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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燃燒的盡頭

2018-06-11 07:34崔曉琳
延河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三

崔曉琳

瞧見沒,張家老三竟挎?zhèn)€菜籃去買菜。田嫂對著嘎婆一臉的不可思議。這人三節(jié)草,不知哪節(jié)好啊。嘎婆撇了撇嘴,壓著嗓門,把一盆洗臉?biāo)疂姷靡宦晳K叫,帶著泥塵落荒而逃。

田嫂,什么年月了,老三能搬回來就謝天謝地,難不成還像他媽那個地主婆一樣找?guī)讉€使喚丫頭?對門李光頭的女人翠枝素來與田嫂不合,即便無關(guān)彼此,話頭上也從來不肯示弱。田嫂嘴笨,竟半句話也沒吐出來。斜眉瞪眼,悶著口氣,跟著收拾妥當(dāng)?shù)母缕磐藞鲎摺?/p>

在菜場,張老三當(dāng)然已經(jīng)是矚目的了,首先是作為男性唯一代表打破了東一街家務(wù)分配的傳統(tǒng);其次,因為久別歸來,渾身帶著時光的、異鄉(xiāng)的味道,還沒來得及開采、咀嚼,舉止間、眉眼里恍似罩著謎一樣的霧氣。有幾個調(diào)皮的小孩反復(fù)跟母親詢問,眼前這個梳著大背頭、穿著綾綢的男子果真就是傳說中地主婆的兒子?他真的搬進了街頭那長五間的統(tǒng)子樓?女人們極力克制自己,字斟句酌,生怕秘密被吹散般,小心地附在孩子的耳旁:現(xiàn)在沒有地主了,他們一家早前也受了不少苦,政府現(xiàn)在把統(tǒng)子樓退還給他們了。大人們的神色略有些緊張,生怕被看成背后議論的小人,語氣有著刻意的包容和諒解。小孩們似懂非懂,他們其實只對那一直緊鎖的、現(xiàn)在突然被打開的統(tǒng)子樓好奇。然而,這個清晨是親近、可愛的,好像一不留神,就溜進了大人們的地界。

張家傳聞聽了一樁又一樁,以為都了如指掌了,可看到張老三時,大伙也還是有些糊涂。近四十歲的樣子,中等個,清瘦、干凈,看上去少言、謙恭,倒是還能贏得幾分信任和憐憫,可油光的大背頭、綾綢的衣褲就有些不太像話了,油膩、張揚,仿佛那可疑的階級成分在作祟,剛剛建立起的微弱的好感岌岌可危。然而,那手上的菜籃又挽救他了一回,居家的、閑散的、帶著溫和、圓潤、自足的氣息,削減了所有傳聞中帶來的壓迫和神秘。

田嫂下意識地往張老三跟前湊,先前在翠枝那里吞下的悶氣是需得有個化解,她樂意做出比翠枝更圓熟、更世故的樣子,來說服自己,來證明給嘎婆看。對于翠枝,她只是不屑,若真的是要操練嘴皮子,她可一點也不會弱。她揚著聲音,熟絡(luò)而夸張地招呼著:老三啊,還記得你隔壁的田家老二不?就我家那口子,跟你還同歲呢。田嫂眼巴巴地看著老三,渴望拿到特權(quán),優(yōu)先找到一個缺口,進入他富有傳奇的上半生。他微笑、點頭,不咸不淡地應(yīng)付著:記得的,都記得的,這條街都刻在腦子里呢。言罷,躬了躬身,拎著菜籃抽身而退。迎著田嫂熱騰騰的期待,語氣里的客氣、生分,無不在強調(diào)著時間里人與人遠不如人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牢靠。這樣的回答讓田嫂有些失望,暗自覺得冒失,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嘎婆拿著把小菜正跟人討價還價,好在多事、好勝的翠枝還在路上,縱有饒舌的本領(lǐng),也力所不及。

