嬌十四歲的日子也來了。過完閨女的生日,沅水旁邊的胡志學(xué)心情并未如同春天一般和煦,反倒有點入冬的感覺。他越來越發(fā)愁。為女兒的終身大事。
唐朝法定的婚育年齡,女子最小為十二歲。戰(zhàn)亂年代希望增加人口,因而標(biāo)桿很低??傮w而言,社會普遍認(rèn)為十三歲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成人年齡。所謂十三學(xué)得琵琶成,婷婷裊裊十三余。長孫皇后嫁給太宗,便在十三歲。十五歲則是人們公認(rèn)的最佳婚齡。而眼下,鳳嬌已算是十五歲的人了。
這么漂亮的姑娘愁嫁嗎?當(dāng)然不愁。鳳嬌不僅下得廚房上得廳堂,胡家也是周圍首屈一指的殷實人家。他愁的是,有一樁秘密還瞞著鳳嬌。關(guān)于她的身世。她并非自己的侄女,而是外甥女。她的生父并非出征突厥的將士,而是從西域抓來的官奴。
可以想象,那是自由結(jié)合的戀愛結(jié)果,沒有三媒六證和父母的祝福。在楚地的沅陵,大唐的沅陵,無人因此鄙視鳳嬌的出身,但他們依舊必須隱瞞。否則按照《唐律》,鳳嬌的身份只能跟胡家的奴婢一樣,屬于賤民。盛世大唐人分三等,貴人、良人、賤人。賤民身份比臉上的傷疤更加要命。臉上的傷疤可以用額黃 [29]、花佃 [30]、妝靨 [31]、斜紅 [32]等各種名目和手段遮蔽,人們還都覺得俊俏美艷,但賤籍不行。它會自然遺傳。賤民的子女,永遠(yuǎn)都是賤民。他們永遠(yuǎn)都是臧獲:女方為奴,生子曰臧,男方為奴,生子曰獲。代代相傳,永不改易。賤民跟牲畜一樣,是主人的財產(chǎn)。若是官奴,還得像牲口一樣印臂,即在胳膊上烙印,歸刑部管理,每年十月由所司閱貌查驗。
鳳嬌如果隨了那個西域來的官奴,便會是這種命運。這怎么能行?
胡志學(xué)無法忘記十五年前的那一幕。突然就聽說,朝廷派人下鄉(xiāng)慰問巡演,宣王道,布德音。這倒是古禮,只是古代不過派一兩個有學(xué)問的人手持木鐸宣講,而今要派來的則是一支完整的樂隊,有歌有舞。喜歡聽茶歌看儺戲的沅陵人當(dāng)然歡迎。四戶為鄰,五鄰為保,五保為里,五里為鄉(xiāng)。正常情況下,五百戶編為一個鄉(xiāng),胡家那時便是鄉(xiāng)長。胡奴過來演出時,周圍的鄉(xiāng)民將祠堂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衙門里說,不幾日還要在縣城舉辦更大型的演出,那時各個分散的樂隊會集中起來,節(jié)目更加精彩。如果哪個胡奴不事先通報,估計他們周圍的很多人,包括胡志學(xué)自己,去縣城看演出的當(dāng)天,都會被當(dāng)作上陣不要命的五溪蠻而抓進(jìn)軍中,送到邊疆去打突厥。
胡奴隔著溪水跟自己最小的妹妹對歌時,胡志學(xué)在田間聽得清清楚楚。他并不忌諱。那胡奴的歌舞確實動人。妹妹將他領(lǐng)進(jìn)家里,以碣灘茶、米粉、蒿子粑粑招待時,他也未曾起疑。遠(yuǎn)來為客,他們可不是什么五溪蠻。他們有他們的禮道。直到那一天,胡奴將引誘抓兵的消息和盤托出,隨后不久官兵上門捕人,他們方才明白,妹妹已經(jīng)跟他結(jié)下了終身。
可是朝廷有律法,良賤不為婚。賤民娶良人為妻,徒刑一年半,良人娶賤民為妻減罪一等,都要強(qiáng)制離婚。二人沒有成婚,便算作奸情。只看和奸還是強(qiáng)奸。和奸良人徒刑兩年半,強(qiáng)奸則要流放。
這都是如煙往事。胡志學(xué)并不相信那個胡奴能夠回來。也不希望他回來。但問題在于,這個秘密,他該對鳳嬌隱瞞多久,又能對鳳嬌隱瞞多久?
春風(fēng)和煦,胡志學(xué)隔著溪水遙遙看著茶園,聽著鳳嬌她們唱得頗為歡快的茶歌,沉重地嘆了口氣。
9
胡志學(xué)在沅陵沉重嘆氣,韋團(tuán)兒在神都余怒未息。
李旦逃亡般倉皇告退,韋團(tuán)兒與武承嗣席地而坐,手扶低矮的幾??粗f團(tuán)兒依舊摩挲著那個同心結(jié),武承嗣并未說破其實是他代為準(zhǔn)備的:“團(tuán)兒的美貌才情,誰能熟視無睹?障礙完全在于他的兩個妃子。要是沒有她們,必然水到渠成?!表f團(tuán)兒轉(zhuǎn)過臉來,但沒有立即開口。武承嗣道:“雖然皇嗣的忠誠不容置疑,但他的妃子未必。某多次接到報告,她們試圖用巫蠱之術(shù)加害陛下。東宮里還偷偷養(yǎng)著貓?!痹S王李上金的生母蕭淑妃斗敗之后,被武則天砍去手足困于酒甕,死前發(fā)下毒誓,來世要變作貓而將武則天變成鼠,見一只吃一只。武則天隨即禁止在宮中養(yǎng)貓。
韋團(tuán)兒還是沒有說話。武承嗣道:“只說妃子,不及其他?!表f團(tuán)兒略帶諷刺地笑道:“魏王為了團(tuán)兒,可真是費盡心機(jī)啊。”武承嗣正色拱手道:“因某有求于團(tuán)兒啊。某要盡可能多地知道陛下的一切。忠實侍奉陛下的臣子,心里肯定都有此愿望。只有這樣才能侍奉得更加得力嘛?!表f團(tuán)兒微微點頭,表情慢慢凝重。
幾天后,韋團(tuán)兒在宮中給武則天宣讀上奏的表章《上軍國機(jī)要事》:
當(dāng)今天下有四患,不可不痛陳于陛下也。其一曰地方豪強(qiáng),其二曰粗豪游俠,其三曰亡命奸盜,其四曰失業(yè)浮浪……
武則天聞聽,眼睛一睜,然后又慢慢閉上。等韋團(tuán)兒讀完,她依舊閉著眼睛:“你覺得如何?”韋團(tuán)兒道:“團(tuán)兒以為此章直指病根,頗得義理?!蔽鋭t天道:“你的見識才干,就快趕上婉兒了。”韋團(tuán)兒趕緊跪下:“謝大家 [33]夸獎。團(tuán)兒哪敢與上官才人比肩。她才干卓異,不僅大家,廬陵王和梁王也很欣賞。很多朝臣都很欣賞?!薄盎仕貌灰埠苄蕾p你嗎?”“皇嗣不是欣賞團(tuán)兒,而是忠于大家,孝敬大家?!?/p>
武則天笑笑睜開眼睛,旋即又閉上:“你倒是不糊涂,有分寸。論才情,你不如婉兒;論分寸,婉兒不如你?!表f團(tuán)兒道:“團(tuán)兒只知道侍奉大家,別的一切不問。皇嗣雖然忠誠,但他的妃子卻有不臣之心。她們試圖用巫蠱之術(shù)加害大家,還擅自在宮中養(yǎng)貓。”
宮女們隨即低頭送上一個女性木偶,上面寫著武則天的生辰八字,插滿了針。另外還有一只布貓。武則天大怒:“怪不得朕這幾日總是神思倦怠!燒掉,趕緊燒掉!”宮女們趕緊取走木偶布貓。韋團(tuán)兒兀自低著頭不說話。武則天道:“魏王梁王都說過,朕還不敢相信?;仕门c之沒有牽連嗎?”“絕對沒有。安金藏冒死剖白,想來大家沒有忘記。佛弟子不打誑語,大家是知道的。”武則天道:“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理?”韋團(tuán)兒道:“如此惡毒,論理當(dāng)死。但她們畢竟是皇嗣之妃,又是大家冊封的。八議議貴議親,貶為庶人如何?”“敢與大周革命作對,絕無好下場。只是萬物維新,四海升平,不宜公開。你下去吧?!?/p>
10
不幾日,劉妃竇妃奉敕進(jìn)宮,但日出進(jìn)宮,日暮不歸,直到關(guān)閉坊門的鼓聲由內(nèi)及外地響起。李旦心里頗為不安。每次進(jìn)宮上朝,他都抱著有去無回的決心。妃子奉敕入宮也差不許多??杀M管如此,這種事情畢竟還從未有過。究竟怎么回事?
李旦趕緊派人向韋團(tuán)兒打探消息。得到的回復(fù)是,她也不知道。后宮至少有萬人之多,仿效外朝的六部,設(shè)有尚宮、尚服、尚儀、尚食、尚寢、尚功等六局。她屬于尚宮局,而召見則由尚儀局負(fù)責(zé)。她知道二妃的確進(jìn)宮接受了召見,但召見時談了什么,之后她們?nèi)チ四睦?,則無從知曉。
惴惴不安中過了一夜,次日仍舊是空等。李旦心急火燎,卻也只能撐著。熬到黑夜燃起蠟燭,一把飛刀突然射上東宮之內(nèi)的一棵大樹。無故向官府私宅射箭棒打六十,投彈扔石棒打四十,比無故走馬要重得多。更何況這還是東宮。然而飛刀還是凌空而來,左右衛(wèi)率、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左右監(jiān)門率、左右內(nèi)率,東宮十率那么多侍衛(wèi),別說拿獲,竟然看都沒能看到施放者的影子。
東宮與宮城都在皇城的簇?fù)碇?。東宮西接宮城,東隔夾城與洛陽東城相鄰,北有隔城,南有皇城,四面都有城墻。而這飛刀明顯來自于皇城方向?;食侵袥]有百姓,都是各個官署。如果非要追查,迅速報告左右金吾衛(wèi),不難查到線索??衫畹┻B想都沒想。他派人取下飛刀,發(fā)現(xiàn)刀身插著紙條,表面寫有“走”字。打開再看,是四句類似偈語的酸詩:
神都愁夜長,二妃向瀟湘。
有腿行千里,截癱徒悲傷。
下面草草幾筆,畫著一個沒有雙腿也沒有面目的人物。
向瀟湘的二妃,只有舜帝的娥皇與女英。用此典故,是預(yù)計他將來還能重登皇位嗎?李旦喃喃自語般地輕聲道:“碣灘,截癱;碣灘茶,截癱查?”他看著安金藏,腦子里倏忽一亮,立即吩咐劉振威派人去查無腿人的底細(xì)。
宮門關(guān)閉坊門也關(guān)閉,神都已經(jīng)宵禁。除了官府人員或者急病請醫(yī),無故犯禁者金吾衛(wèi)士先控弦警告,再發(fā)彈丸到腳邊,第三下便可直接射擊。他們有皇嗣之命,當(dāng)然沒有問題。
五更時分,李旦接到報告:無腿人名叫喬延利,很可能與來俊臣有關(guān)系。這種形勢下,官缺動態(tài)他自然比吏部掌握得更早更細(xì)。
二妃只是奉命進(jìn)宮請安對問,照理昨日午前就該回來。即便陛下賜宴,也晚不過當(dāng)夜。彼此緊鄰,東西相接,幾步路的問題。如果破例留宿,那么她們的婢女侍從也應(yīng)該回來報告。此時不回,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被下獄甚至處死,二是被劫持或者兇殺。但青天白日,皇城之內(nèi),第二種可能性極小。也就是說,只有第一種可能?!白摺?,這個蹊蹺唐突的提醒,也是側(cè)面的證明。
是誰的提醒其實無關(guān)緊要。太宗高宗恩澤遍地,李家的支持者同情者毫無疑問遠(yuǎn)超武家,無論武家多么囂張。緊要之處在于這究竟是善意的提醒,還是精心的陷阱。
提醒自不必說,即便是陷阱,在皇城之內(nèi)能將飛刀甩入東宮,也基本可以視為國家力量。如果國家力量要暗算你,那你無論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不如冒個險。
且慢!若是下獄或者處死,也應(yīng)該有消息反饋回來吧?為什么沒有?
李旦判斷,劉妃竇妃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于非命。之所以無人回來報告,是因為消息被刻意封鎖。而除了武則天本人,誰都無此能力膽量。宮城雖大,機(jī)構(gòu)雖多,但以韋團(tuán)兒的能量還打探不到的消息,只有兩種情形,一是她不敢明說,二是她委實不知。果真如此,只能進(jìn)一步推演出兩種情況:要么他的親生母親完全無視他的存在,要么他的親生母親極度在意他的態(tài)度,不想跟兒子撕破臉皮圖窮匕見。一定是這樣的,一定!
