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崇 科
魯迅與1927年香港的遭遇既是一種偶然,也是必然:如果不是他從廈門到廣州而是直接到上海,又或者他從廣州不是去了上海而是重回北京終老,可能就與香港擦肩而過,但實際上這都是假設(shè)。畢竟1927年,魯迅三次涉足香港,而且事后都有文字記錄:1月17日他由廈門大學轉(zhuǎn)赴中山大學途中駐足香港,18日晨離港,有關(guān)經(jīng)歷描述收入《而已集·略談香港》中;2月18—20日,魯迅由許廣平等陪同前往香港作了兩場演講,分別是18日《無聲的中國》(收入《三閑集》)、19日《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收入《集外集拾遺》);9月28日,許、魯二人離粵赴滬,又一次途經(jīng)香港,有關(guān)感想收入《再談香港》(收入《而已集》)。除此以外,魯迅還有多篇雜文涉及香港,如《談“激烈”》(收入《而已集》),《述香港恭祝圣誕》、《匪筆三篇》(收入《三閑集》),《“抄靶子”》(收入《準風月談》)等。從此角度看,香港承載了魯迅先生過于豐富的聯(lián)想、判斷,甚至可能迷思。尤其是結(jié)合后來香港在各個層面的強勢崛起與慢慢由盛而衰,魯迅的論述變成了讓(港)人愛恨交加的文化遺產(chǎn)。
相較而言,有關(guān)魯迅與香港的關(guān)系研究亦相對豐富,但主要議題如下:
第一,到底是誰邀請魯迅赴港?一般以為,根據(jù)《魯迅日記》,邀請人當為香港青年會,但后面的說法有所不同。主要探討者包括記錄者劉隨的《魯迅赴港演講瑣記》*見香港《文匯報》1981年9月26日第13版。,認為是當時香港大學的黃新彥博士邀請;而劉蜀永的《趙今聲教授談魯迅訪港經(jīng)過》*見《香港文學》1993年第10期。,提出是趙今聲邀請的;中山大學教授李偉江則在《魯迅赴港演講始末考》*見《魯迅世界》(廣東)2001年第3—4期;后收入氏著《魯迅粵港時期史實考述》,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持類似觀點等。相對晚近的論述則見于張釗貽《誰邀請魯迅赴港演講?》*見《中山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他認為趙今聲之說雖有漏洞,但更符合可能的歷史狀況;而林曼叔則在《魯迅赴香港演講經(jīng)過的幾點質(zhì)疑》*見《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9期。中,認為趙今聲之說漏洞百出,劉隨之說更可靠;而后張釗貽又撰文《趙今聲邀請魯迅訪港一說的若干佐證——回應(yīng)林曼叔先生的質(zhì)疑并分析黃之棟的辯解》*見《中山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進行回應(yīng)、反質(zhì)疑與辯解*張釗貽的系列論述收入其論著《從〈非攻〉到〈墨攻〉:魯迅史實文本辨正及其現(xiàn)實意義探微》,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
第二,討論魯迅雜文中香港作為“中介空間”的意義,可參看陳欣瑤《船艙、街道、客廳——魯迅雜文中的“中介空間”》*見《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6期。。當然還有其他散見于書中的論述,包括魯迅之于香港形象建構(gòu)的負面性等,以下會論及,此處不贅。
上述研究增益我們的認知,但也可以繼續(xù)開拓思考,為何香港之于魯迅如此重要?魯迅對香港的認知到底有著怎樣的洞見與不見?在魯迅對香港的迷思中,又有著怎樣的悖論?而耐人尋味的是,魯迅的香港遭遇兩次都和廣州*有關(guān)分析可參拙著《廣州魯迅》,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有關(guān),具體關(guān)涉為何?
