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在被引入文學批評領域后,德里達的解構(gòu)思想快速衍變成為炙手可熱的解構(gòu)主義流派,但在被廣泛應用在文本分析的同時,解構(gòu)也因被過度挪用而失去了它應有的獨特性和吊詭性。只有回顧并細致分析德里達自身的文學批評實踐,我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他在解構(gòu)范式下對文學的獨特見解,即文學不具有文學性本質(zhì),而是一種淹沒建制的建制。這一文學觀體現(xiàn)在文學所蘊含的諸多相互矛盾的特性中:文學與“法”之間的相互僭越與束縛;文學文本的民主性與秘密性,獨特性與重復性;以及讀者對文本的簽名與反簽名。然而,文學所具有的悖論屬性非但沒使文學陷入絕境,反而拓寬了文學的疆界,拉大了文學的張力,給予文學以希望和未來。
關鍵詞:德里達;解構(gòu);文學;悖論;希望
作者簡介:馮洋,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德里達思想研究。
Abstract: Jacques Derridas deconstruction quickly evolved into the popular “Deconstructionism” when it came into the academic field of literary criticism. Deconstruction has been largely applied to the textual analysis. But meanwhile, it also lost its singularity and paradoxicality due to this over-appropriation. However, when we go back to examine Derridas own literary criticism, we can better understand his unique insights into the nature of literature under the paradigm of deconstruction. That is, literature doesnt possess an essence as literality. Instead, Derrida considers literature as an institution which tends to overflow the institution. This can be reflected in four pairs of paradoxical features embedded in literature: the arrogation and bondage between literature and the “Law”, the democracy and secrecy, as well as the singularity and repeatability rooted in the literary text, and the signature and countersignature on the literary text. However, all these paradoxical features expand the horizon of literature, enlarge its tension, and provide a promising future to literature rather than dragging it into an impasse.
Key words: Jacques Derrida; deconstruction; literature; paradox; promise
Author: Feng Yang is a Ph.D. candidate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Her research mainly focuses on the thought of Jacques Derrida. E-mail: feng006501@163.com
