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 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
我經過二十余年的認識,決定為沈尹默書法“正名”—當然,是個人意義的自我認知糾偏。
20世紀90年代初,筆者在連載于《書法報》的《現代書法家系列批評》文章中曾對沈尹默有褒貶。大意是:沈先生的書法是師法晉唐的,“在平和中追求美的變化與豐富”,“在今人看來這種風格無疑太‘傳統’或者失之古典主義了”。甚至還批評其書法“欠缺某種‘現代感’”。拙文一方面肯定了沈書的“入古”,一方面也指出其書藝術創(chuàng)造上的“不足”。
時過境遷,筆者在不斷地了解與研究中,逐漸改變了上述看法。這也算本人從學理上為沈尹默書法進行一次自我“正名”,同時也是本人書法思想的一個轉化與深化—不啻于是一次自我批評。
自20世紀80年代的書法熱潮以來,書壇幾如萬花筒一般,各種表現蜂涌而至,各種名目花樣疊出,各種探索不一而足……然而,有許多書法追求早已逸出了“書法”邊界。本人以為秦漢之交以前可稱“前書法時期”,其際文字之實用功能為主,無論是其宗教、政治、文化之功能均以實用的第一義,書法則居其次。盡管審美心理從造字伊始便如影隨形存在于文字之書刻中。逮于秦漢時期,統一文字可以說是破天荒之事,于是“隸變”前后,書法之欣賞因素加強,審美功能于是凸顯于世。名家翰札被人追捧。書法品評亦隨著對人之品評而勃興,也即意味著“書法”之獨立于文字而生。此后近兩千年的長盛不衰。直至20世紀80年代中期為止,可稱為“書法時期”—字體恒定,而書體常變,實用與審美功能并行不悖。通常世論所及之書法,即指此間一切書法遺跡。8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現代書畫學會”于中國美術館1985年10月15日舉辦了“現代書法首展”,正式開啟了一個新書法時期。此后,我稱之為“后書法時期”,迄今仍在這個階段中。雖然許多“新”書法已漸趨冷寂,許多“主義”也日顯消聲,但有關書法之表現卻益顯極端之勢。追求視覺刺激之書家們仍后勁十足。本人以為此與整個世界文化潮流之“后現代性”相默契。
無論實踐探索者如何為自我之表現、表演尋找理論依據與文化動因,有一個事實是不容置疑的:上述“書法”表現也早已逸出了“書法”邊界,屬于或抽象藝術,或涂鴉藝術,或綜合藝術,或表演藝術,而與“書法時期”之“書法”漸行漸遠了。
本人無力評價“后書法時期”之“后書法”種種,筆者更感興趣的是“書法”之傳統延續(xù)性到底如何?隨之而來的是,設若“傳統”仍然存活,其開拓性將在何一層面得以展開?與此密切相關,本人十分關心書寫活動與書寫者的心理與生理相關性,作為“藝術”的“書法”在何種程度上“如其人”“如其文”,并由此帶給觀者一種生命情懷。
在多年反省之后,我不得不承認沈尹默們的書寫是一種生命與文化的真實踐履,這種書法實踐是“人藝一如”的,是心物不隔的,不造作,不借勢,不虛張,不沖動,是可以安妥人的身心、凈化人的精神的“自然書寫”。站在人類個體生命自由的立場,何種書寫可以暢神盡性皆無不可,但是中國文化的生命情懷并不以自我宣泄為最高理想,而應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為境界?!熬佣鴷r中”其實不僅是儒家生命道德境界,也是道、釋家同樣遵奉的美好狀態(tài)。
“后”文化從本質上說并不是中國精神。“中”與“和”的文化才是民族“潛意識”與“集體無意識”。因此,當我們在人群中,我們的自我修養(yǎng)愈高,我們才愈被視為“美”?!疤斓亍敝按竺馈蹦嗽谟凇安谎浴薄松按竺馈币苍跊_和淵穆之中。
藝術乃在代表并實現了一種文化生命的超然境界,首先,應當是自然境界。以此而視沈尹默先生之書寫及其書寫之結果,我終于發(fā)現,那是“君子中庸”也,“道法自然”也。
在這個日漸喧囂的浮華時代,沈尹默式的從容典雅是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
沈尹默 行書鮑照白云詩軸 紙本 102cm×25cm 常州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