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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1 07:34劉國欣
延河 2018年5期
關鍵詞:母親

劉國欣

1

母親失聯(lián)二十二天之后,突然發(fā)來短信:“女兒,忙嗎?媽媽星期六下午去你那里?!痹诖酥埃麄冎恢滥赣H去了一個叫作三原的地方。這里的“他們”,是姐姐、弟弟以及她。最初知道這個地方,還是姐姐問到的,在短信里。那些天,母親不接電話不回短信,在發(fā)過她在三原那個短信之后,母親像個離家出走的少女,終究獲得了自由,對兒對女都不要理的。

聯(lián)系不到母親的那些時光,她已經(jīng)是決定了的,不要再理這個女人。

三十歲那年,她終于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其實比這更久,甚至可以追溯到高中時代,她獨自租住在一月一百元的城郊地下室,接著是大學,四年集體宿舍,然后是碩士,又開始一個人一月五百元租住在學校一條小巷子里,再接著博士,還是一個人,因為合住的女孩家在本市,有一個還在吃奶的嬰兒。但是,真正徹底無拘無束既不受金錢也不受校規(guī)以及自身勇氣約束,是從三十歲開始。到了這個歲數(shù),發(fā)現(xiàn)以前別人聽到她租房子住時候那種曖昧不清的眼神也看不到了,終于發(fā)現(xiàn)無法一個人生活的理由一個也沒有了。所以,她算是徹底宣告了她的獨立。

一些人一定荒唐地以為,她一個人生活,肯定故事多著呢。實際上,故事都在三十歲之前,那些單薄濃郁的情感,以及蓬勃的身體欲望,還有對世界無盡的絕望……因此,可以說,三十歲以前的獨居生活,是至少腦海里還想著什么人的生活,而三十歲開始的獨居生活,則是連一個鬼都不想的生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無邊悲傷。愛也愛過了,戀也失過了。然而,說到母親,還會覺得情感有震蕩。會有很多人,如她,相信自己是從樹上結(jié)出來的,垃圾堆里撿來的,也或者,父母帶著不小心走丟的。有那么一些年,他們會不斷臆想,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真正的父母,他們也許已經(jīng)報案。這些孩子,會愛上樹木,會喜歡上蒲公英的種子,會擔心那些流浪人、流浪的貓狗,會在感到絕望的時候,悄悄想象真正的愛著自己的父母?!@一切都是發(fā)生過了的,還在發(fā)生著,對于很多小孩子,一直存在這樣真實殘酷的內(nèi)在現(xiàn)實。

她叫艾吉,因為計劃生育,加上重男輕女,她是母親第二個孩子,卻是要送出去的孩子。最后留了下來,但名義上還是過繼出去了。她從小被說成是從棗樹上結(jié)出來的孩子。那兩棵棗樹就在院子靠近茅廁的地方,同一條直線上,高大挺拔。孩提時代,每當她不吃飯,祖母就會這樣說。

沒錯,她是被祖母收養(yǎng)的。祖母收養(yǎng)她給自己的小兒子做女兒,小兒子出門多年未歸家,但也是戶口本上的人。她,實際是祖母大兒子的小女兒,倒也都是祖母的孫女,這個性質(zhì)沒有變,但孫女和孫女不一樣。她是父母不要許給別人的。出生即多余,骨瘦如柴,時常被忘記在爐臺一角,從未享受過母親的撫愛。

這個自稱媽媽的人,在女兒的身上也許看到的僅僅是長相太丑陋,慘不忍睹,加上重男輕女,因此一直不喜歡她。小時候,她很少善意地解釋女兒的行為,即使這個女兒最真摯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言行,對她來說都是不可理解的,認為“丑人多作怪”。

大女兒和小女兒的待遇,從來不一樣,也許她認為過繼出去了,就是別人的。她會抱起大女兒放在膝蓋上,親親抱抱,對小女兒則是:“你真纏人。”她甚至無法俯下身耐心對她說一句話。也許就是這樣,艾吉從小就學會了壓抑自己真實的想法和感情,把自己的渴望深深地埋起來。記得十三歲,她考了全鄉(xiāng)第一名,平均分九十多,隔壁村的老師都來家里祝賀,夸她“聰明、樸實,招人喜歡”??伤赣H卻酸不拉幾地反駁:“丑人多作怪,看她那長臉長手以后有發(fā)展才怪。”后面還補了一句,“祖上都沒有出過秀才,哪有什么德行?!蹦切┠辏赣H是民間宗教的真摯信仰者,經(jīng)常看麻衣相,出門也要看風向,對她,照著卦象書,一眼就看到了頭?!上赣H似乎看錯了。也許這跟她后來改了信仰有關系。母親總希望自己可以與宇宙直接對話,在追尋終極真理這條道路上,她從來有著十二分的熱情。

母親是一個可思考的對象,不管是小學還是初中,即使碩士考博士時候,甚至是現(xiàn)在,母親首先是思考的對象,其次才是應該愛的對象。她思考母親對她的不喜歡,思考母親對信仰的熱衷,思考母親看過的周易和麻衣相,思考母親的上帝。這一切思考支撐她考上了大學,接著考了碩士,再接著讀了博士。她清楚地記得考博士的題目,其中一道名詞解釋是關于周易,她想到她的母親,想到她如何算卦,如何用火柴棍和硬幣搭建人生的命運舞臺。輕而易舉,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了。母親從來是一道答案而不是一道命題,這些思考早就有了,在題目出現(xiàn)之前答案就已經(jīng)寫好了。不得不說,大學,碩士,博士,她越來越對答如流,以至現(xiàn)在,當她站在大學的講臺上,只要打開童年的口袋,她就會文思泉涌,滔滔不絕。沒有什么可以困得住她,一切都在通向母親,而母親卻是一個抗拒她解讀的謎。

而現(xiàn)在,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這些回憶,以及那些猝不及防的傷害和遭遇,由這個短信喚醒,那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就著微弱的床前臺燈的光線,思來想去,她覺得很委屈?;盍诉@么多年,她從來沒有得到母親的任何支持和引導,而母親又那么缺乏邏輯,在她工作的第一年,就已經(jīng)不管不顧帶著傻舅舅來住過半個月。這次又是如此。她當然是無法拒絕的,不管她回忙還是不忙,母親總會找到她的住處。

她太傷心了。那一次,最初工作的那一年臘月,母親帶著舅舅來了,堂姐帶著兩個外甥來了,房間一下子多了五個人,那幾天她又逢上年前刊物要做好兩期,也就是說她開的專欄的六篇四萬字文章必須趕完發(fā)過去。那十幾天,她白天陪他們四處轉(zhuǎn)悠、采購,晚上在陽臺的一盞燈下縮著手腳趕稿子。那個月之后,生理期沒有來。去看醫(yī)生,老中醫(yī)握著脈搏說操勞過度,硬是連著吃了五副一個多月的湯藥才調(diào)過來……她不是沒有把這些告訴母親??墒?,母親依然故我,這一次,以這樣宣告的方式,來到了她城市的近郊,要求到她所在的地方。

她把童年都想過了,甚至連她是一個精子和卵子的具體結(jié)合也想過了,越是傷疤,越要揭。她簡直覺得委屈。

母親根本不理解她,毫不體諒她博士畢業(yè)還不到兩年,也就是工作還不到兩年,并沒有任何資本閑下來。混在高校里,雖然一周只有四節(jié)課,但是四節(jié)課之外的生活,母親是無法想見的。經(jīng)常要開會,不開會就得去下鄉(xiāng),尤其這個月,被臨時安排了負責讀書活動,不算工作量,每次一個小時給一百五,兩個小時。實際上,讀書沙龍對她的要求是必須請一些國內(nèi)著名編輯和學者,一個學期五六次。而邀請這些人,從商談開始,到確定講座時間,再到布置會議室,聯(lián)系學生來聽講,以及錄制拷貝做成光盤上交宣傳部(學校要求),最后到送這些學者編輯上飛機,報銷賬務,都是由她一手來聯(lián)絡和協(xié)調(diào)的。給她倒是也安排了一個學生,但那個家在本市的學生早就懂得學校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非?!靶姓?,他很明確地知道錢不是她發(fā)的,所以他更多聽“有關領導”的安排,電話和微信經(jīng)常不接不回,凡事得操勞,得催促好幾次,定一次講座的時間他這里得耗費很久,催促又催促。把這事也和相關的教學院長說了,他說:“這事你全權(quán)負責?!彼嬖V她要學會激發(fā)學生積極性,說現(xiàn)在的學生有個性,最好哄著,網(wǎng)絡時代,什么都接觸,不似以前那樣聽話。她想講她不需要聽話,但需要基本的禮貌和效率,她甚至恨不得向他抱怨這個學生那種行政化口吻簡直像無賴,但是她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因為她并沒有什么權(quán)力,中西部地區(qū),機關單位一切都差不多權(quán)力化了,學生見樣學樣,也怪不得年輕人。她說話向來是用商討的語氣,希望讓學生有更多的選擇權(quán),感覺到自己被尊重。這是她從自己的碩導和博導那里學到的,尤其是博導。他叫梁航,因材施教,對她進行了三年高屋建瓴的教育,她從他那里不光學到了做學問的方法,還學到了做人的方法,她希望如他那樣盡量給學生更多的自主權(quán),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被尊重和重視的,有發(fā)言權(quán)和選擇權(quán)。而實際上,這種方法等她到了這所師范類院校之后才發(fā)現(xiàn)處處碰壁,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 “必須”“不得”“在……之前完成”的用詞,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被命令。對于她的那套商討口吻,他們嗤之以鼻,開始就表示不客氣,就是每次活動的具體時間,她沒有按照教學院長的要求定具體的時間,希望同學們協(xié)商,而協(xié)商結(jié)果居然是,星期天晚上她準備進行一次講座,邀請相關人,卻得到負責學生的通知:“大家晚上有黨課和團日活動?!逼渌麜r間,學生自然是忙碌的。也許這也不該怪學生,因為師范類院校,學校講求全面培養(yǎng),從寫大字到田野調(diào)查,再到團日活動政治教育,時間被安排到根本不想來進行文化沙龍活動,在他們,這也許就是廢話活動。實際上對于她,也只是配合學校完成一項任務而已,盡管她想做的負責一點,畢竟身為人師,領導和學生都付出過心血,自己既然也付出了時間,就該有所值。

