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向陽 馬晨曲(東華大學 服裝與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200051)
水族是我國56個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大約在唐代以前,水族人民就生活在苗嶺山脈以南的龍江和都柳江上游的狹長地帶。[1]1由于水族人口少,又地處邊陲,歷史上關于水族及其服飾的記錄極少,因此有許多水族服飾歷史研究中的空白有待填補。
自有記載開始,水族婦女服飾的穿著形式就以上衣下裝為主。關于上衣下裝組合的服飾形式,可以根據(jù)下裝的不同簡單分為裙裝和褲裝兩類。綜合分析前人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水族婦女服飾形式經(jīng)歷了由穿裙為主發(fā)展至穿褲為主的過程,但是其轉(zhuǎn)變時間與原因并沒有明確的史料記述。針對這一問題,本文根據(jù)歷史文獻中的水族服飾記載,結(jié)合其他素材佐證,探討水族婦女主要服飾由裙裝至褲裝的發(fā)展演變以及動因。
清代關于水族婦女服飾的記載中,對于水族婦女下裝的描述都是裙裝。如乾隆年間《獨山州志》記載:“水家苗,衣尚黑、長過膝。好魚獵。婦女勤紡織。短衣長裙”。[2]159王錫晉的《黔苗竹枝詞》中曰:“水家新布□羅紋,小袖團花白桶裙;妾住丹江風浪靜,任郎來往荔波云”。[3]387李宗昉《黔記》中記載,“水家苗:在荔波縣自雍正十年由粵西撥轄黔之都勻府。男子漁獵,婦人紡織,故有‘水家布’名之。穿桶裙短衣,四周俱以花布綴之。每歲首,男女成群,連袂歌舞,相歡者負之去,遂婚媾”。[4]5
除了文字記載,清代關于少數(shù)民族的繪本中也表明水族婦女服飾以裙裝為主。官方繪本《皇清職貢圖》與民間繪本《百苗圖》,其中對于水族婦女服飾的描繪都是如此?!痘是迓氊晥D》中卷八中載:“荔波縣夷人,有、、狑、狪、猺、獞六種雜居,并為一體。元時同屬南丹安撫司,明初改土歸流,置荔波縣,隸廣西省。本朝雍正十年,改隸黔省。其衣服、言語、嗜好相同。歲時祀槃瓠,雜魚肉酒飯。男女連袂而舞,相悅者負之而去,遂婚媾焉”。[5]573圖1為其中附圖,所繪的婦女形象,確為穿筒裙,與上文中的記載一致。雖然此圖是六個民族婦女形象的綜合體,無法看出水族服飾的特性,并且岑家梧先生在《水家仲家風俗志》中認為此文的描述皆為瑤人的風俗,與水族無關。[6]168但是聯(lián)系其他五族同時期的服飾記載,還是可以確定,當時這六個民族皆是以裙裝作為主要著裝形式。
圖1 《皇清職貢圖》卷八中荔波縣、、 狑、狪、猺、獞六族婦女形象的附圖
圖2 《百苗圖抄本匯編》之臺甲本中水族婦女服飾形象
圖3 《百苗圖抄本匯編》之法國藏本中水族婦女服飾形象
《百苗圖》作為民間繪本,對于苗夷民族的描繪較《皇清職貢圖》詳細許多。本文中所用的《百苗圖抄本匯編》中描繪水族的共有七個不同的版本,雖然畫面有些許不同,但文本都是一致的,與清人李宗昉《黔記》中記載基本一致。其中劉甲本、博甲本、民院本、法國藏本和臺甲本這五個版本針對“婦人善紡織、故有水家布之名”這一記載為題,對水族婦女的生活進行描繪。晚期的師大本和省圖本是針對“男子喜漁獵”作畫,故其中沒有對于婦女的描繪,本文不再過多陳述。劉甲本、博甲本中所繪婦女衣著十分接近,代表了19世紀早期水族婦女的服飾特點。婦女均穿黑色上衣,深色桶裙,裙身裝飾有花邊。民院本、臺甲本(圖2)中所繪婦女服飾基本與劉甲本、博甲本一致,只是除了桶裙外,裙下還有類似綁腿的服飾。法國藏本(圖3)所繪人物的衣著則稍有變化,其中婦女的服裝顏色趨于多樣,并且除了有穿裙的婦女還出現(xiàn)了穿短褲的形象。這可能與這些婦女所處的生活情景有關,畫面上方的婦女似乎剛趕場回來,所以穿著較為體面的桶裙;而畫面下方的婦女則挑著柴火回來,應為勞作歸來,所以穿著更為便利隨意的短褲。
通過不同版本的《百苗圖》繪本可見,水族婦女穿裙的記載是可與上述文獻記載相對應的。雖然除了穿裙外,還有勞作時穿短褲的現(xiàn)象,但是這與穿裙的普遍記載不沖突。