如前所述,魯迅對香港的認知算不上是經(jīng)過長期調(diào)查或居住得來的豐富/準確的實踐經(jīng)驗,卻偏偏多次提及且振振有詞,頗有一種“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感;同時,恰恰是因為涉之未深,魯迅對香港的論述中既有超越性洞見也有一些不見/盲點。由于對香港缺乏充分的歷史現(xiàn)場感悟與現(xiàn)實體驗,因此想當然地產(chǎn)生“中原心態(tài)”?!八麄儗⒃趪鴥?nèi)適用的思想原封不動地搬到香港來,視之為天經(jīng)地義,這其實也是中原心態(tài)的不自覺反映”*趙稀方:《小說香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88頁。,值得我們仔細探勘。
毫無疑問,被尊稱/謚號為“民族魂”的魯迅對中華民族的民族性、現(xiàn)實存在、未來發(fā)展等都有著相當濃烈的關(guān)懷和大愛傾注,關(guān)于香港的發(fā)言及書寫,因此也首先是他這種精神意志的體現(xiàn)。當然,如果拓展開去,魯迅思想的關(guān)注范圍不只所謂的“中華高度”,而實際上具有更強的超越性和開放性。他對中國傳統(tǒng)、世界范圍內(nèi)的現(xiàn)代性思潮都有反思、批判和部分發(fā)展。從這個角度看,一言以蔽之,魯迅的思想是屬于世界的。但限于篇幅,此點并非本文焦點,我們還是先立足于其中華高度的角色和意義。
1.名實的辯證。從魯迅對中國關(guān)注的角度看,香港首先是此視野中的對象和組成部分。如人所論:“魯迅在香港的兩場演講,內(nèi)容很嚴肅,也不單講給香港人聽,反正能入場的香港人并不多,他要借這個英國殖民地南方小島,作為他對自己國家的關(guān)注與提醒——香港歷來都能給人提供許多發(fā)言空間?!?小思:《選文思路》,小思編著:《香港文學散步》新訂版,香港:商務(wù)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 第27頁。可以理解的是,在1927年2月18日的《無聲的中國》中,他首先批判的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對當時中國人個體及群體發(fā)展的滯礙:“中國雖然有文字,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盤散沙。”*⑧ 魯迅:《三閑集》,《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2,15頁。不難看出在新的民族主義視角把脈下的中國痼疾。為此,他也想在香港燒一把火,鼓勵青年們奮勇前行:“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態(tài)度,就不容易真,講演時候就不是我的真態(tài)度,因為我對朋友,孩子說話時候的態(tài)度是不這樣的?!偪梢哉f些較真的話,發(fā)些較真的聲音。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睆倪@樣鼓勵中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的世界眼光。正是要讓中華民族傲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才有期待,有焦慮,有批判,也有鼓勵。
19日的《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繼續(xù)他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糟粕(所謂“軟刀子”)的大力破除和莊嚴宣判,同時也警惕外國人對此類中華文化的褒揚,并犀利指出:“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贊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份?!?魯迅:《集外集拾遺》,《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26頁。甚至在《述香港恭祝圣誕》一文中,同樣也以文言文吊詭地對香港尊孔以及弘揚“國粹”進行嘲諷。這符合新文化運動前后,他對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持猛烈批判的態(tài)度及原則。
