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勝
給
聽起來不可思議,我真的迷戀著
一枝玫瑰有刺的部分
我還依賴,你的缺點發(fā)出微光
把整個人慢慢照亮
我喜歡一根銅線里的黑暗
黑暗到足以藏好全身的火花
我愛這溫柔又殘酷的人間
愛那些失敗者的永不認命
我愛廢墟,愛有漏洞的真理
我甚至愛我們的失之交臂
因為,它包含著上述的一切
此生的永不再見,不像結局
在茫茫無邊的輪回中,更像
我們故事的序曲
竇圌山頂
這里的風,能把一切吹輕
吹得草葉翻滾,忘了自己有根
吹得樹木舉翅,以為自己是鳥
只有我,在風中紋絲不動
我有太多的未知
如果能把它們折成一架紙飛機
從山巔迎風送走
或許,我也可以翻滾或舉翅
我只是這么想了一下
風就停了,草葉回到了草葉中
樹木也回到樹木中
整座山和我一起
再次陷入各自的未知
七星湖
湖畔的亭子,像一艘沉船
被無邊的秋色淹沒
掠過湖面的風,吹得我們衣裳亂飛
露出甜蜜而腐朽的身體
昔我往矣,它不知道
十里春風吹我,也吹不出漣漪啦
比不上風中的一只甲蟲,這微型的博物館
收藏了幾十萬年的顏色、斑點和線條
但是無從解讀,也比不上
你手臂下那本假裝被讀的書
那是時光里另一艘沉船
翻譯時,沉沒在兩種語言之間
那些顏色、斑點和線條
那些昔日之我、十里春風
那些水手和乘客
都陷入了無邊無際的睡眠
現(xiàn)在就是移開你的手臂,換成我的
也不可能讓它們醒來
衣冠冢
天空那么藍
一定有很多藍聚集到了一起
我們每個人,都交出了自己的一小塊
只是并不知道
有些事情不可提及,比如藍
比如時光對我們的冶煉
我們混在游客中,沿臺階而上
尋找李白的衣冠冢
我們不知道自己和天空的關系
或者,假裝不知道
我們已經不再擁有藍
只擁有衣冠,只是可以移動的某種紀念
塞罕壩
我夢見,塞罕壩的林間漂流
橡皮艇擱淺在草墩上
而我離開,像一根空心的莖
融入無邊的草色
周圍的一切,正隨著微風穿過我
讓我的身體微微顫栗
我并不知道,睡著的自己
只是短暫擱淺在原地,而時間之水繼續(xù)
它并沒有向前,它只是轉了一個好看的彎
等著我醒來時重逢
我還記得,你說過
死亡也是這樣,擱淺在一個名字里
而時間之水繼續(xù)。
它會拐上一個多大的彎呢
好多年了,你有沒有和它重逢
如果重逢,會是在哪一個湖面上
車站
轟隆隆的告別
從中間劃開了大地的寂靜
火車開遠了,沿著我目送的方向
遠方就像是一個裂縫
由鐵軌延伸而成
幾年后,我來到同一個車站
很多東西仍舊絕望地分成兩半
沒有合攏的,還有夜空
還有遙遠的大海下面
那深深的海溝
我們曾坐在屋頂上
我們曾坐在屋頂上
遙望遠處,河流帶著反光奔跑
那些年輕的甜美身體
步履匆匆,想要穿過擁擠的人群
它們想在另一個大陸上岸
然后在某個屋頂坐下,像我們一樣
但是誰能穿過苦澀的大海呢
大海吸納了它們,包括它們攜帶的道路
它們最終加入了這無邊苦澀
成為茫茫障礙的一部分
所以,并沒有別的大陸,也沒有屋頂
我們也并沒有并排坐著
誰能穿過苦澀的愛呢,我們只是加入
作為障礙互相依托,忘記了曾經擁有的道路
有時
我熟悉的小路,都變得越來越陌生
我們都不斷分岔,還不在自己掌握之中
但有一條,我慢慢聽懂了它的低語
借助風和樹葉——那細微的窸窣聲
我停下,它會代替我繼續(xù)摸索前行
拐彎的地方它會猶豫一下,然后回頭找我
只有小醉時,只有東倒西歪行走,我才能 牽到小路
而它可以隨時牽著我,用突然斜伸過來的 樹枝
有時,小路在青苔里沉睡
我輕手輕腳走過,在它額頭上留下一串腳印
有時,它也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留下一些蜿蜒起伏
仿佛在一本書里留下批注
我突然醒來,感覺到一種輕微的掙扎
有一根銀質的鏈條,意外地卡在了我的身體里
想起洛杉磯的一個傍晚
即使日落大道
也不擁有所有人的日落
比如我的,夕陽
只不過給手中的咖啡
盤旋在心里的
和世界之間的隔離感
耐心地勾上金邊
比如,西木區(qū)的一位女作家
只有公寓樓的居室
為她燈火通明地安靜了三天
窗外,幾只鳥低聲聊天
其中一只沉默的名叫張愛玲
其它鳥不知道
它自己也不知道
臺階散發(fā)出的光
我摸到
一片樹葉里的臺階
一朵花里的臺階
一粒果實里
還蜷縮著的漫長臺階
一個白衣人
一個黑衣人
一前一后
沿著臺階走著
仿佛臺階散發(fā)出的光
我僅僅活在
他們之間的短暫距離里
僅僅活在
他們之間的彼此漠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