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福
(青島理工大學 人文與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55)
為了修正神話學界“向后看”的主導性研究視角,更多地關注古老神話如何與現(xiàn)代社會接軌,中國神話學者做出了比較多的探究。如20世紀初學者們對西南民族地區(qū)神話的關注,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民間口承神話的關注,以及21世紀初人們對神話資源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關注。圍繞著神話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劉錫誠認為,中國神話資源的轉化往往是以景觀為目標的,缺乏藝術品格追求,因此大體都是速朽的。[1]馮天瑜提醒人們,神話資源轉化必須警惕把神話資源的轉化視為偽民俗和認為神話資源轉化可以任意夸張想象兩種傾向。[2]萬建中認為,當代社會所傳承的神話要復興時代的活力,必須重新經歷“神話化程序”,學者需要認識神話的時代性過程。[3]陳建憲、田兆元、楊利慧等學者持續(xù)關注當代神話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并分別進行了理論探索與建構。如陳建憲提出了“神話生境”[4]的概念,田兆元總結了神話的三種敘事形態(tài)[5],楊利慧在對神話資源創(chuàng)造性轉化探索之路進行梳理的基礎上[6],系統(tǒng)地論證了“朝向當下”的神話學的路徑、視角與方法[7]。在楊利慧“朝向當下”的神話學體系建構中,神話在當代社會不同領域中經歷的挪用和重構現(xiàn)象是需要進行詳盡的民族志調查和書寫的,在此基礎上討論神話傳承和變異的規(guī)律,認識神話生產和轉化的內在機制,是神話學體系建設的應有之義。
田兆元認為,雖然學界已經有了一些神話資源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案例討論,“但是它們是如何實現(xiàn)轉化的,我們還是不太清楚”[5]。楊利慧也強調,要“對當代社會一些主要領域中對中國神話的挪用與重構的現(xiàn)象作全面的考察和梳理”[7]。山東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2004年籌建,2012年大致成型,2019年已經發(fā)展成為占地面積300余畝,包含漁祖廟、鹽宗廟、海神娘娘廟、王母宮、龍母宮、夫子廟、大成殿、魁星閣、漢明堂、天王殿、千手觀音殿、大雄寶殿、蓮花庵、洪州古商埠、韓家大街、古碼頭、古船館、青島市漁鹽文化博物館等眾多文化景觀的3A級民俗旅游景區(qū)。韓家民俗村“展現(xiàn)了東夷漁鹽文化之源流,再現(xiàn)了古海岱地區(qū)臨海特色文化場景與先民遠去的生產生活習俗”(1)《探訪漁鹽文化,弘揚非遺傳統(tǒng)——韓家民俗村研學旅行課程實施方案》,青島韓家民俗村文化有限公司劉群英提供,2019年7月23日。。在景區(qū)建設和發(fā)展過程中,地方民俗精英充分發(fā)掘和利用各種文化資源,構建民俗村的深厚底蘊和存在的正當性。其中,對伏羲神話資源的挪用、轉化和重新建構,成為景區(qū)文化建設的重點之一,其在一定程度上構建了景區(qū)新的文化生態(tài)和身份認同,也形塑了一種神話資源當代轉化的內在機制。
韓家民俗村是在古漁場和鹽場的遺址上興建的一處民俗旅游景點,除了天然港口郎君港、古鹽場等自然遺存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外,其他所有的建筑都是新建的。雖然建設者見縫插針地放置了很多從全國各地收集來的具有年代感的碑刻以及民俗物品,但民俗村還是缺乏一定的歷史深度和核心文化符號,無法讓當?shù)卮迕窈屯鈦碛慰彤a生文化認同。2007年,民俗村初具規(guī)模,其建設者韓平德親自撰寫了《韓家民俗村記》,刻在民俗村里的一塊大石頭上,記文如下:
郎君港畔,古三官大帝之道場,鹽宗夙沙氏煮海成鹽、漁宗郎君爺結網興漁之故里。祖先漁鹽興業(yè)、耕讀齊家之福地。悠悠五千余載,晨鐘暮鼓,其韻遠兮。新千年伊始,物華天寶,國運昌盛。乘中華崛起之長風,重修諸先賢道場,弘揚祖德遺風,傳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大義。以滿園良木奇石、民俗國粹,回報生我養(yǎng)我之故土,傳我忠義仁勇之祖先師長。前有古人,后有來者。
通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到,在韓平德的心目中,民俗村主打的文化符號應該有三官大帝、鹽宗、漁祖、漁鹽文化等。此后,韓平德也確實開始嘗試利用主打各種文化符號:興建鹽宗夙沙氏廟,希望主打鹽宗文化;興建龍母宮,希望能從附近香火旺盛的青云宮分些香火過來。這些都遇到了較大的阻力。[8]最后,韓平德認為,“郎君”才是一個可以深入挖掘的文化符號。“一是韓家村是漁鹽之鄉(xiāng),弘揚漁業(yè)文化能夠展現(xiàn)韓家村的特色;二是郎君信仰比較罕見,具有獨特性;三是作為漁業(yè)始祖的郎君氏,體現(xiàn)出紅島漁業(yè)的悠久歷史,有利于進一步打造紅島漁鹽古鎮(zhèn)的形象?!盵8]在這種理念下,郎君由一位“郎君爺嘛,誰也不知道他是誰”(2)被訪談人:韓明揚,87歲;韓信德,82歲;韓群德,82歲;劉開香,79歲;韓明村,86歲。訪談人:劉德龍、王丕琢、付偉安、張成福。訪談時間:2019年7月28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的形象搖身一變成為漁業(yè)始祖,成為獨具地方特色的民間信仰的郎君神,成為漁祖郎君氏。
接下來要回答郎君是誰,他干了什么,他為當?shù)匕傩栈蛘呷祟惿鐣龀隽耸裁簇暙I。實際上,民俗村初建的時候,韓平德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專門撰寫了《郎君爺記》,并刻在了民俗村內的石頭上,記文如下:
傳說很久以前,有兄妹二仙人自南洋飄臨少海,郎君居海右郎君港,妹居海左女姑山。二仙人教習百姓掘井煮鹽、結網造船、植桑養(yǎng)蠶,使豐衣足食。百姓感其恩德,在后韓家村碼頭立廟祀之,通海大港曰郎君港。惜廟毀于20世紀60年代,今立郎君爺神像以志前賢。
這是郎君廟還沒有重建之前,韓平德對郎君是誰的解釋。他把郎君和隔海相望的女姑山上女姑廟里的女姑聯(lián)系起來,和女姑山女姑的傳說結合起來。這時候,郎君和女姑具有了文化英雄的意義,初步具備了始祖神的神格,因為是他們教會了百姓掘井煮鹽、結網造船、植桑養(yǎng)蠶。
2013年,第二屆東夷漁祖郎君節(jié)舉辦,在祭祀郎君的儀式上,作為主祭人的韓平德高聲朗讀了專門針對漁祖郎君而寫的《頌祝文》:
東夷人文,漁祖郎君;結網造罟,以佃以漁;東獵于海,授魚萬民;海不揚波,四海崇遵;古立神廟,奉祀漁神;粼粼少海,漁鹽成陰;天舞龍蛇,海豐人勤;歲逢癸巳,大海撈銀;敬奉祖庭,郎君子孫;奉獻犧牲,朗朗頌文;頂禮拜謁,祈福祝順;薪火相傳,福澤乾坤。
從《頌祝文》中可以看到,郎君現(xiàn)在成了漁祖,是漁神,他結網造罟,授魚萬民。郎君的形象和歷史也開始豐滿起來:郎君廟為“古立神廟”,郎君能夠幫助人們“大海撈銀”。韓家民俗村特別邀請青島市城陽區(qū)流亭街道的地方學者劉世潔根據(jù)當?shù)孛窀韪膶懥艘皇赘柚{,歌詞內容如下:
漁祖郎君一少年,讀書織網蔭島灘。聰明勤勞寒窯里,不教光陰一日閑。
漁祖郎君正當年,清明打魚少海灣。日出日落風雨里,巨浪狂濤不撤帆。
漁祖郎君到中年,傳藝教民四海間。黎民百姓裝心里,名揚天下一圣賢。
漁祖郎君享天年,縱橫云游天地間。德化天下保太平,護佑眾生千萬年。(3)青島韓家民俗村文化有限公司劉群英提供,2013年。