……

那次講座后來經(jīng)過教學院長的協(xié)調(diào),依舊安排在了星期天,請了對社會各種不公不平現(xiàn)象經(jīng)常指點江山的羅安清來講。他是性學研究的專家,也是中小學學生性心理研究的專家。他與著名女作家右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艾吉本科畢業(yè)研究的是右岸小說的空間意識,所以邀請羅安清,表面上當然是沖著他的本事和名氣,實則是作為研究案例觀測。——盡管博士畢業(yè),不需要再專門開辟戰(zhàn)場寫性學論文,但對性學和性現(xiàn)象的觀察和研究她從來沒有停下來。博士導師曾經(jīng)說缺什么補什么,大家哄堂大笑,她對這方面的興趣,也常常猜測是不是弗洛伊德所言,性轉(zhuǎn)移?右岸的小說文如其名,是河岸而不是河床,作品的意識很注重邊界。她在公眾號上翻過羅安清的作品,她覺得他是個挑戰(zhàn)邊界的社會學者,因此千方百計托了好幾個中間人才請到他。時間從星期三協(xié)調(diào)到星期天,學生們才定下來。這期間,負責管事的學生,找了各種理由沒有及時出海報,到開講那天才掛出來,卻明顯已經(jīng)遲了。管教學的副院長責怪她不負責任,對學?;顒有麄鞑坏轿?,這樣請了人來講座沒有宣傳是白花錢。“要出效果?!彼@樣說。分明是有責怪的,就會覺得做得不好。工作的事情,總是有這方面那方面的壓力,好在工作環(huán)境也不是多么苛刻,領導們也是散漫而治,并不太批評。

但是,學生工作并不那么容易,關于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前一年年底下鄉(xiāng)調(diào)查,學生甚至還錄了她的音,要挾她給他們優(yōu)秀名額……甚至過年時候,好幾個同事給她打電話,因為她自己“能力不夠”,年終獎沒有達到交的要求,而他們,遠遠超過這標準。別人讓她分擔點,把賬劃在她卡上,避開國家政策……她向來不喜歡做這些事,因為討厭和公職人員打交道,她不喜歡他們問詢她時候那種審犯人的嘴臉,所以,她拒絕了這些同事。拒絕是什么,意思是一下子你惹了七八個同事,而一個單位能總共有幾個同事呢?

……

不要犯錯。她一直嚴肅認真地對待這些孩子。想到母校沈教授的案子,就覺得心驚,高校像個重災區(qū),網(wǎng)絡文化普及,高校形象坍塌,社會大眾對教育行業(yè)的“園丁”和“雕塑師”不再信任,高校教師形象更容易坍塌,一夜“知名”。沈教授是母校社會學院一個知名的大河學者,只因為被海外的學生揪出了二十年前性侵一名女生致使該女生自殺的案件,變得臭名昭著。桃色事件向來市場廣闊,一傳百應。她喜歡活成一個隱藏于人群的符號,絕對沒有想到把自己活成心理上亡命天涯的人,即使一些閃光的社會獎項或名譽追隨她的時候,她也會覺得尷尬。在這一點上,她覺得自己一直是個村娃,害怕被標出的那種難為情,不管是好是壞,她不希望有人在人群里認出她。也許這是繼承了母親的性格,母親不要她拍照,不允許她發(fā)朋友圈,甚至連發(fā)在只有家人的家族群里她都變得慍怒。所以,這些年來,一些朋友想看看她和母親的照片,她總是很難為情。其實這點上弟弟和姐姐也繼承了這種性格,一起生活多年,居然從來沒有一張全家照。

2

母親還是來了,一如她短信的預告。

母親來的時間,是她最忙的時間,有時甚至加班到九點。也有那么三四天是清閑的,至少幾乎每天下班之后如果還有精力,就會帶母親吃飯和買衣服。最開始的時候,她甚至不喜歡和母親面對面在餐廳里吃飯。母親吃飯的樣子讓她為難。母親吃到喜歡的食物時,輕輕晃動腦袋,空間充滿了密碼和信息。這是她戀愛時候的習慣,還是童年時候保留下來的文化遺址?母親有積攢東西的習慣,保留一切東西用來留作紀念,仿佛要將自己拴在過去的生活方式上,這是她為適應不斷變動的生活所采取的策略。畢竟,她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像是有一個人在不斷竊取她的幸福。她將頭偏向右邊搖來搖去的那種陌生感,深深抓住了她。母親的那張臉,確實是熟悉的,毫無疑問。但是,當女兒與母親在飯店里單獨吃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這十天的幾乎每個傍晚,她還是把母親當作了一個來自遠方的人,她深深迷惑于那種表情——遙遠、封閉,卻又永恒、是婦女的,那不像個母親,至少不像她的母親。令母親感興趣的,并不是她,除過食物之外,她還感興趣很多東西,比如大城市那樣的付款方式,她覺得里面一定藏著什么怪物,甚至某種災難。當母親和她推著購物車走向超市付賬柜臺的時候,母親一面假裝全心全意摸著購物車上那些包裝袋鮮艷的貨物,一面卻小心翼翼地瞅著她如何付款。她不懂,也看不明白,看似參觀了全程,卻又什么都不懂。付款終端配備著全息掃描儀,毫無差錯地給每件貨物進行了代碼解密,而她的手機連通著銀行,人家用儀器一刷,錢就自動劃過去了,這是波與輻射的語言,是沉默對沉默的語言。母親不懂。她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接觸過銀行也沒有銀行卡了。她現(xiàn)在的唯一一張中國銀行卡,還是女兒博士畢業(yè)那年,催促她辦的,說給她打錢方便。第一次從銀行取錢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輸入密碼。

母親訓練了她優(yōu)盤化生存的能力,自帶信息不裝系統(tǒng),隨時插拔自由合作,卻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躲在時代后面的人。在三十五歲開始守寡的無盡孤獨里,她為自己那些遙不可及幾乎沒有到來的希望吃盡了苦頭,靈魂里的蒼白建筑一直在她的血液里發(fā)抖,即使是現(xiàn)在,盡管歲月流逝,遭遇了那么多倒霉事情,她依然不敢對生活發(fā)出任何抱怨,她還在祈禱她的神靈滿足她,而不是拒絕她。

母親比她講究。自從博士畢業(yè)后,她一直用大寶涂抹臉頰,衣服也多是寬大長裙和風衣,她不喜歡穿褲子,也不喜歡穿緊身衣,覺得太過束縛。她需要那種無拘無束。人家說胸部會塌掉,一切往下塌。她心里想人還會死呢。除非扼住死亡,衰老并不可怕。她媽媽穿羊毛衫,闊腿褲,鞋子一定要帶點跟的,不像她,舒適好換可以隨時扔的平底鞋。母親到她房間的第一天晚上,洗臉之后問她水和乳,以及防曬霜。母親會試著穿她的衣服,問她,好看不好看。獨自一人來到她房間的母親,像一只大貓,矜持而又好奇。她覺得比起母親,自己像個老年人。初工作,她把一些錢還花在購置衣物上,因為不需要擔心房租和生活費,所以花的理所當然,也買一些鞋子、飾品和包包。但很快就感覺十分空虛。她覺得她已經(jīng)買了夠一輩子穿的衣服了。因為大學里,沒有什么工作服,不像中學老師需要循規(guī)蹈矩,她的衣服都很休閑,看不出具體年齡,十五歲到六十歲皆可以穿的那種,所以很快就有了夠穿一輩子的感覺。不可思議的是,母親卻喜歡買衣服,她就像個少女,購物的樂趣從沒有減少,不管是貴衣服還是便宜衣服,將胳膊伸進新衣服的袖子,她的臉上就激動的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獲新生。那種不正常的接二連三對新衣服和新食物的渴望,倒激起了艾吉想滿足她一切購衣欲望想法。他人的欲望是自己的欲望的欲望,她第一次理解了書本上這句話。