解構(gòu)主義作為文學批評流派中的重要分支如今已經(jīng)成為被過度挪用的陳詞濫調(diào),它似乎衍變?yōu)橐粋€實用的文學批評語料庫,充斥著如“消解二元對立”“去中心化”“意義的不確定”“語言的不可靠”“文本意圖的不可知”等術語。正如文學理論家拉道爾夫·加斯凱(Rodolphe Gasche)質(zhì)疑某些解構(gòu)主義批評家們“選擇僅僅忽略德里達思想中最具深度的哲學思想”(Gasche 3),被美國通俗化的解構(gòu)主義文學批評流派實則是對德里達思想的過度挪用。因此,本文將聚焦于德里達的文學批評實踐本身,以便更好地厘清其文學觀。在訪談中,德里達曾多次強調(diào)自己和文學的親緣關系,并表示他對文學的持續(xù)興趣甚至比哲學還要早。事實也正如此,德里達不僅是一位哲學家,更是一位重要的文學批評家,他評論過許多作家如卡夫卡(Franz Kafka)、喬伊斯(James Joyce)、策蘭(Paul Celan)、熱奈(Jean Genet)以及阿爾托(Antonin Artaud)等人。①其中有十篇文章被英國文學評論家德里克·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編入《文學行動》(Acts of Literature, 1992)一書。但是德里達的文學評論不是普遍意義上對文本意義的分析,更不是對美國化解構(gòu)主義文學批評模式的應用,而是以解構(gòu)的視角去審視每一文本的獨特性,其風格并不比他的哲學著作更具“文學性”。在德里達的文學批評實踐中,哲學永遠從“后門”進來。同樣,在德里達的哲學著作中,文學也永遠從“后門”進入。德里達的哲學寫作語言具有文學的韻律,文風靈動飄逸,邏輯較為松散,與學院派哲學文本有著顯著區(qū)別。除此之外,德里達更是在《喪鐘》(Glas,1974)和《明信片》(The Post Card: From Socrates to Freud and Beyond,1980)兩部著作中以文學形式闡釋他的哲學思想??梢姡吕镞_對文學的關注不亞于哲學,他的文學觀也是他的哲學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他解構(gòu)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
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對德里達文學觀的討論頗豐,但大部分學者主要是從文本和法律的關系入手展現(xiàn)文學作為淹沒建制(institution)的建制,尚未從文本、讀者、建制三維角度去探索文學的悖論性。而本文則著眼于文學文本自身的民主性與秘密性,獨特性與重復性,讀者對文本的簽名與反簽名,以及文學與其建制法規(guī)之間的矛盾關系,通過對這四重悖論關系的討論,揭示文學的“激情”(passion)所在,展現(xiàn)德里達之所以認為文學是“是世界上最有趣之物,或許比世界更有趣”的原因(Derrida, Acts of Literature 47),從而彰顯德里達解構(gòu)思想內(nèi)核中的希望維度。
一、文學在法“面前”與在法“前面”
在傳統(tǒng)觀點里,文學應具有某種“文學性”本質(zhì)。但是在德里達看來,沒有所謂天然的文學性,那些通常被用來界定文學的所謂文學的作用和文學的意象并非天然,亦無關歷史的本質(zhì),而是一種經(jīng)驗。如果堅持使用“本質(zhì)”一詞,那么,文學的“本質(zhì)”可以定義為“刻印和閱讀‘行為的原初歷史之中所產(chǎn)生的一套客觀規(guī)律”(Derrida, Acts of Literature 45)。這一“本質(zhì)”是非先天“產(chǎn)生”(produce)的某種規(guī)律,是在社會、歷史、法制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下的生成物,它并不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傳統(tǒng)概念。德里達一方面認為,“文學是一種允許人們以任何方式講述任何事物的建制”(36),作家應該被給予特許,可以講述一切并得到應有保護免于政治或宗教審查。但在另一方面,文學的起源和建制離不開政治、審查制度以及撤銷審查制度,它具有自己的慣例和規(guī)則,然而“要講述一切也意味著是要逃脫禁令,在法能夠發(fā)號施令的一切領域解脫自己”(36)。因此,文學既是“法”的產(chǎn)物,受到“法”的限制,也具有超越法的準則;它既有言說一切的權(quán)力,也存在著被桎梏的無能為力,正如德里達所說,“文學是一種傾向于淹沒建制的建制”(36)。