綜上所述,在清代水族婦女確以穿裙為主,并且也有裙下打綁腿的穿著形式。這與《三都水族自治縣志》中“女子服飾,清代以前,年長婦女多綰發(fā)結(jié)于頂,用青方巾包頭、上穿對襟無領闊袖銀扣短上衣,下套百折圍裙,并在前后系上兩塊長條腰巾。腳穿尖鉤花鞋,有的還扎裹腿”[2]159的記載呼應。并且這種穿裙裝打綁腿的著裝形式,在從江地區(qū)依然作為水族婦女的盛裝存在。
民國時期一批學者在水族地區(qū)進行了深入的田野調(diào)查,并發(fā)表相關論著。其中對于水族婦女服飾的記載主要是褲裝。如《貴州苗夷社會研究》中吳澤霖1940年所作的《水家的婦女生活》記載:“水家的衣服,都為青色或黑色,……水家女子平時只穿袴不穿裙,袴全為黑色長及足脛,袴口約八寸,鑲邊與上衣同,腰間繞有黑布的沒有花邊沒有花紋的圍腰,寬約二尺長及膝下半尺?!盵7]65又如1949年岑家梧在《水家仲家風俗志》中記載:“婦女的上衣也沒有領,用青藍色或黑色土布制成,長過膝下寸許,襟、袖及領口,均用青布鑲邊兩層,最內(nèi)層更繡以花邊,花邊從漢商購得,頗為精致。褲色與上衣同,腳寬七八寸,也繡花邊。……女性在盛裝時,也有著褶裙者。”[6]168由此可見,到了民國時期水族婦女確實已經(jīng)穿褲裝了。
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水族民俗探幽》一書中,關于民國時期婦女服飾有這樣的記載:“三都縣水族婦女韋秀英家保存了幾代婦女的古裝?!瓘捻f秀英收藏的裙子來看,雖然只是她母親的,但可以推想而知,至民國初期,水族婦女還是穿裙子是無疑的了。她們的裙子是黑色家織布做的百褶裙。這種裙子不穿的時候,就將其卷成一卷狀似一根棒子,便于收藏。需要用時打開,像一張很寬的厚重圍布,把它系在腰間就成了桶裙?!盵8]105文中提到“至民國初期,水族婦女還是穿裙子是無疑的了”,這似乎與上文中穿褲的記載有些出入。但是如果與岑家梧提到的“女性在盛裝時,也有著褶裙者”相聯(lián)系,再加上潘一志先生在他的《水族社會歷史資料稿》中所述:“民國以后,節(jié)日時婦女仍是穿裙并挽發(fā)于頂,以便插簪,所以裙子就成為青壯年婦女的禮服?!盵1]421便可以解釋,水族婦女在民國時期還是穿裙裝的,但是只是將其作為盛裝服飾。上文中韋秀英收藏的裙子能保存下來也可能正是因為是盛裝才會被珍藏下來。正如吳正彪在《論水族服飾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文化調(diào)適與價值取向》中所述:“水族婦女穿筒裙,如今已不多見,只是在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三都水族自治縣水龍、中和、塘州、陽安、廷牌、恒豐、周覃、三洞、九阡、揚拱等地的老年婦女中有極少部分人家略有收藏,但很少穿,只是在進行婚喪儀禮或重大慶典活動時才偶有穿戴”。[9]156可見,裙裝作為盛裝服飾一直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以后,后來才慢慢在盛裝服飾中消失。
由上文記載,可以基本確定水族婦女在清朝是以裙作為主要下裝的,到了民國時改穿褲。但是基于史料記載的不完全,無法確定水族婦女服飾由裙裝改為褲裝的具體時間以及演變的動因。但是在任何情況下,社會遺產(chǎn)都會隨著發(fā)生在整個文化氛圍中的變化而產(chǎn)生變更,因此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會在那個時代的服飾中留下它獨特的視覺印記。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通過服飾的風格、材料、做工等特點,我們可以推知絕大多數(shù)服裝的產(chǎn)生年代。[10]121所以,雖然并無關于水族婦女下裝變化的具體時間與原因的記載,但是依然可以結(jié)合歷史時期相關的社會文化變革,運用服飾與文化相互關系的理論,對水族婦女下裝變化的時間與原因進行大膽的推測。
