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匡夫 殷冬水
摘要:與傳統國家相比,現代國家主要有四個方面的特質,即確定的邊界、以民族想象為基礎、依靠理性官僚系統進行統治、依賴民主尋求合法性。建設現代國家,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不僅要強化國家的邊界意識,提升國家捍衛(wèi)領土主權的能力,而且要塑造公民的政治共同體意識,提升國家的內聚力;不僅要強化官僚系統的開放性、專業(yè)性以及為公共利益獻身的精神,提升官僚系統的治國理政能力,而且要加強民主建設,消除專斷性權力,發(fā)展基礎性權力。
關鍵詞:傳統國家;現代國家;邊界;民族想象;理性官僚;民主
中圖分類號:D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5-0039-06
自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以來,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成為學界高度關注的議題。圍繞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性、內容、路徑等,學界做了大量研究,產生了豐碩的成果。然而,頗為遺憾的是,已有的研究更多地關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技術和政策,卻忽略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前提性問題,即現代國家的觀念。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其目標是建設現代國家。那么,何謂現代國家?與傳統國家相比,現代國家具有哪些特質?如何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現代國家?對現代國家的觀念進行研究,不僅可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提供方向指引和價值支撐,而且可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推進指明具體路徑。
一、確定的邊界
現代國家和傳統國家都是一定領土范圍內的政治共同體,但現代國家對“領土”的要求有別于傳統國家。現代國家體系依賴于相互排斥、地理位置固定、邊界清晰和功能相似的政治空間等因素構成的領土權結構。現代國家的領土邊界是清晰的;領土在時間和空間維度具有穩(wěn)定性和固定性;領土受到現代國家體系的承認和尊重,成為一種權利概念。傳統國家的領土沒有清晰的邊界;遷徙、戰(zhàn)爭、繼承、交易等方式經常令傳統國家的領土變動不居;傳統國家處于國家社會的“自然狀態(tài)”,沒有世界性的國家體系的認可,領土并不是一種權利。
傳統國家的領土邊界具有模糊性?!皣遗c國家之間的邊界是交錯模糊的,而且主權也頗有相互滲透重疊之處?!雹?傳統國家具有多種形式,城邦、帝國、商人共和國、貴族共和國、世襲或選舉君主政體、王朝國家、絕對主義國家、君主立憲制國家、自由城市等等,不同國家形式之間差異巨大,卻經常同時存在于同一時空之中。這導致傳統國家的領土不但邊界模糊,且經常相互重疊沖突。在現代國家興起之前,帝國是一種重要的國家形式,歐亞大陸的歷史變遷是由帝國的興衰決定的?!暗蹏鴧^(qū)別于現代主權國家的特征在于它沒有明確的邊界線,或者說只有邊疆沒有邊界,統治者擴張止步的地方就是邊疆之地?!雹?帝國的統治并非完全依賴軍事擴張和直接的政治統治,文化和經濟的吸引力經常將大片區(qū)域納入帝國的統治版圖,這使得難以標識出帝國的領土和疆域?,F代歷史地圖中對帝國疆域的標識是以現代國家的領土概念對帝國邊界的想象。中世紀歐洲是一種“復合君主國”的國家體系,王朝國家、自由城市、邦聯、宗教權威等權力主體的土地之間犬牙交錯,“分包化的主權”使得當時的產權關系十分復雜,無法明晰土地歸屬。