在德里達評論卡夫卡的同名短篇寓言故事《在法的面前》(“Before the Law”)中,②文學與法的這種關系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故事內(nèi)容很簡單:鄉(xiāng)下人來到法的面前,被一道大門阻隔,門衛(wèi)警告他暫時不能進去,并且強調(diào)在自己之后還有一道又一道的關卡,由更為嚴厲的警衛(wèi)把守。鄉(xiāng)下人在大門前等待,至死也未被允許進入,臨終前得知這扇即將關閉的大門其實是專為他而設計。德里達對這篇故事的分析可謂別出心裁,他指出,雖然被層層看守,但“法”很有可能并不存在,僅是鄉(xiāng)下人的自我臆造。門衛(wèi)也因懼怕在他之上的層層守衛(wèi)而未曾目睹過法,他沒有強行阻止鄉(xiāng)下人,而是給予鄉(xiāng)下人一直“延異”(différance)的允諾。通向“法”的大門一直保持敞開,如同德里達所說,門“是一種標志,而不是一種堅固的、不透明的、不可逾越之物”(203)。而法能夠通過干擾與推遲事件的發(fā)生所要達到的,其實就是禁止靠近“延異”的本源(205)。法“既不是天然存在的,也不是制定的,人們永遠無法接近它,它也永遠不靠近它原初的固有發(fā)生地”(205)。法因此成為了一種秘密,這一秘密所要保護的恰好是它并沒有秘密。法沒有實質(zhì),法的“真理”也成為一種非真理(non-truth),即海德格爾所謂的“真理的真理”(the truth of truth ),一個沒有真理的真理(206)。鄉(xiāng)下人在法的面前而不能進入法,這意味著他既不在法之下,又不在法之內(nèi),而是在法的外面(outside the law),既是法的對象又是違法者(the outlaw)(204)。
從德里達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在這個故事里,鄉(xiāng)下人與法的關系就如同文學與法的關系——文學既在法的“面前”(before the law),也在法的“前面”(prior to the law),即文學既受到文學建制的制約,也可以超越這一建制。文學作品一方面仰視法,其知識產(chǎn)權(quán)、署名權(quán)、出版權(quán)等依賴于法的保護,文學只有在法的條件限制下才能成為實體;而與此同時,這一法并不真實存在,它總是在自我延異中保護著自身并不存在的秘密。因此文學總是可以僭越法、溢出法的管轄,甚至文學本身可以制定法,顛覆合法性,并且通過語言的述行性(performativity)而規(guī)避法,不過它最終要在法的保護下取得自我發(fā)生的條件并接受法的審判。文學與法這種看似矛盾和互相制約的關系既不意味著文學因為被法制約而走入絕路般的壓抑,也不意味著文學完全脫離法而進入過分的戲謔和無序。文學通過自身的述行性與法嬉戲,一方面重復法,一方面規(guī)避法。如果將文學中這些似是而非的悖論用壓抑(repression)和撤銷壓抑(lifting of the repression)來描述,那么,文學一直處于在修改其規(guī)則的過程中,在一定程度上撤銷了壓抑,然而文學又不得不依賴于這種有著“形而上學”傾向的法(56)。正因這種悖論般的吊詭體驗,德里達指出,文學可以引起一種“微妙而又強烈的快樂”(56)。德里達這種奇特的“快樂”感受也可以在他對現(xiàn)代派作家如喬伊斯、卡夫卡、布朗肖、馬拉美等人的偏愛中找到線索。這些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最引發(fā)爭議的作家都以寫作的方式對文學的建制進行質(zhì)疑、分析和改造,他們在這淹沒建制的建制中去揭露建制本身的吊詭性,從而創(chuàng)建一種新建制、新秩序、一個獨特的簽名。
二、文學的民主性與秘密性
德里達將文學與美文(belles-lettres)③區(qū)分開來,他認為文學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明物,它烙印在習俗和建制中,在原則上具有講述一切的權(quán)力。文學因此不應受到內(nèi)容審查,理應享有足夠的民主自由如出版自由和言論自由。因此,文學和民主緊密相連,“沒有無文學的民主,沒有無民主的文學”(Derrida, On the Name 28)。文學存在的可能性與合法性都與民主息息相關,正是民主賦予文學向一切現(xiàn)象提問、質(zhì)疑一切教條主義以及分析一切假設、倫理和政治責任的權(quán)利(28),二者不可分割。文學一旦受到審查,民主則會處在危機中。