過了十一點,菜場基本冷寂,熱鬧都轉(zhuǎn)進了各家各戶的灶房里,長了綠銹的故事在餐桌上被扒拉出新鮮的顏色。男人們心里惦記著去茶館里打大二,懶得接話,午餐草草收尾,卻也絲毫沒有打擊到女人講述的熱情。帶著對張家的各種疑問、猜測,生機勃勃地、歡快地,聚集到嘎婆的豆腐坊里。這些年,張家都去了哪里?張老妖婆還在世嗎?張家其余的子女咋沒回來?張老三應(yīng)該是成家了吧?七嘴八舌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可大伙兒都一頭霧水,沒有頭緒。嘎婆專注地守著一鍋剛煮開的豆?jié){,生怕一張嘴,那逐漸抱團成形的豆腐就會羞澀地離散開來。聽說,老婆子前幾年就走了,老大、老二流落四川,有自個的生計,再回來,拖家?guī)Э?,有心無力。翠枝后到,邊說邊挨著田嫂坐下來,臉上仍是慣有的一副精明樣子。大伙兒如釋重負,似乎解決掉了一個大麻煩。這么說來,張老三還是單身?田嫂揪著話尾巴不放。喲,你怕不是還想給人做個媒哦,聽說人家老三可是帶著剛過門的媳婦回來的。翠枝拍了拍褲腿,眼睛都沒往田嫂這頭看。田嫂漲紅了臉,覺得剛剛的問話愚蠢得很,都忘了自己是個寡婦。這人享了多少福就得受多少罪,老天爺待人是平等的。嘎婆見鍋里的豆腐成型,忙里偷閑地參與進來。

比起女人們,小孩的好奇心更具備行動力。一大幫孩子不約而同地聚到統(tǒng)子樓邊,對著那打開的半扇門浮想聯(lián)翩。那石獅子、雕花窗、轉(zhuǎn)角木樓梯,被拂去塵埃,似乎又重新找回舊時門庭的高貴和尊嚴。所有聽來的信息成為共享,他們幾乎能勾勒出統(tǒng)子樓里的結(jié)構(gòu)和陳設(shè)。堂屋,灶房,放雜物的房間,臥室,天井,魚塘,這些聽起來也算尋常,可鍍金的香爐、紅木的雕花床、碧綠的玉觀音,還有埋在地底下的十八壇銀圓和珠寶,就不能不讓人亢奮了。十八壇啊,嘎婆說一壇就夠一家人快活一輩子了。田嫂家的豆子年紀稍大,理所當(dāng)然地充當(dāng)著解說員。那一壇銀圓珠寶能買多少塊油糕,能買多少個麻圓???翠枝家的小胖咽著口水,扳著指頭。嗨,想啥呢,有點出息吧,說不定都能買下飛機、大炮呢。孩子們起哄、嘲笑,毫不掩飾對那些聽來的、興許壓根就不存在的銀圓珠寶的妄想。嘎婆說了,那些寶貝都不能算是張家的,那就是咱這條街幾代人貢獻出的血汗錢。豆子極力想讓他們的討論不脫離現(xiàn)實,并且突出對這些寶貝不是覬覦,他們是可以很磊落地想像這些寶貝可能給生活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儼然就是半個主人的樣子,說起話來底氣十足。然而,大門內(nèi)一切都諱莫如深,天然對權(quán)力、財富的敬畏,讓他們根本不敢踏入半步。那個大背頭的中年男子大約就在堂屋靠墻的一把椅子上,豎著耳朵,有些警惕,毫不留情地將打開的半扇門掩上,眼里甚至都沒有一絲歉意。孩子們悵然若失,莫名建立起來的自信迅速坍塌,草率地將興趣轉(zhuǎn)移,回到平素的游戲當(dāng)中。

大伙都密切地關(guān)注著這個外來者,他在東一街缺失的數(shù)十年光陰為大伙提供了想象的沃土,他成了一個嶄新的、可持續(xù)開采的話題,他甚至讓東一街的女人們又一次緊密團結(jié),不斷散發(fā)出集體智慧的光芒。有人提議,跟張老三說說,大伙約著一起去他家串串門,都老鄰居了,去看看,于情于理都不應(yīng)被拒絕吧。誰都按捺不住好奇的本能,這不入張家,焉知傳說的真假。這個提議被迅速響應(yīng),可得去看看,嫁到東一街都十多年了,嘎婆說的那雕花床、玉觀音、金香爐早想去見識見識了。嘎婆皺著臉,嘟囔著:還見識啥哦,估計都沒了,早沒了,東西再好,他家后輩也沒福消受。

