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
在公開出版的小學語文名師教學實錄中,古詩詞教學并不多見。雖然古詩詞在小學語文閱讀教材中占有一定比例,統(tǒng)編本教材在入選的古詩詞量上也有所增加,但名師涉及這方面內容的教學實錄,公開發(fā)表的還較少。這一方面是因為小學階段學習古詩詞,主要以識字、背誦為主,不能充分體現(xiàn)名師的教學藝術;另一方面是因為古詩詞教學需要教師有更深厚的文學、歷史等人文修養(yǎng)。所以,真正能在教學上帶來正確引導的小學階段的古詩詞教學實錄,就變得非常稀缺。我正是抱著特別珍視這樣的稀缺資源的心態(tài),來翻閱一本頗為知名的教學實錄匯編《現(xiàn)在開始上語文課》,并且首先閱讀其中唯一的一篇古詩詞教學實錄,即辛棄疾的詞作《清平樂·村居》,但讀后卻比較失望。盡管這堂課與書中其他現(xiàn)代文閱讀教學課相似,在每一個教學環(huán)節(jié)都保持了生動活潑的氣氛,但對于學生能否真切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能否精準把握詞作的意蘊,我還是很有疑問的。實錄后的專家評點以“求真、求實、求活”三點來概括這堂課的教學,如果“活”指的是一種生動活潑,“實”指實打實的課堂訓練,那么這堂課恰恰在構成教學前提和理解基礎的文本解讀的“真”這方面,卻有較大失誤。沒有了這一基礎性的“真”,所謂的“實”和“活”,就會有南轅北轍的后果。
說起來,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詞義淺顯,似乎不應該在文本理解上出現(xiàn)失誤。但由于執(zhí)教者在運用相關背景知識解讀這首詞時,沒有把這些背景知識用對、用好,使得其引進課堂的種種背景知識,反而遮蔽或者說歪曲了對作品的理解,把一首本來并不艱澀的詞硬生生地給“讀歪”了。
這首詞作在教學中用到的背景知識,大致分為兩類:一是相關文學作品構成的背景知識,二是屬歷史事實的背景知識。我們先討論第一類。為方便討論,我把辛棄疾《清平樂·村居》的原文抄錄于此: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為了引導學生更好地理解這首詞的結構和意義,教師一共介紹了三個文學背景知識或者說語典。其一是杜甫《絕句漫興九首》第三首的前兩句“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其二是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其三是古樂府詩《相逢行》中的“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
教學中引入前人這樣的作品句子,當然可以,但教師對此作出的解釋,卻發(fā)生了問題。他說,“‘茅檐低小,那是遠看”,然后引杜甫絕句說,“江南一帶的茅草屋又低矮又狹小,所以江上燕子常常來搭巢筑屋”。問題是無論辛棄疾這首詞還是杜甫的詩句,都看不出有遠看的意思。茅檐的低小,本來就是低小,并不因為遠看低小,近看就高大了。如果說杜甫在詩歌里借屋檐的“低小”來寫出其生活的困境,而從自然小生命燕子的光顧中,獲得了一種自然之趣;或者如古人說的,是看似責怪燕子來與主人爭搶狹小地盤,其實也有“感激燕子”之意,那么,在辛棄疾的詞中,這種從狹小的茅檐引出的下旬“溪上青青草”,類似于杜甫的絕句,同樣有生活境遇的不如意向自然之趣的轉折。(順便說,這里有一個知識性的小誤會,就是杜甫說的“江上燕子”不是指江南地區(qū),而是指四川杜甫草堂一帶)從這個意義上看“溪上青青草”與“池塘生春草”的關系(如果說直接化用較難坐實),就會有不一樣的理解。即“池塘生春草”和“園柳變鳴禽”同樣是表現(xiàn)生命的復蘇,關鍵在“生”和“變”,是處在春天的初始階段,而“青青草”則已不是初春,體現(xiàn)的是生命的茂盛和飽滿,這種茂盛和飽滿,與人的富有生活情趣是和諧的、渾然一體的。因此,在“池塘生青草”這一句中,變化之意是句子內部包含的,但在辛棄疾詞中,是前一句向后一句的轉折。
這樣,教師從引入杜甫的詩,構建起一種從遠看到進村聽聞老人醉語,再到四周環(huán)顧看到三個兒子的活動,其揭示的由詞人活動連起的空間畫面推進線索,其實未必有依據。倒是教師忽視的詞意內在的流動轉折,才是更需要值得關注的,也是引入的語典本身就蘊含的。