但矛盾的是,正是因為文學擁有著言說一切的權(quán)利,從而使得作者不再為他作品中出現(xiàn)的任何人物形象而向任何人甚至他本人負責,文學也得到絕對不應答(non-response)的權(quán)利。文學擁有的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權(quán)利也彰顯了一種德里達意義上的新型民主,即“將要到來的民主”(democracy to come)。在這里,民主不同于普遍意義上可算計的(accountable)、可計較的(calculable)、必須回應的、必須言說真相的、必須告密的民主,它使得文學具有“言說一切的同時不必碰觸秘密”(29)的性質(zhì)。這樣一種性質(zhì)使得文學可以不再被絞盡腦汁地探究出其終極意義,而保持一種秘密性(secrecy),而這樣一種秘密性正是文學吸引德里達的根本原因,如同德里達所說,“沒有秘密,則沒有激情”(28)。
德里達在他的《明信片》一書的“發(fā)送”一章中以文學實踐的方式展示了這一組文學特性。在這一章節(jié)中,德里達以明信片的方式寫信,但是僅顯示明信片的文本內(nèi)容和署名,并未顯現(xiàn)收信人的信息。明信片本身具有公開的結(jié)構(gòu),一旦被派發(fā),它就開始了德里達意義上“destinerrance”之路,即意義在到達終點之路上不斷延異。而德里達的明信片更是沒有收信人的名字,索性根本不具有合法性的終點。明信片的文本內(nèi)容對外敞開、袒露,這也意味著任何一位接收者都可以從中讀出不同的意義,因此明信片的文本具有不確定性和民主性。同時,明信片也具有秘密性。發(fā)信人可以通過特定的文字語氣和符號向指定的收信人傳達信息,而其他收信人無法領悟其中的意圖。正如德里達在《明信片》中以敞開的形式撰寫書信,書籍出版后他又以“致您”為題詞贈送給友人,這導致德里達許多收到贈書的友人都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合法收信人。然而,這本《明信片》很有可能是有指定收信人的,如同德里達的兒子皮埃爾(Pierre Alféri)所說:“我感到里面多少有一些經(jīng)過偽裝的隱私與秘密的泄露,甚至是曝露”(伯努瓦·皮特斯282)。④
文學在德里達的審視下具有“民主性”和“秘密性”這兩種看似相互矛盾的特質(zhì),前者體現(xiàn)于文學在其社會機制下?lián)碛醒哉f一切的權(quán)利,后者則展現(xiàn)在文學不必袒露其作者的意圖。文學的民主性和開放性使得文本意義沒有疆界,允許言說一切的權(quán)利也意味著允諾絕無應答的權(quán)利。無論文學中是否藏匿著作者的原初意義,無論這一原初意義是否存在,它都是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一個以公開形式表現(xiàn)自己的秘密。因此,文學的“民主性”和“秘密性”得以形成巨大的張力,不僅拓展了文學空間,增添了文學的厚重感,加強了文學的表達力,同時也激發(fā)了作者與讀者對文學的熱情。
三、文學的獨特性和重復性
“可重復性”(iterability)是德里達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它將兩個看似矛盾的概念雜糅在一起,即事物在展現(xiàn)獨特性(singularity)的同時兼顧重復性(repeatability),這意味著事物的特性在它的每一次重復中都會發(fā)生或大或小的改變,它們之間既有同一性,也存在差異性。德里達曾在《簽名事件語境》(“Signature Event Context”, 1988)中以簽名(signature)為例解釋了“可重復性”。一方面簽名代替簽名人的在場行使權(quán)力,希冀恢復其在場功能;另一方面簽名的有效性只能通過重復性才能證明,只有在簽名和元簽名對比后具有相似的重復性時這一簽名才具備有效性。⑤因此簽名的結(jié)構(gòu)中蘊藏著可重復性,每一次簽名都是差異中的重復,重復中的差異。