2.香港個案。如人所論:“魯迅終竟是魯迅,無時無地不關(guān)注著中國人,特別是殖民統(tǒng)治下的中國人的生存困境和坎坷命運?!?林曼叔:《魯迅赴香港演講經(jīng)過的幾點質(zhì)疑》,《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9期。畢竟魯迅筆下的香港,作為當時的英國殖民地自有其變異和特殊性,即使單純從華人及其境遇的視角也可見一斑。其中相當經(jīng)典的論述則是來自于《再談香港》:“香港雖只一島,卻活畫著中國許多地方現(xiàn)在和將來的小照:中央幾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頌德的‘高等華人’和一伙作倀的奴氣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場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瑤是我們的前輩?!?魯迅:《而已集》,《魯迅全集》第3卷,第565,447頁。魯迅先生擔憂和呈現(xiàn)的是整個中華民族淪陷后的慘況。這是宏觀視角,揭露的是殖民地政治運行機制和土人的悲慘境地。
如果從相對微觀的視角,也可以看出魯迅敏銳的后殖民(postcolonial)視角。統(tǒng)治者貌似文化大一統(tǒng)或多元文化主義的強調(diào),實則等級森嚴,主次區(qū)分,內(nèi)外有別。我們不妨以“搜身”為例加以說明?!堵哉勏愀邸分校斞柑峒坝⒕焉碇v英語的西裝男,魯迅評價道:“英警嫌惡這兩件:這是主人的言語和服裝。顏之推以為學鮮卑語,彈琵琶便可以生存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魯迅:《而已集》,《魯迅全集》第3卷,第565,447頁。將之與更早時期的中國歷史事件相比,顯示出殖民統(tǒng)治中的等級森嚴和特權(quán)意識,相當辛辣?!丁俺凶印薄芬晃闹?,香港成了與上海對比性的存在:“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了體統(tǒng),然而上海竟謂之‘抄靶子’?!?魯迅:《準風月談》,《魯迅全集》第5卷,第215頁。表面上看,魯迅對香港的批判程度輕些,實際上大前提就是大力批判殖民地/租界的不平等/歧視惡習。易言之,魯迅對香港殖民地身份/景觀的批判有一種片面的深刻:它既有自己的問題,同時又可能成為大中國的典型未來。
有論者指出:“通過與‘上?!M行參照,魯迅雜文以類似‘移情’的方式輔助其香港經(jīng)驗的匱乏,試圖探入‘香港’深處別獲洞天。借此而發(fā)的曝露與譏刺往往立足于報章奇聞,顯示出情非得已抑或有意為之的‘隔靴搔癢’。而恰是‘隔靴搔癢’的尷尬位置,方才使魯迅雜文跳出香港場域的干擾, 在諸多層面上‘一語中的’, 而身處多重中間位置、肩負多重中心/邊緣身份的香港空間,也在魯迅的雜文書寫中成為一方醒目的‘異托邦’。”*陳欣瑤:《船艙、街道、客廳——魯迅雜文中的“中介空間”》,《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6期。平心而論,魯迅對香港的不少認知可謂隔靴搔癢,甚至也有誤讀,簡單而言,可以稱之為 “中原心態(tài)”。
1.“畏途”香港。整體而言,根據(jù)魯迅的自我描述,其后兩次香港之行頗多不快:比如演講前的干涉,發(fā)言稿刊登時候的審查,還包括遭受刁難(據(jù)說沒有給小費賄賂),再加上魯迅心中原本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和愛國心熾熱,導(dǎo)致他很多時候因為敏感和憤怒,而對香港的描述戴上了有色眼鏡,往往顯得缺乏平常心。
比如《匪筆三篇》從香港《循環(huán)時報》擇錄三則消息。他自己寫道:“倘有好事之徒,寄我材料,無任歡迎。但此后擬不限有韻無韻,并且廓大范圍,并收土匪,騙子,犯人,瘋子等等的創(chuàng)作?!?魯迅《三閑集》,《魯迅全集》第4卷,第44頁。易言之,他的摘錄更多是負面材料,實際上這三則消息分別涉及了:撕票綁票、以呂洞賓名義訛詐錢財、流氓威脅群毆女招待。毫無疑問,這都是相當惡劣的行徑:殺人放火、坑蒙拐騙、(性別)暴力搶劫。但不必多說,這也是以偏概全。