那么,他就有義務(wù)為二妃的下落找個合適的說辭,給武則天一個臺階。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不撕破臉皮?;蛘哒f,拖延撕破臉皮的時間。而這個“走”字,不是這樣的善意提醒,就是誘騙他出京途中加害的陷阱。
能不能不走呢?的確有陷阱的可能。可是于他而言,神都的空氣如此粗礪沉重,他早已無法呼吸。
必須要走。沒別的辦法。在這一點上,安金藏、劉振威與李旦不謀而合。
李旦感覺身體微微發(fā)抖。他命令劉振威坊門一開便派人出去散布消息,只說昨日上午,劉妃竇妃問安回來途中,被歹人以到佛授記寺燒香聽講為名騙出皇城,隨即被劫持。然后再派出一撥侍衛(wèi),大張旗鼓,招搖過市,經(jīng)過喬延利和無臂人那里,疾馳出城。
這隊侍衛(wèi)必須要派貼心的人率領(lǐng)。李旦看了看安金藏,安金藏問道:“碣灘茶?”李旦問道:“二妃向瀟湘。李家血脈的存亡,可能在此一舉。可靠嗎?”安金藏道:“絕對可靠。全縣乃至全州都欠某的人情,聽說已經(jīng)給某建了生祠。那里地處偏遠(yuǎn),朝廷威力不及,且山高勢險,刺客再多也無濟(jì)于事。”
也只好如此。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李旦的故舊親朋雖多,卻沒有任何一處可以投奔。那是給人家惹禍。
11
安排完畢,等安金藏帶領(lǐng)一隊侍衛(wèi)出了宮城,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李旦來到宮城。見到韋團(tuán)兒,他語氣驚惶:“寡人的兩個娘子被歹人劫持。某要馬上稟報陛下,前去追趕!”韋團(tuán)兒滿臉愕然:“有這等事兒?如此請郎君稍候,團(tuán)兒立即稟告大家?!闭f完便匆匆消失。差不多燒完一支蠟燭,方才出來傳見。途中她問詳情,李旦道:“事出緊急,某掌握的情況也很有限。只知道她們被歹人劫持?!?/p>
聽過稟報,武則天表情平靜:“青天白日,她們竟會受到這等誘騙?”
“大周革命順天應(yīng)人,宇宙四海稱頌,京畿重地尤其安穩(wěn),兒 [34]也難以置信?!?/p>
“她們素來愚笨,你身為皇嗣,也是千金之軀。親自尋找,值得嗎?”
“兒想將她們找回來細(xì)細(xì)教導(dǎo),以便服侍陛下,略盡孝心。況且她們再愚笨,也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妃子,關(guān)系大周聲威?!?/p>
“以天下之大,你能去哪里找呢?”
“兒找很靈驗的師婆 [35]算過,說是在南方千里之外?!?/p>
“你先回去吧。我 [36]想想再說?!?/p>
李旦告辭而去。武承嗣、武三思、來俊臣和韋團(tuán)兒從后面出來,眼睛都看著武則天。張昌宗、張易之兄弟繼續(xù)給武則天揉肩捶腿。武則天兩眼向天道:“都說說吧?!眮砜〕嫉溃骸俺家呀?jīng)接到報告,安金藏帶領(lǐng)右內(nèi)率府的一隊侍衛(wèi),已經(jīng)出城尋找。此為陛下家事,伏請陛下圣裁?!表f團(tuán)兒搶先道:“借機(jī)體察民情,正好輔佐大家?!蔽涑兴每纯次淙迹骸盎仕脤ゅ先藗?,理當(dāng)應(yīng)允?!蔽鋭t天慢慢悠悠地說:“他精神緊張,想出去放松放松。記住,他不止是皇嗣,還是朕的兒子。他要是出了個好歹,你們脫不掉干系?!蔽淙伎纯次涑兴?,正色道:“臣等明白!臣以為,讓他出去散散心,對陛下對皇嗣對朝廷都有益無害?!?/p>
四人離開武則天朝外走去。途中韋團(tuán)兒對武承嗣道:“皇嗣的安危,全看魏王和梁王。大家記性很好,請魏王不要忘記?!蔽涑兴眯Φ溃骸扒湔f哪里話!某還得留著項上頭顱,吃卿的喜酒呢?!表f團(tuán)兒聞聽長嘆一聲,沒再說話。
等韋團(tuán)兒回來,武則天并不向她交代二妃的下落,仿佛根本沒有此事,只令韋團(tuán)兒去東宮宣命,準(zhǔn)許李旦出京,但須輕車簡從,沿途不準(zhǔn)驚動地方。換句話說,也不得隨意接觸地方官。傳達(dá)過旨意,韋團(tuán)兒滿臉關(guān)切:“郎君是明白人,團(tuán)兒也說句實心話。魏王梁王陰飼在側(cè),圖謀算計,已非一日……”李旦剛要開口辯白,她立即用手勢打斷:“請郎君讓團(tuán)兒說完。今天的話,只有郎君與團(tuán)兒知道。郎君若再不放心,可不吐一字,聽著就好。魏王梁王的圖謀,大家并非不知。今日特意告誡他們,不準(zhǔn)輕舉妄動。郎君且放寬心?!崩畹┪⑽⒐笆郑c頭不言。韋團(tuán)兒接著道:“不過還是要請郎君多加小心。隨行的東宮衛(wèi)士,望仔細(xì)揀擇。團(tuán)兒也會派人暗中照應(yīng)。郎君多多保重?!崩畹┮琅f面無表情:“謝卿費心?!表f團(tuán)兒的腦袋一昂:“此去山高水長,路途遙遠(yuǎn),郎君就不能跟團(tuán)兒微笑道別嗎?郎君這樣,讓團(tuán)兒如何,如何能放得下心來?”李旦也起身強(qiáng)笑道:“團(tuán)兒關(guān)愛,某并非草木,豈能不知。只是二娘子生死未卜,某出京也難免艱險,哪里笑得出來呢?!表f團(tuán)兒道:“郎君真真糊涂!大家不滿意這兩位妃子,認(rèn)為不足以贊襄郎君。郎君難道還不明白嗎?”李旦聞聽,再度沉默。韋團(tuán)兒降低了音調(diào):“敢問郎君,出巡可有具體指向?”李旦盯著她的眼睛,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辰州沅陵?!薄澳潜厥前步鸩氐臄x掇。對吧?”“卿對某了如指掌啊?!薄霸敿?xì)掌握東宮動向的有兩種人。一是真心實意關(guān)愛郎君的,一是處心積慮謀害郎君的。敢問郎君,團(tuán)兒屬于哪一類?”
李旦略一沉吟:“那還用說,自然是前者?!表f團(tuán)兒立即眼閃淚花:“郎君知道便好。如此也不枉團(tuán)兒一片癡心。請郎君放心,若有風(fēng)吹草動,團(tuán)兒必遣人稟報?!?/p>
12
李旦帶領(lǐng)劉振威等幾個武功高強(qiáng)的貼身侍衛(wèi)出了城。住驛站、過關(guān)津都需要官方文牒,方向和程期有限。京師由門下省發(fā)給,地方則由駐軍和州府頒發(fā)。李旦身為皇嗣,奉敕出京,自然會有驛券。只是根據(jù)不驚動地方的要求,他們?nèi)忌碇矫穹b。這從顏色上便可以直觀判斷出來。朝廷有規(guī)定,三品以上官員服紫,穿紫色衣服;四品五品服緋,穿紅色衣服。紅得發(fā)紫,是有來歷的。六品七品綠色,八品九品青色。江州司馬青衫濕,白居易那時只是八品官,自然只能穿青衫。
平民服白。白丁白身的說法,即由此而來。黃色官民通用。他們?nèi)即┲S色的衣服,完全看不出品級。出了朱雀門,路過喬延利,李旦盯著他看看,他熟視無睹,專心畫像。等李旦經(jīng)過,方才掉頭觀察。無臂人看來沒有生意,東張西望。李旦越過他們,徑直向南。
從神都到辰州有千里之遙,只能走官道。也就是沿途設(shè)有驛站的道路。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古代驛路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但那只是客亭,僅能遮風(fēng)擋雨臨時休息,而貞觀之后的大唐國力強(qiáng)盛,控制的欲望和能力同步強(qiáng)化,驛站極為發(fā)達(dá),可以提供食宿和換馬服務(wù)。大體三十里設(shè)一處,根據(jù)緊要程度配備不同的人手。既有陸驛水驛,也有水陸兼通的驛站。其中從上都長安經(jīng)神都洛陽到汴州 [37]的官道是接納江南財賦的咽喉孔道,等級最高,是大路驛。從神都到辰州,要先走陸驛,經(jīng)鄧州 [38]到襄州 [39],這條路等級略低,是次路驛。
官員因公出行,可以免費在驛站食宿,使用驛站提供的交通工具,但隨行的家人不行。即便因公使用驛站,隨身行李也有數(shù)量限制,不能超重,以保護(hù)公物,也就是動物。騎驢騎馬不準(zhǔn)攜帶私物,馱馬馱?;蛘唑咉H可帶十斤,乘車可帶三十斤。違規(guī)各有刑罰。驛站也有限速措施,驛馬每天最多跑七十里,驢五十里,車三十里。伙食標(biāo)準(zhǔn)分為五等,分別是諸王一品、二三品、四五品、六品以下、無品人第比方舉人等。李旦身為皇嗣,照理可受一等供給,但他決意只受第三等。
驛站外有大片的驛田,用來牧養(yǎng)牲畜。驛站全部漆成紅色,人稱“紅亭”。門前環(huán)繞花木,立有報時的土堆,上插刻有十二時辰的木牌作為計時器具,名曰驛堠,提醒行客。高高的圍墻與門樓之后,庭院寬闊,除了可供住宿的房間,還有食堂、倉庫、馬廄,倉庫中食酒醬菜一應(yīng)俱全。墻壁和廊柱上密密麻麻滿是詩。文官都是詩人,而離家千里,旅途的漂泊勞累更能激發(fā)詩情。一進(jìn)驛站,白天在路上的感慨?dāng)M好的詩句立即噴發(fā),射向墻柱。
每所驛站最好的房間只有一個,是所謂的上廳,設(shè)在西邊,也叫西廳。李旦雖決意只受三等供給,但還是選擇了上廳。吃小館子住大店,這道理跟今天類似。安金藏早已等在這里。會合之后,討論前程安排,李旦憂心忡忡。兩位妃子生死未卜,他們此行也是迷霧重重?!白摺弊秩羰翘嵝?,最大的可能就是韋團(tuán)兒,可那酸詩又完全不是她的風(fēng)格水平。劉振威道:“殿下,請恕微臣 [40]多言。韋團(tuán)兒身上恐怕有不祥之氣,化妝之后滿臉哭相。發(fā)髻是碧琉璃的,碧琉璃就是必流離呀。從貌相上看,她眼睛細(xì)長,眼白多,按照相書上的說法,這叫豬眼,是好色淫蕩勾引男人的類型??峙率欠呛芏??!崩畹┑溃骸靶莸煤f!她畢竟是陛下身邊的人!”說完食指緊貼嘴唇豎起,做個噤聲的姿勢。安金藏道:“郎君不必?fù)?dān)心,某已經(jīng)細(xì)細(xì)查過。沒有可疑目標(biāo)?!崩畹u搖頭道:“小心無大錯?!?/p>
官員在驛站的伙食供給,并非出差補(bǔ)貼,而是日常標(biāo)準(zhǔn)的延續(xù)。兩京以及地方的公廨全部設(shè)有公廚,為官員提供免費的午餐,標(biāo)準(zhǔn)即為常食料。另外還有小食料、午時粥,以及臨時賜宴集會的設(shè)食料、設(shè)會料,寒食重陽等的節(jié)日食料。親王到一品官,常食料每日有細(xì)白米二升,粳米、粱米各一斗五升,粉一升,油五升,鹽一升半,醋二升,蜜三合 [41],粟一斗,梨 [42]七顆,蘇 [43]一合,干棗一升,燃料木炭以及調(diào)味品蔥、韭、豉、蒜、姜、椒若干。每月給羊二十口,豬肉六十斤,魚二十頭,酒九斗。如此詳細(xì)漫長的食單竟沒有茶的影子,可見至少在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大唐六典》編成之日,飲茶尚未成為達(dá)官貴人的習(xí)慣。
李旦要的是三等供給,即四五品官員的標(biāo)準(zhǔn),有常食料七盤,每日細(xì)米二升,面二升三合,酒一升半,羊肉三分,瓜兩顆,燃料與調(diào)味品若干。雖然不比東宮,但此時此刻,大家都有心事,只能將就而不能講究。主食向來以面為主,當(dāng)晚也不例外。有蒸餅,即帶餡的饅頭,也有湯餅,即面條。
草草吃完,各自安歇。安金藏與劉振威帶好兵器,在李旦兩邊的房間內(nèi)拱衛(wèi)警戒。出來的第一個驛站,離神都很近,一切平安。等離開鄧州,朝襄州進(jìn)發(fā),進(jìn)入山中的驛站,便發(fā)生了意外。連續(xù)騎馬奔走,大家都很疲勞,便早早睡下。夜深之后,李旦忽聽門外有奇怪的響動,立即本能地側(cè)身去抓床頭的佩劍。正在此時,房門洞開,一只弩箭破空而來,幾乎貼著他的身子射入床榻。他若一動不動,必然胸口穿洞。
李旦抽出佩劍,左手抓住劍鞘,右手捏緊劍柄,雙腿一前一后,略微彎曲,上身略向后傾,等待決斗。隨即一個人影撲來,暗光過后帶著陣陣深夜的涼風(fēng)。
兩人不說話便斗將起來。刺客手持一柄砍刀,力量沉重,但李旦毫不示弱。尚武本為傳統(tǒng)。他研習(xí)書法訓(xùn)詁既受風(fēng)習(xí)影響,也是韜光養(yǎng)晦,崇文并未淹沒內(nèi)心的血性,暗地里習(xí)武不輟,弓馬嫻熟。乒乒乓乓斗了幾個回合,再聽外面也在搏斗,隨即一陣胡臭氣息傳來,是安金藏。從小吃牛羊肉長大的人,到底不同。他大聲喊道:“郎君小心!”李旦呵呵一笑道:“你睡醒了嗎?”