這一“可重復性”同樣展現(xiàn)在文學文本中。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要求一部作品作為一個事件只發(fā)生一次,具有作品日期和署名,與它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以及風格相得益彰。此外,一部作品只有永遠具有獨特性才能被稱為是一部作品,才具有文學價值,這也是傳統(tǒng)文學批評家評論一部作品的關鍵指標。然而,絕對獨特性并不存在或顯現(xiàn),一部文學作品要具有可讀性,它就必須被分割然后加入到體裁、風格、環(huán)境、意義等不同分支中擔當起它的角色,且具備重復性。重復性是歷史性的重要組成部分,沒有重復性就沒有歷史,而文學是歷史建制的產(chǎn)物,如果文學作品沒有了重復性,就不會有對作品的閱讀,也不會存在任何寫作。如同德里達的總結(jié),“文學為了提供自己而喪失自己”(Derrida, Acts of Literature 68)。文學所具有的獨特標記可以作為標記被重復,在這種重復中,它與自身不同但又可以被效仿,這種機制可以用于濃縮歷史。德里達以喬伊斯的文學作品為例,他認為一部喬伊斯的文本既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無限濃縮的歷史,也是一項單獨的事件,具有單獨的署名。誠然,喬伊斯的《尤利西斯》(Ulysses, 1922)一書就是借用古希臘英雄史詩《奧德賽》(Odyssey)的框架書寫主人公布魯姆的現(xiàn)代版奧德賽之旅?!队壤魉埂返拿恳徽鹿?jié)都以《奧德賽》的章節(jié)命名,但是卻抽離其中的神話內(nèi)容,以新的意象和符號代替,彰顯現(xiàn)代社會情境下的新型奧德賽。而《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1939)也借鑒了維柯(Giambattista Vico)歷史循環(huán)論的框架以及愛爾蘭民間歌謠的故事情節(jié),使讀者在熟悉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中看到獨特和創(chuàng)新,在有序的歷史循環(huán)中感悟斷裂和無序。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其實整個文學史本身就是在前人的文學遺產(chǎn)中吸收并異化,在重復中尋覓自身的獨特性。
文學的獨特性和重復性是文學的根本性質(zhì),這一對看似矛盾的特性同時也是文學與文學建制的關系所決定的。如同前文所說,文學總是在法“面前”,同時也在法“前面”,無論文學如何嘗試僭越文學建制的束縛,它又始終依賴文學建制的保護,沒有文學建制就沒有文學;而文學也可以在無休止的延異中超越法,可以溢出文學建制的制約。文學的重復性也展現(xiàn)在它對文學建制的遵從,按照文學建制所要求的格式如標題、作者、日期、出版流程等重復這一格式,使文學具有可讀性;而文學的獨特性也是文學超越其建制的體現(xiàn),文學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社會情境下都有不同的展現(xiàn)方式,不同作家的人生閱歷和心理結(jié)構(gòu)也使他們的作品呈現(xiàn)獨特性。獨特性與重復性之間的看似沖突的特性,促使文學在具有可讀性的基礎上不斷超越自身,將目光投向未來。
四、對文學的簽名與反簽名
在德里達那里,簽名(signature)和反簽名(countersignature)兩個概念緊密相連。通過前文分析可知,簽名具有可重復性(iterability),即兼具獨特性和重復性。簽名不僅僅具有簽寫自己姓名這一表層意義,也具有評判和解讀被簽署之物的抽象內(nèi)涵。它既表達簽名人對所簽事件的肯定和認可,同時也要提出異議和改動。將簽名放置于閱讀的語境中可知:如果讀者對作品的簽名完全特殊,則會導致沒有合適的編碼和傳統(tǒng)對該簽名加以解讀,那么這一簽名則不具備可讀性;然而如果這一簽名完全是對其他作品簽名的重復,這一簽名則沒有價值和意義。反簽名的實質(zhì)與簽名相同,它的原義是指商務領域中的“副署”之意,即在已經(jīng)簽過名的文件上再次簽上自己的名字,表示確認和肯定,給予其權(quán)威。而德里達分析,“countre”這一前綴包含兩重意思:一為反對、矛盾;一為相似、接近,這兩重意思密不可分(Derrida, “Countersignature” 18)。因而反簽名同樣既表達肯定之意,也指明否定之處,如德里達所說,“每一次我都以再簽一次的方式來確認我的簽名:每一次都用同樣的方式,而每一次都有所不同”(Derrida, Acts of Literature 67)。因此,每一次簽名的同時實際上就是一次反簽名,所有的簽名也開始于對自己的反簽名。