托母親的福,平時不逛的商場也逛了不少,平時不吃的飯店也吃了十幾天。紙包魚、火鍋店,還有買買提燒烤和海鮮館,一個人去吃總顯得有點孤單,就索性不去。多了一個人,倒可以轉(zhuǎn)個遍。人與人之間關系密切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喜歡看著他吃東西。好食量與對食物的熱情,對于厭世的人是一種反面刺激。艾吉從來沒有想到母親有那樣的胃口,她吃什么都是欣悅的,吃了會對比點評,但絕對不會否定哪一家飯店,只是在比較中產(chǎn)生好與最好。一直以來,就生活全方位談談,母親在食物方面有種不同于常人的熱情,比如現(xiàn)在,即使吃了冒菜和火鍋會拉肚子,母親對川菜依然樂此不疲。帶母親吃臭鱖魚,開始似乎嫌棄其臭,只浮皮挑了一挑,看她大口吃,母親也去加大力度伸筷子……事后母親感嘆地說,這才是一條真正的魚。她有時極度疲憊地在等母親吃完,但有時卻又會突然害怕,如果母親連吃飯的好胃口都沒有……她有點喜歡她,或者她一直喜歡母親好吃的這一面,只是不太去承認,母親的這種對食物的熱情也許潛移默化地遺傳到了血液里,讓她對世界上一些東西也總是充滿堅持。想到這點,她生怕母親停下筷子,那是對生命的恐懼。要吃,一口一口吞下生活的災難,活下去,難道是母親的生命哲學?

母親在艾吉脾氣平和不需要去上班的那天,說起此次來時候看到的一件危險事。一個朋友騎著車送岳母回老家,結(jié)果卻翻到了水溝里,然后拖著岳母站在水里隨水漂移?!澳悴恢姥?,再順水推二百多米,就是大壩了,深溝?,F(xiàn)在的城郊都將水堵起來,用水泥修著欄桿,不像以前可以抓野草野樹?!蹦赣H說那個朋友見他們時候還哭,腿瘸了一條。他在水里不斷喊:“要淹死人啦,救命呀?!薄K究是離人群太遠。最后得救,也是因為一家人家養(yǎng)了鵝,傍晚時分出去找鵝,聽見了他們的喊叫,然后很快喊了人將他們從黑乎乎的淺水溝里撈出來。母親最后說這全都是上蒼的安排。她早就被生活的擊打嚇壞了,一切好事,花開結(jié)果,都屬于上蒼的恩典,她需要這樣的安慰。母女之間如此溫和地分享世界,對面這樣打開自己的恐懼和世界,卻還是第一次。

然而,也有一個人的生活被打攪之后的憤怒。一個人的時候,即使一點點小事萎靡不振,終日啜泣,也不需要考慮誰臉色。而母親在,就得相互看臉色,因此有時覺得演的特別賣力。人類應該如動物界,成年之后與父母住得遠一些,如果有未成年兒女撫養(yǎng),養(yǎng)到成年趕快出窩。一個家室里面容易息息相關,而呼吸與呼吸太近,都會有爭吵。即使是母女,成年之后,也該相互不干涉。

值得謝天謝地,母親這次來不再為她的不嫁哭哭啼啼。沒結(jié)婚就不會有孩子,因此母親也不必看管孩子,大約她覺得這是個安慰。

城里人充滿了對世界的不信任,一切都覺得應該懷疑,并且以此為樂,認為這才是生活的哲學。即使父母愛子女,老師愛學生,他們也會將這種通過弗洛伊德等各種人的理論進行分析,認為這是性渴求的潛意識在作祟,而性在他們,等換為了一種無恥,最后難免落入下流。城市一直都是這個德行。所以,當過馬路時候母親拉她的手,她的身體輕微抖動了一下。有好一些年頭了,她和母親沒有過身體接觸。

母親根本不能理解這些,她知道更多的是自己的恐懼,因為實在太可怕了,她就不要去想別人也有生活的茍且。她難道認為女兒是無所不能的?她也許認為博士畢業(yè)在大學里教書日子是好混的,她根本就沒有理解過她在人際交往方面障礙,以及來自工作的各種有形無形的壓力。她進入這所學校簽訂的是科研崗,合同里寫著必須滿足三篇核心三篇重要以及必須有省級或省級以上的項目的條件,三年,至于教學任務以及出書一本,那些都算是小事了,因為這些都是她已經(jīng)在做并可以完成的。

社會學專業(yè)并不討好,就業(yè)本就困難,而性學女博士,本身就是一個話題,必須教好書和寫好文章,不然是很容易被解聘的,沒有學校愿意有一個掛著性學女博士話題卻不好好做科研的員工笑話。當時進這所大學教書,也無非是因為導師梁航的面子。進來之后,多個同事已經(jīng)對她敲敲打打過了,一些甚至說她走了狗屎運,另一些,說她二十八線的鄉(xiāng)村十八流的大學十五流的碩士,只因為博士土包子撞著運氣好誤打誤撞考了一個名校名師,內(nèi)里還是一樣的。大家看似客氣的調(diào)侃她,實則完全有心,就是要她安靜地工作,不要瞎鬧騰。

母親的夢魘,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艾吉的夢魘,則差不多是父親留給母親夢魘的重復。所以,當母親來她的地方想找她的時候,她聽從了心理醫(yī)師的建議,將這當作是一個和生活妥協(xié)的機會。盡管她厭倦心理醫(yī)生總說她人際交往的障礙,以及被一個男人拋棄之后的情感抑郁,完全來自小時候原生家庭“悲慘遭遇”,她一點也不認同,但也還是接待了母親的到來。

二十年前的那一年,父親去世了,母親不在家,回來時候已經(jīng)到了夏天。父親的胳膊和腿都太長了,無法裝進棺木。沒有辦法。他已經(jīng)無法自由地蜷縮。人們敲碎了他的胳膊和膝蓋,讓他終于可以躺進那比他個頭小的棺木。很多次,她夢見父親伸展不開胳膊。后來她租房子住,一定要雙人床,太逼仄的單人床,會讓她夢到父親。為了使父親顯得好看一些,舒服一點。人們墊高了他的頭。但是眼珠在下葬的時候,已經(jīng)從眼眶里凸出來,完全不像是父親了。人們在他的身邊墊了太多的碎布,使他看起來像個正常的“死人”。

……

艾吉一直記得這些。

前次母親來,堂姐無話找話,說她都三十了還不結(jié)婚,這令家長傷心。那時候母親趁機對著她哭,她瞬間就很疲憊,不想理她。她是忙到連戀愛都沒有時間談的。這是她的原話,算是辯解。母親后來這方面不再討伐她,也許是因為見了她的忙,知道弟弟和弟媳以及他們的孩子,還有她,都是要花錢的,一家子花著她的工資,她又是手口松的人,加上后來買了房子,自然緊張到?jīng)]有時間戀愛。

其實,這些都是借口,一切都是已經(jīng)沒有了心力。艾吉二十幾歲有過一次戀愛的,那個人叫金沙。他們相好會后,她才體會到一種來自生活的另外的味道,那時候她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他調(diào)教了她不諳云雨的身體,也喚起了她渴望深深去愛一個人的意識。他身體結(jié)實,對自己的床上功夫得意揚揚 ,甚至還經(jīng)常拎出各種“老相好”來夸贊一番,仔細評點她們環(huán)如何肥燕如何瘦,瘦的分寸和肥的輪廓……他有時也會意識到自己出身農(nóng)民的粗俗,開始歸根結(jié)底,說還是艾吉最好,所以愛上了艾吉。他有計有劃地調(diào)節(jié)了艾吉的身體,將她幾乎馴化為一個性奴。他讓跪下艾吉不會站起,他讓等待十天艾吉不會等待八天,他讓等待兩小時艾吉會等待四小時,甚至更久。他為了訓練艾吉對他絕對地服從,甚至經(jīng)常取消定了時間的約會,而且毫不客氣地拒絕及時通知艾吉。在那些等待不來的時光里,艾吉一次次想象他死掉了,被車子撞死了,跌下了河里,不小心被人砍了,甚至是,被他老婆下了毒。那個叫作林華的女人,艾吉近距離不止一次見過。