到了傍晚,幾個女人坐到門口,假裝扯幾句閑聊,四下張望著,守株待兔。翠枝是大家首推的外交人選,她也沒有推辭,暗自在心里打好腹稿。老三啊,這新媳婦住得習(xí)慣嗎?遠親不如近鄰的,咱這些做嫂子的早該去看看她,可別讓你給欺負了。這話不見外,也還顯大方,翠枝心上是滿意的,可如是張老三還裝糊涂呢?那干脆就直接跟在他背后走得了。一想到張老三驚措又無奈的樣子,翠枝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嘎婆拍了拍她的腿,你這死女人,笑啥,說來聽聽。

我呀,在想那老三不是不愛搭理人嗎,我們就耍賴皮,直接跟著去統(tǒng)子樓,看他能拿我們啷個辦,哈哈。翠枝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旁邊的幾個女人也哄然大笑。那新媳婦怕見人,從來沒露過面,被我們這一鬧人家怕是都想回娘家嘍。

嘎婆在翠枝的腰上扭了一把,就你沒正經(jīng),要不得的,幾十大歲了,湊什么熱鬧,他要是不邀請呀,就算了,這不往來就往來嘛。

嘎婆,一條街住了幾代人,怎么想著都親,這老三啊,土改就出去的,現(xiàn)在都八十年代了,他一個小毛頭都變成了個半老頭子,這條街呀我猜除了嘎婆你,他誰都不記得了。田嫂半摟著嘎婆,像對著撒嬌的女兒,眼里充滿著疼愛。她跟嘎婆最親了,她心疼嘎婆一輩子無兒無女,丈夫早年在給張家干活時猝死。她對嘎婆既像母親又像女兒,她知道即便嘎婆不想承認,但張家是她心里繞不過去的一個結(jié)。

剛剛還像窩叫雀一樣的女人們忽地變得安靜下來,夜已悄然臨至,初秋的清爽,淡雅的月光,映襯得這世上好像凈無塵埃。記憶里黑漆漆的統(tǒng)子樓跟整條東一街第一次完全地融入、契合,不再是孤立的空、寂、冷,那透過窗戶將左鄰右舍串接起來的燈光柔和、恬靜,令這條小街多年留下的殘缺終于得到了修補。女人們內(nèi)心起了微妙的變化,翠枝率先丟掉那些瑣碎的話頭,“哎,其實老三家里真是有好多事要等著操辦呢,就算屋里收拾好了,那天井壩、魚塘可不得要費些人力,再說,十多年了,屋頂上的瓦也該撿撿了吧?!薄笆茄?,說不定樓板、家具都駐蟲了?!薄熬彤?dāng)是重新建個家,床上的、廚房的,穿的、用的,哪樣能省下,這剛回來,他怕是買東西都找不到地方嘍?!睅讉€女人,自己也覺得奇怪,一開口,竟像是在盤算家里的事一樣,一樁接一樁,當(dāng)家主婦們的精明細致全顯露了出來。所有潛在的問題都逐一找到了解決方案,聯(lián)系瓦匠,安排人手,趕集采購,各挑所長、明確分工。夜色溫柔地將這條古老的小街擁在懷里,孩子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河岸邊的茶館接連著封火、熄燈、關(guān)門,兜著一肚子茶水、說了一晚上大話的男人們陸續(xù)歸來。統(tǒng)子樓不知啥時又成了黑色的缺口,重新又回到戒備、孤立當(dāng)中。張老三根本沒出大門,女人們也忘了先前的計劃,帶著各自的任務(wù),還有剛回來的男人,打著呵欠,回家,關(guān)門,把整條街丟給黑夜。