此時房門大開,驛站里人聲鼎沸,火把熊熊,將暗夜照亮。刺客有一隊人馬,正與侍衛(wèi)交手,驛卒們躲在旁邊觀看。他們是嚇呆了,否則必定會有所行動,以免觸犯《捕賊律》。碰到這種事情,別人求助你不管,杖一百;別人未曾求助,你聽見了不管,減罪一等。若力量不夠不能救助,要迅速報告就近的官府,否則即等于不救助。見義勇為是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wù)。
劉振威與安金藏先前都被對手糾纏著,安金藏擺脫對手趕來替下李旦,與刺客決斗。這個身材高大的胖子,撥動鐵琵琶抵擋大刀,一邊跳《胡騰》舞,一邊瞅機(jī)會反擊。刺客的本意是偷襲。偷襲不成,銳氣已去大半。此時燈火照亮陰謀,更為膽喪。嘍啰多被殺死,只剩下兩個領(lǐng)頭的,正與安金藏和劉振威捉對廝殺。李旦道:“留下活口!”劉振威道:“郎君放心,某誓收此賊為奴!”安金藏道:“不行,某得先砍下他一根腳趾頭!”
昨夜李旦與手下約定,此后均以郎君稱呼他,以便保密。
刺客的敗相越來越明顯。安金藏的《胡騰》跳得越來越歡,琵琶的聲音也越來越激越。斗著斗著,他的對手忽然喊聲:“陛下,微臣該死!”隨即掏出一樣?xùn)|西塞進(jìn)口中,不幾下便栽倒在地。安金藏舉起鐵琵琶,卻遲遲未能泰山壓頂。再一看,那人口中已經(jīng)吐出黑血,隨即鼻孔眼孔也開始流血。毫無疑問,是劇毒砒霜。
劉振威的對手也自殺身亡。大家的興致隨即跌落。小嘍啰中倒有活口,但一審問,萬事不知,只是跟著前來打劫的。臨死前高呼陛下,李旦心里不覺一陣發(fā)毛。毫無疑問,不會是武則天派來的。她犯不著。越是她派來的,刺客越不敢暴露。出了這等事兒,奏報不奏報呢?想來想去,決定不奏報,立即出發(fā),急速向南。要不很可能得回神都。在他眼里,此時與龍?zhí)痘⒀o異。奏報是驛站和地方官的職責(zé)。等他們層層上報,經(jīng)夏官、鳳閣鸞臺 [44]抵達(dá)武則天跟前,他恐怕已經(jīng)上了漢水南下的航船。
13
驛站是州縣的門面,南來北往的官員每人都有一張嘴兩只眼。襄州地處沖要,驛站設(shè)施更好。但住不住驛站,李旦心里頗為猶豫。經(jīng)過的官員太多,說不定有誰會認(rèn)出他。想來想去,決定不住驛站。多出點兒旅費,減少些麻煩。
可即便如此,還是未能躲開襲擊。這次來的人更多。村店設(shè)施草草,打開門窗更加便捷。李旦雖然僥幸躲過,但侍衛(wèi)損失不小。
領(lǐng)頭的那個武藝高強(qiáng)。手持雙劍,接連刺死好幾個侍衛(wèi)。劉振威已經(jīng)受傷,安金藏也不再敢跳《胡騰》,手持琵琶小心抵抗。劍砍在琵琶上,不時冒出火星。刺客瞅準(zhǔn)機(jī)會,飛起一腳將安金藏踢倒,隨即沖到李旦跟前。李旦舉起佩劍蕩開他的左劍,立即感覺胳膊一陣酸麻。這家伙的功力的確深厚。他克制著緊張,小心防守。
李旦眼看就要落敗。侍衛(wèi)們都被擋住,有一兩個撇開對手試圖前來救援,都被刺客刺倒。緊急關(guān)頭,忽有一騎沖來。定睛一看,竟是喬延利。他騎在馬上,雙腿完好無缺地垂著,手持兩柄銅錘,拍馬殺來。李旦一陣驚慌,心想我命休矣,一陣風(fēng)已經(jīng)吹到臉上。他舉起佩劍正要抵擋,只見喬延利已經(jīng)飛起雙錘,跟刺客斗將起來。他騎在馬上,兵器又重,刺客立即落了下風(fēng)。李旦高聲叫道:“留下活口!”喬延利搖搖頭:“郎君錯矣!殺無赦,斬立決!”
喬延利奮起雙錘,將刺客捶得腦漿迸裂。侍衛(wèi)們士氣大振,迅速將他們解決。李旦和安金藏等人看著喬延利,不知說些什么。喬延利笑著對李旦拱了拱手:“郎君多加小心。某要回京復(fù)命,告辭!”
李旦已經(jīng)派人查過,喬延利有勛官的身份。唐代官員分職事官、散官、勛官三種。職事官才是如今人們都能理解的、真正意義上的官員。散官又稱階官,共二十九階,分文武兩類,僅有品級,沒有官印和具體職掌,前期有俸祿,后期除頂級高官外全部取消。朝廷付不起。勛官不分文武,類似軍功章,但可以累加,總共十二等,即十二轉(zhuǎn)。所謂策勛十二轉(zhuǎn)。只要有軍功,平民也可升為勛官,積累到足夠的考績再升為散官。普通勛官身份略高于平民,享受官員最基本的特權(quán),如免役、直系親屬享有部分司法豁免權(quán)。喬延利有四轉(zhuǎn)勛官,是驍騎尉,比照正六品,但他沒有具體職掌,也就看不出歸屬。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究竟是奉誰的命令?更奇怪的是,他不是失去雙腿的傷殘軍卒嗎,雙腿又從何而來?
李旦拱手道:“多謝搭救。請稍候片刻,我們喝一杯敘話?!眴萄永器锏匦Φ溃骸澳硨贋┎杩蓻]有興趣。淡寡無味?!崩畹┬睦镆徽穑骸斑@里到處都賣富水酒?!眴萄永溃骸岸嘀x郎君。某有令在身,不敢耽擱?!崩畹┑溃骸案覇栒l派卿來的?”喬延利搖搖頭道:“郎君不必多問。等回到神都,別忘了付畫像的錢?!闭f完掉轉(zhuǎn)馬頭,揚(yáng)鞭而去。
14
夜晚激烈廝殺,白日若無其事。早晨起來,李旦巡行襄州。襄水以北的這座城池同時瀕臨漢水,不愧是水旱大碼頭,雖然比不上兩京,但也可謂繁華。集市上店鋪林立,南北山貨都有。通俗娛樂更是熱鬧。有藝人說話,即講話本;也有俗講,包括僧講和道講:僧人道士各自用戲劇的方式講解佛經(jīng)道經(jīng),爭取信徒?,F(xiàn)場競爭,各有所得。說得興起,聽得會意,哄堂大笑,或者大放悲聲。
穿過集市,朝城外的驛站而去。這是個水陸兼通的大驛站,他們得使用水驛。沿漢水東下鄂州 [45],再南下岳州 [46],經(jīng)洞庭湖抵達(dá)朗州 [47],再溯沅江而上沅陵??梢圆辉隗A站食宿,但不能不借助驛站的交通工具。關(guān)津渡口都有兵卒守候,百姓不能隨便遷移。沒有文牒而過關(guān)津,可能面臨一年或者一年半的徒刑。他們手持驛券要船時,驛丞奇怪地問道:“各位昨夜怎么未曾住驛?”安金藏道:“襄州繁華,在客店住宿,可體味民風(fēng)?!斌A丞道:“住驛的客人起身早,船多被他們使用,只剩下一艘。你們要是再來晚一點兒,今天恐怕就走不成了?!?/p>
驛站調(diào)配的是一艘雙層大船。上層有客艙,底層為貨倉。兩位同行者已經(jīng)占先,僧道各一。都穿著紫色的袍服。這是朝廷的特許。李唐王朝攀附老子,起初崇道,加封老子為玄元皇帝,武則天另起爐灶,崇佛與之抗衡,故而僧人道士都可以穿紫袍,有許多恩遇。李旦聞聽也沒在意,反正是大船。
貨船根據(jù)逆流順流載貨與空載,在不同的河流上有不同的限速。當(dāng)然是限制最低速度,以提高運力。普通江河順流逆流的日速差別為十三公里,長江是三十二公里,黃河差別最大,有六十四公里。這也是朝廷從長安遷到洛陽辦公的原因。黃河流急,糧食難以運進(jìn)關(guān)中,李旦的父親高宗李治不得不率領(lǐng)百官到洛陽就食。這是艘空船,順流而下,速度極快。
劉振威有傷,在艙內(nèi)休息。李旦與安金藏在甲板上御風(fēng)而行。江清水綠,白鳥群飛,景致醉人。安金藏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他看著點點白鳥,深深地吸氣,喊道:“當(dāng)年就是這樣的景致!唉,我的腳趾頭又隱隱作痛了!”李旦笑道:“這才剛過襄州,離沅陵還遠(yuǎn)著呢?!卑步鸩氐溃骸澳成谖饔?,只有草原和荒漠,未曾見過這樣的高山大江,故而在哪兒見到,都覺得是一樣?!?/p>
這艘船已有些年頭。用木賊或者鯊魚皮打磨過的立柱,閃著微微的油亮,是歲月的痕跡。驛卒長期在船上生活,已經(jīng)習(xí)慣,并且開出菜園:船篷頂部有一層薄薄的泥土,上面種著幾種蔬菜,無非秋葵藠頭和芹菜。過了半個時辰,驛卒來給李旦奉茶。不知不覺已進(jìn)入南方,飲茶漸成風(fēng)習(xí)。李旦問道:“卿喝過碣灘茶嗎?”驛卒道:“喝過?!崩畹┑溃骸翱谖度绾危俊斌A卒微笑搖頭:“碣灘茶應(yīng)當(dāng)是郎君喜歡的。文人騷客,達(dá)官貴人。我等覺得口味淡 [48],也貴?!崩畹┞劼犜桨l(fā)好奇:“船上有嗎?”驛卒搖了搖頭:“某哪有那等口福。不過那位大和尚有?!卑步鸩氐溃骸芭??快些請他出來見面?!崩畹┮允种浦沟溃骸澳俏淮蠛蜕袕哪睦飦?,往哪里去?”驛卒道:“他說從上都薦福寺而來,打算到岳州傳道?!?/p>
薦福寺先后是晉王楊廣和英王李顯的府邸。李治死后,李顯舍府為寺,替父祈福。李旦一聽,感覺放心了許多,隨即派人去請。
和尚口誦佛號,進(jìn)門合十。落座之后,李旦試探地考問寺中的建筑形制與方位,結(jié)果應(yīng)對無誤。和尚自陳曾為高宗皇帝念經(jīng)祈福,因而受過封賞。除了這一襲紫袍,還有一條玉帶,正纏在腰間。安金藏道:“師傅既在薦福寺,如何能喝到碣灘茶?神都都少有人賣,更何況上都呢?!焙蜕行Φ溃骸柏毶猿缺娚鸀橹荆朴嗡暮?,曾去過碣灘。碣灘茶初嘗味淡,再品則有回甘。深夜談禪,飲它正合禪意。故而離開沅陵時,貧僧帶了一些茶籽,種在終南山下。茶樹略微矮小,茶味偏苦,但更適合修行。諸位施主如果愿意,不妨嘗嘗?!?/p>
用潔凈的江水泡出一盞茶,李旦、劉振威和安金藏跟前各放了一杯。安金藏剛剛舉起,卻又放下道:“近鄉(xiāng)情怯。某還是不喝了吧。過幾天喝正宗的。十五年的念想呢。唉,今日天朗氣清,某怎么還感覺那截被剁掉的小趾頭痛呢?”李旦和劉振威聞聽,動作也猶豫起來,和尚則不住慫恿。李旦端起杯子正要品嘗,道士忽然昂然而入。此前只隱約見過背影,而今再看,竟也是神都的老朋友:天橋下替人寫信的無臂人。
一看是他,李旦便與安金藏對了對眼神。來者不善。他們估計,和尚可能是朋友,道士肯定是敵人。道士道:“各位君子,有好茶單單撇下貧道,有失佛家的慈悲吧?”和尚臉色一變,但很快便豎起右手掌道:“阿彌陀佛。相逢即是前緣,請吧?!?/p>
和尚又給道士泡了一杯,然后舉起自己的杯子,示意請喝。飲茶如同飲酒,得請尊長先行。大家都看著李旦,李旦則看著道士,心里隱約懷著看他變戲法將兩條胳膊變出來的期待。只見道士坐下脫腳,熟練地舉起杯子。李旦端起杯子剛要喝,他突然喝道:“且慢!”隨即右腳一彈,青白色的茶杯彈丸一般飛來,將李旦的杯子碰碎。安金藏身子朝后一仰,摸出鐵琵琶就朝他劈去。
道士閃身躲過,順勢抖起左腳,一枚飛鏢便朝和尚飛去,同時大叫道:“保護(hù)皇嗣!”那時和尚已從腰間抽出軟劍朝李旦刺去。距離實在太近,且事發(fā)突然,李旦無法躲避,眼看就要刺中。此時飛刀飛來,和尚略一躲避,受傷的劉振威行動不便,只能將身子朝前一挺,用身軀硬生生地將軟劍擋住。
和尚踢開劉振威的尸體,抽出劍又向李旦逼去。此時道士已經(jīng)起身,聳動兩袖,竟然是兩只靈巧的小流星錘,在空中嗖嗖直飛。安金藏不明就里,退到李旦一邊,背靠背警戒。艙室太小,侍衛(wèi)們進(jìn)不來。道士笑道:“安金藏,你不是胡奴,你是糊涂!你且保護(hù)皇嗣,貧道對付禿驢!”