是的,開始她并不是不知道,金沙是有家室的人。但是,在那座城市的時日凄凄慘慘,一年到頭陰雨不斷,她一邊考博,一邊上班。下班之后又得獨自一人回到寂寂的室內(nèi),日復一日,分秒都是煎熬。正因為如此,她忘記了廉恥和道德,走入了這段灰色的關系。怪只怪金沙太會說了,還只能怪日子太寂寞了,后來,再加上一條,也無非是金沙太善于調(diào)教了,他幾乎沒有對她說過任何一句真話,曾經(jīng)卻完全收服了她。

戀愛的那段時光,他一直有那神奇的能力,就像是祖母。她喊著他的名字,“金沙哎”,就像喊著祖母,她能感覺到一種安慰,結(jié)結(jié)實實的。她頭疼了,肚子痛了,或者睡不好覺得疲憊了,只要祖母知道,只要金沙知道,她就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好了。金沙說:“我把寶寶的痛接過來?!闭f著就抱她,就親吻她,或者,就在短信里發(fā)一個吻的表情。過一會兒,那疼痛就被接走了。和祖母一樣。祖母說:“揉一揉就不疼了。過一會兒,半個鐘頭?!弊婺该幻弁吹男《亲?,摸一摸她的頭。事實如此,不痛了。如果繼續(xù)痛,她就會又叫:“一會兒過去了嗎?娘娘。”祖母說馬上就到了。果然,消失了,疼痛。祖母和他都有神奇的能力。祖母死了,他在祖母死去三年之后出現(xiàn)。她不愿意跟他提起祖母,因為他認為她祖母去世讓她有過一段混亂的歲月,甚至以為她自那以后成了風塵女子。她不要對他有任何解釋。無數(shù)次,后來,她伏在枕頭上,叫著“娘娘”。死去的祖母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她。那兩個字仍然有效。她是那么強大。包括他后來拋棄了她的時候,她又撿回了那兩個有神奇力量的稱呼,一個字的兩個重復,一種回環(huán),雙胞胎姊妹互相如影隨形——“娘娘”。她相信她,即使祖母死了仍然相信。五年之后,他不再是鎮(zhèn)痛劑,也不再令人悲哀,魔力消失了,相愛變得虛妄。祖母又一次擁有了她神奇的力量,無可替代,在“娘娘”兩個字的回旋下,她活了過來,重新確定了這種失去五年的信仰。

那些時光,電話不接,短信不回,郵件無消息。等在他樓下,怕他死掉,等了十天。網(wǎng)絡上查找線索,哪里都可以去的。她只想問一句:見我難道會死?在自己心中說了又說,卻也是明白的。以后的很多日子,安徽女孩在北京被人拋棄自殺,博士學校一位姓沈的老師,玩弄了教的本科女生,該女生自殺;寫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臺灣姑娘,終究受不了高中時代補習老師的性侵回憶,自殺……她逐漸明白了,他是要她死的。那時候樓高水深,她等在他的樓旁。中國文化有太多嗜血的元素,即使是陸游與唐婉,也如此,他拋棄了她,卻在她又嫁人之后,不放過,撩撥,要她的命;落花猶似墜樓人,也要的是命;燕子樓頭的姑娘,一樣是自戕……男人不光要女人的身體,還要女人的命。男人要女人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侵饾u想清楚的。

后來,幾年之后,他來,還追究她犯的錯,說他左腿萎縮是她造成的,相思病,對她的相思。別的卻閉口不提,突然的失聯(lián),一年又一年的毫無聲息,以及說服自己不再愛她的正確郵件。是的,那時候他決定好好生活,并且通知了她,要她走開,卻又猶猶豫豫,怕她過上好日,怕她忘記他。他明知道自己是她生活要改正的一個缺點,卻還在間斷性出現(xiàn)。他要她負責,要她愧疚,反反復復告訴她,錢花光了,工作也沒有明確的工作,最主要,左腿在萎縮,因她。他責怪她自私,脾氣壞,心眼壞,埋怨她詛咒他。他說要做個了斷。和過去幾年一樣陳詞濫調(diào)?!切├碛梢粋€都沒有變,她不懂得算術(shù),已經(jīng)不要聽。

愛過的心太過刺痛。雖然,她還不斷于網(wǎng)絡上打探他的生活,但并不想對分離的結(jié)果做任何改變。他的離開變成了她的需要。他用他的殘腿想要在愛情破碎后進行藕斷絲連的哄騙和滿足,卻已經(jīng)不起作用。他最后一次的探視,像是懺悔又完全是譴責,讓一切消失了。22層的落地陽臺前,她看著他在樓下小區(qū)的門口一步一拐走過去,打到出租時,揚起的臉,并不想再見任何一面。

她不想要他時過境遷的情話,也不想有任何時過境遷的愧疚。不再需要他的安慰,他的祝福,不再把他想成悲慘的樣子,然后貢獻虛妄的熱情。五年里,沒有他,也還是過去了。她不需要團聚。

在那些遍尋他不到的日子里,她與自己夜夜重逢,終于找到了力量。她希望這種重逢永恒不變。思念他,卻不再要了。沒有憤怒,亦不憂傷。一切都幻滅過了,最后是解脫。那個寶寶已經(jīng)死去,如同祖母,只有她才是愛她的,也只有他以愛情的名義愛過。

“我老婆”“那個”“人家”……不必再混為一談。如何堅持都是錯誤。她不知道他如何談論自己,她不想他有任何談論。她不希望自己與別人混為一談。他的這個那個的女人。她也不想因為她而讓他去安慰另一個女人。一切,抹除就好了。

他們唇齒相依,他們唇亡齒寒。不是她,不是夢。

沒有人知道,這場情事之后,她一直在為愛情守喪,這是個無奈的措辭,但不是詛咒,真實感覺就是這樣的。

你看,這就是貧窮的好處。大多人缺乏想象力,認為貧窮是一種苦難,他們厭惡貧窮,但在她這里,這么多年,她早就可以把貧窮戲劇化了,她的一切得益于貧窮,對于愛情最后的赤裸相見,也是因為貧窮,她在貧窮里體會了一切,包括富有、奢侈、優(yōu)雅、矯揉造作。所以,她現(xiàn)在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家人,花光卡上的每一分錢,提前預支掉信用卡上的份額。貧窮就如一種展覽,她曾經(jīng)非常害怕過,她逐漸克服了這一切,至少是表面,而一場失敗的愛情之后,她把這一切當作了一種財富,展覽給別人。她不怕任何嘲笑,沒有人可以嘲笑到她。塵埃對于窮人是好玩的東西,窮人可以玩泥巴,富有的人不知道這種觸摸的感覺,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體會的能力,他們才是靈魂上的赤貧者,可憐的需要別人來安慰的人。說實話,她并不羨慕那些有著“健康家庭嬌美兒女”的人。那種才是不完美的,殘缺的,她也不羨慕那些成功者,對于那個終于將自己用一條生命挽留住自己愛的男人的女人,也充滿了同情。她覺得他像生活的一類人,像生活里那么多需要合作需要體面需要靠2這個偶數(shù)而不是1這個奇數(shù)建造成功基石的人,她對他們永遠懷有隱隱的同情。

在艾吉身上,恐怕金沙最欣賞的,是她的百依百順,而不是她的年輕或聰明。她在他那里,并不聰明。他從來沒有想過對那些故意的失聯(lián),以及輕賤的調(diào)教,還有他對自己的自我吹捧,在艾吉心里曾經(jīng)引起怎樣的反感,只不過她一直有那樣的忍受能力,表面上不會露出來,她的母親在她小時候很好地訓練了她。她常常給她氣受,為了不被打罵和羞辱,她早就練出了一套受了委屈能自我克制的本事。

可是,金沙最后還是拋棄了她。事實看起來至少是這樣。雖然,實際上,自從艾吉考上博士開始研究性學,她就開始在暗暗積攢勇氣。在那次金沙又一次施出他慣常地對她“涼調(diào)”處理的方式時,她走掉了,不要他了,從此開始了對他的詛咒,電子郵件、短信和微信,一切,只要看見他鬼一樣出現(xiàn),她就發(fā)出惡毒的詛咒。她變成了他恐懼的樣子。他一直試圖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甚至,一次次地找來,用的還是那種理由,世界有一個人在為他死掉,而他不得不表現(xiàn)他的善良,真正的他自己,卻在對艾吉的相思里不斷地萎縮著一條腿?!麩o法給予她新的內(nèi)容,但是他又喜歡制造這種驚憷的需要,感覺到一個人絕對需要他,否則他無法活下去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說是理由……魔法失效了,奴隸得解脫。