白天仍然是匆忙的,從大清早開始,大事小務(wù),女人們就沒有停歇過。頭一晚各自領(lǐng)取的任務(wù),去菜場的路上都琢磨了個仔細,想逢著張老三念念,然而左顧右盼,遍尋不見。幾個賣菜的太婆看在眼里,互換眼色,低聲竊笑:都在想看看那個張家少爺吧,他一個大男人,還知道害臊了,現(xiàn)都是中午來買菜嘍。嘿嘿,昨天還有人見他去買毛線、買花布呢,那沒出息的樣,他家老漢要還在,怕不得活活給氣死。讓人不齒的行徑說起來真是讓人興奮,太婆們的臉笑得都皺成一團了。女人們聽了忍不住抿嘴一笑,好像說的是自個家的兄弟,又或是一個性別模糊的閨友??傊?,這個張老三讓女人們覺得親近起來,東一街從祖輩延續(xù)下來的夫妻生活模式,男人就是供奉在茶館里、牌桌上,女人既主外又主內(nèi),天生的勞碌命。而張老三他為女人們貢獻出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原來男人也可以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可以洗手做羹湯,也可以熟悉各類時蔬、肉禽的搭配,也可以對生活、對伴侶滿懷柔情,對飯桌上的一碗一碟都傾盡心意。非但如此,他還極力自覺地、小心地維護這條小街原本的平衡,最大限度地淡化自己的存在,對東一街的男人們他甚至?xí)瞪敢?,偶爾提著菜籃從茶館里經(jīng)過,像做了件虧心事,倉皇、無措,他真是既可笑,又可憐,更可敬。

田嫂托人給席家坡的瓦匠帶了個話,趁著放晴,把統(tǒng)子樓的瓦給撿撿。翠枝也跟娘家兄弟吆喝了聲,借個閑日子,來幫張老三收拾一下天井和魚塘。其他的幾個女人湊著熱鬧表態(tài),那買東西的事就交給我們了,哈哈哈,咱幾個保準不會把那張老三給賣了,而且,絕對做到貨比三家,價廉物美。

瓦匠來時,是個大清早,田嫂領(lǐng)著到統(tǒng)子樓,方才覺得有些冒失,敲門,把心里也敲得七上八下。她最不會來詞了,想著當(dāng)著瓦匠跟張老三解釋撿瓦這件事的緣由,就有些慌亂,她又突然想到自己是個寡婦,這么熱心,這么不請自來,在大伙都未見過女主人的前提下,她的動機多么讓人懷疑。起碼,在瓦匠面前,張老三可能表現(xiàn)出來的茫然,甚至驚訝、拒絕,都會讓她陷入是非。可是,都沒有退路了,大門,有些遲疑,但還是吱呀呀地打開了。張老三驚奇地看著他倆。瓦匠有著匠人的敏感和心機,跟張老三點點頭,不無愛惜地撫著房門說:三十年前呀,祖上就請我來給這房子撿過瓦,這房子用料講究,空了這么些年,也還一點沒有斜,沒有沉。田嫂有些感激,這樣的開場白帶著清晨露珠般的濕潤,令場面不至于太尷尬。她也趕緊補充:大伙兒覺得,房子雖好,但趁著晴天把瓦撿撿,逢著下雨,也就不打緊了。她極力扮演一個代表的身份,話盡量說得很坦然。這東一街,幾代人都住在一起,跟個大家庭沒什么分別,就算是自作多情的關(guān)心,也沒有上門的笑臉還被打的道理。好一陣,老三才回過神來,他看著瓦匠:現(xiàn)在就撿瓦?眉頭略緊,嘴角有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他似乎是搖了搖頭,幅度很小,但田嫂是看到的,她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兩只手握在一起,有點汗?jié)瘛!爸x謝田嫂了,你去忙吧,我這帶師傅先看看?!彼淹呓秤M屋里,田嫂杵在門口,目瞪口呆,大門吱吱呀呀地想替代主人作番解釋,然而,板著張面孔,擋著去路,更加無情。

田嫂一路往回走,心里委屈得很,她拐進嘎婆的豆腐坊,一屁股坐在灶孔前。嘎婆正揭著豆皮,臉被霧氣罩著,誰氣著你了,你罵他呀,苦著個臉給誰看。田嫂也不申辯,一個勁地往灶孔里加柴火。你,你,你別把我這鍋豆腐給燒壞了。嘎婆一把奪過田嫂手里的火鉗,遞了碗熱騰騰的豆皮過來。你呀,就這德行,吃點,壓壓火氣。田嫂不好意思地端著豆皮坐到桌邊。你一大早的把瓦匠領(lǐng)過去,張老三沒領(lǐng)情吧,他很小就開始到處流浪,哪曉得什么人情事故。嘎婆嘆了口氣,用長竹筷把豆皮挑起來很久,都快忘了要掛到門口的斗笠上。