軟劍對流星錘,都是柔中有剛,硬中帶軟。兩人斗了十幾個回合,一時難分上下。李旦看得興起,挺身便要上陣。道士見狀,收起流星錘道:“這禿驢只有下毒的功夫,武功一般,必不是皇嗣的對手?!彪S即后退半步,與安金藏分別在兩旁壓陣。
軟劍的功力主要靈巧,而非氣力。李旦與他斗了十幾個回合,心里越來有譜兒,打定主意要將他活捉。和尚心知肚明,斗著斗著,突然使出同歸于盡的招數(shù),不擋李旦的佩劍,只用軟劍向他腹心刺去,然后趁他后退的空當(dāng),飛身撞出窗戶,跳進(jìn)漢水。
紫袍很快淹沒于白浪之中。李旦與安金藏顧不得感慨,再看劉振威已經(jīng)死去。他抬起頭來,向道士拱手致謝:“多謝道長。敢問道長尊姓大名,奉誰的指令?”道士微微搖頭:“不敢勞皇嗣動問。有些事情,皇嗣還是不知道的好。等回到神都,自可真相大白?!?/p>
15
緊趕慢趕抵達(dá)沅陵,所幸此后再無刺客。山青水綠,農(nóng)人在田間忙碌,而碣灘茶也即將采摘??諝庵袕浡洗禾炀d軟細(xì)膩的氣息。安金藏貪婪地吸了一口又一口,喃喃自語般嘆道:“是這個味兒,就是這個味兒!”
住進(jìn)客店,安金藏便要茶喝。茶水泡好,李旦端起一杯品品,然后慢慢喝下,感覺渾身放松。安金藏將茶杯半蓋著,端起來先聞聞再喝,喝完之后對李旦笑道:“味道如何?”李旦剛要開口,安金藏又抬手將他打斷:“品品第二杯再說?!崩畹┞认碌诙嗉庠诳谇粌?nèi)游動幾圈:“第一杯感覺味淡。再喝第二杯,便有回甘的感覺。回甘醇厚,如同好詩,令人回味無窮?!卑步鸩匦Φ溃骸袄删挥芯辰?!”李旦長嘆一聲:“若能在這里讀讀閑書,品品好茶,才真叫境界呢。”安金藏正色道:“郎君身膺重任,切不可如此頹唐。明日某便帶人尋找兩位夫人?!崩畹┑溃骸皩ふ沂裁??她們?nèi)粼谌耸?,必在神都;若不在神都,必不在人世?!卑步鸩氐溃骸安恍校€是要尋找。郎君不找夫人,某也要尋找故人?!崩畹┑溃骸扒涞墓嗜??什么故人,如何尋找?”安金藏長嘆一聲:“等找到故人,某自會稟報?!?/p>
安金藏背起琵琶,便到集市歌舞。他且歌且舞,唱胡曲,跳《胡騰》。雖然沒有足夠的同伴,場面效果不及群舞熱烈,但還是聚起了許多觀眾。有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琵琶起舞換新聲,安金藏隨即改唱中原音樂,是盧思道的《從軍行》:
……
關(guān)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
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
邊庭節(jié)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
長風(fēng)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
……
立即有人哭出聲來:“就是那個胡兒!就是我等的恩公!”
安金藏感覺那截被剁掉的小趾頭越來越痛,鉆心地痛,像針扎一般。他堅持著唱完,含淚施禮:“眾位鄉(xiāng)親父老,金藏回來拜謝眾位!謝謝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
人群歡聲雷動。大家領(lǐng)著安金藏,去看給他建的生祠。原來是城隍廟。起初本地的城隍神是漢代的一個縣令,也是本縣有志記載的第一個縣令。安金藏通報抓兵,無數(shù)人得以幸免,他的形象隨即也被塑成城隍神,常年接受香火供奉。
塑像頗為年輕英俊,體型尤其俊美。雖然為了增加威嚴(yán),特意加了胡須。李旦看看塑像,笑道:“你這胡兒,少年時倒也俊俏嘛。不像如今,傻大黑粗?!卑步鸩氐溃骸澳菚r某剛剛十八歲呀。”
回到客店,送走眾人,剛要安歇,胡志學(xué)忽然領(lǐng)著胡鳳嬌敲門進(jìn)來。他瞪眼看看安金藏,半天沒說話,安金藏不明就里,正要開口,忽然一個巴掌飛上臉龐。
胡志學(xué)喝道:“胡奴!你一去不回,親生女兒都不管不問了嗎?”
16
安金藏那年其實還不滿十八。他是西域安國人,十三歲時被突厥擄入軍隊為樂奴,后來九姓鐵勒縱橫天山,又被他們擄掠,都是在軍中奏樂。再后來,完全起自軍卒的大將薛仁貴奉命前來征討。他臨陣連發(fā)三箭,射死三員敵將,鐵勒軍隊士氣大挫,戰(zhàn)敗歸降。這就是風(fēng)靡一時的軍中歌曲“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guān)”的來歷。
安金藏就是聽著那首歌曲進(jìn)的玉門關(guān)。身份依舊是樂奴,不過主人已是唐軍。他的國家夾在強(qiáng)大的大唐與寬闊的突厥之間,一直無所適從。此前每一場唐突——的確唐突——的戰(zhàn)事,對他們都是血淚的記憶。
奴當(dāng)然沒有選擇生活方向的權(quán)利。不知哪一天,因為誰說了某句話,或者在文牒上寫下什么樣的判詞 [49],他們便被領(lǐng)到南方演出,抓五溪蠻對付突厥。因為勛功勛官對內(nèi)地百姓的吸引力不斷下降。大唐建政之初,朝廷獎賞軍功,社會風(fēng)氣尚武,從軍頗為熱門,甚至有人自帶衣糧投軍,所謂義征。太宗征高麗,募十得百,募百成千。名將薛仁貴便在高麗謀得了出身。然而很快,邊境粗安,大局初定,風(fēng)氣轉(zhuǎn)向。更多的人明白了軍功與勛官的利潤風(fēng)險并不對等,用自家的鮮血為將軍染紅衣袍不值,有人自殘手足躲避兵役。那樣自殘的手足人稱福手福足。這個代價之巨大在你的想象之外,因他們可能無法娶妻生子?!短坡伞芬?guī)定,腿部截肢、盲人(包括單盲)、聾人、駝背,跟弱智、侏儒、精神病一樣,都禁止結(jié)婚。
內(nèi)地百姓已經(jīng)覺醒,邊地呢?五溪蠻作戰(zhàn)勇敢,也許他們愿意賣命?可是很遺憾,他們對勛功勛官也沒多少興趣。他們其實一點都不蠻,心里門兒清,明白眼前山碧水白云淡風(fēng)輕的價值。他們喜歡自由,不想搏命。
起初的演出和誘騙都很成功。丁壯不明就里,還沒出戲已被抓走。這本來不關(guān)安金藏什么事。如果不碰到那個采茶女的話。那天走在路上,聽見對岸山上的茶園里有人唱茶歌,腳趾頭立即顫動起來。音樂是從內(nèi)心流露出來的溫泉,能化去身上的韁繩鎖鏈。那個瞬間,安金藏忘了自己的樂奴身份,本能地接腔對唱。就這樣你來我往,引得兩岸歡笑不斷。帶領(lǐng)他們的折沖府果毅都尉 [50]非但不干涉,反倒很開心。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只有把百姓誘騙入港,他才能如愿交差。
民間藝人都屬于樂戶,也是賤籍,每年有一定的義務(wù)演出時限。起初可以在城鄉(xiāng)自由活動,后來官府禁止到農(nóng)村演出。地處偏遠(yuǎn),不好控制。所以安金藏他們在鄉(xiāng)村的演出頗為成功。這其實是預(yù)熱。只有在鄉(xiāng)村造出聲勢,才能將人聚集到鎮(zhèn)子或者縣城,一網(wǎng)打盡。零打碎敲,掛一漏萬。
當(dāng)天夜里,安金藏就與對歌的采茶女見了面,到她家喝了新鮮的碣灘茶。樂奴并非沒有行動自由。再說一個胡人,到了這本屬楚國的蠻荒之地,都尉并不怕他逃亡。傍晚時分,他徜徉于阮江之畔,深為這前所未見的美景所折服,感覺沉重的肉身都要被春天的氣氛浮起。西域雖有遼闊的草原,卻沒有這等秀麗山水。當(dāng)然,也沒有類似的對歌。
采茶女正巧撐船過渡。茶園在河那邊。夕陽的余暉從背后照來,為她俊俏的面容鑲上金邊,顯得越發(fā)俊俏。在那個瞬間,安金藏感覺自己長成了男人。他體會到了類似音樂在內(nèi)心奔涌的勃發(fā)激情。聽到音樂,他的腳趾頭會顫動,而今顫動的物件不在腳下,而懸垂于雙股之間。
安金藏想開口打招呼,卻不知道如何稱呼。情急之下,他又唱起了日間唱過的歌。采茶女一聽,滿面羞紅:“你,就是上午對歌的那個胡兒?”安金藏點了點頭。聊了幾句,羞紅從臉上褪下,采茶女大大方方地邀請他到家中做客。男女七歲坐不同席,那是內(nèi)地書本上的講究,并非楚地的五溪。
采茶女叫鳳姑,模樣如春天般水靈,采茶時纖細(xì)的手指無比靈巧。那種靈巧只有樂工能深深地領(lǐng)會。跟彈琴敲鼓一樣,充滿靈性。安金藏?zé)o法忘記她給自己沏茶時的情形。仿佛是那段蔥白的手指,而不是曼妙的歌喉,撥動了他的心弦。
沅陵米粉,蒿子粑粑,新鮮的切膾即生魚片,都是無上美味。連同回甘醇厚的碣灘茶。藍(lán)天白云之下,青山綠水之間,他們倆完成了青春的蛻變。那比舞樂更加酣暢淋漓。他們?nèi)济撾x肉身,直上云霄。
吹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吹在赤裸的流過汗之后的軀體上,還是寒的。那種寒氣將安金藏喚醒。他從云霄間重重地跌落到樂奴身份之上,幾乎摔死。良賤不為婚,他沒有權(quán)利娶鳳姑,否則徒刑之后還要強(qiáng)制離婚。況且他此來本為行騙,而鳳姑有好幾個哥哥叔叔都在丁壯之年。盡管他們不是苗民,算不得五溪蠻,但剜進(jìn)籃子就是菜,王命大于鄉(xiāng)情,都尉管不了許多的。
安金藏不覺想起他在突厥軍中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突厥是筆糊涂賬,其實他們都是鐵勒人,建政之后才有所區(qū)分,什么藍(lán)突厥、黑突厥,其實類似大唐的貴人、良人、賤人。他那個好朋友真是悲慘,被唐軍俘虜?shù)挂擦T了,偏偏又被選為信使。信是怎么送的呢?唐軍在他后背刺滿辱罵可汗、令其投降的字句,然后灌上墨水,火烤結(jié)痂,放他回去傳話??珊巩?dāng)然不肯投降,又派他回去答話。他回到唐軍大營,被一片片地割死。
安金藏本能地一顫抖。鳳姑體貼地抱抱他道:“安郎,你冷么?”溫柔的話語之中,不乏羞澀。
不行,絕對不能讓鳳姑的親人從軍。
安金藏讓鳳姑盡可能地通知鄉(xiāng)鄰。而后每到一鄉(xiāng)演出,都擇機(jī)通報,第四天干脆逃亡??稍谶@離家?guī)浊Ю锏某兀锁P姑的家,他還能逃到哪里?