在那之后,有過隨遇而安,有過主動發(fā)出邀請,也有過賣弄風騷,還有專門裝出的端莊體面,偶爾也有過那么幾次瘋狂銷魂,都是瞬間的,沒有永恒,一切都不可以再永恒。只有他留了下來,萎縮干煸,逐漸在成為一具干尸,收藏在心底,神秘長久地暗中相伴。就如此了。存在過的不可剝奪。

包括這次,母親來的前幾天,她正在心底暗暗求母親的神,只因為一次不期而遇的性經(jīng)歷。未婚無房的女人,一次隨遇而安的性生活,卻中了獎,這多么可怕。她以為懷孕了,各種征兆也顯示了,所以她暗暗地禱告。朋友將貓咪送來的第二天,她的月經(jīng)到來卻宣告了一種災難在想象中的完結(jié),她覺得是它帶來了好運,因此特別愛它,不讓母親訓斥它,同樣,她也同樣將母親的到來看成了一種祝福。

“男人們”。她用這樣的詞進行學術(shù)探討,像如一種調(diào)情,又像一種征服,抱有期待?已經(jīng)是不可能。

就這樣,艾吉過著她的三十歲,接著是三十多歲,不結(jié)婚,經(jīng)常開講座,和大學生以及老百姓講性學,她的講座主題是——“從蒼井空到觀世音”。很多人說她以形補形,不過她從沒有想過改變,即使在自己工作的學校里,艾吉也并不避忌,連著對三個年級的學生做了這樣的專題講座?!芸炀驮獾搅诵nI導的約談。她對他們說:“我研究的是性學,講的自然是性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蒼——井——空,你們說說,是不是色即是空?我講的沒錯,你們想多了?!鳖I導沒有為難她,卻暫時取消了她在學校的講座。今年,艾吉被要求負責讀書沙龍,一學期邀請學者編輯來講座,四到五次,相當于班主任,每周跟讀。難道是找不到人才找到她?她做過這樣的猜測,卻并不想去問清楚,畢竟工作有工作的要求,一些事情即便不是教師的職責工作,學校下發(fā)了,也要配合的。

這種生活方式本就是一種典型的成功者的市民生活,充斥著名望和儀式,包括那些掛了橫幅做了海報的會議,有著嚴格的學術(shù)秩序,同樣體現(xiàn)了一種成功者的生活秩序。在這龐大的秩序中,一切工作都像是凍結(jié)起來了,但內(nèi)里的一些東西在行進。不得不說,艾吉很孤獨,有時甚至感覺到自己只是工作的一部分零件,而不是一具肉體,尤其是,當她一次又一次填表格然后打扮整齊梳妝得體地去參加一次工作會議,或員工活動,她就感覺自己內(nèi)心住著一個孤獨的人,在這種孤獨中,她的靈魂完整地留在某種希望里,可是,外在的她,在人前的她,還得承受住生活,像一個建筑的巨大的柱子,必須承受住,才可以活下去。有時,她在這種“成功”里體會金沙的光燦,體會他如何一步步用這樣的“光燦”靠近自己,征服自己,體會他的那種表面看起來的無堅不摧,以及恬不知恥。——一種成功帶來的躊躇滿志和狂妄無知,他難道不覺得羞恥?

3

母親這次來,完全變了一個人,還是母親的樣貌,但不是那個張牙舞爪的母親了。也許是她的錯覺,因為一個人久了,忽然,母親擠入她的空間,她感覺到了一種陪伴生活的溫暖,她感覺到自己在治愈而不是在撕裂。她不得不一次次約見心理醫(yī)生,在于內(nèi)心的碎裂,她怕自己有一天會出事。難道母親亦如此,怕她自掛東南枝?她一次次做出這樣的猜測。

她知道,很早就出問題了,也許在那次戀愛之前,但真正致命的,是那次戀愛。這樣寫似乎有點狡辯,三十歲研究性學卻沒有性經(jīng)歷的女博士,說出來會讓人覺得可笑。因此,一段時間,為了增加論述的說服性,她會在作品里寫“我的戀人”,或“我失戀后的葵花寶典”,這樣的短語不一而足,寧愿別人認為她是個風流成性的人,也不要人到一把年紀了貧乏如蒼白的一張老臉。

雖然,在看似失戀愈合之后的歲月里,她學了一些養(yǎng)生知識,定期鍛煉和檢查,但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確實是碎裂了。學校員工的福利,一年檢查一次,心臟、肺、腎臟、肝臟,以及躺下來,儀器插入身體中央的管道,聚光燈溫熱地散發(fā)著光,照著生命的甬道,女醫(yī)生說她不必進行這樣的婦科檢查的,還是個處女,她拿出的探頭帶著血跡……一切正常,非常滿意,她笑著對她的心理醫(yī)師說。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也笑著:“難道插錯了地方?或者自動愈合”。也真是難為了金沙,他那時候肯委屈自己,來應對她這副軀體,她第一次對他生出諒解。但是,她還是經(jīng)常感到一種清涼的孤獨,就像她的房間一樣,彌漫著獨住的憂傷,以致后來實在難以承受,朋友的母親拒絕讓朋友養(yǎng)貓,她將那只貓在朋友出門的時候邀請來住一段時間。母親不喜歡貓,卻還是允許它躺在床頭以及腳邊,有時還和它玩耍。她覺得戀愛時候生活在赤道,以前和以后所有的歲月,南北兩極,灰藍的天際線,灰藍的海,冰冷的死亡,結(jié)冰的海。還有其他比喻嗎?湛藍的星球,沒有人類,只有一個她……房間里彌漫著獨居者的憂傷,孤單的枕頭和被子,也吸飽了這種憂傷,就連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也散發(fā)著一種憂傷,一張床,一把椅子,陽臺上永遠掛著獨自一個人的衣服,還有什么呢?一個人的,孤獨高傲的清寂。愛的遺骸,柜子抽屜里不再打開穿在那個人身上的一件衣服。生活就像凝固了。一所大學的老師,看起來似乎是莊嚴高貴的,對一些人來說,就像走動的珍貴文物,鄉(xiāng)間人所重視的供桌或花瓶,而她,也竭力去當一個高貴而有文化的人,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堆簡單的事物上,出席被安排的講座,接受學校布置的額外的主持讀書沙龍的任務,接受一些稱號——青年學者,性學博士,某某社團的理事……所有這一切都是孤獨,就如一個又一個安置在表格里的內(nèi)容,中規(guī)中矩的像沒有歷史,像從來如此,毫不多余,沒有什么會溢出表格之外。

她知道她生著病,重大事件發(fā)生之后那種無聲無息地摧毀力,一天又一天在表現(xiàn),仿佛有一只怪物一只睡在內(nèi)里,有一天終究會出來吃人。至少她覺得是這樣。這種病不是立刻斃命,但是很難說清楚,你知道你在等待著什么。一個男人離開了她,而那種邀請卻還潛伏在內(nèi)心的情感里。他點燃了磷火,可燃物還整個儲存在身體和靈魂里面,但他走掉了。留給她的是不解和驚愕,她不相信一個男人可以讓她如此,但是這種微妙卻發(fā)生了,一天又一天地感受到自己承受著痛苦和煎熬,沒有任何虛榮心,沒有任何不甘,也不想再對這場感情有任何作為。但是,她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思念他,這才是最悲哀的一種感覺,是環(huán)顧四周無論跑到新疆跑到西藏還是跑到海南島跑到西雙版納都無法解釋和明白的一種感覺。她有時會猶豫地去找尋叫作天涯海角的石碑,有時僅僅是翻閱房間所有的書籍找尋書本里夾著的某張紙,紙上她隨意寫給他的某句話,有時只是找尋一個他用毛筆字寫下被她隨意扔掉卻總覺得沒有扔掉的“城”字……與世界的關系,因為這個男人徹底改變了。

一次次出走,離開生活,主動申請到邊疆去,就像一個勤奮的學生,手里拿著旅游地圖,做著社會學的調(diào)查,虎視眈眈地掐著時間睡去,掐著時間醒來,準時而耐心地對實習生進行指導,按時去聽他們的課,非常認真地記錄聽課筆記,這是一個帶隊教師的責任,她完全合格。沒有人知道她在偷偷看心理醫(yī)生,沒有人知道她內(nèi)心的狂嚎。

她思念他,但是能去找他嗎?又去哪里找他呢?找到了他,能說些什么?繼續(xù)聽那些永不更改的死亡理由?——一個人在為他死,他無法離開。但身體是有記憶的,海水拍打海岸,潮去潮回獨自澎湃。這種回憶讓一切否認都顯得蒼白,那場情感事件是值得的,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她無法恨他,即使她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欺騙他,歲月靜好卻白骨森森,拋棄過不止她一個女人,還讓別人打過孩子。謝天謝地,沒有幽靈小孩每晚坐在她床前哭泣,但是那種感覺仍然是吃驚的。他引領她穿過河岸,踩著的沙石隨意漂流,柔軟如棉花,海藍色的星子,海的海,像一首田園詩,在肉體的維度里他引領她遨游,植樹又栽花,仿佛原始森林里最早開始種植的人類。他了解所有的秘密,如何起承轉(zhuǎn)合,是撕開喉嚨還是顫聲尖叫。