2.繁復(fù)香港。某種意義上,將對傳統(tǒng)文化猛烈批判、新舊文化高度對抗的大陸新文化運動模式搬到香港語境中來自有其限制,畢竟彼時的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已近30年。從更宏闊的語境思考,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生、發(fā)展在大中華區(qū)其實有各自的特點與模式,不可一概而論。比如在當時的馬來亞,推動新文化運動最得力的人士恰恰是操持文言文、視野開闊的舊派文人,香港的狀況也有點類似。如趙稀方所言:“在香港,‘舊’文學的力量本來就微乎其微,何來革命?如果說,在大陸文言白話之爭乃新舊之爭,進步與落后之爭,那么同為中國文化的文言白話在香港乃是同盟的關(guān)系,這里的文化對立是英文與中文……一味討伐中國舊文化,不但是自斷文化根源,而且可能會造成舊文學滅亡、新文化又不能建立的局面?!?趙稀方:《小說香港》,第90頁。
考察《略談香港》中引述香港總督金文泰的有關(guān)粵語文字,其第二條講述的其實是如何把相對繁難的中國國故變成有利于后學學習的輕便學問,第三條則是將中華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推廣到世界范圍中去。這其實和魯迅一貫主張的 “取今復(fù)古”理念惺惺相惜。易言之,剔除傳統(tǒng)糟粕的韌性實踐,在新文化立足未穩(wěn)時高揚批判大纛是對的,但去蕪存菁地處理傳統(tǒng)也可以同步共振,只是不要沉入故紙堆、迷戀舊尸骸即可。
魯迅誤讀香港的另一原因在于,他缺乏對殖民地國人/華人的更為深切的“理解之同情”。殖民者推廣中華傳統(tǒng)文化,固然有借助有關(guān)糟粕奴化華人的險惡用心,值得警惕。如他在《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中所言,“這就是說:保存舊文化,是要中國人永遠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雖是現(xiàn)在的闊人富翁,他們的子孫也不能逃……他們還是唱著老調(diào)子,唱到租界去,唱到外國去。但從此以后,不能像元朝清朝一樣,唱完別人了,他們是要唱完了自己”*魯迅:《集外集拾遺》,《魯迅全集》第7卷,第326—327頁。。但現(xiàn)實往往是更復(fù)雜的存在。相較而言,無論是彼時的香港還是馬來亞(含新加坡),大多數(shù)殖民地華人本身往往地位低下(如苦力等),他們必須在主流/官方文化以及異族多元文化的擠壓中找尋并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但不該忘記,華人身份認同的建構(gòu)本身也必須是溯源自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而同時中華文化傳統(tǒng)也往往成為當?shù)厝A人反抗奴化、葆有中華性(Chineseness)*有關(guān)分析可參拙著《“南洋”糾葛與本土中國性》,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的重要憑借?!扒迥┕纸堋惫鉴欍?1857—1928)青年時已擁有很深的西方文化造詣,后來確認自己的華族文化身份后瘋狂迷戀中華文化傳統(tǒng),乃至矯枉過正到令人瞠目的病態(tài)個案,可以部分證明這一點。
實際上,這并不是魯迅第一次在保持對殖民地思考的洞見之余的不見和偏見發(fā)作。1926年,擔任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的他和校長林文慶(新加坡峇峇華人)之間的沖突亦有此方面的原因。其中當然有經(jīng)濟、人事和學術(shù)政治的糾纏,但有一點,魯迅并沒有設(shè)身處地或換位思考殖民地華人建構(gòu)中國性的不易與悖論。這更是一種文化沖突——魯迅堅持否認了傳統(tǒng)的合法性,借此來捍衛(wèi)新文化來之不易且并未牢固的地位,而這當然與需要以中華傳統(tǒng)安身立命的林文慶有著根本的差異。這個差異乃至沖突其實更是兩種思想模式的對抗*具體可參拙文《林文慶與魯迅的多重糾葛及原因》,《四川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而魯迅和香港的關(guān)系卻因了香港的崛起、興盛、1997年回歸和部分衰落而又變得起起伏伏。但很多時候,有關(guān)認知并不因為后顧而顯得高明,在香港語境里也不乏對魯迅認知的迷思。當然反過來,也可以部分彰顯魯迅自身的迷思。