這首歌謠在漁祖郎君廟會期間由當?shù)匕傩沼卯數(shù)胤窖酝琳Z為游客和村民演唱,伴以表現(xiàn)漁民生活和生產場景的舞蹈,一位聰明勤勞、傳藝教民、化而為神、護佑眾生的具有濃烈生活氣息的鮮活的郎君形象躍然而出。
2014年,俞理婷對東夷漁祖郎君廟會進行了調查,她參與撰寫的一本著作中是這樣描寫郎君的:
據(jù)村民說,“郎君”是先民對伏羲的昵稱,一直延續(xù)至今。韓家村村民崇拜郎君,建有廟宇祭祀他,并將村東邊的水道稱為郎君港(jiang)。村東海對面有一山峰,峙立海濱,山頂有一廟堂稱“女姑廟”,是民間祭祀女媧娘娘的地方?!袄删薄芭谩笔敲耖g對伏羲大帝、女媧娘娘的稱呼。由于伏羲大帝(郎君)教民結網而漁,是護佑漁民的神祇,因此被民間尊稱為“漁祖”。[9](P88)
2019年,筆者在韓家民俗村進行調研時,收集到了一篇新的《郎君爺記》,完全印證了龍圣、俞理婷的說法:
據(jù)《史記》先秦史記載,“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作結繩而為網罟,東獵于海,以佃以漁?!焙笫雷鸱Q伏羲大帝為漁祖。青島市紅島鎮(zhèn)后韓家村東臨海處,有通海水道古稱“郎君港(jiang)”,并有古廟“郎君廟”,供奉打魚人祖先“郎君爺”。據(jù)考證,遠古先民將漁祖“伏羲氏”認作男性,“郎君爺”實為先民對漁祖之愛稱。郎君與伏羲同一人也,為中華漁人開海始祖。(4)青島韓家民俗村文化有限公司劉群英提供,2019年。
至此,在韓家民俗村對外宣傳的文本中,郎君正式成為了神話人物伏羲,女姑正式成為神話人物女媧。借助于對伏羲女媧這一對神話人物的挪用,原來作為村落神靈的郎君搖身一變,成為中華民族的漁祖、開海始祖,成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韓家民俗村也一躍成為全國少有的以祭祀漁業(yè)祖先為主的遺產旅游地。“神話賦予民族旅游以神圣性,使游客產生非凡的體驗和文化震撼。”[10]雖然《史記》中并沒有“作結繩而為網罟,東獵于海,以佃以漁”的記載,但在當?shù)厝藗兊男哪恐?,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只是大家沒讀過書不知道有記載而已。正如韓平德所說:“我們這些草根族,誰讀過《史記》嘞?”(5)被訪談人:韓平德,男,1946年生,青島韓家民俗村文化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訪談人:張成福、馬庚存;訪談時間:2019年7月23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
郎君本來是青島高新區(qū)紅島韓家村一個廟宇中的神靈,對于他到底是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村民一直沒有過多地關注,而更多地是把他視為一個傳說人物和能夠護佑漁民出海平安、倉滿而歸的神靈。村落中長期流傳著郎君爺托夢漂木建廟、郎君和女姑兄妹關系的傳說。正如張振犁先生根據(jù)自己調查中原神話的經驗所指出的:“神話在流傳過程中,一經與歷史人物、事件和地方特異標志相融合,就要轉化為傳說;相反,傳說在傳播過程中,一旦失去人物、歷史事件或地方的特征,就要轉化為神話或其他幻想故事?!盵11](P14)郎君傳說在不斷被豐富的傳播過程中,逐漸失去人物、歷史事件和地方的特征,郎君也被重構為一位教會人們吃魚、結網造罟、發(fā)明漁獵的,時間、地點、人物等都具有普適屬性的神話人物,并進而被認定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大帝。在此過程中,我們處處可見韓家民俗村建設者對神話資源的挪用與重構。