傳統國家的領土缺乏穩(wěn)定性,遷徙、戰(zhàn)爭、繼承、交易等方式經常改變國家的邊界。歐亞大陸上多次興起過由游牧民族建立的地域龐大的帝國,由于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產方式與季節(jié)變化密切相關,游牧帝國的疆域具有強烈的時間性。傳統國家的領土也經常因為戰(zhàn)爭而改變。據統計,在歐洲范圍內,1700—1750年間有276場重要戰(zhàn)役,1750—1899年間有509場。領土變更經常是戰(zhàn)爭的源頭和結果,頻繁的戰(zhàn)爭導致國家領土邊界頻繁變動。③ 封建時期的歐洲國家,王室之間的聯姻與繼承常常改變國家的邊界。當時土地與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民被視為少數家族的私有財產,統治者家族通過復雜的聯姻將毫無關聯的地區(qū)“捆綁”成一個政治單位??档屡羞^這種行為:“即使在當代,所有人意識到了這種所謂的通過聯姻而獲得另一個國家的權力——這種習俗在世界其他地區(qū)聞所未聞——給歐洲帶來的威脅。通過這種嶄新的產業(yè),國家擴大影響力分文不費,而領土資產的增加僅僅通過建立家族聯合就能辦到?!雹?繼承同樣能夠產生領土的變化,由于統治者家族之間復雜的親緣關系,繼承活動具有強烈的不確定性,經常引起領土的變更。由于領土是王室的私有財產,因而可以被抵押、出讓、捐贈、賠償和買賣。1867年,美國以720萬美元的費用,從俄國皇室手中購得151.8萬平方公里的阿拉斯加地區(qū),改變了美國的版圖。
傳統國家的領土并不是一種被國家體系認可的權利?,F代國際社會體系是與現代國家建立同步擴張的,在現代民族國家出現之前,盡管部分地區(qū)存在國家之間的秩序,如東亞的朝貢體系、歐洲的王朝國家體系,但在世界范圍內,國家之間的行為沒有道德原則約束。國家可以通過戰(zhàn)爭獲得領土,而不需要合法化自己的占領行為。游牧帝國通過征服在短期內占領大片領土,帝國、王朝國家也時常因為爭奪領土發(fā)生戰(zhàn)爭,許多國家在被瓜分或占領后滅亡。
現代國家的領土邊界清晰、穩(wěn)定且受到國際體系和法律的保護。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合約標志著以領土界限和國家主權為標志的現代國家體系的誕生,合約所提出的原則成為現代國際社會秩序的基礎,包括:“(1)領土原則,國家擁有明確穩(wěn)定的邊界;(2)主權原則,一塊特定領土上不能同時由兩個最高權威來控制;(3)合法性原則,國際協議和國際法的效力基于各個國家的同意”⑤。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上述威斯特伐利亞合約的原則完成了向全世界擴展的過程,得到普遍認可和尊重。這標志著領土成為一種國家權利,國家擁有領土意味著國家擁有屬地管轄權、資源權、邊境控制權等權利,且受到國際秩序和法律的保障。
為了確定清晰的邊界,現代國家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勘測國境線,并且隨著技術的進步,繪制更加精準的地圖。當今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領土基本確定,僅剩下少數有爭議的領土邊界。同時在國際體系和法律的保障下,現代國家的領土較少變動,聯姻、繼承等改變領土邊界的方式隨著王朝國家的消亡而消亡,戰(zhàn)爭中占領的土地也無法正當化、合法化?!堵摵蠂鴳椪隆芬?guī)定聯合國和會員國應遵守領土完整的原則,“各會員國在其國家關系上不得使用威脅或武力,或以與聯合國宗旨不符之任何其他方法,侵害任何會員國或國家之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二戰(zhàn)之后,除極少數特例外,沒有國家領土被瓜分、兼并,或被滅國。
二、以民族想象為基礎
現代國家是以民族想象為基礎的政治共同體?,F代國家和傳統國家都需要一定的人口組成穩(wěn)定的政治共同體,但二者的區(qū)別在于,現代國家對政治共同體成員身份的想象是同質化的,這種同質化既體現為身份的平等,也體現為語言、文化的同質,而傳統國家政治共同體成員的身份是不平等的,文化是異質化的。平等的、同質化的身份想象是民族主義的內在要求,因而在理想情況下,構成現代國家的政治共同體應該是內部成員平等、同質化的民族(nation),即“它認為政治的和民族的單位應該是一致的”⑥。構成傳統國家的人口沒有民族概念,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往往并不認為自身與對方屬于同一政治共同體,共同體內部成員之間也缺乏在語言、文字和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同質化的身份想象。從政治共同體成員身份的角度看,現代國家(modern state)一定是民族國家(nation state),而傳統國家則不是民族國家。