翠枝做事向來要拿個準,也不知是啥時逮著了張老三,直言直語地說個大概。張老三有了經(jīng)驗,倒也不覺得奇怪,只是有些為難地說媳婦懷有身孕,房子不便大動,先將就著住住吧。翠枝自己在豆腐坊里講起時,也不覺得被駁了面子。唉,這年近四十才娶妻生子,父母不在,兄弟又隔得遠,真是不易。?。窟@樣啊。田嫂若有所思,恍然大悟,小城規(guī)矩,家有孕婦是動不得土木的,才覺得自己錯怪了張老三,把瓦匠擅自領(lǐng)去,竟讓他違心接受,霎時,覺得愧疚極了。哎,張老三還真是知道疼女人,在這東一街,哪個女人有這等福氣,大門不出,全仗男人侍候。翠枝這一說,還真是引起了女人們的共鳴。別說懷胎十月,就是月子里也只歇了兩三天,男人,你壓根別想指望,在東一街他們就是種特殊的生物,坐在茶館里,拿著紙牌,抿兩口茶,就覺得全世界都握在手中。他們瞧不上屋里那細碎的家務(wù)活,也瞧不上女人們張口閉口等著開銷的啰唆賬,他們明明俗得不能再俗,卻又個個都覺得自己是那等著被人三顧茅廬請去高就的諸葛亮。她們幾乎沒有享受過來自丈夫的溫情,好像嫁過來就理應(yīng)身披戰(zhàn)袍,跟貧困的生活拼個你死我活。屋子里被一種淡淡的憂傷所籠罩,對于東一街男人們集體對生活的欺詐,她們竟從來沒有懷疑過。想到,隔著不遠的統(tǒng)子樓里住著的女人,此刻正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坐在飯桌前,檢驗著丈夫的勞動成果,在萬般期待中,不無挑剔地拿臉色,摔筷子。就覺得自己像是墜入深淵,暗無天日。沉默,集體陷入沉默。她們對自己的心情無法描述,像是識破了被掩藏多年的真相,她們不妒恨統(tǒng)子樓里的那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甚至想把她當(dāng)作理想來呵護,就像在冬日里圍在一起,雙手像聯(lián)著的城墻,護著一簇火種,渴望著幸福也能被迅速地蔓延、燃燒。

夜里,女人們借著那個被寵愛的新媳婦,跟自個男人討要說法。男人們很是驚奇,那個每日拎著菜籃從茶館里小心、恐慌地經(jīng)過,生怕被大伙起哄的軟蛋,竟是要讓自己學(xué)習(xí)的榜樣。不明就里的大笑兩聲,然后,背過身去,切換到屬于自己的世界。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整條東一街都被女人們的長吁短嘆拉扯得溝壑縱橫。

一小簇火種,顯得多么珍貴。翠枝再看到張老三時,會覺得如娘家兄弟一樣寬厚、可靠。田嫂的心情更復(fù)雜,自個男人,還沒覺出個好壞,就沒了,對比張老三的細致,方才替自己叫屈,枉活了半輩子,也還有那注定更孤苦的后半輩子。嘎婆每日在豆腐坊里比誰都看得仔細,那張老三時常還會買糕點、買女人穿的衣物,夾在臂彎里,低著個頭,像閃電一樣掠過。他羞怯、沉默,卻又有著濃烈的、隱蔽的熱忱。嘎婆說:拿兩提豆腐皮去看看老三家媳婦吧,這男人再細致,也還得有個過來人幫著說道說道。翠枝和田嫂不約而同地雙雙點頭,彼此相視,又有點不好意思。一起去吧。嗯,一起去吧。第一次不嗆、不爭,友好地,甚至暗藏喜悅地約好時間,商量著此行所需去囑咐的各種細微,都覺得對方的提示和補充堪稱完美,覺得對方的眉眼也好看了不少。

晚上,兩人并肩而行,手里除了嘎婆的豆腐皮,田嫂還拿了包紅棗,翠枝提了兜雞蛋,這些物品只是引子,是橋梁。她們更為用心的禮物是,作為娘家大姐要教會弟弟給媳婦孕期補養(yǎng)身子的各種良方,以及給將要出生的外甥要做的各種準備。她們帶著母親的驕傲,也帶著身為大姐的責(zé)任感,義不容辭地、熱烈急切地敲響統(tǒng)子樓。好一陣過去,樓里毫無動靜,再拍門,仍是禁不起任何反應(yīng)。她們的自尊和耐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潛意識中跟張老三已經(jīng)建立起的熟悉、親近的關(guān)系又變得脆弱和虛無。往后退兩步,仰頭,那樓上的燈確乎是亮著的,白晃晃的,都有些刺眼。誰也沒再堅持,很有默契地把東西放在門口,然后對視,嘆口氣,往回走。被街燈拉長的影子,貼得很緊,驀然驚覺,不知是誰先主動,竟然是手挽著手。