據(jù)俞理婷的調查,較早將漁業(yè)祖先、郎君和伏羲聯(lián)系起來的,是韓家村的村民韓明斐?!绊n明斐從小跟著父親讀書,飽覽群書,對于古代典籍非常熟悉?!盵8]韓明斐發(fā)現(xiàn),《周易·系辭下》中,對伏羲的記載如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币驗椤吨芤住分杏蟹私Y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的記載,他認為,伏羲應該是漁業(yè)祖先,而本村的郎君在民間傳說中也是“教人們結網捕魚的始祖,因此郎君可能是人們對于伏羲的稱呼,郎君、伏羲本來就是同一個人”[8]。這個推論直接被韓家民俗村拿來使用,他們有意將郎君和伏羲進行了結合,其內在的邏輯就是,在古代文獻中,結網造罟,以佃以漁,就是描寫伏羲的。但是,他們面臨的問題是,伏羲已經有了諸多“老家”,文獻中也沒有記載伏羲教人們打魚是在海里打魚。為了增強這一論斷的可信性,韓家民俗村在宣傳的時候,將“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直接改為“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8],將郎君“結網造罟”的地點改為海邊。
我一般就是(說)《周易·系辭下》就記載“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作結繩而為網罟,東獵于海,以佃以漁”,也就是4700年前,伏羲大帝教會人們結網、造船、捕魚、養(yǎng)蠶。這不就是,當時就沒有漁網、工具,沒有漁網就用石頭、木棍捕魚,捕魚這不漸漸演變到用魚叉和木筏。我們這邊結網造罟就是菱形的網,就是用繩子編起來當網用。我們下幢網就是把竹竿插到海里,兩邊縫上漁網。女姑山那邊認為女姑就是女媧。(6)被訪談人:劉群英;訪談人:張成福;訪談時間:2019年8月5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
在這段敘述中,為了強化伏羲是海洋漁業(yè)的祖先,韓家民俗村策略性地往《周易》的原話中加入了“東獵于?!彼膫€字,加上和海對面的女姑的粘連,這使得絕大多數(shù)對古籍不太了解的游客信以為真,自然而然地認為伏羲就是在這個地方開創(chuàng)了海洋漁業(yè)。韓平德又往前推進了一步,他在新撰寫的《郎君爺記》開篇就說,據(jù)《史記》記載,“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作結繩而為網罟,東獵于海,以佃以漁”?!吨芤住樊吘共皇峭耆饬x上的正史史書,《史記》則不同了。民俗村對《史記》中神話資源的附會和挪用,使得在沒有讀過《史記》的草根族心目中,伏羲就是漁祖,漁祖就是郎君,郎君就是伏羲。
王志清認為,“在旅游情境中,地方文化的持有者整合零散的神話知識,系統(tǒng)化地建構成一個有著一定內在邏輯性的傳說?!盵12]與其民俗過程不同,韓家民俗村對漁祖郎君即是伏羲大帝這一神話資源的重構過程中,地方文化精英把零散的傳說知識系統(tǒng)化地重構成了一個有著一定內在邏輯性的神話。通過挪用和重構地方傳說資源,郎君作為一個地方神靈搖身一變,成為人文始祖。
關于郎君的傳說,當?shù)亓鱾髯顝V的是和韓家發(fā)家有關的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的漂木建廟傳說。正如韓明揚老人所講的:
原來有個郎君廟,郎君廟它沒有個起因,只是老輩一輩輩地往下說。老輩兒傳說是,原來后韓家村有一家姓馬的,姓馬的這一家人家很富啦,土地很多,家庭很富,每年都割了麥子在場院里就是牲口打場叫大響場,為什么那個名叫大響場,就是騾子、馬都帶著鈴鐺在場上跑,晃郎晃郎地,人家叫大響場兒。以后,當?shù)卮逍枕n的,還有別的姓都尋思,姓馬的那么富哈,得想辦法壓住他。以后就找個拆地理的,說恁如果想壓倒姓馬的,恁必須蓋廟,蓋廟把它的馬頭給它壓住了。他姓馬的再翻不起來了。嗯,找了信地理的先生拆,就說了這么個事兒。突然間有個老者,有一天出來說,我做一個夢,做個什么夢呢?