他搜集她就如搜集一種草藥,這是農(nóng)村出身的人的隱秘情結(jié),他們需要來自泥土的東西,以為這是一種藝術(shù)。因為在城市道貌岸然的每次合作和背叛之后,是他們逐漸衰弱下去的心,他們也許覺得農(nóng)村的方子可以派上用場,遙遠鄉(xiāng)村總是有蓬勃的生命力,就如畫家高更跑到土著海島畫當?shù)爻嗌砺泱w的原始族群一樣,她也很不幸,成了他捕獵的一劑藥物。他根本沒有想過拋棄他的妻子和他原來的人生。他只是需要一劑湯藥,喝下去救治靈魂的某種不甘。

她在想清楚這一切之后,不再給他煎制這來自偏遠山村的草藥,只想遠遠撤離。

去走所有的路,不再通向他的路,只為思念他。一場奸情最后的結(jié)果,一個癡戀者永恒的愛情,就是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內(nèi)心萌生出一種遭遇過愛情的毀滅性的平靜欲望,你不再想把任何東西包括你愛的人留給自己,你不再要任何東西,你也不再希望他再給你或者任何人再給你提供一種健康滿足的愛情生活,你很清楚,你在殘缺里完整,就如此了,灰飛煙滅做了代價。你不再羨慕任何人,也討厭那些愛情說教,討厭成功模范展示的愛情使用說明書,你不需要他們從自己的喜悅中拋給你任何廢棄物,一點殘羹冷炙都會讓你覺得厭惡……合法性婚姻制造的合法性生活,合法性生活所展現(xiàn)的合法性愉悅,理所當然地在某個房間里,許諾著甜蜜的白色胸脯,還有硬勃勃的男性生殖器。合法性的生理需要,和游牧性生活不同,前者像是消過毒的,干凈衛(wèi)生的服務,一種制度給他們這種性交頒發(fā)了許可證??墒悄悴恍枰?。

現(xiàn)在的艾吉,既不寄希望于新的男人的安慰,也不寄希望來自朋友和書本的智慧,一切撫慰都是蒼白無力的,但母親卻憑空擠進來。她并不歡迎她,很怕她搞砸了自己的孤獨,她需要那種孤獨,獨自一人,仿佛被世界拋棄了。對,就這種孤獨,無助無望。想明白一切之后,她不再等待某個男人的幫助,對金錢和蒼老,以及成功,也不再索取。他讓她用盡了所有的野心,這點不能不說該是感謝他的。她不需要任何陪伴,也無須物質(zhì)的豐奢,只想一個人擁抱靈魂的河流兩畔獨自滋長的風景。孤獨的癲狂早就過去,相思不再成疾,只是不是那種一發(fā)即斃命的疾病,完全可以承受。

是不是因為這樣,母親才不邀而來,受著她的冷落,硬在這間房子里與自己住了十多天?

“懶媽媽出去,勤快媽媽回來;壞媽媽出去,好媽媽回來。”視頻里,艾吉對姐姐說這話。她希望母親回去之后,他們對母親好一點,所以才竭力說母親的好話。她說完又重復了一遍,卻發(fā)現(xiàn)姐姐哭了,在揉眼睛。她一邊哭一邊說:“初中時候,周末回家,看見她給你早上做豆子炒米飯,讓六年級的你去吃了上學,第一次覺得媽媽居然可以這樣做?!彼恢滥赣H愛姐姐,卻想不到姐姐也有這樣的委屈,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話,就把視頻關了。

母親對艾吉的惡劣在艾吉十歲的時候改變了一些,只因為艾吉的父親去世了,也就是母親的丈夫,酗酒死掉了。艾吉名義上過繼給叔叔,母親得仰仗叔叔撫養(yǎng)姐姐和弟弟。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母親對世界充滿恐懼,成了慈善的義教徒,到處參加活動,甚至將街頭丟棄的嬰兒抱回來,哭著要養(yǎng)。她的這種慈悲心一直沒有變。艾吉大學畢業(yè)后,將衣服全部寄回家,因為考上了另一個城市的碩士,到那個城市無人接收,所以先暫時寄回家。結(jié)果是,過年回去,艾吉發(fā)現(xiàn)母親將自己的衣服全部送了人。

母親在她這里,第二天就學會了煤氣灶。開始的時候,母親總會讓她一次次去看關了沒有,她覺得煤氣似乎是龐然大物,或者,她害怕爆炸。母親每天早上做稀飯,讓她吃了去上班。第一次,她讓炒個雞蛋,母親炒了兩個,卻忘記了放鹽,只是雞蛋變成了雞蛋餅,除了油,什么都沒有,蔥蒜都沒有。從來都是這樣,母親像個陌生人,靈魂有時會游弋到遠方。她以前喜歡責備她,三十歲后,她開始體諒她,因為她覺得有一天也許會活成母親的樣子,盡管這一點讓她害怕。她有時竭力想象母女之間相似的地方,基因的雷同在那里,性格有沒有遺傳……

她在頭腦里確認,與母親的相同或不同,甚至還開了一個清單。相似的部分:一致的悲哀,無限的冒險,沒有保護,荒唐的究竟,透明的話語,輕微卻沉痛的回憶,夜半的失眠,秘密的祈禱,質(zhì)數(shù)的孤獨,自由的來去,高喊的無助,無依無靠,黑暗的小徑,手無寸鐵,憂慮的恐懼,河流的停滯,絕望的溫順,珍貴的塵埃。而不同的部分,也僅僅在于程度和內(nèi)容的不同,那種來自生活的誘惑和編織是一樣的,對生活的期待,被拒絕之后的絕望,沒有堡壘的咆哮,獨自的逃離……

她想到初中時候回到家,母親爬了水甕,才被救過來,在哭。她心里想不就做了寡婦,有什么悲傷,她甚至恨她,一直看不起她。但是媽媽畢竟是媽媽。母親夜里經(jīng)常做噩夢,她受不了。想象母親爬入水甕的景象,她就覺得根本無法入睡,對農(nóng)耕年代的生活充滿恐懼,尤其對甕這種器皿,不管它們是埋在土地之下還是覆在雪花之下,一想到它們,她整個的人就會變得冰涼。在因為疲憊緊追而至的夢里,她一次次起身,將它們?nèi)映鲆曇?。母親根本不知道這些,她曾經(jīng)覺得就是不愛自己的媽媽,也要不在了,是多么恐懼。她希望她活著的。

現(xiàn)在母親躺在身邊,偶爾夢里呻吟,她只覺得一夜無法再繼續(xù)入睡。她不知道母親這么多年如何過來的,一出生就得面臨精神病的媽媽,接著來臨了兩個傻弟弟,再接著媽媽死掉了,丈夫死掉了;也就是這兩個傻弟弟,一個買了貴州媳婦,跑了,不久一個弟弟就死掉了,接著父親死掉了,養(yǎng)的侄兒坐牢了,十九歲,強奸犯,另一個弟弟去了福利院?!赣H第一次來帶了舅舅來,就是不想送他去福利院,而兒女又不幫她負擔他。她對他們也是失望的。

母親對她失望,除了這些,還有其他。母親三十五歲開始守貞,將自己守成了一截朽木,卻還教育她:女人要保守自己的身體。

每晚,下班之后,帶著母親吃各種東西,母親就會各種各樣的方式暗示她,要保守自己的身體,也要保守自己的嘴巴,不要每天張口閉口和學生談性。她說這是她的職業(yè),母親說社會學不是性學;她說她的博士論文就是性學研究,母親說性不該那樣對待。

“我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你不懂三十二歲對一個女人意味著什么?再過三年,我就到了你帶著三個孩子守寡的年齡了。我不做我可以說吧?”她站在陽臺上,抱著朋友寄存的貍白兩色的貓咪,說出這句話,前面是新建樓盤的黃色旋轉(zhuǎn)塔吊,再前方秦嶺深處的霧霾,雖然看不到秦嶺,但她心里總覺得有一個遠山,她似乎聽見山上大鳥的飛翔,甚至能感覺到翅膀扇動的氣流。她知道她必須回應母親,所以說了這句話。她再也沒有聽見母親隨后說了些什么,母親只是揮舞著拖把在屋子里來來去去。那之后的幾天,就她的婚嫁問題,母親再也沒有和她交談過。