我們當然可以把該詞上片的前兩句理解成是人物活動的背景,但當描寫居所的逼仄轉向下一句的“溪上青青草”時,詞作的樂觀基調已經確立。正因為這種生命力是飽滿的,所以流蕩到下二句,又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折轉。前一句是“醉里吳音相媚好”,這本應該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但緊接著下一句“白發(fā)誰家翁媼”,把醉中情語的主人公定格在“白發(fā)”“翁媼”時,才讓人大大意外了,忍不住要感慨:這是“誰家”的呀!而“青青草”與“白發(fā)”表面的色彩對比,又反襯了老人內心似乎本可能衰竭的青春活力,這種青春活力,又可以被理解為是從自然生命力“青青草”一氣灌注下的。
看不到辛棄疾傳承杜甫、謝靈運詩句內涵的自然和人的生命意趣,而拘泥于表面字詞的相似,得出一個外在的并沒有多少依據的詞人的行蹤線索,這是教師在上片運用語典的失誤,或者起碼說是沒有用好文學背景知識。
關于詞的下片,教師所介紹的樂府詩《相逢行》,大多注釋者會提及,有的可能還會舉出“三婦艷”的句子來,如“大婦拂玉匣,中婦結珠帷。小婦獨無事,對鏡理蛾眉”等,來說明這種結構的繼承性。但在這堂課上,執(zhí)教者引入這一背景知識卻不是用來揭示結構的特點,而是用以說明小兒“無賴”的詞義。
他一反通行的將“無賴”作“頑皮”解,取“無所事事”的義項,以對應樂府詩中的“小婦無所為”,這就把用典理解得太機械了。似乎只要兩首詩歌在表現(xiàn)人物行動的結構上有對應處,其行動指向的意義和無意義,也必須對應起來。其實,用“無賴”來形容“頑皮”,也曾是當時辛棄疾寫在其他詞作如《浣溪沙》里的,作為擬人的手法,來表現(xiàn)其對父老因豐收而喜悅的分享:
父老爭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殷勤謝卻甑中塵。
啼鳥有時能勸客,小桃無賴已撩人。梨花也作白頭新。
更重要的是,《村居》里描寫的小兒,并不是“無所事事”。在這首詞里,小兒與大兒、中兒的根本區(qū)別是行事的方式——不是在正兒八經地做事,而是以玩樂、調皮的方式“臥”著“剝蓮蓬”。也就是說,這里構成戲劇沖突的,不是做事與不做事的區(qū)別,而是小兒做事的方式有一種游戲性的特點。這樣,在有關大兒和中兒的交代中,因為沒有行為方式的特殊性,就只說他們在做什么,這是一種最為簡潔的敘述方式,但有關小兒,因為對動詞“剝”以“臥”的狀態(tài)來修飾,從而介入了描寫手段來強調小兒做事的特殊性,這才是讓人覺得小兒頑皮可愛的地方。
當然,把小兒剝蓮蓬也納入所做的事項中,可以發(fā)現(xiàn)詞作在整體結構上的意義。大兒在豆田鋤草,中兒在織雞籠(有人設想是在庭院),小兒在溪頭剝蓮蓬,這里不僅僅是活動區(qū)域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在這種種事中,恰恰顯示了農人收入的三種來源:農產、畜產和水產。并且通過首尾呼應的“溪”,將其審美意義上的風景(這常是文人的趣味),也是實用意義的功能表達了出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本來依據傳統(tǒng),把“無賴”解釋為“頑皮”并無問題,教師在課堂上也沒有指出其錯誤的理由,為什么非要獨辟蹊徑,把它解釋為“無所事事”呢?其實,在我看來,教師對這一詞語解釋的牽強,跟對這篇詞作的歷史事實的牽強運用有相當關系。這正是我要討論的第二個問題。
在課堂上,執(zhí)教者引導學生感受筆下農人的喜悅之情后,突然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以進入所謂的了解詞人的環(huán)節(jié),我們且節(jié)錄一段來看:
師:詞人到底喜不喜?是真喜還是假喜呢?剛才那位同學說辛棄疾就應該作詩寫詞。那么辛棄疾是不是一個專業(yè)的詞人?(出示)
辛棄疾:(1140-1207)南宋詞人。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出生時,山東已為金兵所占。二十一歲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任職期間,采取積極措施,招集流亡之士,訓練軍隊,獎勵耕戰(zhàn),打擊貪污豪強,注意安定民生。一生堅決主張抗金。在《九議》等奏疏中,具體分析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對夸大金兵力量、鼓吹妥協(xié)投降的謬論,作了有力的駁斥;要求加強作戰(zhàn)準備,鼓勵士氣,以恢復中原。他所提出的抗金建議,均未被采納,并遭到主和派的打擊,曾長期落職閑居在江西上饒一帶。晚年時一度被起用,不久病卒。
師:就問一個問題,這個人是不是本應寫詞的?