原先我們村東北角那里有一趟港,有一趟大壕溝子,上了潮來了水凈是些水,叫個郎君港。從郎君港里上來若干木頭,漂上若干大木頭來說讓咱蓋廟。一尋思這個事兒,半信不疑,都去看看。去一看,果真是,原先那個廟里的木頭都那么來粗(用手比劃較粗的樣子),那些梁都這么粗的木頭。嗯,這些人說做夢還做的是真事兒嘞,這就發(fā)動群眾,去把木頭拾掇起來都去蓋廟,以后我們村就現(xiàn)在這個小學啊,現(xiàn)在這個小學的地方蓋了三官廟,蓋了三座廟。三個廟是品字形的,最北面是娘娘廟,西面是三官廟,東面是郎君廟,郎君廟就是郎君爺。就蓋了這么三座廟在那兒。以后就把姓馬的壓住了。姓馬的到最后就剩下馬留良,斷人種了,窮得沿街要飯。那么這個郎君廟的由來,就是為什么要建起這個郎君廟,傳說是這么個意思。(7)被訪談人:韓明揚,87歲;韓信德,82歲;韓群德,82歲;劉開香,79歲;韓明村,86歲。訪談人:劉德龍、王丕琢、付偉安、張成福。訪談時間:2019年7月28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
這個傳說中,郎君最大的神格就是能夠托夢讓人幫他蓋廟,至于他是誰,是什么形象,有哪些神力等,都沒有提及。在后來講述漁祖郎君廟會起源的時候,老人們講到了傳統(tǒng)社會當?shù)貪O民祭祀郎君的情況:“自從有這個郎君廟之后,我們這個地方是漁業(yè)區(qū),每年平常里不管是初一、十五啦,漁民都含著香火到郎君廟去祭奠郎君,這個意思就是保佑平安,打魚豐收,搞這一套……人慢慢越來越多,尤其是到了春天,清明節(jié)到谷雨期間,打魚的都出海了,趕集的都到集上買了香,買了紙兒,上郎君廟這兒來祭奠。尤其是打魚的要走啦,所有的漁民,只要是打魚出海的漁民,在清明節(jié)到谷雨之間,都含著香火、大饅頭,含著供養(yǎng),供養(yǎng)就是豬頭、雞、魚,三牲那叫,上郎君廟這兒來祭奠?!?8)被訪談人:韓明揚,87歲;韓信德,82歲;韓群德,82歲;劉開香,79歲;韓明村,86歲。訪談人:劉德龍、王丕琢、付偉安、張成福。訪談時間:2019年7月28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
在這段敘述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郎君具有保護漁民平安、護佑漁業(yè)豐收的神格,但僅此而已。真正在傳說中將郎君和伏羲聯(lián)系起來,還得益于當?shù)孛癖娫陧憫n家民俗村的號召創(chuàng)作傳說時,將郎君與隔海相望的女姑山上的女姑結合起來,認為他們是兄妹。據(jù)韓信德介紹,較早將郎君和女姑聯(lián)系起來的人是韓從梅:
郎君港有個傳說,前韓的韓從梅,他就在民俗村要建郎君廟之前,寫了一段給了韓總。他說郎君和東邊那個女姑,為什么叫女姑?女姑也有個大廟,女姑和郎君是親姊妹,在歷史上,當時來講,這是韓從梅說的。后來他們姊妹倆分開,她住女姑山,他就到紅島來啦,這是歷史上這么個傳說。就叫他郎君爺,具體是誰也不清楚。后來就把他尊為神,郎君神,他以前是不是個神,這個事兒誰能知道?(9)被訪談人:韓明揚,87歲;韓信德,82歲;韓群德,82歲;劉開香,79歲;韓明村,86歲。訪談人:劉德龍、王丕琢、付偉安、張成福。訪談時間:2019年7月28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
韓從梅還沒有將郎君和女姑與伏羲和女媧聯(lián)系起來,在韓家民俗村看廟的肖秀珍老人將漂木建廟傳說和女姑傳說天衣無縫地結合了起來:
女姑山的那個女姑,是郎君的姐姐或者妹妹。他們都是從外地來的,郎君就在韓家住下了,他姐姐還是他妹妹嘞就上女姑了。有郎君廟,你忘了,八月十五給人托夢,叫人去搬木頭,建郎君廟。在郎君港那里就有個郎君廟,再早的時候,郎君就是個打魚的。他到了韓家以后,到俺這個地方,那時候非常落后。下海打魚那時候就插下些木頭,插魚。這是真的,挖肖家水泥廠東面那個大灣時,我就是肖家人。那個大灣原來就是片地,那就平地挖下片大灣去。那時候俺都去挖,就往下挖挖挖,親娘,挖出些木頭來,一根一根插著,密密地插著。俺都不懂滴,問道一些老大人,老大人就說這就是早先插魚。郎君爺沒來之前,都不知道魚好吃。他教人結網,教這些人扎那個,就是木頭、竹竿什么的,就扎個筏子,出海打魚。結網造船哈。再以后發(fā)展發(fā)展,他又發(fā)明了,教一些人造船。他是祖師嘛,祖師爺。都不知道魚好吃,他就發(fā)明吃魚嘛。就他來了以后,他來了以后發(fā)明的吃魚。原來咱紅島這兒,雖然是在個島子上,還不知道吃魚,不知道打魚。(10)被訪談人:肖秀珍,67歲;訪談人:張成福;訪談時間:2019年8月5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
在這段傳說中,郎君和女姑是兄妹或姐弟倆,她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了遠古時期,郎君作為一位文化英雄,教會人們吃魚、結網、打魚,發(fā)明了船,是一位祖師爺,文本內容實際上已經具有了神話的特質。
還是劉群英將郎君女姑和伏羲女媧直接對等了起來:“當時就是俺這里說,這邊不就是郎君廟嗎?對面女姑山有個女姑廟。就是天上的女媧和伏羲,就說他們是姊妹兩個,就說那個嘛?!?11)被訪談人:劉群英;訪談人:張成福;訪談時間:2019年8月5日;訪談地點:青島高新區(qū)韓家民俗村內。這時候,郎君、伏羲是漁業(yè)生產的開拓者、開創(chuàng)者,并且不是當?shù)禺敶宓拈_創(chuàng)者,而是所有漁家人的祖師爺,已經是講述普遍屬性的起源敘事了,事實上已經成為了新的神話。從傳說到神話的民俗過程,“很好地彰顯著神話的生命力和當?shù)匚幕钟姓叩奈幕瘎?chuàng)造力”[12]。
在當?shù)卮迕竦挠洃浿?,郎君廟僅僅是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小廟,它坐落在韓家村的一角,和三官廟、娘娘廟呈品字形排列,在傳統(tǒng)社會,當?shù)貪O民會在出海前到廟里去祭拜一番。游紅霞、田兆元認為:“信仰的景觀化呈現(xiàn)是一種景觀生產,是指將信仰凝結為可供朝圣者朝拜、觀賞的實體景觀,表現(xiàn)為寺院、圣像、圣物等物象形式?!坝^的核心是要以敘事來建構認同,景觀敘事表達了信仰的靈驗性,建立了旅游話語,推動著朝圣旅游的發(fā)展?!盵13]韓家民俗村在建構郎君的神圣性方面首先采取的就是景觀生產的策略,建立了“若干主題性的旅游吸引物”[14]。
這些文化景觀或者主題性的旅游吸引物主要有郎君爺石雕像、郎君爺記石碑、郎君廣場、漁祖郎君廟、郎君港古碼頭、韓家漁鹽民俗博物館等。游客進入韓家民俗村后,首先看到的是漁祖郎君廟,廟宇外圍的大理石欄桿上,栩栩如生地雕刻著原始先民捕魚的各種工具和場景,郎君廟內供奉漁祖郎君、姜太公、嚴子陵等神靈的神像,廟內壁畫表現(xiàn)郎君氏結網造罟、先民漁獵、竹筏插魚、太公釣魚、抄網撈魚、幢網捕魚蝦、插木擋蒲網、石窟網、旋網捕魚等畫面,用圖像敘事的方式告訴人們漁祖郎君是漁業(yè)的祖先,開創(chuàng)了多種捕魚的方式。沿著郎君廟往后走,是天后廟,天后廟往后就是郎君廣場和巨大的郎君石雕像,再往后走是郎君港,不斷有人在港里表演撒網捕魚、出港進港的畫面。實際上,韓家民俗村把中軸線上最主要的空間和景觀都給了漁祖郎君,讓信眾和游客不斷強化對漁祖郎君的認識,并在最后和具體的實物場景郎君港結合起來,使人不得不信自己聽到、看到的場景。正如田兆元教授所說的:“人們對信仰的認知往往從實物形態(tài)入手,是一個從形象到印象,再到抽象,進而內化為一種心理認同的過程。”[13]通過實物形態(tài)的景觀敘事,原本是復建的郎君廟再也不是一個小區(qū)域社會的小神靈的廟宇,而成為了漁祖郎君的道場,漁祖郎君也被人們自然地和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聯(lián)系起來。