傳統國家內部成員的身份是不平等的,被統治者可能被排除在共同體范圍之外。在傳統國家的諸多形式中,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王朝國家在許多地區(qū)廣泛分布。王朝國家中,統治家族往往將臣民視為財產,和自身絕對不屬于同一政治共同體,而與統治家族具有各種血緣、姻親關系的其他國家的統治者,則更容易被認為屬于同一政治共同體?!巴鯔喟阉惺挛飮@在一個至高的中心周圍,并將它們組織起來。它的合法性源于神授,而非民眾——畢竟,民眾只是臣民(subjects),不是公民(citizens)?!雹?歐洲的王朝統治者之間經常通過聯姻將多種多樣的民眾聚合到新的統治者之下,絲毫不認為自身與民眾有特殊的關聯。在傳統國家的另一代表形式——帝國中,統治者經常根據種族、宗教、征服的時間等標準將被統治者區(qū)分為不同等級,不僅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不具有相同的共同體身份,而且不同等級的被統治者之間也具有不同的身份認同。羅馬帝國向少數人開放公民身份,令其成為共同體的一員。元朝的統治者按照與統治者家族關系的遠近、族群身份、被征服時間等標準,將民眾分為不同等級,賦予不同權利?!霸雷娼⒃蹙鸵悦褡鍨闃藴?,將各族人民劃分為四等,即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不同等級在法律上的地位明顯不同”⑧。印度歷史上多個帝國都實行印度教教義所要求的種姓制,民眾的出身限制了其流動。王朝和帝國內部成員身份的不平等,令民眾和統治者之間、民眾之間難以形成同一的共同體成員身份,也無法令共同體穩(wěn)定和同質化。
現代國家的共同體成員身份是平等的,“民族總是被設想成為一種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愛”⑨。戰(zhàn)爭中義務兵制的普及、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以及宗教改革、個人主義興起等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變化,都讓傳統的等級制逐漸瓦解。與此同時,傳統國家統治者合法性的喪失令其不得不尋求更廣泛的統治基礎,這就要求形成一種具有開放性的社會分層結構?!啊褡逡辉~,在這個文化時刻的語境中就意味著‘精英分子,當把它用于人民大眾時,就等于賦予這些個人一種身份,表明了他們作為向上流動的社會成員的生活經歷。通過給予他們一種新的認同——民族認同,全體民眾似乎都被貴族化了”⑩。盡管現實世界中現代國家共同體成員仍舊存在社會分層和權力分配,并且有針對一定程度的不平等的合法化規(guī)則,但在理想層面上,現代民族國家共同體成員之間不因為家庭出身、財富占有等因素具有不平等的社會地位,享有不同的權利和義務。“簡而言之,民族的世界圖景是一種平等主義的世界圖景。民族認同與以下觀念密不可分:在一些重要問題上,每個人都與他的所有同胞平等”?,F代國家共同體成員之間的平等身份,“使得同一民族的不同階層居民被視為在本質上是同質的”。這種平等意義上的同質化的身份想象為政治共同體的團結和穩(wěn)定奠定了基礎。
傳統國家共同體成員的語言、文字、宗教、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是異質化的,共同體成員難以實現有效的交流和認同。傳統國家的共同體成員往往使用多種語言,這些語言可能是地域性的,也可能是族群性的。中世紀歐洲的傳統國家中,民眾使用著各式各樣的“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盡管一些形式的傳統國家設立了官方語言,例如羅馬帝國將希臘語和拉丁語定為官方語言,但這些官方語言往往為少數統治階層所壟斷,并未形成共同體內部全體通用的語言。這種情況,不利于國家內部的整合,阻止了統治階層和本國民眾之間認同的產生。傳統國家的共同體成員缺乏同質化的書寫文字,書寫文字被當作特權在少數文化精英之間流傳。語言上的差異、書寫文字的匱乏會妨礙同質化文化的產生,“語言上的差異,會導致文化上的差異”。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的異質化經常導致共同體分裂和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相互斗爭。印度歷史上長期受到宗教沖突的困擾,伊斯蘭教信徒和印度教信徒常常爆發(fā)激烈的沖突,妨礙了政治共同體的穩(wěn)定和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相互認同。