翠枝留了個心眼,次日早起,特意朝統(tǒng)子樓看了看,門是虛掩的,窗戶也伸著懶腰,門口啥也沒有。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心安了不少。正打算進屋,卻見右前方的暗角處有幾個小崽子,指著統(tǒng)子樓,鬼鬼祟祟地在說著什么。她忽地有些警覺,擔(dān)憂,悄悄走上前去,只見幾個小崽子圍著一堆火柴頭和幾塊油浸浸的碎布頭。她扯住帶頭的豆子問:尿床了?起這么早,在干啥?豆子紅著臉,有些惱怒:“說啥呢,你家小胖才尿床呢?!迸赃叺膸讉€小不點剛剛還像受驚的小鳥一樣,都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小崽子們手里空無一物,四周也無隱蔽的地方,翠枝暗笑自己多疑,就憑他們的父親,再借十個膽,量他們都不敢偷拿一針一線。你們可不能跟豆子學(xué),裝嘴硬,我就等著看他媽曬被子呢。她邊說邊輕輕拍了幾個崽子的小腦袋瓜子,把輕快愉悅的笑聲,丟了一路。

頭一晚吃的閉門羹,成了翠枝和田嫂共同的秘密。她們是謹慎的,跟嘎婆也沒有聲張,不由自主地、默契地想要去維護張老三的形象。沒有惱怒,沒有懊悔。相反,對張老三她們比之前更加原意去遷就、去包容,甚至去疼愛了。不用去揣測他異常的行為,更不用去打探他現(xiàn)在的生活,一個人所有的經(jīng)歷都不可能了無痕跡,即使這個人,在用盡全力去與這個世界保持最冷靜的距離。在街頭遇見,張老三依舊梳著大背頭,看到翠枝和田嫂,隔著老遠深深地鞠了一躬。僅此,再無其他。但這就夠了,說明她們的心意他是懂的,他是收下的。

暗地里,掐著時間,準備著適宜的物品。一開始只是翠枝和田嫂,再后來是嘎婆,接著東一街其他女人也都如此,一雙棉鞋、一頂帽子、一條線褲、一件開衫,又或是一罐豬油、一根筒子骨、幾枚鵝蛋。小心地擺在統(tǒng)子樓門口,若是相互遇見,彼此會意,一起拍拍門,一起又挽手離開。

大家共同迎接著一個生命的到來,也心照不宣地去通過一個丈夫?qū)ζ拮觽鬟_關(guān)愛,來完成對自己作為一個妻子的補償。男人們壓根不會發(fā)現(xiàn)這些端倪,即便發(fā)現(xiàn)了大約也只會恨女人們有眼無珠,沒有見識,只會痛心疾首,感嘆這條街無故多了個娘們,丟了男人們的面子。可孩子的眼睛是帶嗅覺的,他們對食物異常憐惜,不能忍受母親自以為隱秘地把家里的稀罕東西送到統(tǒng)子樓。好幾次豆子和小胖都橫加阻攔,撒潑示威,被翠枝和田嫂一把拉開,他們覺得母親簡直不可理喻,善良、博愛得沒有原則,幾乎脫口而出,人家有十八壇銀圓珠寶呢,還差你這點東西。母親們回過神來,原來這小崽子也不是舍不得哦,只是覺得人家瞧不上,原來,嘎婆用來消遣的半真半假的故事,竟然也被小耳朵們偷聽去了。于是,撲哧一下就笑了,對,對,人家有十八壇銀圓珠寶,啥也不缺,可我只有這些,只能拿出這些去表表心意。

孩子們聚在一起,說起這些,很是無奈。那個張老三怎么能坦然地接受母親們的禮物呢,他比這條街任何一個人都富有啊。再說,連小孩也知道人情往來,他可好,從來沒見他上哪家登門致謝,又或是熱情地打過招呼。孩子們嘆著氣,學(xué)著父親的語氣:這女人家,還真是蠢,看不透人,也經(jīng)不起事了。