如前所述,魯迅對香港的描述和批判既有其中華高度和敏銳洞察,同時又有其中原心態(tài)觀照下的誤讀。由于其巨大的影響力和文化穿透力,他的書寫效力被放大。而在1997年出版的《否想香港》一書中,香港本土學者開始反思并批判魯迅。在《再談香港》中,“最重要的地方在于魯迅首先指出,除了華夷以外,香港還有‘第三種人’,無論是‘高等華人’還是‘奴氣同胞’,他們實質(zhì)上都是因為洋人的統(tǒng)治而變了質(zhì)的華人,他們自然也成了魯迅鞭撻的對象。這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在跟著的論述里,出現(xiàn)的不單是華夷有別,攻擊的目標也不一定是夷人,甚至不單是變了質(zhì)的華人,而是普遍的香港人”*引文為王宏志撰寫,見王宏志、李小良、陳清僑:《否想香港——歷史·文化·未來》,臺北:麥田出版,1997年, 第50頁。。在他們的論述中,全體香港人都遭受了魯迅論述的波及。
不必多說,這種香港本土認同的崛起與重新定位自然會對他者(含刻板印象)進行深入反思,畢竟魯迅對香港的描繪中摻雜了不少惡感,惡化了香港的形象,使之成為了一個“惡托邦”。但同時,我們更要反思魯迅之于香港的升華意義。
1.如何再現(xiàn)香港?需要指出的是,在1920年代呈現(xiàn)出一個客觀真實的香港并不容易,魯迅先生以其個人體驗(盡管不無誤讀)再現(xiàn)了香港,為香港的歷史鐫刻留下了厚重的一筆。從相對單薄的香港文化史建構(gòu)層面來講,是魯迅的影響力順便提升了1920年代香港的知名度——恰恰是魯迅等文化名人的南來,對香港場域的填充,部分滌蕩了“文化沙漠”的蔑稱;同時坦白言之,找尋香港文化的本土源頭并不容易,甚至有一種本質(zhì)主義者(essentialist)的虛妄。唯其如此,本土文化建構(gòu)者還不如好好地借鑒/利用香港歷史上的重大里程碑或節(jié)點的價值。反過來退一步說,魯迅不無片面的對彼時香港的呈現(xiàn)也是其本來面目的一種,因為它亦有藏污納垢之處。
2.魯迅風格。有論者指出:“魯迅雜文對于‘香港’的處理方式投射出魯迅雜文的一類寫作方法:通過對于中間物的發(fā)現(xiàn)、選擇與敘述,完成個人經(jīng)驗的‘越界’與日常生活的‘雜文’化。在這一寫作方式中,日常生活中的個人經(jīng)驗,越界成為支撐政治書寫與文化啟蒙的利器之一?!?陳欣瑤:《船艙、街道、客廳——魯迅雜文中的“中介空間”》,《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6期。魯迅雜文的一般風格往往就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蛘呤请s文篇幅所限,或者是殺傷力效果的考量,或者是寫作習慣使然,魯迅對所知有限的香港呈現(xiàn)、批判和投射觀點不得不借助其他時空的體驗與感悟,比如上海、廣州,乃至歷史文化知識。同時,由于香港又是英國殖民地,民族主義情緒強烈的魯迅對香港的審視又多了幾分嚴厲乃至苛刻。這也是出于“愛之深,責之切”的關(guān)懷所致。在我看來,懂得這一點后,魯迅之于香港更應(yīng)該是可資借鑒的資源與文化財富。
如果反思魯迅對香港的惡感來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彼時的香港其實也屢次阻隔魯迅。
1.審查制度。如人所論:“(1) 香港殖民地政府在上世紀30年代仍然執(zhí)行省港大罷工時制定的新聞檢查制度;(2) 審查不單是新聞,也包括副刊;(3) 審查的內(nèi)容不止針對民族主義與殖民地矛盾斗爭,也包括保守文化與文化革新的矛盾斗爭;(4) 審查的落實已不限于出版前的審查,而是已落實在香港中文報紙編輯的自我審查上面。”*張釗貽:《誰邀請魯迅赴港講演?——新材料的考辨與問題的再辨正》,《中山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魯迅在1927年香港演講時遭遇過審查。在《略談香港》中他寫道:“我去講演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后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jīng)交涉的結(jié)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③④ 魯迅:《而已集》,《魯迅全集》第3卷,第446,497—498,565頁。而在《談“激烈”》一文中,他又借助廣州執(zhí)信學校學生經(jīng)過香港時的遭遇對此加以批判。魯迅引用了原報章文字:“搜獲激烈文字書籍七本。計開:執(zhí)信學校印行之《宣傳大綱》六本,又《侵奪中國史》一本。此種激烈文字,業(yè)經(jīng)華民署翻譯員擇譯完竣,昨日午乃解由連司提訊,控以懷有激烈文字書籍之罪?!雹?/p>