現代國家的共同體成員具有同質化的語言、文字、宗教、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F代國家的形成過程中,官方語言的推行是重要環(huán)節(jié)。同質化的文字使共同體成員得以相互理解,“那些口操種類繁多的各式法語、英語或者西班牙語,原本可能難以或根本無法彼此交談的人們,通過印刷字體和紙張的中介,變得能夠相互理解了”。現代國家在統一語言、文字的基礎之上推進文化的同質化,這意味著“標準的、正式的、規(guī)范的、以書面文字為載體的高層次文化,將取代多樣的、以地方為基礎的低俗文化”。現代國家確立了政教分離的原則,確保國家在不同宗教之間保持中立,避免由于宗教異質化帶來的共同體分裂和成員之間的沖突?,F代國家還致力于促進共同體成員意識形態(tài)的同質化,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一定要推行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現代民族國家需要共同體成員在一些基本的原則和目標上達成一致,在現實中這種一致往往表現為民眾對憲法的遵循。憲法規(guī)定了國家基本的運行規(guī)則,共同體成員應該在憲法的基礎上生活。同質化的共同體成員不僅更容易形成彼此之間的認同,也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提高交往效率。
三、依靠理性化的官僚系統進行統治
現代國家和傳統國家都是在一定領土范圍內進行統治的政治共同體,但現代國家的統治方式有別于傳統國家?,F代國家依靠理性化的官僚體制實行直接統治,這種統治在人員組成上具有開放性,在行為方式上具有整體性和一致性,在行為目標上具有公共性。傳統國家依靠非官僚制的統治方式實行間接統治,其統治在人員組成上具有封閉性,在行為方式上具有分散性和任意性,在行為目標上具有私人性?!艾F代國家把私人性的統治、隨心所欲的權威管轄轉變?yōu)榉ㄖ位A上的、非人格化的公共管理”。由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的發(fā)展,一個重要內容即是建構理性化的官僚體制。
從人員組成來看,現代國家官僚系統具有開放性。官僚系統中的職位是向全體民眾開放的,國家基于專業(yè)技能的標準選拔和考核公務人員。同時官僚系統的組成人員由國家聘任并發(fā)放薪資,官員應該是專業(yè)化的、職業(yè)化的。官員與職位所占有的資源相分離,官員不得占有該職位。傳統國家的統治系統具有封閉性,統治階層的身份或者官員的職位可能是世襲的。在中世紀歐洲的王朝國家中,統治階層按照血緣關系繼承土地和土地上的民眾。盡管某些時期的傳統國家建立了具有一定開放性的官僚體系,但這種開放性是不充分的,是有身份限制的。隋唐及以后的中華帝國,都實行具有一定開放性的科舉制,“在隋唐以迄清末1300年的歷史中,科舉制總體而言越來越走向開放,但歷代均有某些所謂的‘賤民群體被排除在外。” 傳統國家的官員職位還可以買賣交易,不同時期不同形式的傳統國家都存在買官賣官現象,官員的選拔和晉升并非以專業(yè)能力為標準。受教育的官員代替?zhèn)鹘y的統治者是現代國家形成中的重要過程,“律師、官員和其他在1789到1790年奪取了國家機器的資產階級迅速代替了舊的中介者:地主、領主的官員、貪官污吏、神職人員,有時候還有地方寡頭”。
從行為方式來看,現代國家官僚系統具有整體性和一致性。現代國家的官僚系統具有統一的中央權威,盡管地方存在一定的自治權利,但中央政府擁有最高的決定權?,F代國家的官僚系統按照規(guī)章制度辦事,等級分明,組織嚴密,協調統一?!肮倭攀焦芾硪罁潭ǖ姆膳c法規(guī)程序,等級制度分明,責任劃分明確?!倭攀焦芾斫⒃趯Α晌募恼J識以及對特殊事件的常規(guī)處理上”。官員在其任期內要受到法律規(guī)則的監(jiān)督和約束,“在官職行為中要接受嚴格系統的紀律約束和控制”。傳統國家的統治系統具有分散性和任意性。中世紀的歐洲國家實行采邑制,最高統治者依靠次一級的領主進行間接統治。次一級的統治者,如各種爵位的領主的行為往往是任意的、專斷的,在轄區(qū)內具有最高的權威。傳統國家還面臨地方割據的問題,中央政府的命令、政策難以下達,地方上的官員抵抗中央政令。中介代理和封建割據讓傳統國家的統治形式具有分散性。傳統國家中,次一級的統治者和地方官員并不按照成文的、細致的法律和規(guī)章制度辦事,在處理具體事件時根據自己的意志判斷,這種依據個人意志的統治具有任意性。“他們的首領可以任意支配他的所有臣民的財產,并且隨意讓他們做任何事情,連要腦袋都不能拒絕,就像大闊佬一樣”。
從行為目標來看,現代國家官僚系統具有公共性?,F代國家的官僚系統是為了維護公共利益,實現公共職能。政府官員的行為不能從實現個人的特殊利益出發(fā),而應該從所在職位的職責出發(fā),追求公共利益?!肮珓諉T扮演政府工作人員的角色,不從個人角度處理問題”。官員不僅不能追求自身的特殊利益,也不能在不同社會群體的利益中有所偏向?!芭c君主制相伴隨,官僚制是凌駕于彼此競爭的擁有各自特殊利益的政黨和階級之上的中立力量,它體現了整個社會的普遍利益,并且它有獨特的政治智慧?!?傳統國家的統治系統在行為目標上具有私人性。盡管任何傳統國家形式都需要滿足最低限度的統治的公共性,但在此基礎之上,傳統國家的統治往往是為了實現不同層級統治者的私人利益。帝國時期,國家的征戰(zhàn)攻伐是為了實現統治者開疆拓土的雄心壯志。王朝國家時期,統治者為了滿足自己的奢欲,運用統治權力,建立起氣勢恢宏的宮殿、廟宇,享受著奢華的衣食住行。某些形式的傳統國家并不為官員提供薪水,官員獲得職位的目的是為了向管轄的民眾收取財物,謀取官職成為獲得私利的途徑。
