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手
U型鎖
我們仙女鎮(zhèn)的梁小武沒有趕上破曉的火車,最后是偷偷混進班車離開的。
上車前,他眼神憂郁,想到自此就要踏上亡命天涯的窮途,心里氤氳著壯士斷腕的豪情和傷感。本來,他還想效仿電視劇中的橋段,在十字路口朝著仙女鎮(zhèn)磕三個響頭,可如織的車流和雜沓的眾人讓他悻悻作罷。他發(fā)了兩分鐘呆,讓體內(nèi)那個情緒洶涌的靈魂出竅,飄飄然在十字路口完成所有儀式后,沒來得及流淚就匆匆拖著還未附體的靈魂,攀上了車。
沒有擔架,小眼珠是被大家用手抬到衛(wèi)生所的。面對慌不擇路的眾人,老中醫(yī)悠悠喝掉杯底的粘茶,把塞在門牙的茶梗咬了咬吐出很遠,才戴上手套,把小眼珠的眼皮左邊翻翻,右邊翻翻,左邊再翻翻。
“直接轉(zhuǎn)省城吧,轉(zhuǎn)縣城的話估計就死在去省城的路上了?!?/p>
小眼珠爸爸的哭聲像一頭瞎眼的老黃牛在哞叫,他癱在地上,骨頭軟成了水。
“你他媽個男人,哭個啥,再哭就真死了!趕緊轉(zhuǎn)!”
小眼珠的媽媽眼皮一跳一跳,話里面卻藏著一個鄉(xiāng)下婦女難得的大氣和沉穩(wěn)?;派竦谋娙嗽谶@句話里找到了準心,再次有條不紊地忙亂起來。
這事真不怪梁小武,也不怪小眼珠,若非要怪小賴子也有點勉強,如果要怪,那就只能怪仙女鎮(zhèn)的仙女孟心怡,準確地說是怪孟心怡的口紅。
外面的人,一聽仙女鎮(zhèn),總以為仙女鎮(zhèn)的特產(chǎn)是仙女,可仙女鎮(zhèn)不僅沒有仙女,連女人都少有。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帶把的小子,只有零星幾家在二胎、三胎的時候能收獲一個女孩,那也是費了好大力氣辛勤耕種的結(jié)果,且那些女孩從剛出生的第一眼就能被看穿,她們將來也不會出落成仙女。
仙女鎮(zhèn)若論特產(chǎn),只能是成堆成堆的男人,外人總以為,既然叫仙女鎮(zhèn),是男人,也總該是帶著仙女氣的男人吧。所以說,外人就是外人,外人不認識梁小武、梁小斌兄弟,不認識小賴子、小眼珠,認識了他們,外人對仙女鎮(zhèn)的所有美好幻想就會被針扎破,落到實處了。
仙女鎮(zhèn)還真有仙女,不過只有一個,那就是養(yǎng)蜂人孟志遠的女兒——孟心怡。仙女鎮(zhèn)的人每每談到孟心怡都是一副洞曉天機的口氣:“孟志遠是誰,那可是玩蜂弄蝶,愛花如命,以采百花精華為生的人,也就只有孟志遠能在頭胎生出女兒,那怎么可能不是仙女?”當然,孟志遠的二胎孟奇奇也是女孩,目前來看,孟奇奇除了愛吃和可愛,還沒有仙女的明顯特征,不過大家對她能不能成為仙女并不感興趣,在他們看來,仙女鎮(zhèn)能有一個孟心怡這樣的仙女就已經(jīng)夠讓仙女鎮(zhèn)翻天覆地了,如果這姐妹倆都是仙女,那這就不是仙女了,是核彈。這不,一個孟心怡就已經(jīng)把小眼珠送到去省城的路上了,至于小眼珠能不能喘著氣回來,誰也拿不準。
那天,晚自習(xí)的鈴聲還沒響透,小賴子已經(jīng)帶著小眼珠、小鋼珠、小菜頭等一眾小字輩兄弟圍住了校門。他們每個人的嘴里都叼一根牙簽,不停地在嘴角換著方向,像是攪拌著身上的氣勢。小賴子皮膚黝黑,卻極為秀朗,硬朗的肌肉,白到閃光的牙齒,詭譎的冷笑,都讓他魅力十足,所以,女人見了他暈眩,男人見了他,只有順從和臣服。小賴子的牙簽,是大號,可能是穿烤腸的竹簽。
他們七八個人梳齒一般,把從校門出來的人一一篦了過去,眼睛在那些低年級男孩臉上摁來摁去,傳遞著別樣的暗示。那些男孩一被摁,臉上立馬失去血色,唯唯諾諾,加快腳步。在有幾分姿色的女同學(xué)臉上,他們的眼神會柔和很多,像遞名片一樣諂媚地遞上微笑。被撩撥的女同學(xué),趕緊收緊目光,收起臉上的嬉笑快樂,把所有的活潑勁都用足在腳上。
“嗨,別跑?!毙≠囎右桓吆埃腥硕及巡逶谘澏档氖殖榱顺鰜?,可并沒有追上去。
梁小武手藏在背后,不動聲色地走了出來,他后面跟著的那個人已經(jīng)折身跑回去了。
“走吧,那邊墻角說話?!毙≠囎影汛筇栄篮灣榱顺鰜?,在手指尖翻轉(zhuǎn)。
來到墻角,小賴子還未說話,小眼珠沖上前來,“賴哥,你先抽根煙,這次我來。”
小賴子瞥了小眼珠一眼,把簽子又塞進嘴中,往后退了步。
梁小武靠著墻,左手在身后的皮帶上鼓搗了下,然后交換著手挽起白襯衫的袖子。
小眼珠一按彈簧,咔嗒一聲,冰冷的刀刃從手中吐出舌頭來,“你就是梁小……”
梁小武抓起后背的東西,眼睛不眨,手起落下,一聲悶響,再一聲悶響,再一聲,梁小武一記飛腿。小眼珠悶聲倒在地上,血像受驚的蛇在頭上四處逃竄,他沒有半句哼哼。
“我去!”小賴子丟掉簽子。“我去,我他媽去,我去,還等什么?”