而在《再談香港》中,魯迅又詳細描述了他在海關(guān)檢查時被刁難勒索的經(jīng)過,最后揭底牌時茶房提醒他“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販雅片的”,于是魯迅感慨道:“我實在有些愕然。真是人壽有限,‘世故’無窮。我一向以為和人們搶飯碗要碰釘子,不要飯碗是無妨的。去年在廈門,才知道吃飯固難,不吃亦殊為‘學者’所不悅,得了不守本分的批評。胡須的形狀,有國粹和歐式之別,不易處置,我是早經(jīng)明白的。今年到廣州,才又知道雖顏色也難以自由,有人在日報上警告我,叫我的胡子不要變灰色,又不要變紅色。至于為人不可太瘦,則到香港才省悟,先前是夢里也未曾想到的。”④平心而論,1927年9月底的魯迅,面相在盛夏時更顯得枯瘦(如圖,在廣州西關(guān),1927年8月),加上人長得矮小,的確容易引起誤會。但這種來自殖民地異族統(tǒng)治者的歧視與勒索,恰恰是讓敏感的魯迅加倍痛
恨的,所以他的描寫與撻伐也毫不客氣。
2.廣州比照。如前所述,魯迅到香港的三次實地游歷都和廣州有關(guān),也可以視為廣州魯迅的封套(開端、進行與延續(xù))。
魯迅的第一次香港經(jīng)歷是從廈門到廣州前的經(jīng)停,易言之,魯迅到廣州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是期待和愛人許廣平團聚,雖然限于老師身份,他給出的更冠冕堂皇理由是和創(chuàng)造社聯(lián)合起來造一條革命陣線*具體可參拙文《愛或革命的偏至——魯迅1927年來穗動因考》,《粵海風》2014年第2期。。所以,魯迅對于途中的一點不愉快,會因為這種思念和日益逼近廣州而相對淡化乃至忽略的。
魯迅的第二次赴港是在他腳傷未愈的情況下前往的。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傳播新文化知識的熱忱和愛國心切,而另一方面,不容忽略的是,陪同兼翻譯的恰恰是愛人許廣平。之前的腳傷其實就是魯迅“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愛情發(fā)作——游玩時從越秀山高處躍下傷足。實際上,彼時的廣州魯迅寄居在熙來攘往的大鐘樓上,缺乏跟許廣平單獨相處的空間,所以香港之行其實也為許、魯?shù)膼矍榻箲]*具體可參拙文《愛在廣州:論魯迅生理的焦灼與愉悅》,《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1期。找尋一個出口。頗有意味的是,在《略談香港》中,魯迅還專門表揚了那個船員的好心——提醒魯迅注意安全并確保他無事。
魯迅的第三次遭遇香港是他離穗赴滬的經(jīng)停。此時的魯迅和許廣平靜悄悄地離開廣州,對于在上海的前景可謂前途未卜,甚至憂心忡忡。而有關(guān)“查關(guān)”不只是一個程序或過場,甚至還有些故意刁難乃至歧視的意味。我們因此可以理解魯迅在《再談香港》中的憤怒,這也是他對香港惡評最盛的一次。甚至到了《談“激烈”》中亦有廣州和香港的對比,兩地文化、語言相似,但統(tǒng)治結(jié)構(gòu)不同,借此凸顯殖民統(tǒng)治的罪惡。
但無論如何,魯迅依然是療治香港歷史文化薄弱的一副好藥。雖然好比一把利劍,他亦有因鋒芒畢露而傷及無辜之處。陳國球曾經(jīng)寫道:“香港,我們的一代,就是這么一個失去自己身世的孤兒。我們的記憶,或許于大家族中話聚天倫時,不無少補;我們的失憶,正好把這段野外求生的經(jīng)歷忘記。香港,本是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陳國球:《借來的文學時空》,《讀書》1997年第7期。認真地想一想,魯迅的香港書寫何嘗不該化為香港(人)自我/本土的精神資源呢?
在魯迅和香港1927年的遭遇中有著相當耐人尋味的悖論:雖然魯迅到港只有三次,但關(guān)于香港的論述卻豐富而集中,表面上看惡評居多。在我看來,香港之于魯迅頗富悖論性:一方面,他借助香港觀照中國,并在香港場域發(fā)聲,呈現(xiàn)出中華高度;另一方面,由于他對香港了解不多,又有中原心態(tài)。但需要指出的是,魯迅之于香港至關(guān)重要:一方面,他巧妙把脈其問題并升華了香港的地位,包含文學史/文化史地位,盡管不無深刻的片面;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看到香港曾經(jīng)阻礙或傷害過魯迅。整體而言,今天的香港必須好好借鑒/利用魯迅這個豐富的精神資源,充實并且堅定自己的身份認同和文化生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