四、民主合法性
傳統國家和現代國家的存續(xù)都需要獲得合法性,“任何權力……一般都有為自己之正當性辯護的必要”。但現代國家的合法性來源有別于傳統國家,這種區(qū)別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現代國家的合法性來源是世俗化的、個人化的,而傳統國家的合法性來源是超自然的、集體化的;現代國家依賴現代民主政治構建合法性,而傳統國家更傾向于依賴傳統習俗和統治者的個人魅力建構合法性;現代國家需要更高、更充分的合法性,而傳統國家對合法性的需求是低層次的?!艾F代國家的形成不可避免地要為權威和權力創(chuàng)造新的合法性。在早期國家中,新生的政治精英或者替代、或者控制了血親結構、民族紐帶和宗教權威,締造了對國家權威和公職人員的新認同”。
現代國家從世俗世界中尋求合法性?,F代國家的形成過程與意識形態(tài)革命相關,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將國家權威與宗教權威分開。“上帝”、“天命”不再是正當性的基礎和合法性的來源,世俗的人民成為合法性的來源和裁判者。人們不再將人生的希望寄托于彼岸世界的幸福與榮光,而是依靠現實世界中生活的前景來判斷國家是否合法。民眾不再依靠不可認識、不可預測的“天命”來安排自己的命運,聽從政府的安排,而是依靠自己對世界的認知來對政府的正當性作出裁決。“天堂解體了:所以有什么比命運更沒有道理的呢?救贖是荒誕不經的:那又為什么非要以另一種形式延續(xù)生命不可呢?因而,這個時代所亟需的是,通過世俗的形式,重新將宿命轉化為連續(xù),將偶然轉化為意義”。“人民”作為世俗的共同體有了價值層面的意義,人民的同意和授權賦予國家合法性。世俗的“人民主權”成為現代國家的合法性基礎。傳統國家試圖在超自然的力量中尋求合法性。中世紀歐洲的傳統國家,依靠神權政治的理論和觀念證成統治的合法性?!皝啴敻鶕衩〉玫倪@種支配全世界的權力以及其后的先祖?zhèn)兏鶕聜鹘o他們的權利而享有的這種權力,是與創(chuàng)世以來任何君主的絕對統治權同樣地廣泛”。父權與神權都強化了中世紀歐洲國家統治階層因為血統所具有的神圣合法性?!凹词故窃谠娙瞬ㄆ蘸蛺鄣仙臅r代,安·斯圖爾特仍然在使用以皇族之手觸摸病人的方式為人治病”。東方的中華帝國,統治者的合法性并不來源于具體的某種宗教,而是一種抽象的“天命觀”?;实郾徽J為是天之子,代表上天統治所有的民眾。盡管中國的“天”并不是一種擬人的、有目的的神靈,而是某種抽象的不可被完全認識的規(guī)律,但這種意識形態(tài)與西方的“神圣權利”具有相同的合法化的功能。
現代國家依賴民主建構合法性。在現代政治中,民主既是一種權力分配的機制,也是一套權力合法化的程序。按照韋伯對權威的研究,權威可分為傳統型權威、魅力型權威和法理型權威。傳統型權威將政治權威建立在傳統和習俗的基礎之上,魅力型權威將政治權威建立在領導人的人格魅力的基礎之上,而法理型權威則將政治權威建立在理性的政治程序的基礎之上?,F代國家區(qū)別于傳統國家的一個地方在于現代國家依賴民主的政治程序建構合法性,傳統國家主要依賴傳統、習俗和領導人的個人魅力來建構合法性。將政治權威建立在傳統和習俗的基礎之上,帶來政治系統的保守趨向,政治系統缺乏適應多變政治環(huán)境的能力;將政治權威建立在領導人個人魅力的基礎之上,不僅會產生政治權力的和平更替問題,而且會產生基礎性權力與專斷性權力的沖突問題?,F代國家依賴民主程序建構政治合法性,是平衡政治系統的穩(wěn)定性、適應性、制度化等多種因素的結果。
現代國家比傳統國家需要更充分的合法性。現代國家在戰(zhàn)爭、貿易等領域同其他民族國家競爭,同時承擔了許多經濟發(fā)展、公共服務、社會保障和軍事安全的職能。國家需要做更多的事情,這些活動的成本都需要財政稅收的保障和民眾的響應與合作。如果合法性程度不夠,國家就會面臨難以維系的問題。1875年至1975年挪威政府的國家支出占GDP的比例從3.2%增長至24.2%,擴大了六倍。1900年至1975年,奧地利、法國、英國、荷蘭、丹麥、德國等國家在社會服務上的支出占GDP 的比例也增長了3至20倍不等。 歷史上,在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的過程中,王朝國家因為戰(zhàn)爭等原因需要增加財政收入,其合法性又不足以讓民眾同意增加稅收,最終引發(fā)革命,推翻王朝統治。傳統國家所承擔的公共職能極少,國家和民眾發(fā)生互動聯系的機會較少,國家僅需要維持統治的最低程度的合法性?!艾F代國家重塑并引導著個人忠誠,使它能夠影響個人和社會生活的每一個層面,而不是像古老政體的最高政府,雖然控制著遼闊的地域,卻不能在較大程度上影響它們的社會”?,F代國家強大的國家能力需要強大的資源汲取能力,而資源汲取的過程需要民眾的配合,因而需要較高的合法性?!霸诟偁幮缘拿褡鍑殷w系中,民族國家的邏輯完全以對人民的動員為基礎。對舊式的王朝國家來說,只要人民交稅,它就大體滿足于讓他們自行其是,而新式民族國家則需要他們熱忱的合作?!?/p>