日子就這樣過著,張老三也依舊深居簡出,偶爾在街上逢著,他對每一個女人都恭敬地點頭,他不屬于男人的陣營,也不歸于女人一派,更不受孩子們喜歡,他在這這條街特立獨行,是個唯一。女人們閑時聚在豆腐坊里,張老三仍是必然的話題,但是沒有人會計較他的不近人情,她們給他找了很多理由,顧及男人們的大男子主義,刻意保持男女之間的界線,家里有個愛吃醋的老婆。在潛意識里,她們甚至覺得他與大家咫尺天涯的相處,就是最好的方式。

應(yīng)該是快到了媳婦臨產(chǎn),接連幾天,看到張老三往附近的集市里跑。帶回來幾只雞鴨、半頭豬肉,還有好多小菜。他沒雇人,自己一趟趟往回背。頭發(fā)還是梳得油光發(fā)亮,衣服是燙得筆直的深藍色襯衫。也不知哪來的勁,他就像上好了發(fā)條,連軸旋轉(zhuǎn),還在門口砌了兩口大灶,渾身洋溢著激情,眉宇間閃爍著汗珠的晶瑩。

田嫂幾次想前去搭個話,幫幫忙,想想,還是又算了。

到了傍晚,只見張老三重新收拾了行頭,頭發(fā)紋絲不亂,綢的乳白色襯衫,黑長褲,一副舊時公子哥的樣子。他挨家挨戶的上門,拱手作揖:為謝謝街鄰的關(guān)心,明日下午在家特備粗茶便飯,請大家一定賞臉。他站在堂屋里,話說得文縐縐的,態(tài)度真誠、不卑不亢。女人心上沒有準備,有些慌亂:這,這,不用客氣,太麻煩了。要的,明天全家都要來哦。張老三說著又摸了摸家里小孩的頭,小孩生硬地把頭別到一邊。他尷尬地笑了笑,對著正皺著眉頭的男主人習(xí)慣性地躬了躬身子,點點頭,退著身子出了門。男主人癟了下嘴,回頭看了看女人,這又不是婚喪嫁娶,也不是修屋建房、孩子滿月,平白地請一條街的人吃飯,裝闊哦。你曉得個啥,你就知道坐茶館、打紙牌,別說在這條街裝闊,你就在家里裝裝闊給我看看。女人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一腳把男人踢出家門,自個清靜清靜。她們的心情變得異常敏感、莊重起來,既欣喜又難過,她們疼愛的兄弟,似乎就要真正的另立門戶了,不再需要她們的庇護,也不再需要她們的擔(dān)心和關(guān)愛,他從此會像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樣,獨自去為自己的家庭擋風(fēng)遮雨。在這條街,她們,連最后一個異性的同盟就要失去了。

張老三走完了整條街,請遍了所有人,像是如釋重負,乳白色的綢襯衫又蕩回到統(tǒng)子樓。他套了件深色耐臟的罩衣,坐到門口的灶孔前,劈柴、燒火。柴火燒得很旺,一頭擺上蒸籠,放進去碼好的扣碗,一頭舀半鍋水,丟進豬骨和自配的香料。他對自己的手藝充滿自信,在外多年,家鄉(xiāng)的味道、東一街的味道,被父母、兄長無數(shù)次復(fù)制、演繹,他早已熟記于心。他精心計劃好宴席上的每一道菜,趁著空閑抓了只大公雞,扭住腦袋,一刀下去,沒過命,大公雞撲棱著飛起來,撕開嗓子叫喚,驚慌地四處逃竄。孩子們聞聲過來,看到張老三一手血跡,正對著那頑強的大公雞揮舞菜刀,不禁大笑起來。他們很滿意這種場景,眼前的這個男人,多狼狽啊,他只知道博取女人的同情、喜歡,卻連殺只雞也搞不掂。沒有人要去幫忙逮雞,張老三和那只大公雞陷入緊張的僵持狀態(tài),他也能感覺到來自少年們帶著嘲笑和敵意的目光,努力鎮(zhèn)定下來,甚至還回頭討好地笑了笑,然后朝著已精疲力竭的大公雞撲過去,使勁抓住翅膀,反扭著脖子,猛地一刀了斷。隨即,兩手一扔,看著袖手旁觀的孩子們,就像個等待表揚的學(xué)生。孩子們覺得無趣極了,冷冷地四下散開。