都尉沒費多少氣力便將他捉拿歸案。安金藏雖是官奴,但也不能輕易殺害,否則王勃的仕途也不會如此偃蹇。這位寫出千古名篇《滕王閣序》以及經(jīng)典名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初唐四杰,復(fù)出后又在虢州 [51]擅殺官奴,結(jié)果再度被貶。如果不是遇見大赦,他恐怕還有更大的麻煩。
不能殺,打還是可以的。笞杖徒流死,《唐律》中的五種刑罰,前面兩種完全由地方官掌握。都尉拷打安金藏,而百姓則在衙門前聚集,請求寬恕。都尉當(dāng)然不想激起民變,再說也不能把他打死。這個胡奴,歌舞還是動人的。
悲劇發(fā)生的誘因還是茶歌。鳳姑在外面唱得悲憤,安金藏在公堂上腳趾頭顫動得靈活。這一幕正巧被都尉看見。他無法忍受這個胡奴的囂張,盛怒之下本能地拔出佩刀,忽又想起不能擅殺官奴的律法??墒倾淞耆擞羞@個規(guī)矩,有這種血性,凡刀出鞘,必然見血。怎么辦?
腳趾頭應(yīng)當(dāng)不會致命。吳王闔閭在槜李之戰(zhàn)中被越國大夫靈姑浮砍掉的畢竟是大腳趾。估計傷勢比較嚴(yán)重,他最終死于非命。而安金藏抖動的則是小趾。
這截小趾隨即被一刀兩斷。安金藏慘叫一聲,幾乎昏死。從那以后,每逢陰雨天,他總會感覺那截會隨著音樂節(jié)奏而顫抖的小趾隱隱作痛,牽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多次求醫(yī),都沒有結(jié)果。醫(yī)生的解釋只有一個:那截小趾頭在遭受風(fēng)寒。只有將它找到,用熱酒洗凈布帛裹好,才能緩解。
17
鳳姑是胡志學(xué)最小的妹妹。鳳嬌的姓氏并非胡志學(xué)之胡,而是胡奴之胡。
安金藏,這個胡地出生的胖子,能揮舞鐵琵琶格斗的精巧樂工,無聲地落淚,肩膀不斷聳動。他伸出手,試圖擁抱鳳嬌,口中喊道:“我的幺幺……”
胡志學(xué)氣哼哼地:“虧你還能說兩句沅陵話!”
胡鳳嬌朝后面一退,躲過安金藏的手:“某不是你的幺幺。這才是某的阿爺。某唯一的親阿爺!”說著話,緊緊抓住胡志學(xué)的袖子。
“你說得對!他才是你的親阿爺。某,不配……敢問丈人 [52],鳳姑何在?”
“你還有臉問她!鳳嬌出生時難產(chǎn),她早已去世。都是你做的孽!”
難產(chǎn)可能是唐代女性死亡率略高于男性的重要原因。公主至少也有五人死于生產(chǎn)。
安金藏長嘆一聲:“娘子!怪不得腳趾頭截掉多年,還會隱隱作痛!痛的不是腳趾,而是心啊?!彪S即泣不成聲。
情緒約略平復(fù),李旦對安金藏道:“難怪卿對碣灘茶念念不忘!說來此地尋找妃子,其實是尋找娘子!”安金藏不好意思地笑笑:“郎君到了碣灘,絕對安全。這一點某敢拿性命擔(dān)保?!焙緦W(xué)聞聽,問李旦道:“怎么,有人尋仇?”安金藏道:“這是仆 [53]之恩人,正被仇家追殺。望丈人多多保護(hù)?!焙緦W(xué)語氣頗為干脆:“你有愧于鳳姑鳳嬌,但有恩于沅陵。你放心,你的恩人,就是沅陵的恩人!”隨即邀請李旦一行到他家中居住,以便策應(yīng)安全。
胡家家境頗為殷實,竟然也有二層小樓,竹木制作的。院子不大不小,頗為潔凈。鳳嬌將之拾掇得井井有條。進(jìn)門落座,先行奉茶。鳳嬌的纖纖玉指拈出茶葉,放進(jìn)杯子,同時燒水。水即將沸騰時,先倒入少許洗茶,再將水潑掉,最后沖茶。
細(xì)長的茶葉經(jīng)開水沖泡,在杯中上下翻飛,迅速展開身姿。少頃,茶葉在杯中固定,上面一層,下面一層,葉尖正好相對。齊齊整整,煞是好看。
李旦看著看著,不覺神飛天外。他腦海里回蕩起練習(xí)擊劍的情形。佩劍上下翻飛,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劍舞得越來越快,劍身越來越細(xì),慢慢化成湖筆,在書案上龍飛鳳舞,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他的右手手指慢慢比劃著,目光重新定格于杯中的茶葉。那一片略帶微黃的碧綠,沁人心脾。
安金藏看見李旦手指的細(xì)微動作,不覺想起自己被截掉的腳趾,苦笑道:“郎君想是又在心中研習(xí)書法吧?”李旦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半月未動筆墨,有些手生呢?!兵P嬌剜了安金藏一眼,然后看著李旦道:“我們碣灘茶,講究一觀,二聞,三品。一觀是觀其形。君子持身正,茶葉也要形正。形正則茶優(yōu)。何為正?葉片挺拔,尖峰聳立。上層者須頂天立地,下層者須氣貫長虹。否則便不算上好的碣灘茶。”
李旦渾身一震,連連點頭,嘆道:“禮失求諸野。想不到一個山野村姑,竟有此等見識。居廟堂之高,須有頂天立地之志,處江湖之遠(yuǎn),當(dāng)有氣貫長虹之品。果能如此,我大唐何愁不興!小娘 [54]可真算得上女魏征呢。”
李旦眼神發(fā)亮?!按筇啤倍忠膊亮亮税步鸩氐难劬?。他與李旦深深地對視了一下。
鳳嬌絲毫不帶喜色,微微躬身致謝,又用眼睛的余光剜剜安金藏,然后舉起半蓋著的茶杯湊到鼻前,深深一嗅:“二聞,便是聞茶香。開水乍一沖泡,熱氣強(qiáng)勁,只有上好的碣灘茶,茶香才能不被熱氣覆蓋。做人做事都講究長遠(yuǎn),而非片刻熱情,如同碣灘茶香的綿長?!崩畹┒似鸩璞劻寺劊骸百|(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香!”
鳳嬌接著道:“三品么,這個不能著急。交友立身,日久見心,細(xì)品知味。碣灘茶,初嘗味道略苦,但慢慢品來就能感覺到回甘。頭道茶湯主要是香,二道湯主要是回甘。郎君慢慢品嘗,兒告退了。”
李旦喃喃道:“三品,三品。這等見識,委實不低于宰相呢?!?/p>
胡志學(xué)道:“郎君有所不知。據(jù)朝廷敕令,每戶人家都藏有《孝經(jīng)》和《論語》,但鄉(xiāng)民多是翻都不翻,而我家鳳嬌雖勤于勞作努力女紅,卻也常常研讀。周圍人家,都夸獎她有學(xué)問有見識呢?!?/p>
鳳嬌對李旦屈身施禮,隨即揚(yáng)長而去,看都不看安金藏。安金藏張開嘴要說點什么,但終究只是嘆口氣,啥都沒能出口。
胡志學(xué)也未能釋懷。他看著鳳嬌的背影,滿臉惋惜疼愛。等鳳嬌走遠(yuǎn),這才回過眼神,審視安金藏:“都是你干的好事!給她留下個不明不白的出身!”
李旦道:“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圣人尚且如此,老丈何必介懷?英雄不問出身,某看小娘雖然年幼,卻也見識過人。”
胡志學(xué)點點頭又搖搖頭,問安金藏道:“你的丫頭,你如何安置?”安金藏道:“雖是仆所生,卻是丈人所養(yǎng)。某此時突然帶走,與強(qiáng)搶何異!”胡志學(xué)嘆道:“糊涂!紙里包不住火,跟著在下,她就是個私生女,甚至可能落入賤籍。君既已是流外官,還是帶走的好。況且神都多大,碣灘多小。某心頭越是不舍,越不能耽誤丫頭。就像我們的碣灘茶,越好越希望賣個好價錢?!?/p>
18
盈盈一水間,莊園與茶園遙遙相對。鳳嬌跟幾個姑娘一起,在山上采茶。茶園里滿是春日泥土略帶腥味兒的溫暖氣息,混合著茶樹被陽光激發(fā)出來的略帶甜味兒的黏稠,如同米酒般醇厚。到底是青年人,熱情洋溢。鳳嬌已經(jīng)忘記不快,又唱開了茶歌。她們唱的是采茶生活。艱辛卻也不乏樂趣。安金藏在對面聽到,心有感觸,不覺落淚。他清清嗓子,彈起琵琶應(yīng)和。這回他唱的不再是文人詩作,而向純粹的民間口語即興詩,像十幾年前對歌那樣:
樂奴本良人,奈何無好命。突厥將我擄,無端過玉門。
兄弟消息斷,父母無音訊。碣灘對茶歌,樹下結(jié)良緣。
官府騙抓兵,樂奴有良心。通報救眾人,衙門獲重刑。
別后千里雖掛念,有心無翅難飛騰。丫頭啊,我斷趾不為音樂痛,凄凄總是父女情!
來回幾段茶歌,愛的力量伴隨著音樂將怨恨擊退。等她親眼看到生父腹間的傷口,差不多已經(jīng)徹底諒解。錯誤的并非母親的隨意父親的絕情,而是吃人的不平等律法。
19
南方女人秋收稻,夏收頭。不知不覺便到了收頭的季節(jié)。小販走村串戶,收女人的長發(fā),以制作假發(fā)賣錢。李旦看著這從未見過的景象,心里頗有感觸。或者說,他感受到了時光從肌膚表面流淌的壓力。
初來的日子,他身心無比放松。馬背的顛簸,船上的波動,連同心底的緊張一同退潮,他終于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誣告,陰謀,刺殺,全都被碣灘茶沖走。在溫暖潮濕的沅陵,他似乎已經(jīng)離不開茶。每天除了騎馬奔馳一陣,便是舞劍習(xí)書,間以飲茶。鳳嬌這丫頭將他照顧得頗為周全。每當(dāng)他習(xí)書,她都靜靜地為他泡杯茶,然后在旁邊看一會兒。也就一會兒。因為她要紡線織布,繳納租稅。雖說胡家也蓄有奴婢,但鳳嬌并不作壁上觀,頤指氣使。她也竭盡所能,學(xué)習(xí)女紅農(nóng)事。
大唐延續(xù)北朝與隋的均田制。建政之初的多年烽火,燒滅了無數(shù)世家巨族,因而均田制推行得更加徹底有效。與之配套的是府兵制和租庸調(diào)制。女人沒有永業(yè)田也無須納稅,故而不少人家以女性為戶主好逃稅。成年男丁每年繳糧二石為租,另外服役二十天,或者納絹三尺、麻布三尺七寸五分代替,這叫庸;調(diào)包括綿三兩、絹綾二丈,或者麻布二十五尺、麻三斤。這是統(tǒng)一稅率,假定每個壯丁都獲得同樣的永業(yè)田,不考慮地區(qū)和族群差異??傮w比較輕,租差不多也就是一畝田的產(chǎn)量。雖然按照課口征收丁男的,但需要以家庭為單位繳納,故而鳳嬌她們除了日間采茶,夜晚還得織布紡線。
茶葉在水中飛舞,毛筆在紙面飛舞。李旦轉(zhuǎn)眼對鳳嬌笑笑,鳳嬌也嬌羞地笑笑:“君真有學(xué)問。字寫得如此好看?!崩畹┟摽诙龅溃骸皩W(xué)問?要我看,小娘的學(xué)問一點都不小,見識并不比韋團(tuán)兒差?!?/p>
本能地說出這個名字后,李旦才感覺到自己的焦慮。這種焦慮是舞劍寫字飲茶無法消弭的。就在昨天,他接到韋團(tuán)兒的書信,是通過驛遞傳來的。信中說神都一切安穩(wěn)。魏王梁王有不少小動作,但都被狄仁杰等大臣一一化解。印度僧人菩提流志在佛授記寺翻譯的《寶雨經(jīng)》,里面有東方月光天子授記在中國現(xiàn)女人身統(tǒng)治世間的記述,武則天龍顏大悅。雖然用安金藏那截被砍掉多年的腳趾頭思考也知道不是故意偽造就是理解偏差,但滿朝文武還是齊上表章朝賀。菩提流志當(dāng)然獲得了無數(shù)封賞。
佛授記寺在西邊的建春門內(nèi)。本名敬愛寺,唐代詩人多有吟詠。薛懷義在里面新建殿宇,然后改名為佛授記寺。韋團(tuán)兒提及此事,不知是不是因為李旦最初撒的那個謊,便安于此地。他很有點驚異于韋團(tuán)兒的瘋狂,竟敢驅(qū)使驛遞傳達(dá)私信。按照《唐律》,付寄者和收信人都要徒刑一年。她絲毫沒有提及失蹤的二妃,問候之后,特意提醒李旦,回到神都之后,要多向菩提流志請益。他在武則天跟前很紅,且對李家很有好感。
李旦自然沒有回復(fù),來信也沒敢保存。這都是要命的證據(jù)。舞劍習(xí)書品茶造成的放松是如此短暫。雖然焚燒來信的火已熄滅,但那些焦慮依舊如黢黑的灰燼一般醒目。宮廷斗爭固然血雨腥風(fēng),令人厭惡,但他身在獨木橋上,何以回頭。此地雖然安好,但床鋪被褥都是粗糙的麻布,而他早已習(xí)慣綾羅紗錦。還有,農(nóng)家的廁所也實在是骯臟。宮中雖也沒有單獨的廁所,但如廁時可以用干棗塞鼻,抵擋臭氣,之后還有手紙可用。而在這里骯臟的廁所如廁,沒有干棗塞鼻,也沒有手紙可用,只能跟當(dāng)?shù)厝艘粯?,用竹片刮去?/p>
這些還都是小事。關(guān)鍵在于,他的確掛念著萬里江山。
鳳嬌道:“不管韋團(tuán)兒是誰,終歸是郎君取笑?!崩畹┿墩胩鞗]有回答。等鳳嬌滿面含羞地離開,安金藏道:“郎君何必?fù)?dān)心找不到妃子,眼前不就有上佳人選嗎?不能為妃,做個承徽昭訓(xùn)奉儀 [55]總可以吧?”