自明朝起中央政府便對西南地區(qū)實行改土歸流政策,在水族地區(qū)雖自明正德年間便改流官制度,嘉靖間設縣,并“招異省漢民數(shù)家,以充役使,編輯錢糧,羈縻各里”。[1]104但是效果不佳,所以“改土逾二百余年,而風不能遽易,習不能遽改云”。[1]104至清雍正十年,因荔波更接近貴州新辟苗疆,為更便于管理,所以將其劃歸貴州省,隸屬都勻府。劃歸貴州后,社會狀況確有改變,所以,“溯自雍正辛亥撤師,開疆設守,距咸豐甲寅,閱百二十年,諸苗歸順,戶口殷繁,不知有兵革也久矣”。[1]112但是,雖然此時的水族地區(qū)處于太平祥和環(huán)境,但是“漢民冠婚喪祭,異地無殊,而諸苗則尚各習俗,均有性情服食語言歌音之異”。[1]112由此可知,至咸豐年間,水族地區(qū)的人民還是遵循過去的服飾形式。
后因“苗教倡亂,浩劫相尋”,[1]112引起貴州省內(nèi)大規(guī)模戰(zhàn)亂,直至同治末年,才安定下來。因此同治年間加大了對水族地區(qū)的整治力度,同治壬申年間(公元1872年),“繼正苗屬,使苗民薙發(fā),讀書習禮除陋,并改漢裝,而同歸?!币虼丝梢酝茰y,至19世紀70年代,在清朝政府對水族人民強制實行漢化改革的情況下,迫使水族地區(qū)的人民改穿漢裝,從而改變了水族婦女原來的裝束。而在漢族地區(qū),自19世紀70年代起,上衣下褲的打扮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11]68所以隨著漢族婦女服飾的主要穿著形式由裙裝改為褲裝,改穿漢裝的水族婦女的服飾形式也隨之改變。
由于關于水族歷史服飾的記載文獻極少,本文中引用的歷史資料也多為19世紀以前以及民國以后的資料,因此只能推斷水族婦女改裙裝為褲裝是自19世紀70年代至民國逐漸改變的。并且裙裝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變成了節(jié)日與婚喪盛裝。
正如地緣的隔離導致服飾模式的僵化,加強各種文化間的交往和聯(lián)系,必然促進服飾變化的速率。[10]132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改土歸流時,中央派來的流官率領一批青吏、皂隸上任,并在此屯兵,加上隨之而來的是漢族商人、手工業(yè)者,他們遍布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城鎮(zhèn)、集市和屯堡,曾經(jīng)隔離的地緣關系被打破。水族地區(qū)自雍正改土歸流后,“商旅出于途,漢苗雜于市,天平景象,煥然一新焉?!盵1]110這些來往的漢族商人、手工業(yè)者以及遷居至此的漢族人民,其服飾的形式必然與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服飾之間相互影響。晚清漢族婦女改穿褲裝,水族婦女在街市上習得,效仿之。褲裝相較于裙裝,制作上用時用料都較少,勞動時也較為便利,從而被水族婦女逐漸認可接受,褲裝被推廣成為主要下裝。
從同治年間起,庚午“夏五月文通判奉札清理善后,散發(fā)牛種,設城中義塾一?!缮昴觊g,增設城鄉(xiāng)義塾十三堂,清出絕產(chǎn)田谷為教師學俸。”[1]114漢族教育機構(gòu)在水族地區(qū)的發(fā)展,使水族有能力進私塾學習的年輕人得到“入學”的機會?!捌涿裥噪m輕文重武,然期間亦有出類拔萃者。道光末,王啟宗以考古學膺選進士之拔。”[1]111當一些水族讀書人取得“功名”后,受到漢族文化的影響較深,與漢族同僚的來往也增多,在這形勢下,改著漢族官服的水族官員必然影響到家中的女眷,受到家庭文化的影響,這些水族婦女必然改裝。他們在本民族中是有影響的上層人物,根據(jù)服裝社會心理學中流行傳播中自上而下的傳播理論,自然會影響到本民族群眾的改裝,這也可能是水族婦女改裝的另一個動因。
通過整理水族婦女下裝的史料記載,加之其他史料的旁證,基本可以確定,水族婦女服飾是在受到晚清政府在水族地區(qū)實施改漢裝的政策影響下,于19世紀70年代開始,逐漸由原來的裙裝為主改為褲裝為主的。而影響水族婦女由褲裝改為裙裝的主要原因是受到晚清漢族婦女改穿褲裝的影響。同時,與漢族日益密切的交往以及受漢族文化教育的影響,也推動了水族婦女服飾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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