五、結語
如上分析表明,現代國家與傳統國家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政治共同體?,F代國家具有清晰、穩(wěn)定且受國際體系承認和保護的邊界,而傳統國家的邊界模糊、多變且不受承認和保護。現代國家由同質化的人民構成政治共同體,成員之間身份平等且具有同質化的語言、文字、宗教、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而傳統國家的政治共同體成員具有異質性?,F代國家依靠理性化的官僚系統進行直接統治,人員組成具有開放性,行為方式具有整體性和統一性,行為目標具有公共性,而傳統國家依靠非官僚系統實行間接統治?,F代國家從世俗世界中尋求合法性,依賴民主構建合法性,而傳統國家在超自然的力量中尋求合法性,合法性建立在傳統、習俗以及領導人個人魅力的基礎之上,現代國家對合法性程度的要求也高于傳統國家。
必須承認,現代國家與傳統國家是現代人為了政治分析的需要所作的區(qū)分,是人類意識構建的結果。在現實生活中,現代國家也可能具有傳統國家的一些元素,傳統國家也可能具有現代國家的一些特質。在我國推動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背景下,對現代國家的觀念進行討論是必要的,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通過對現代國家的觀念的討論可以發(fā)現,現代國家主要具有四個方面特質。建設現代國家,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不僅要強化國家的邊界意識,提升國家捍衛(wèi)領土主權的能力,而且要塑造公民的政治共同體意識,提升國家的內聚力;不僅要強化官僚系統的開放性、專業(yè)性以及為公共利益獻身的精神,提升官僚系統的治國理政能力,而且要加強民主建設,消除專斷性權力,發(fā)展基礎性權力。唯有這樣,現代國家才不單單是一個停留在人們思維之中的規(guī)范性概念,而是逐漸走進人們日常生活并改變多數人命運的政治實踐樣式。
注釋:
①⑦⑨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8、7、43、10、20頁。
② 孫興杰:《帝國的類型學分析:基于邊界的視角》,《史學集刊》2015年第5期。
③ Quincy Wright, A Study of War, 2nd ed,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65, pp.641-644.
④ Immanuel Kant, Perpetual Peace and Other Essays on Politics, History and Moral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108.
⑤ 周光輝、李虎:《領土認同:國家認同的基礎——構建一種更完備的國家認同理論》,《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
⑥ 厄內斯特·蓋爾納:《民族與民族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101頁。
⑧ 田莉姝:《論元朝法制的民族特色》,《貴州民族研究》2002年第1期。
⑩ 拉爾·格林菲爾德、喬納森·伊斯特伍德:《民族認同》,羅伯特·E·戈定主編:《牛津比較政治學手冊》,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65、2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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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匡夫,吉林大學行政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12;殷冬水,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吉林長春,130012。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