妃以下是正三品的良娣。三品。李旦醒過神來,斥道:“糊涂!深宮幽禁,動輒得咎,別人不知,難道卿也不知?”安金藏正色道:“金藏忠于皇嗣,也信任皇嗣。只有殿下能給她一個合適的名分。”李旦道:“別在某身上押寶。某是泥菩薩過河?!卑步鸩亟器锏匦Φ溃骸爱?dāng)初某給自己肚子上來一刀時,確實沒有押寶的想法。無利可圖,也無意圖利。但而今,某必須要在郎君身上押寶?!崩畹┟碱^一皺:“怎么說?”安金藏道:“那時在郎君身上押寶純屬笨蛋,因有性命之險;而今不在郎君身上押寶更是笨蛋,可能錯過宏利?!崩畹┑溃骸澳氵@胡兒,繞什么圈子!快說!”安金藏道:“某的信心來自于喬延利。某判斷,他必定是來俊臣的人。來俊臣就是圣人跟前的一條狗。不認(rèn)法理也不認(rèn)情理,只認(rèn)主人。他突然轉(zhuǎn)向,必然是先知先覺,嗅到圣人意圖的氣息。他都在郎君身上押寶,某要是不跟莊,豈不是太傻?況且還關(guān)系到親生閨女的前途?!?/p>
李旦端起茶杯,喝一口,咂摸一番滋味,確實有醇厚的回甘。他徐徐道:“你這胡兒,看似粗魯莽撞,其實精明得很嘛?!卑步鸩匦Φ溃骸拌尮穆犚?,聽話聽聲。這是某吃飯的家伙啊,并不是抖機(jī)靈。”李旦正色道:“沒錯兒,憨厚就是最大的精明,真正的精明?!卑步鸩卣溃骸盎仕枚鳒?zhǔn)了嗎?”李旦道:“這得看看人家的意思。胡家養(yǎng)她十多年,某突然摘桃子,恐不合適。鳳嬌愿意與否,也得問問人家。”
胡志學(xué)雖然感傷不舍,卻也樂得。安金藏拿到尚方寶劍,便直接征求閨女的意見。聞聽是此事,鳳嬌滿面含羞,嚴(yán)謹(jǐn)?shù)厥┒Y作答:“此種大事,自當(dāng)由大人 [56]做主,兒無不遵命。”
喝著碣灘茶,回味著鳳嬌蔥白的手指,明亮的眸子,李旦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韋團(tuán)兒和兩位妃子。兩位妃子肯定已不在人世。韋團(tuán)兒呢,倒是有一肚子的機(jī)靈,對自己也有躍躍欲試的熱情,但她畢竟是武則天身邊的人。若無這層關(guān)系,自己心里對她還會有那樣的依賴感嗎?恐怕未必。在他心目中,她更大程度上還是武則天的影子。鳳嬌畫眉,也用鉛粉化妝,但很淡,也不貼朱鈿金佃翠鈿或者花黃。總體還是清水出芙蓉的感覺。身上有天然的香氣,無需佩戴香囊或者咀嚼沉香麝香。不用多想,肯定是這個只化淡妝的民間姑娘更稱心意。韋團(tuán)兒的高髻險妝濃墨重彩,如同大魚大肉,過癮倒是過癮,難免膩人。
李旦決定收納鳳嬌。不過暫時不辦完整的六禮 [57]。因為納彩、問名實際已經(jīng)辦過,納彩是上門提親,問名是詢問女方的名字八字,以便回到家廟卜算吉兇。若合適便通知女方,雙方訂盟亦即訂婚,所謂納吉。女方收下聘禮,叫作納征。最后兩禮請期和親迎就是跟女方約定時間,上門迎娶。
直接辦納征,送去聘禮。當(dāng)然不能講究皇家的氣派,暫時講究不起。按照民間但是正規(guī)的禮節(jié)?;橐鍪请p方家庭間的契約,而非夫妻二人之事?!短坡伞芬?guī)定,男方提出《通婚書》,女方若答以《答婚書》或者接受聘禮,婚約便宣告成立。女方毀約杖六十,男方毀約則損失聘禮。彩禮九種:合歡、嘉禾、河膠、九子蒲、朱葦、雙石、石棉絮、長命縷、干漆。合歡、嘉禾、長命縷的涵義不必解釋,膠、漆寓意雙方更加親密,雙石寓意感情牢靠,石棉絮寓意女方溫柔賢惠,蒲、葦寓意能屈能伸,應(yīng)對將來日常而且庸常的生活。
20
碣灘世外桃源,神都各方暗戰(zhàn)。萬象神宮內(nèi),狄仁杰向武則天慷慨進(jìn)言:“臣看天下百姓還在懷念大唐的恩德。陛下若冊立太子,只有選擇皇嗣或者廬陵王。傳給魏王梁王,都不得民心。”武承嗣與武三思臉色一變。武三思欲開口,被武承嗣悄悄拉住。武則天眼睛一瞪,半晌后徐徐問來俊臣道:“你說呢?”來俊臣恭恭敬敬地答道:“回陛下,微臣只關(guān)心誰對陛下不忠。其余的事情,一切伏請圣裁?!蔽鋭t天徐徐道:“朕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大鸚鵡,雙翼全部折斷。眾卿看這是何征兆?”狄仁杰搶先道:“這個夢的寓意,再清楚不過。武是陛下的姓氏,雙翼就是陛下的兩個兒子。廬陵王被貶在外多年,陛下還不起復(fù),這鸚鵡怎么能飛得動呢?況且傳位給皇嗣或者廬陵王,陛下百年之后,必然享受香火祭祀,而傳位給魏王梁王則未必。天下哪有侄兒祭祀姑姑千年的道理呢?”
武則天定睛看著狄仁杰,狄仁杰躬身施禮,沒有抬頭。武則天道:“退朝。”
眾人紛紛退下。狄仁杰正要退下,卻被武則天制止:“請國公留步?!钡缺娙俗哌h(yuǎn),她對狄仁杰道:“卿速派人悄悄迎回廬陵王。要保密,要穩(wěn)妥,要快!”
狄仁杰喜形于色:“陛下英明!微臣親自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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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三思趕到魏王府商量對策。已是深秋,天氣很涼。唐代房屋都很通透,漏風(fēng)而不保溫。那邊煉丹爐冒煙,這邊武承嗣最胖的小妾圍成一圈給他擋風(fēng)。武承嗣神色憔悴,將雙手依次伸入小妾的胸前取暖,口中道:“采陰補(bǔ)陽,采陰補(bǔ)陽。”武三思道:“魏王還有千年之望嗎?不能得天下,千歲也不過是匹夫時日!陛下已派人去迎李顯,兄竟還有如此閑心!”武承嗣道:“他迎李顯,我等就迎李旦?!蔽淙甲鰝€殺頭的手勢:“事不過三。去時沒能得手,主要考慮以皇嗣之尊流落到那種地方,已與放逐無異。太子出宮便是大事,陛下竟同意他輕車簡從,隱姓埋名南巡!萬不可放任他回朝!”武承嗣笑笑搖頭:“讓他兄弟爭位,不是更好嗎?”武三思思索片刻,艱難地笑道:“高明!某這就去奏請陛下。”武承嗣又搖搖頭:“我等都做不了這個人情?!蔽淙键c點頭:“那就請魏王出面說動韋團(tuán)兒?!蔽涑兴瞄]上眼睛,將手伸入另外一個小妾的胸前。他的動作慢慢加速,臉色也從平和變得肅殺。
出了魏王府,武三思的神色越來越肅穆。他微微閉眼,武承嗣蒼白的臉色立即浮現(xiàn)。那臉色蒼老難看,像是沉疴在身。他牙關(guān)咬緊,以拳捶掌,輕聲道:“你也不行了??幢就醯陌伞!?/p>
武承嗣次日來找韋團(tuán)兒。兩人見禮,武承嗣道:“皇嗣在碣灘已經(jīng)納妾,想必卿已知道了吧。民女胡鳳嬌雖然身份卑賤,但年輕漂亮?!表f團(tuán)兒咬咬牙,但很快就換上輕松的表情:“團(tuán)兒久居深宮侍奉大家,不問世事?!蔽涑兴靡馕渡铋L地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廬陵王即將回到神都。所以某想皇嗣還是早點回來的好。他出去散心,時日已久。”韋團(tuán)兒道:“軍國大事,魏王何不啟奏大家?”武承嗣道:“武李兩家成見已深,某怎么說都會被人誤解。瓜田李下,理當(dāng)避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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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團(tuán)兒的通知,先于朝廷敕令兩天到達(dá)。她的使者騎著私馬,可以不顧驛馬的限速。使者帶來的是口信,信物還是那樣一張紙,上面印著唇印。不同的是,上回猩紅,這次黝黑。
辰州刺史劉寶金親來宣命,兼以覲見皇嗣。李旦的身份已經(jīng)公開,因而不便再借住胡家,一行人全部搬到州城的館舍。這是專門用于接待官員的處所,有時也用來安置任期已滿、交卸差事、等待任命的州官。館舍是官方接待,自然比照朝廷禮儀。刺史恭恭敬敬地跪拜,稱李旦殿下,自稱不用臣,而用名字。只有東宮屬官才在太子皇嗣跟前稱臣。刺史請求李旦,將碣灘茶列為貢品。
李旦頗為奇怪。貢品亦即土貢。每年年底,州府長官要派副手進(jìn)京匯報本州官員考課情況,所謂上計。赴考的舉子和貢品一起送到尚書省都堂,參加十一月一日的大朝會。貢品在前,舉子跪拜在朝堂之外。一旦列入土貢,每年便必須進(jìn)貢,很可能被各級官吏借機(jī)盤剝,層層需索。雖然土貢的價值朝廷有限定,在二十匹和五十匹絹之間,但紙面上的政策總會被以各種形式突破,那時就會成為地方的沉重負(fù)擔(dān)。碣灘茶再好,入貢也未必能造福地方。
刺史答道:“殿下有所不知。碣灘茶列入土貢,對本州有兩大益處。一是這土貢確實為本州出產(chǎn)。先前進(jìn)貢的是水銀丹砂犀角。犀牛如今越來越難以獵獲,要從外州購進(jìn),而水銀丹砂總有朝官借機(jī)需索,靡費錢財甚多。碣灘茶質(zhì)優(yōu)價廉,茶農(nóng)收益不高,也損害本州的稅賦能力。一旦列為貢品,它有了名聲,必然銷路大開,如此官民兩便?!?/p>
李旦道:“水銀丹砂,哪位朝官需索?”
“前些年圣上好道,官員紛紛仿效。四金八石,不止一位重臣需索。小州每年上計都要帶碣灘茶,分送大臣,希望替換,但都沒有結(jié)果。很多人根本不收。故而等上計結(jié)束,回程前還要賤賣。去年找到來中丞和韋宮人,他們答應(yīng)遞個話,但至今沒有見到堂貼?!?/p>
怪不得安金藏能喝到碣灘茶。這個胡奴,也會吹牛皮。
“使君自可呈文上去,請求改換,怎么還需要勞動來中丞和韋宮人?”