生:不是。他本來是一個打仗的將軍。
師:一個抗金的將領!他應該在什么地方?
生:他應該在戰(zhàn)場,在戰(zhàn)斗的前線。
師:應該是在保家衛(wèi)國。
生:我覺得他應該在軍營里。
師:但是他現(xiàn)在卻在哪里?鄉(xiāng)村,無事可干!就像這首詞中的小兒,無所事事。小兒無事可干高不高興?(生:高興)但是辛棄疾無事可干,他不是“喜”.而是——
生:(齊)憂!
生:而是悲。
生:而是愁。
師:是愁,是悲啊!同學們,他人是“喜”,而自己卻是“愁”的。現(xiàn)在我們來看這個“醉”字,這個“醉”除了是翁媼兩人喝點小酒有點微醉以外,還有可能是誰醉?
生:辛棄疾。
師:他因何而醉?
生:他不能為保家衛(wèi)國而醉,他想借酒消愁。
生:因為他不能上戰(zhàn)場去消滅金兵,所以他會喝酒解悶。
師:是的。所以翁媼因喜而醉,詞人因愁而醉。這個“醉”字藏著詞人的“悲和愁”,沒有直接告訴你,是需要我們細細地品味出來的。(下略)
看這段教學實錄,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教師把小兒的“無賴”解釋為無所事事,是要與賦閑鄉(xiāng)居的辛棄疾無所事事聯(lián)系起來。這樣,對小兒來說無所事事是一種喜,對辛棄疾來說就是一種悲。甚至在教師看來,連翁媼的“醉”,也藏著詞人的“悲和愁”,如此穿鑿附會,無怪乎連贊賞這篇實錄的評點專家也認為值得商榷了,認為“小學古詩詞教學不必引得這么深,還因為這樣的引導不一定準確”。專家的話自然說得相當委婉,且一筆帶過,卻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流行甚久的解讀理念的失誤。具體說來,就是誤解了何謂“知人論世”,在把歷史事實這一類背景知識運用到文本解讀時,是完全脫離文本的生搬硬套。
不錯,辛棄疾不止一次被冷落,賦閑客居在江西鄉(xiāng)村,累計達二十余年,但是如果說他在這二十余年里每時每刻都處在悲苦或者悲壯情緒中,所有的抒情,不論寫景還是寫人,不論寫自己還是寫別人,都圍繞著悲苦、悲愁和悲壯展開,哪怕其實在文本中絲毫找不到悲苦的影子,卻都可以作為一種背后被遮蓋的內容或者反襯的手法挖掘出來,那么,辛棄疾沒有因為患抑郁癥早早自殺,還真是一個奇跡了。
平心而論,在學習作家作品時,介紹其生平事跡并提煉出他的一種主導性思想情感以加深了解,這是沒有問題的,但絕不意味著要把這種提煉出的主導性的思想情感,反過來注入其人生的每時每刻、一言一行中來解讀。這不但扭曲了對人生豐富性、思想感情復雜性的理解,其實也把作家創(chuàng)作的多樣性理解得簡單化、淺薄化了。評點專家認為對小學生講古詩詞沒有必要引得這么深,而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恰恰是這種不顧文本依據來簡單套用生平事實或者時代特征的做法,才使得貌似深入的閱讀教學變得簡單化了,也機械化了。而這樣一種在中小學閱讀教學中絕非孤立的做法,讓我頗為憂慮,也是促使我必須寫一篇分析文章的理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