楊利慧教授認為,在遺產旅游中,“一場直接展現(xiàn)該遺產的主題演出”[14]非常重要。韓家民俗村也在發(fā)展過程中切身地體會到了這種內在的需求。從2012年起,他們每年都在清明節(jié)前后舉辦“東夷漁祖郎君節(jié)”[15],這實際上是一場綜合展現(xiàn)郎君事跡與文化的廟會活動,活動內容包括祭祀儀式、漁業(yè)民俗動態(tài)展示、港灣船隊出海撒網捕魚體驗、戲曲曲藝及游藝節(jié)目展演、手工藝類非遺項目展示、商品貿易、拎花篝火晚會等。近年來,韓家民俗村文化有限公司、青島高新區(qū)各街道、地方精英團體等通力合作,采取成立專業(yè)運營公司、完善郎君文本及祭祀流程、引入外來劇團展演、手工藝展銷、省市媒體宣傳等方式,使得東夷漁祖郎君廟會成為強化當?shù)刈迦赫J同,推動文旅融合及提高區(qū)域影響力的民俗文化廟會,并在全國范圍內有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地方神靈郎君也搖身一變成為神話人物伏羲大帝,在全國范圍內有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楊利慧教授立足于河北涉縣媧皇宮景區(qū)的田野研究,提出“民俗的生命發(fā)展階段并非簡單的直線進化,而是相互影響、彼此互動,呈現(xiàn)出一種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的狀態(tài)”[16]。韓家民俗村在遺產旅游開發(fā)過程中,將一個地方神靈通過附會和挪用歷史文獻資源、挪用和重構地方傳說資源、進行景觀生產和文化主題演出等方式,建構為一個具有普適屬性的漁業(yè)始祖,并通過媒體宣傳、申報非遺、社會課堂教育等多種方式強化人們對這一建構的認可和認同,實現(xiàn)了社會文化的再生產,形成了新型的文化再生產模式[17](P13)和具有可操作性的模式[7]。從傳說到神話,從地方神靈到人文始祖,民俗傳統(tǒng)在新時代通過資源轉化實現(xiàn)了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在這種往復中,“人類文化的總體精神和詩性智慧得以傳承和理解,人類的本質意義得到維護與強調”[3]。
從傳說到神話的循環(huán),客觀上也對神話的內容、形式、功能、意義以及人們的神話觀念產生了可見的影響。在內容上,伏羲“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被加上了“東獵于?!钡氖论E,成為海洋漁業(yè)的祖先,加上和海對面的女姑的粘連,伏羲和女媧兄妹分別在兩個地方成為人文始祖的敘事內容也被自然地創(chuàng)編出來,古老的伏羲女媧神話通過當?shù)剡z產旅游的開發(fā),形成了“特殊的地區(qū)變體”[18],豐富了伏羲女媧神話的譜系和內容。在表現(xiàn)形式上,伏羲不再是埋葬于草根族不會看到的古籍文獻中的遠古文化英雄[3],而是通過神像、圖畫、廟會、碑刻、祭詞、戲曲小調、導游講解等多種形式,被立體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在功能和意義上,伏羲不再是單純的文化遺留物,只供人們憑吊和研究,而成為助推當?shù)亟洕鐣l(fā)展和實現(xiàn)地方文化認同的重要文化符號和資源。人們的神話觀念也發(fā)生了變化,當神話成為當代社會的發(fā)展資源時,它自然地引發(fā)了人們對神話本質意義及傳承路徑、傳承狀態(tài)的思考。作為一種文化資源,神話一直在那里,在國人的內心深處深藏,等待人們去挖掘、呈現(xiàn),并進而引起更多人去認識和討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神話永遠是一種“神圣敘事”[19](P141~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