“殿下有所不知,將碣灘茶列入土貢,寶金自然可以隨時呈文。但將水銀丹砂和犀角撤銷,恐怕有關(guān)大臣阻撓。而假設(shè)不能替換,也就不便增加茶葉?!?/p>
酒催激情,茶養(yǎng)理性。這是李旦在碣灘這段時間的茶悟。他微微點了點頭。
23
安金藏的那截斷趾已經(jīng)找到,果然在塑像底下。鳳嬌用熱酒擦洗干凈,包入布帛,準(zhǔn)備帶回神都。但離開之前,安金藏將它丟進(jìn)了碣灘。
“先前的疼痛肯定不是因為斷趾,而是因為你和你阿娘。丟下吧。偶爾疼痛沒有關(guān)系,可以讓我記住你阿娘?!?/p>
鳳嬌手捧《女則》,雙眼含淚。《女則》是武則天親自組織編寫的。這個不斷以各種形式打破禮法的女皇帝,竟也要教育天下的女子謹(jǐn)守婦德。李旦將這本薄薄的冊子交給鳳嬌,讓她仔細(xì)研讀,悉心體會,準(zhǔn)備應(yīng)對。
原路返回。襄州之前,一路平安,等進(jìn)入河南府地界,主食由米換成面,不是蒸餅就是湯餅,襲擊再度發(fā)生。
喬延利等在道路旁邊,老遠(yuǎn)就向李旦打招呼。聲稱來中丞派他前來迎候,兼以護(hù)衛(wèi)。李旦與安金藏對視一下,將馬勒住。李旦心里多少有點疑慮。他跟來俊臣往日并無交情,而今突然派人來迎,至少名義上還不合法。陛下有令,未經(jīng)許可,百官不許打擾皇嗣。來俊臣怎么會知法犯法?雖說法律的權(quán)柄主要在他手中,這樣也未免蹊蹺。
喬延利笑道:“另外還有一事,請殿下付某畫像的賞錢?!眴萄永鸟R不緊不慢地接近李旦。眼看馬頭就要相接,突然一把飛刀射來。李旦本能地一閃,同時抽出佩劍,安金藏也掄起了琵琶,但飛刀卻直奔喬延利而去。喬延利朝馬鞍上一個躺臥,躲過飛刀,掄起兵器便朝李旦沖來。安金藏見勢不對,立即拍馬擋住。此時旁邊樹林里沖出幾名騎手,領(lǐng)頭的正是無臂道士。他甩甩衣袖,又放出一只飛刀,同時喊道:“保護(hù)皇嗣,這里交給我!”隨即催馬朝喬延利殺去。
銅錘對流星錘,一時難分上下,但是沒過多久,喬延利便明顯處于下風(fēng)。一來無臂道士有幫手,二來手是兩扇門,全憑腿打人。無臂道士腿腳靈便,等于多了一對兵器,而喬延利雖然雙腿健在,但假裝截癱多年,離殘廢已經(jīng)不遠(yuǎn)。
流星錘將喬延利擊中。如果無臂道士沒有留活口的打算,他必然腦漿迸裂。這樣一來,便只能被生擒活捉。
“誰派你來的?”李旦的聲調(diào)氣淡神閑。
喬延利搖了搖頭:“江湖規(guī)矩,某不能說。請殿下殺了某吧?!?/p>
李旦道:“殺了你?想得倒美,寡人會一刀刀地割下你大腿上的肉,他是胡人,最喜歡吃仇人敵人叛逆者的肉?!?/p>
沒錯。生吃當(dāng)時甚為流行,不僅鮮魚,羊肉也有生吃的名菜,生羊膾。除了胡地風(fēng)俗,大概也有烹調(diào)器物和技術(shù)不夠發(fā)達(dá)的原因。
安金藏道:“某的刑罰不會比來俊臣的輕松。說吧,說出來,給你個痛快?!?/p>
“迎接問候殿下,是來中丞的意思,借機(jī)行刺,則是梁王的安排。至于原因,就不必某多嘴了吧。其實某說不清楚,也不關(guān)心。請賜某速死?!?/p>
“你上回阻撓了魏王梁王的刺殺計劃,他怎么還敢用你?”安金藏本能地問出問題,隨即舉起手指制止他的回答:“不用說了,某已經(jīng)明白?!比缓筠D(zhuǎn)頭看著李旦。李旦在侍衛(wèi)的簇?fù)碇?,跟無臂道士之間保持著安全距離。安金藏道:“郎君,要不要交所司審判?”李旦眉頭一皺:“交給來俊臣?還是交給卿吧?!?/p>
安金藏舉起琵琶,喬延利腦漿迸裂。按照慣例,那匹馬應(yīng)當(dāng)賞給無臂道士,但他不肯要,便歸了安金藏。此時此刻,無臂道士還不忘辯經(jīng):“身為佛弟子,你怎能殺生?”安金藏呵呵一笑:“這不是殺生,而是超度他去西天極樂世界?!?/p>
李旦問無臂道士:“卿究竟是誰?”
無臂道士欠身施禮:“請皇嗣原諒貧道的不恭。貧道陳嵩,奉韋宮人之命,沿途策應(yīng)。這是貧道的信物。”
侍衛(wèi)上前接過信封。打開一看,里面還是一張印著唇印的空白信箋。唇印又變成紅色,但比頭一次的淡。
24
回到神都,第一件事自然是覲見圣神皇帝陛下。武則天道:“你可曾找到妃子?”李旦恭謹(jǐn)?shù)鼗貜?fù)道:“回陛下,兒未曾找到妃子,卻找到了治國之道?!?/p>
“哦?鄉(xiāng)野之間,也有治國之道?”
“鄉(xiāng)野與朝堂原為因果。大周革命以來,陛下在朝堂施行仁政,布澤仁德,此即為因;鄉(xiāng)野生活富足,人心安樂,此即為果。所謂政通則人和。兒親眼所見,碣灘一戶茶農(nóng),竟也有二層樓房。而我大周兩京城坊之內(nèi),樓房都不多見。故而百姓交口稱頌陛下?!?/p>
武則天微微一笑:“幾個月不見,你佛學(xué)根基,竟也有長進(jìn)。”
李旦道:“雖然幾個月不見,但兒每日誦佛,為陛下祈福,從未間斷。偶有心得,也是陛下的福報澤及兒。覲見陛下過后,兒打算去佛授記寺,向菩提流志師傅請益。兒特意給他帶了碣灘茶,飲茶有助于禪悟,他必定還能為陛下譯出更多的寶經(jīng),造福大周臣民?!?/p>
“你未曾找到妃子?你不是已經(jīng)找到了嗎?”
“兒想那兩位妃子失蹤,必是前世福報不夠,侍奉陛下的緣分已盡。安金藏流落民間的閨女既精烹飪,又善泡茶,且熟讀陛下的《女則》,正好可以侍奉陛下,也算兒的一片孝心。南方的米粉,蒿子粑粑,想來陛下也未曾吃過。兒吃過而陛下未曾享用,非人子人臣之分,兒夙夜不安?!?/p>
武則天竟?jié)M臉慈祥。她微笑道:“改天你把他父女帶來,讓阿娘瞧瞧?!?/p>
覲見完畢,李旦便匆匆離開,前去佛授記寺。菩提流志對他格外和善。他刻意避開韋團(tuán)兒的人,卻避不開她的信。她再度用唇印為信,約他到廟中相見。每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各個寺廟都有和尚公開講經(jīng),這不是集市上的俗講,比俗講嚴(yán)肅深刻,妓院里的妓女連同官妓,這三天全都放假,因而人多熱鬧。李旦沒穿朝服章服,身著便服前去赴約。
朝廷禁止乞討,尤其在兩京,但也有人打擦邊球。他不知請誰做了個會動的木頭佛像,口中發(fā)出阿姆阿姆的聲音,手持空碗,里面放幾枚銅錢作為提示引誘,向人來回晃動乞討。等施舍的錢滿,自動落下一個木蓋,將之蓋住。
廟里果然熱鬧。那天是尼講,即女尼講經(jīng)。不少富家子弟混進(jìn)來看熱鬧,故而人聲鼎沸,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最后不得不關(guān)上大門。
韋團(tuán)兒依舊是高髻險妝,不過戴著面紗。兩人碰了頭,在人群中竊竊私語。李旦搶先施禮:“多謝團(tuán)兒搭救成全?!表f團(tuán)兒的口氣既埋怨,又凄涼:“郎君因何刻意躲著團(tuán)兒?”
“團(tuán)兒冰雪聰明,此刻怎么糊涂了?卿越是照應(yīng)某,某越不能公開見卿呀?!?/p>
“聽說郎君已經(jīng)找到妃子?”
“是安金藏失落民間的閨女?!?/p>
“團(tuán)兒不能時刻照應(yīng)服侍郎君,郎君確實應(yīng)該找個好女人。只要她溫柔賢惠,團(tuán)兒也就放了心?!表f團(tuán)兒的語氣幽怨而含酸。
“不沖別的,就沖安金藏冒死剖白舍身相救,某也該給鳳嬌一個恰當(dāng)?shù)臍w宿。”
“敢情郎君真要納妃?圣人不次用人,不以門第為念,倒是很有可能。如果必要,團(tuán)兒可以替郎君給圣人敲敲邊鼓呢。”李旦看不見韋團(tuán)兒的表情,但聽到這番話,心里倒也有幾分酸楚。后宮佳麗過萬,不知碾碎了多少花瓣一般的少女青春。而那無情的碾子,說話的工夫里也未曾停歇片刻。
“兒女情,國家事,還是不混淆的好?!?/p>
“郎君還知道有國家事么?廬陵王已被悄悄接回神都,圣人不日將正式冊立太子。團(tuán)兒想提醒郎君的是,千萬不要拱手讓人?;仕门c太子,本來也只是名稱不同?!?/p>
“身為臣子,怎能說出這樣的話?立儲為軍國大事,只能以圣意為斷?!?/p>
韋團(tuán)兒掀起面紗,已是淚光盈盈:“團(tuán)兒一片苦心,就不能換來郎君一句實話嗎?”
李旦心腸一軟,本想說點和緩話,但還是正色道:“李旦對阿姊感激不盡。只是兄弟八人,而今只剩下某與廬陵王……我等只有恭謹(jǐn)侍奉陛下,不敢稍存雜念,此為忠孝之道?!?/p>
“這么說,郎君果真要讓出太子之位?”
“團(tuán)兒糊涂!屬于你的你不要,那才叫讓。本來便不屬于你,豈能觍顏說讓?李旦只是不爭而已。一切聽?wèi){陛下圣裁?!?/p>
韋團(tuán)兒幽怨道:“鳳嬌在民間吃苦多年,理當(dāng)讓她三分。只有這個說辭,能讓團(tuán)兒的心稍稍平復(fù)。如此說來,也是一片虛妄嗎?”
25
回到東宮,李旦與安金藏、胡鳳嬌對坐不語。安金藏道:“某也以為該郎君當(dāng)太子。皇嗣,本來不就是太子嘛?!?/p>
李旦猛地一拳砸在幾上。安金藏和鳳嬌一怔,看著李旦。李旦沒有說話,他們便也不再開口。鳳嬌低著頭繼續(xù)沖茶。夜晚的宮殿里,水流的聲音頗為激越,淡淡的蒸汽帶著濃濃的茶香,在燭光中裊裊升起。
茶杯里的碣灘茶上下兩層,彼此對立,針尖麥芒一般。李旦定睛看著茶湯茶葉,忽然有了禪悟的感覺。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徐徐道:“清虛淡遠(yuǎn),略有回甘。好茶,好滋味,好生活呀。”
鳳嬌道:“奴帶的碣灘茶已經(jīng)所剩無幾。若不能列入貢品,恐怕很快就沒的喝了呢?!?/p>
二道茶湯之后,鳳嬌要換茶,被李旦制止。他們一直對飲,直到茶葉全部沉淪杯底。李旦示意道:“先前兩層對立,針尖對麥芒。而今呢?”
安金藏和鳳嬌看著茶葉,對視一下,茫然不解。片刻之后,安金藏點點頭道:“某有點懂了?!崩畹┬Φ溃骸澳氵@胡奴,聽覺敏銳,視覺遲鈍!此時此刻,假設(shè)我們再兄弟相爭,不就是讓人漁翁得利嗎?皇位都能讓給母親,太子怎會舍不得讓給哥哥?爭斗的結(jié)果,必定是同時沉淪!”
26
廬陵王李顯昔日的府邸早已被沒收。他抵達(dá)神都之后,一直秘密住在都亭驛里。這是最大的驛站。所有離京赴任或者奉敕出使的官員都會先住在這里,接受迎來送往的宴請。
李旦根據(jù)狄仁杰的提示,悄悄趕到驛站探望兄長。二人相見,李顯欲對皇嗣行禮,李旦則搶先一步跪倒在地:“七哥!”
李顯也隨即跪下,二人膝行到一起,抱頭痛哭。李顯的妃子韋氏也伏地痛哭。
哭了一氣,李旦忽然破涕為笑:“你我兄弟分別經(jīng)年,好不容易相見,是大喜事,怎么反倒哭哭啼啼!七哥請起,賢嫂請起!”
三人席地憑幾而坐,相對敘話。李旦道:“七哥此番回京,必與冊立太子有關(guān)……”李顯本能地豎起食指在嘴邊。李旦堅決地說:“你我兄弟,開誠布公,不妨事!我必定極力為七哥請命!”韋氏道:“如果冊立太子,還是皇嗣水到渠成的好?!崩畹﹫詻Q地?fù)u頭:“立長為千古大禮,豈能逾越!請七哥嫂嫂放心,李旦絕不糊涂。而今就剩你我兄弟二人,若再內(nèi)訌,豈有生路!無論何時,我都盡心竭力輔佐七哥!”