她并不覺得母親是個壞人,只是她似乎從來沒有經(jīng)歷什么好東西,她無法保持樂觀,盡量去看事情好的一面。她也許早就被自己經(jīng)歷的東西嚇住了,她的生活偏離她不樂意的方向太久。有誰能責怪她呢?她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茨敲慈菀兹タ霖焺e人,尤其那些學有所成的孩子,去苛責父母,標榜自己的理性。她自己也這樣做過?,F(xiàn)在為此羞愧。也許經(jīng)歷了他們的生活才有發(fā)言權(quán)。只要她設身處地假定在母親的位置上,換身為母親,她就會被自己的想象嚇到,心里對美好生活的希望就會熄滅。所有的災難,發(fā)生在許多年前,至少三四年前了,但她一次次能感受到她的那種悲涼。

她母親也曾經(jīng)試圖保持樂觀過,盡量想做個好母親,在她六年級的時候。結(jié)果并不奏效。做飯像朝圣,努力去扮演一個慈祥媽媽的角色,那時候也就三十六七歲。

母親有時也會和她說起她的工作,在此之前,母親一直認為大學工作是灑脫的,可以到處游玩,無非一周就幾節(jié)課,但同時卻懷疑她應付工作的能力,在母親那里,她能得到一份大學教職,也不過是碰了狗屎運。

她每個周去上四節(jié)課,都是后半晌去的。春天到夏天,天氣越來越熱,然后傍晚越來越遲。按照學校的要求,她必須全程站著。她的腰不好,經(jīng)常疼,尤其生理期前后,她恨不得隨時坐下來。但是,學校的要求,尤其是學校在進行雙一流建設階段,查的嚴格,除了隨時可以調(diào)監(jiān)控,還可能有實體真人到教室門前來查看,也可能有教學督導隨時推門坐進來聽講。

每次課前和課后,她都怕感受到那種令人緊張的冷場。有時,她試圖起個頭隨便聊聊,比如“你們?nèi)绾芜^的年?”“假期過的如何?”“對三八節(jié)有什么看法”(那天上課正是三八節(jié))?“有沒有什么建議和老師提供?”“平時讀些什么書呢?”……她瞅著房間中央,盯著那些看起來不是憤怒只是厭倦和躲閃的學生,問出這些問題,同時安慰自己要超然物外,要適應他們只是對這門功課不太熱情,而不是說對她不太熱情。她最怕聽到他們拉長調(diào)子那種怨氣,那種怪言怪語。一個女生說:“還能讀什么書,不過五三。”接著就是哄堂大笑,他們笑得那么恣肆,以至她懷疑自己的能力,為什么連這樣的書名都不知道。細問,才知道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然而,這樣的回答,仍然讓她深深感激,她走過去,在那個學生身邊坐下來,以顯示自己對教學生活得心應手,像一個朋友一樣,她試圖與孩子們?nèi)シ窒硪环N共同的笑話,分享一種戲謔的氛圍,她知道她正在冒險,可能喪失作為教師的某種尊嚴,但她又覺得,她應該這樣做。她逐漸感覺到舒暢,甚至駕輕就熟,她對在繁花似錦的春日下午上課很抱歉,她也和同學們說了這種抱歉,她說春天不是讀書天,應該采風,應該走在原野上,年輕男女,應該戀愛,畢竟:“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古來就如此。

“你有多少學生?”母親問。

“一百多個吧?!?/p>

“你能教得了他們嗎?”母親又問。知女莫若母,她一直是懷疑她的。她有兩個侄兒一個侄女,三個之中兩個智障,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因為土地分錢。她的大表弟娶了個瞎眼姑娘,大表妹嫁了比自己大十多歲的一個有孩子的男人,那年她十六歲。小表弟,就是母親撫養(yǎng)過那個,坐牢了,強奸未遂,是年十八歲。

“很好哄?!彼f。她不想她為她的生活操心。

4

她工作的學校不像其他那些處于大城市一環(huán)或者二環(huán)的學校感覺到來自市中心的威脅和悲哀,并不是處在城市文明的中心地帶,污染的深淵中,而是處于郊外,是個縣而不是一個市的某個區(qū)。如果說對她工作的地方有什么抱怨,那無非就是從郊區(qū)到城中心的距離太遠了。遠離都市,學生們傾向于在校園里待著,就如一個小監(jiān)獄一樣,他們自守其中,里面牢飯便宜,還可以戀愛,誰說不是天堂?學??拷陥@,確實也沒有什么好玩的,總不能每天去逛墓地。但是,他們有自己的食堂和音樂,有自己的運動和性,有自己的愛情。這就夠了。他們的學校永遠寧靜,與城中心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對面就是終南山,在天好的時候,秦嶺盡收眼底,算是個平靜超脫的地方。學校沒有什么破壞性建筑,你如果可以默默在心底鏟除那些四圍的高樓,只要不對網(wǎng)絡上那些鋪天蓋地的師生戀或老師誘奸性侵學生睜開眼睛,這里算是一個沒有恐懼和欲望的所在了。大學建立在城郊很好,即使是小城,也最好建立在邊緣。就如她的大學,建立在徽州叫作新安江的一條河流邊。一座長橋?qū)Ⅳ[市與學校隔離,走過長橋,還需要走那么三四里人家的村落才可以到她的大學,這些景致構(gòu)成了她大學的天堂,也構(gòu)成了她后來的寫作風景。生活需要這么一點景致,平靜超脫,不惹是非。

她搭著出租車從工作學校旁邊租住的房子外送母親前往深夜的火車站,已經(jīng)是夜上,老家的某間房子里,姐姐家的小嬰兒等著母親去照顧,母親必須回去。這是城市的老火車站,簡直像淹沒在垃圾里的一個場所——一個徹底衰敗的場所,一個棄物的集中地。她不得不這樣說。最有錢的人走了飛機場,次有錢的,坐了高鐵,只有處于“第三世界”滿是灰塵的人們,來到這古老的火車站,坐緩慢的火車,然后一路輾轉(zhuǎn),回到他們的小村莊。母親堅持坐火車,不要飛機,因為飛機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從來沒有坐過,不熟悉就會導致一種恐怖。她帶母親到大一點的商場,她會緊緊抓住她的手,上下樓梯,也會左看右看,小心翼翼。母親只要下鋪和坐票。有坐票就是萬幸了,臥鋪當然更好,但必須下鋪,她不喜歡中鋪和上鋪,因為東西沒有地方放,她怕有人帶走那些“破爛”。無能的女兒刷了六次票,兩天,每次都只能買到中鋪或上鋪。沒有下鋪,不可能的。下鋪在票販子手里,翌日聯(lián)系姐姐,姐姐通過地方公檢法部門的朋友,要到了票販子黃牛大哥的電話。她和大哥通電話,知道加四十元錢,就可以拿到下鋪?!赣H對這種黑渠道的票不信任,她怕被捉住,怕被審問。二十年前,因為聚眾在一起照顧年邁婆婆打官司的事情,被逮到了局子里,坐了十五天。那里的老犯人打她。人販子犯人,殺人犯犯人,還有謀殺奸夫案犯人,她們揍新來的犯人,讓她們倒便盆……二十多年過去了,母親一直記得。她不想面對這些公職人員的審問,她談不上厭惡他們(她敢厭惡他們嗎?),但絕對不喜歡。

坐在出租上,母親的身邊,她想起離開時與母親的話。

“艾吉,我不開心,我受不了。”

“為什么?”

“老實說,看孩子我看夠了。”

“誰讓你生那么多?多子就多孫。”

“我喜歡孩子?!?/p>

“我不喜歡。你生孩子你受著,這真安慰不了?!彼又f,“不婚不育保平安。誰有出路會去結(jié)婚生孩子?走投無路的女人才會。我真明白不了我姐姐。”

“像你這種有多少?”

母親這樣說,變成了對她的討伐。由訴苦到討伐,幾乎不需要一分鐘的過度。

“上蒼是我的主人,我們都是您的羔羊……”見她沉默,母親開始唱歌,她需要用信仰的許諾安慰自己。一種歌唱的結(jié)合,甜蜜的白噪音,似乎在躲避她的孤獨,她一再唱出。

她不喜歡孩子,聽見孩子的哭聲就覺得可怕。人多力量大,那是幻覺里的。一個人如果夸耀知識和財產(chǎn)上的優(yōu)越,固然會讓人生氣,但是可以增長別人的見識,然而如果夸耀婚姻的幸福,以及由此而來的一系列副產(chǎn)品,則近乎一種無報償甚至損失很大的侮辱。

這方面,很少有人認同她,尤其是她姐夫,認為她什么都不懂,尤其不懂體面而親密的家庭生活對一個女人健康身心的塑造。而且,由于她自身是光棍,難免經(jīng)常晚上要出去喝茶喝酒?!虼?,他認為她那些朋友不三不四?;橐鼍拖褚环N壟斷,小縣城晚上出去吃飯的女人上了三十歲的幾乎不多,男人亦然。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一堆已婚男人或者一群已婚女人中間,難免不是一段流言。很不幸,她的意見與他相左,但為了不讓她姐姐受到作風的指責和牽連,她就不大到他們家去,后來甚至連縣城也不大回去了,反正她生活的世界已經(jīng)遠離了這一片土地,回家除過看家人外,難免帶著參觀的性質(zhì),而生活過近二十年的縣城,其實沒有什么參觀的價值,新鮮感早就預支過度。