文學作為一種淹沒建制的建制,也在于它形成、培訓、教導、改造、甚至生產(chǎn)(produce)一批相應的讀者,而這些讀者將會反過來通過不同的閱讀和解讀模式對文學作品進行反簽名,即成為反簽名者。文學文本塑造其讀者,而讀者也同時通過反簽名承認且改變文本,文學作品與讀者因此也形成了某種相互矛盾又相互支撐的關系。與此同時,也同樣由于文學所具有的獨特性和重復性、民主性與秘密性,以及文學與法之間的悖論關系,德里達指出,“最好的閱讀既要致力于一部作品中最具特色的方面,同時也要將歷史語境和共有之物考慮在內(nèi)”(68),即在反簽名中既要肯定文學中的重復性、民主性和對法律的認可,也要關注文學自身的特殊性、秘密性和超越法律的層面。德里達同樣在《在法的面前》這篇文章中分析了讀者和文本的關系,讀者在文本面前就如同鄉(xiāng)下人在法面前一樣,而門衛(wèi)就如同作者、出版商、批評家、文學研究所會員、檔案員、圖書管理員等人,他們訴諸于法并在法面前,在監(jiān)視法的同時也受法監(jiān)視,他們雖然質(zhì)問法但得到的答案僅僅是無限的延異(214)。文本如同法,除了無休止的延異并未講述任何確定的、可辨認的內(nèi)容,但是卻無法接觸、堅不可摧,且神圣不可侵犯。文學文本是依據(jù)之本,讀者既無法改變文本的原句,也不能歪曲文本,任何改變、損毀和修改文學的形式都是不被允許的。也因此可以得知,德里達對于文本的解構(gòu)式批評并不意味著無視文本、強制闡釋,更不是推翻建制、否定一切,而是在對文本的絕對尊重中揭示其延異性。
德里達在自己的文學批評實踐中也踐行著反簽名。他反對籠統(tǒng)地、抽象地、先驗地去解讀文學作品,而是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歷,結(jié)合閱讀時所處的某一時刻、某一地點的獨特性,去尋找作品的獨特性,從中挖掘獨特的閱讀視角和研究方法,對文本進行反簽名式的解構(gòu)。回顧德里達的“反簽名”實踐,可以看到他在探討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時聚焦于“替補”(supplement)一詞,分析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白日的瘋狂》(The Madness of the Day, 1973)時討論“類型”(genre),針對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討論“Yes”的用法和含義,《芬尼根守靈夜》則討論“He war”兩詞,在對阿爾托的戲劇的審視中闡釋“重復”(repetition)的內(nèi)涵。德里達的這些文學批評雖然聚焦于它所評論的文本細節(jié),但并不拘泥于對文本的釋義,而是要透過文學文本攫取到一個哲學思考的突破口,嘗試超越文學建制的束縛,沖破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闡釋模式。而實際上,德里達的“文學行動”已經(jīng)震動了文學批評學界,他的解構(gòu)思想已然化作一項聲勢浩大的述行活動,通過文字的力量改變了現(xiàn)實語境,使得讀者不再被文本“原意”所絕對桎梏,不再被文學建制所徹底羈絆,文學的疆域也在解構(gòu)的視域下不斷擴張和壯大。
結(jié)語
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在“德里達與文學”(“Derrida and literature”,2001)這篇論文的開端就提到,如果不是阿特里奇首先使用了“文學行動”這個詞組,他會給他自己這篇文章冠以此名。“文學行動”這個詞組具有雙重屬格,它既是主觀的同時也是客觀的。行動由文學履行,同時行動也在創(chuàng)造或批評文學(Miller 58)。正如米勒所分析,文學對于德里達不是永不可變的真理,而是一種建制,一個發(fā)明物,一種一直不斷在改變的行動。其自身具有諸多悖論屬性:在法“面前”與在法“前面”,獨特性與重復性,民主性與秘密性以及對其的簽名與反簽名,也正因為如此,文學作為一個矛盾綜合體,一方面文學尊重建制,而另一方面它在建制內(nèi)淹沒建制,并試圖超越建制。這樣一種奇怪的特質(zhì)使得文學一直“處于形而上學的邊緣,或許是在一切的邊緣,幾乎超越一切,包括其自身”(Derrida, Acts of Literatrue 47)。也因此讀者在閱讀和闡釋文學作品時,能夠獲得更為充分的允諾和自由。