嘎婆坐不住,被扣碗的香味牽著鼻子跑,圍著兩口灶轉(zhuǎn)了一圈,從灶孔里扒出幾塊柴火用腳踩滅:老三啊,這熬湯、蒸扣碗不需要旺火,睡前,你得再退點火,掩一大半火門,焐一晚上,這肉湯才香濃,這扣碗才軟糯。張老三正湯著雞,臉被熱氣蒸得通紅,朝著嘎婆一個勁地點頭。翠枝也來了,說,嘎婆早點去睡啦,老三,也是,明天一早我叫田嫂她們過來,這洗呀、切呀啥的就不用操心了;還有,那桌子、板凳、筷子、碗呀也都交給我安排,有十來桌呢,你一個人咋忙得過來。張老三站起身來,原以為想得也足夠周全,經(jīng)翠枝一說,竟不知所措,紅著臉,滿是感激。

那個夜晚,真是讓人覺得溫暖。整條街被肉香所彌漫,女人們難以入眠,在想象中、在還待完成的宴席里以各種姿態(tài)匯合。她們第一次在這條街找到家的感覺,之前,真不算,倒像是被雇來的傭人、長工,養(yǎng)家、生子,都是一個人的事,沒有人參與,其他女人也只能互訴、互憐。然而,她們的好,終是有人懂得的,有人想要去回報的,這場宴席就是為她們專門而設(shè),想起來簡直就是場盛會、是場狂歡。肉香越至濃烈,都能感覺到扣碗里肥油在歡欣地跳舞,能聽到筒子骨翻滾的快樂,潛伏在身體里的火苗跟著在跳躍,在燃燒。男人們自始至終是這場盛宴、這場情感的旁觀者,他們仰望著天花板,琢磨著當(dāng)晚最有技術(shù)含量的一把紙牌,分析自己處理的利弊,盤點著一晚上的輸贏,恍惚間聽得火花四濺,有燒焦的氣味在拼命逃竄。男人們奔到街上,卻見統(tǒng)子樓前的兩口大灶升起巨大的火焰,整幢樓被濃煙包裹,被火苗吞咽。驚叫聲,呼喊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女人們驚惶失措,全奔到了街上。天剎時被割成了兩塊,一塊黑如焦炭,一塊紅似焰火。人呢?里面的人出來了沒?女人們著急地相互詢問。男人們極為理智,都清楚一條街的木房,稍有停怠,整條街都將萬劫不復(fù)。于是像經(jīng)過演習(xí)一樣,有秩序、有分工地,各自找來水管,從不同的方向輪番澆水、滅火。女人們自覺地把老人和孩子帶到幾十米遠的空地。田嫂挽著嘎婆,嘎婆不時回頭,拖著嗓子破口大罵,這張家就是個災(zāi)星、是個禍害哦。孩子們呢,圍在一起,小臉蛋被火光映得通紅,手挽著手,卻出奇的鎮(zhèn)定安靜。

大火燃盡了黑夜,晨曦微露時,男人們終于結(jié)束了這場艱苦的搏斗,顧不得回家洗漱,集體聚到茶館,啄一頓早酒。他們?yōu)楣餐?jīng)歷的驚心動魄之戰(zhàn)端起酒碗,豪邁地一飲而盡。

統(tǒng)子樓在經(jīng)過長久的沉默、短暫的復(fù)蘇后,以最意外、最絢爛的方式畫上了句號。焦黑的廢墟、烈火的余燼,看不到它的前身、也料不到它的后世,它終于徹底地消失,以一場烈火為曾經(jīng)的傳奇故事畫上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女人們的悲傷,整夜被反復(fù)炙烤,又脆又硬,彼此都不敢去觸碰,生怕粉身碎骨、同歸于盡。

那些灰黑的粉末、碎屑,帶著殘留的記憶,被不斷揚起,又不斷墜落。許多鐵鍬在廢墟里尋找著巨大的秘密,它們的主人,有著小而可愛的臉蛋,神情都是一樣的興奮……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 趙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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