這些已婚夫婦,有了孩子之后,簡直是神氣。尤其是二胎政策放開三胎也私下得到了鼓勵,地方越是小,越是孩子多。人只要結(jié)了婚,似乎不制造一些這樣的玩意兒說不過去。然而,對于她來說,她實在說不出生一群孩子有什么驕傲而言。她姐姐的公公婆婆居然還重男輕女,想要她姐姐生個男孩子,不然就不給照看孩子。

她看不出他們有什么特別的基因,即使有什么特別,也不過是一個人的一生,平平常常,并不會有什么驕傲的。偉人亦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并不是神仙和野獸。

他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她并不想對他們表示頂禮膜拜,表示艷羨。當然,他們也只能偶爾有機會才表現(xiàn)一下對她的同情。他們靠著本身的資質(zhì),繁衍生息,越多越好,緊緊攀附在大地上。幼子之美的可愛,像是無辜而純潔的花朵,一朵雛菊與另一朵雛菊,一整片雛菊的世界。一些人必須要這樣生活才能自信地活下去,繁衍生息在于他們是一種本能的追求。這方面,看不出誰比誰高尚。她只是不喜歡,對于文明或文化的復制,她都不喜歡。

三十歲以來,她的朋友越來越少,結(jié)婚了的,就如弟弟姐姐,有了弟媳姐夫,閨蜜,有了老公或妻子。她覺得自己是前朝舊物,遺老遺少。往昔情感是流通的貨幣,但也屬于往昔了。人民幣都換了幾代。每個人都在打上他的印記,就如貓狗撒尿,表示一種占有。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與母親惺惺相惜起來。畢竟,一個老寡婦,一個大齡剩女,拋開母女關系,也更容易走在一塊。兩塊生銹的破鐵,面對一樣的命運,抱團取暖。而且,比起和別的一對婚姻內(nèi)的男女保持“分寸適當,彼此安心”的感情,同性之間來得更坦蕩和安逸。她這才明白,為什么工作之后,女性朋友滾雪球,各種年齡的女同事,圖書館阿姨,樓上樓下樓左樓右離婚的,失婚的,死了丈夫的,各種朋友,越來越多。

沒有風,路燈不搖曳,一切都像是定住了,除了這列行動著的出租車。過了高樓過大廈,引人注目的是一家家商場,粗陋的建筑物,就像專門要表達一種惆悵情緒的經(jīng)典照片。她坐在出租里,聽母親念叨著說不會遲到吧。

“這里環(huán)境太差了。進城不如去機場。下次你要學會坐飛機,媽媽,我?guī)阕淮文阋涀 !迸R了,她又補了一句,“要不你不要來。”

母親兩腿緊緊并著,盯著前方,臉朝向她。

她想到視頻時姐姐和她說的話。

“媽媽應該是躁郁癥?!彼靡环N刻意憂傷的口氣接著補充,“她看起來總是精神緊張,永遠都在煩惱中,似乎怎么樣都不會讓她滿意?!?/p>

“那是為什么呢?”她沒有問姐姐,對于媽媽來說,她的生活,青年和中年是空白的,眼看進入徹底的老年,雖然找到了上帝這種信仰,但實際并沒有擺脫精神上的危機和恐懼。媽媽本身就是一種社會題材,集信仰與文學于一體。她眼睛里的海洋永遠會流到別處去,離家庭很遠,離兒女也很遠。她一定試圖偵探這個世界,但一直無能為力。她轉(zhuǎn)過頭去,望向玻璃,兩腿仍然緊緊并在一起,雙臂抱著膝蓋,嚴肅,卻似乎又漠不關心。那樣的眼神離她很遠,與憐憫、與愛、與憂郁、與擁抱毫不相關,那是一種對于生而在世的悵惘,一種不可溝通的迷茫。

好不容易終于趕在發(fā)車四十分鐘之前去了火車站,緊急火燎地去指點母親取了電子票,然后她們排在一堆擁擠的隊伍后面,等著進入候車大廳。人群灰蒙蒙的,仿佛在受難,個個彎腰曲背,顯得萎靡不振和驚惶不安,拖著或背著沉重的行李,一步步前行。現(xiàn)代版的流民圖,她只可惜自己不會畫畫。因為正逢清明,這些來自各個縣城鄉(xiāng)下的村耗子,要回到村頭的墳墓上去燒香跪拜。沒有人說話,大家眼睛盯著地上,頭也不抬。有些甚至裹了棉被躺在路中央。有人駝著背走,有人哭著。更多的人沉默著。一個小孩丟了只鞋,正在被大人抱著捶打。

很明顯,車站的各種安檢被重新設置過了,拉了新的繩線,不可以直達候車室,而是得經(jīng)過兩三個檢票點。她只以為新疆才這樣?;疖囌緩浡环N焦躁不安和驚慌失措,母親本來是拉著她手的,這時候也松開了。一些老年人的身上更是顯見那種沮喪驚愕,他們行走恍惚,有時止步,有時向前,似乎在試圖搞清楚火車站的布局,明白其中的邏輯,回憶他們以前到達這里時的感受。即使那些年輕的臉上撲著粉的姑娘,也是一副大驚小怪的神色,好像隨時準備迎接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們拿著票,跌跌撞撞,也如同老人行走。整個車站人擠人,卻又有一種空曠的浪蕩感,漫無目的而精神恍惚。

終于走到檢票口了。里面一個穿白色襯衣的工作人員攔住了她,說身份證是不行的,必須有車票。她看著她,那神情似乎她已經(jīng)非法闖入過了,滿眼都是咄咄逼人的責怪。她說:“你再前進一步,我就喊工作人員來帶走你?!蹦赣H對她喊你快回去。實際只是第二道門禁,離真正進入候車室還差一個正門,但人家硬是不讓她進去,她就只能對母親揮手。接著,母親進了人群,擠入在一大堆塵埃里,很快就看不見了。她喊了聲:“媽”,沒有聲音,就返身離開。看手機,快接近晚上十二點了。

從火車站打車回租處,為了避開鬧市擁擠的午夜通道,她走了一條小徑,穿過太多的墳塋。一堆堆的墓碑。有的傾斜,有的斑駁,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楚。也許是城里的墓地里堆不下,一些人將親人的墓地搬到了鄉(xiāng)下。在她所住的地方,因為價格便宜,很多人買了房子并沒有裝修,只清明年節(jié)出現(xiàn)一下,電視報道說很多里面放的是骨灰。城里房價高,她租住的片區(qū)也在往上升,但前幾年屬于荒野茅坡,沒有多少人的,修建時候很多人廉價買了來盛放骨灰,亦不是不可能。

自從二十五歲之后,她越來越注意年齡的上升。尤其是現(xiàn)在。再過三年,就是母親守寡的年齡了,接著再過二十年,就是母親現(xiàn)在的年齡。一切都得考慮,甚至是墓地。出租車彎彎繞繞,她坐著車子往回走,繞著城市的大墓,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

讀博的時候,她寫過一個叫作陳染的作家,研究她作品的性意識,作品里提到了母親和她出生在同一年。文字給一個中文系的副教授看,希望可以得到來自文學方面的指點,畢竟她是社會學的,不懂文學,但副教授批評她:“陳染和你母親什么關系?”那種嗤之以鼻的神情她一直難忘,中文系生產(chǎn)的愚蠢貨色,雖然升任了副教授,寫了一些哄騙小女孩的詩,但對生命的東西,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懂。生活的一切,都是聯(lián)系的,沒有切割,對名人的崇拜和對死人的迷信等同,世界并不空蕩。出租車在茫茫的夜色里,她推算著時間想著母親應該上車了,開往西北的那列慢火車會將她拉到出生的小城,那里有等著她的生活,孩子的啼哭,兒女的埋怨,熟悉的土地。她在她這里過的并不好,她一邊愧疚,一邊睡著了。

母親回去的翌日大降溫,她拿出羽絨服穿上,不想自己做飯,出門去吃,風入骨刮著,天冷地冷。成年以后第一次,覺得思念母親。去了帶母親吃過一次的新疆餐廳天山印象吃羊肉抓飯,人群嚷嚷,獨坐一隅,想起母親吃到好東西時會向著右手邊微微晃頭,表示開心,似乎看見母親守寡前出嫁后的一些歲月。曾經(jīng)也有過她的二十歲,她的三十歲,突然而至的三十五歲,讓母親的生命一截兩半,少婦與寡婦。她回想母親的半生,仿佛也看見生命的寒霜也在向自己一寸寸覆過來……

責任編輯:馬小鹽 趙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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