在1989年接受德里克·阿特里奇采訪時,德里達多次強調(diào)文學建制所具備的多重矛盾性,這一特質(zhì)其實也展現(xiàn)了德里達之后所采用的關鍵詞——“絕境”(aporia)的意蘊。德里達意義上的“絕境”是指可能性與不可能性之間相互纏繞又互為悖論的關系,即一種不可能的可能性(impossible possibility)、可能的不可能性(possible impossibility),或非-可能(im-possible)。德里達在表面上通過“絕境”將事物推向了不可能、邁向無法決斷事物的僵局和死路,但實際上這種不可能性正是事物成為可能的條件,旨在對固有的、僵化的、教條的、形而上學的觀念進行抨擊與瓦解,重新審視和界定事物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如同此處德里達通過揭示文學制度、文學性質(zhì)以及文學閱讀和評論中所蘊藏的諸多悖論,看似在彰顯文學在可能性與不可能性之間的絕境狀態(tài),但實則在深層次上擴展了文學的疆域,打破了人們對傳統(tǒng)文學評論的偏見、對解構(gòu)范式下文學批評的誤解,使得文學能夠在更加廣闊的視域下構(gòu)建自身,在新的歷史文化和政治語境中進行反思,在可能性與不可能性所產(chǎn)生的張力中獲取述行性的力量,借由延異進入面向未來的新空間,突破形而上學的桎梏,通過言語述行,從而改變范式,走向新希望。
注釋【Notes】
①德里達在《在法的面前》(1982)中討論卡夫卡,在《致喬伊斯的兩個詞》(“Two Words for Joyce”, 1982)和《尤利西斯的留聲機——聽人說喬伊斯內(nèi)心的“是”》(“Ulysses Gramophone: Hear Say Yes in Joyce”, 1984)中討論喬伊斯,在Shibboleth中討論策蘭,在《喪鐘》(1974)中討論熱奈(Jean Genet),在《殘酷戲劇和表演的封閉》(“The Theater of Cruelty and the Closure of Representation”, 1966)中討論阿爾托。
②《在法的面前》(“Before the Law”)最早作為卡夫卡的一篇獨立寓言故事于1915年發(fā)表在猶太人獨立周報Selbstwehr上,后于1919年收錄在他的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醫(yī)生》(A Country Doctor)中,并且成為卡夫卡長篇小說《審判》(The Trial, 1925)第九章的一部分內(nèi)容。而德里達的同名文章《在法的面前》最早來源于1982年他在倫敦皇家哲學學會(Royal Philosophical Society of London)上的主題演講,后被翻譯并收錄在《文學行動》(Acts of Literature, 1992)一書中。
③美文(belles-lettres)是法語詞,原意為“美好的”、“精致的”文學,在廣義上指一切文學,然而在更為狹窄的現(xiàn)代意義上,美文指那些僅僅關注語言藝術性以及文體原創(chuàng)性而非其使用價值的文本。
④在1989年出版第一部專著時,德里達和妻子瑪格麗特(Marguerite Aucouturier)的兒子皮埃爾將自己的姓氏“Derrida”改為外祖母的姓氏“Alféri”,以減少心中的“影響的焦慮”。
⑤See Jacques Derrida, “Signature Event Context”, in Limited Inc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88) 7-8.
引用文獻【W(wǎng)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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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untersignature.” Paragragh 27(2), 2004: 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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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eters, Beno?t. Derrida: A Biography. Trans. Wei Keling. Beijing: China Renmin UP, 2014.]
責任編輯:何衛(wèi)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