回到東宮,李旦便起草表章,要求冊立廬陵王李顯為太子。武則天隨即召見李旦、安金藏和鳳嬌。她面目慈祥地問道:“旦兒,聽菩提流志師傅說,你力主立顯兒為太子,是因為喝了碣灘茶的禪悟,是嗎?”李旦老老實實地答道:“阿娘明鑒。要說兒從頭到尾都全無想法,那是既不忠又不孝。不忠是對陛下撒謊,不孝是忝為皇嗣,卻不思為阿娘分勞。然而長幼有序,千古大禮。兒愿意輔佐七哥,如同輔佐阿娘一般?!?/p>
武則天微微點頭:“這話實誠。你們兄弟二人,要協(xié)力同心。你不是還要談?wù)劜瓒U嗎?”
“兒佛學(xué)不精,不敢班門弄斧,再說句實話,無非是酒催激情,茶養(yǎng)理性。清茶去火,讓人靜思?!?/p>
“鳳嬌,給朕泡一杯嘗嘗?!?/p>
鳳嬌答應(yīng)一聲,起身給武則天泡茶。上下兩層,鋒芒對立,武則天只看不言。她品嘗之后,微微點頭,未作評價,只讓安金藏脫去上衣,展示后背的佛像和前胸的傷口。安金藏穿好衣服,還沒抬頭,便聽見她在宣旨:“傳旨,封皇嗣李旦為相王。封安金藏為仁勇校尉,相王府隊正,云騎尉,河南縣開國子,食邑二十戶 [58],每戶以五丁為限。胡鳳嬌賜名安鳳嬌,為相王媵 [59],賞絹百匹,賜錢四十千?!?/p>
三人叩頭謝恩完畢,武則天道:“旦兒,你雖有美媵,尚無正妃。你肯要韋團(tuán)兒嗎?她倒是有些見識?!?/p>
李旦道:“兒向來敬重韋團(tuán)兒,只因她服侍阿娘,實際也代兒盡忠盡孝。別無他念?!蔽鋭t天道:“你向來知分寸,不枉阿娘一番教導(dǎo)。傳旨,韋團(tuán)兒陰圖上位,離間君臣骨肉,頗失人臣之義,本當(dāng)處斬,念及素日服侍不無微勞,著即賜死。”
李旦如聽綸音,如聞?wù)ɡ祝珔s不敢抬頭。武則天道:“相王擁戴太子有功,還有什么話要說嗎?”李旦道:“稟陛下,兒還有一個請求。請陛下恩準(zhǔn),將碣灘茶列為辰州的土貢,而將先前的水銀丹砂和犀角撤銷,不再納貢……”
武則天再度端起茶杯品了品:“準(zhǔn)。碣灘茶馬上列入土貢,賜給兩都各大寺院的師傅。記住,你此去辰州,不是尋找妃子,而是為我,為佛弟子,尋找上好的貢茶。”
“謝阿娘,兒還有一個請求。希望能給韋團(tuán)兒送行。她雖有罪,但對兒不無熱心照應(yīng)。”
“她送你南下,你送她西行。有情有義,正是我大周男兒。去吧?!?/p>
27
唐時宮禁不如后代森嚴(yán),女官內(nèi)官出入皇城相對自由。上官婉兒在外面建有府第,韋團(tuán)兒也是一樣。當(dāng)然,不及上官婉兒的宏偉雄壯。
李旦跟隨內(nèi)侍向韋團(tuán)兒宣旨。他帶著碣灘茶。韋團(tuán)兒一見,便凄然一笑。李旦竭力笑道:“多謝阿姊來回照應(yīng)。此去辰州無甚收獲,只帶回來些碣灘茶,請阿姊嘗嘗?!?/p>
韋團(tuán)兒長揖到地:“多謝郎君送行。郎君能賜團(tuán)兒一面,團(tuán)兒此去再無遺憾?!彪S即喝了口茶道:“還是當(dāng)年的新茶好些?;馗矢?。”
李旦道:“阿姊喜歡,不妨多喝兩口?!?/p>
韋團(tuán)兒將茶喝完,有些詫異:“怎么,賜團(tuán)兒的不是一杯鴆,而是一匹綾嗎?”
李旦的口氣也很詫異:“自然!阿姊竟這么看某?”
韋團(tuán)兒哭出聲來:“團(tuán)兒還是希望死在相王手下!”
李旦長嘆一聲:“阿姊若是早些飲碣灘茶,多飲些,或許不至于此!”
韋團(tuán)兒道:“二妃失蹤因團(tuán)兒而起不假,但確非團(tuán)兒所愿所知。團(tuán)兒只想將她們貶為庶人。不過,這個賬郎君還是記到團(tuán)兒身上吧。以后的日子好過些?!?/p>
李旦立即豎起食指,示意噤聲。雖然內(nèi)侍離得很遠(yuǎn)。他長嘆一聲:“因緣不起,煩惱不生……”
韋團(tuán)兒收斂哭腔,諷刺地笑道:“我也是名門望族出身,憑什么要幽禁深宮一生,眼看著青春衰老,死后隨便丟到宮人斜 [60]?”
李旦微微搖頭:“城南韋杜,去天尺五。誰讓卿姓韋呢。太子已有韋妃……”
韋團(tuán)兒過來抱抱李旦,在他臉頰上印下深深一記唇?。骸芭^,便無遺憾。只恨不能侍奉相王。相王多保重,團(tuán)兒去也?!?/p>
李旦一揖,轉(zhuǎn)身離去。內(nèi)侍宣旨,韋團(tuán)兒隨后吊上了房梁。在她腳下,黃葉片片飛起。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數(shù)日,武承嗣郁郁而死;沒過多久,來俊臣被處死。幾年之后,李旦輔佐李顯發(fā)動神龍政變,重回大唐。又過了幾年,唐隆政變發(fā)生,李旦當(dāng)了兩年多皇帝,便禪位于太子李隆基,即赫赫有名的唐玄宗。
玄宗即位之初先忙于政事,再忙于愛情音樂。隨著天下大治,他的年歲不斷增長,越來越思念生母。他追封生母為德妃,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但一直找不到下落。宮廷內(nèi)外,所有的線索都在碣灘茶上集中,然后徹底斷掉。因此緣故,他開始大喝碣灘茶,以紀(jì)念生母。上行下效,朝堂慢慢飲茶成風(fēng)。
注釋:
[1]今為湖南懷化市屬縣。
[2]唐代五百戶為一里,設(shè)里正管理。
[3]唐人對父親的日常稱謂。爺指父親,阿為語助。
[4]唐代女性最常見的自稱。也可自稱奴或者某。
[5]與南衙十六衛(wèi)對應(yīng),東宮衛(wèi)士共有十個率府,分別為左右衛(wèi)率、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左右監(jiān)門率、左右內(nèi)率。后面四率跟十六衛(wèi)中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左右千牛衛(wèi)一樣,不統(tǒng)率折沖府。
[6]來俊臣時任御史中丞。姓氏加官職是對唐代官員的通常稱謂。南宋以前,當(dāng)面稱呼的“大人”一詞都指父親,不是官員。
[7]唐代太子自稱寡人。某是無貴賤的通用自稱??傮w而言,唐代專制不如后代強(qiáng)烈,稱呼上更有平等氣息。
[8]今屬浙江湖州市。秦時以烏巾、程林二氏善釀而得名。其余地名與今天相同,不再注釋。
[9]今湖北鐘祥。當(dāng)時郢州下轄的富水縣產(chǎn)名酒。
[10]唐代稱謂上的等級不似后代森嚴(yán)。百姓可自稱臣,對百姓可稱卿,即便審案之中。
[11]唐時不用奴婢一詞自稱。
[12]指武則天?;实壑皇菚嬗谜Z。內(nèi)侍稱之為大家(媳婦稱婆婆也可用此詞),臣子稱陛下或者圣人。
[13]指狄仁杰。他曾經(jīng)為相,可尊稱為相公。
[14]唐代“郎君”一詞不僅僅是妻子稱呼丈夫,也是對年輕男子的通稱,無貴賤差別。身邊的人可這樣稱呼太子。韋團(tuán)兒稱呼郎君,有拉近距離之意。
[15]武則天在薛懷義慫恿下,拆毀乾元殿新建的供佛建筑,三層百米高。北面有規(guī)模略小的天堂,內(nèi)供巨幅佛像,小手指可容數(shù)十人。
[16]她是唐玄宗生母。德妃為后來追封之號。為敘述方便暫用。
[17]隋唐官員分九品共三十階,另有視流內(nèi)九品。除此之外皆為流外官,以未入九流之故。也分九品。
[18]唐代太子親王與妃子之間,也以娘子、郎君相稱,與平民一樣。
[19]今四川成都。
[20]即詔書。避武瞾名諱而改稱制書。
[21]唐代官制,官員分職事官、散官和勛官三類。勛官類似勛章,無職掌、印信、俸祿。
[22]東宮十率之二。與左右監(jiān)門率一樣,不統(tǒng)府兵的折沖府,為太子直屬親軍。率府長官為率,副手為副率,從四品上階。
[23]履的形制沒有文獻(xiàn)和考古資料,但可知比鞋高貴正式。鞋更輕便隨意,適合勞作。
[24]唐代婦女在臉、胸、手等部位多施白色鉛粉作為底妝。
[25]傅粉之后再抹胭脂,增加紅暈。也有直接以粉施朱的,即唐詩中的紅粉、朱粉、檀粉。
[26]一般以口脂或胭脂作為唇膏。多以紅色,受突厥影響也有用黑色的。
[27]將眉毛剃掉,重新畫出各種形狀。多用青黑色原料黛。故唐詩中多黛眉、黛蛾、翠眉等說法。
[28]今尼泊爾。
[29]唐代婦女額前鬢發(fā)也剃掉許多,額上涂黃粉。據(jù)說是受金裝佛像的影響。
[30]用絲綢彩紙金箔云母片等剪成各種圖形,貼在眉心或者前額。據(jù)說是因為上官婉兒受過黥刑,以此掩蓋。
[31]在嘴角酒窩處點上紅黃斑點,以增嫵媚。
[32]從太陽穴到兩頰各涂上一抹紅色。據(jù)說始于南北朝。
[33]唐代內(nèi)侍對皇帝的稱呼。也是媳婦對婆婆的稱呼。
[34]唐代皇室成員之間的稱謂跟民間相同。當(dāng)時沒有“兒臣”之類的說法。
[35]即巫婆。
[36]唐代皇帝未必時刻稱朕。
[37]今河南開封。
[38]今河南南陽。
[39]今湖北襄陽。
[40]東宮屬官對太子應(yīng)當(dāng)稱臣。劉振威品級高,與李旦的關(guān)系不如安金藏親近,故而稱呼李旦殿下,自稱臣。
[41]容量單位,音gě。一斗的十分之一。
[42]唐人吃犁一般不生吃,也是蒸熟后吃。
[43]即酥,奶油。時人習(xí)慣于將“酥”寫成“蘇”。
[44]分別為兵部、中書省和門下省。公元684年改稱,此后再度改回。
[45]今湖北武昌。
[46]今湖南岳陽。
[47]今湖南常德。
[48]這里所謂的淡,是跟酒相比。畢竟當(dāng)初飲茶未成風(fēng)習(xí)。下同。
[49]唐時官員處理公務(wù)曰判。在文牒上寫下的具體處理意見曰判詞。多為駢文四六句。
[50]府兵制基層軍府名折沖府,由折沖都尉管理,左右果毅都尉為其副手,品級在從六品下到從五品下之間。
[51]今河南靈寶。
[52]唐代民間無員外的稱謂。對男性年長者稱丈人或者老丈,女性則稱為阿婆。
[53]仆,唐代官員自稱之一。
[54]小娘子的省稱。南北朝到宋代對自家和別人家少女的通稱。此后方有小姐的稱謂。
[55]唐制東宮內(nèi)官中,太子妃下有良娣二員,正三品;良媛六員,正四品;承徽十員,正五品;昭訓(xùn)十六員,正七品;奉儀二十四員,正九品。
[56]即父親。南宋以前,大人都是民間對父親的稱謂。元明以后用于稱呼官員,父親則被稱為家大人。
[57]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58]仁勇校尉,武散官正九品下階;隊正,職事官,從八品下階;云騎尉,二轉(zhuǎn)勛官,視從七品。開國子,子爵爵位,享受二十戶百姓的租庸調(diào)。以上是介紹唐代官員正常順序和完整內(nèi)容。
[59]唐代地位最高的側(cè)室,高于妾,五品官以上方可有此名分。置媵須報告朝廷,由朝廷發(fā)給告身。親王后宮正妃之外,設(shè)孺人二人,正五品,媵十人,視正六品。
[60]埋葬宮人的墓地。唐人宮人墓志上多無姓名籍貫家世。只書“不知何許人也”。其悲劇命運可參見白居易的《上陽白發(fā)人》。
張銳強(qiáng),河南信陽人,青島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從軍十一年,三十歲退役后寫作。出版長篇小說《杜鵑握手》《時間縫隙》,非虛構(gòu)作品《名將之死》《詩劍風(fēng)流——杜牧傳》等。在中央電視臺10臺“講武堂”開講《名將傳奇》《書生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