所有的彈簧刀都吐出了舌頭,像鋼鐵做的狗。
梁小武嘴里啊啊地長喊,掄圓了手中的大號U型鎖,兩個人的彈簧刀被打掉了,小菜頭掉了三顆牙,小鋼球被掄到了襠。還是小賴子有經(jīng)驗,眾人在前面鏖戰(zhàn),他趁亂從背后給了梁小武一磚頭,磚頭沒砸在頭上,磚角在梁小武肩頭狠狠咬了一口。
梁小武疼地齜牙咧嘴,嘴里嗚嗚哇哇,一鎖子就往小賴子頭上伺候,沒打住頭,小賴子的臉被刮了個口子。血像大號的眼淚委屈地在小賴子臉上涕泗橫流。
“我去,我他媽是真去了,我去?!毙≠囎幼テ鸬厣系膹椈傻恫还懿活櫟赝盒∥渖砩洗倘?。梁小武疲于應(yīng)付眾人,屁股被扎了進去。梁小武大喊大叫,U型鎖掄成了過山車。
小賴子手腕被打折了。
梁小武的白襯衫變成了花襯衫,熱血浸染,血色浪漫。
其他的小字輩戰(zhàn)斗力越發(fā)高漲,幾輪下來,有人已經(jīng)放聰明找來了鋼棍。就在他們拿著鋼棍抵向梁小武的時候,一群人從校園沖了出來,人更多,手里的武器也各色不等,桌腿、椅腿算是低配,實用的砍刀閃閃爍爍。那些人看見梁小武一身的傷口,臉上摩拳擦掌著野性,心里的血都被點燃了。
小賴子推著幾個小字輩趕緊就跑。有人嘀咕“賴哥,完了,小眼珠起不來了?!?/p>
小菜頭補了一句,“沒反應(yīng)了?!?/p>
小賴子,“先走再說,那群人會收拾的?!?/p>
那群人的確會收拾。
他們扶起了還能自己站起來的梁小武,椅子腿在小眼珠的身上又招呼了幾下。幾雙腳在小眼珠的身上又招呼了幾下,小眼珠的身體像是塞滿稻草一樣在地上彈跳起伏。
氣息微弱的小眼珠,腦子已經(jīng)記不住那些疼痛,只是含混著意識閉了自己的鼻息,裝死,心里一味地著急,“我快憋不住了,這些人怎么還不探我的鼻息?!?/p>
他終于聽到了那句,“小武哥,人可能不行了?!?/p>
小眼珠用盡剩下的力氣憋住了呼吸。
“小武哥,真死了。都沒氣了。”
腳步亂了陣,不到一瞬,現(xiàn)場就失去了動靜。
小眼珠岔住了氣,吐著血咳嗽了一聲,放心地昏了過去。
口紅
我們仙女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仙女峰溫婉挺拔,逝川繞山環(huán)流,因為海拔偏高,我們仙女鎮(zhèn)四季也與山外不同,仿佛掙脫于現(xiàn)實時空之外的另一個時空。每到春天,四圍的山上開滿桃花,仿佛世外桃源,若落點薄雨,桃花借在云蒸霧繞的逝川順水而去,就更有點桃源仙境的感覺。
這樣美麗的仙女鎮(zhèn),免不了閉塞,閉塞的仙女鎮(zhèn)就只有一座高中,它不像臨鎮(zhèn)陳莊的高中,人家叫陳莊鎮(zhèn)中,我們的校長是個性情中人,非要將我們的高中叫做仙女高中,為此引來了各鎮(zhèn)校長同行的一致嘲笑。可是他大手一揮,眼角含笑,“我打的就是反差牌,煞煞我們學(xué)校這些男生的威風(fēng),仙女高中,仙女高中,叫著叫著那群男生就不再魯莽了?!?/p>
的確,仙女高中這個名字給校園內(nèi)部帶來了一定的穩(wěn)定,占整個校園近乎九成人口的男生因為這個名字異常團結(jié)起來?!吧吠L(fēng)?那咱一定要把仙女高中的品牌,打出來,犯不著窩里斗。”這是梁小武的原話,因此,仙女高中的男生們,橫掃周邊一十三所鄉(xiāng)鎮(zhèn)高中,讓校長再一次成了各鎮(zhèn)同行的笑柄和問責(zé)對象。后來,校長請示鎮(zhèn)長打破以鎮(zhèn)名命名高中的慣例,將學(xué)校改名成“明德中學(xué)”,為此,學(xué)校舉行了盛大的更名大典。不管更名大典多么盛大,最后這個名字每每只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各類文件中。外面的人,學(xué)校的人,所有人,叫這所學(xué)校,還是仙女高中。
說實話,仙女高中的內(nèi)部穩(wěn)定是從把小賴子開除后開始的,因為接手仙女高中的梁小武是個比小賴子更有魅力的人物。且不說他那挺拔的像個傲嬌小白楊的身板,標志性的白襯衫,總是干凈如新的回力牌球鞋,就光拿他那長得“仙男”一樣的容貌,就足以讓整個學(xué)校僅有一成的女生心里向著他,不管他打誰,和誰打,都向著他。還有他那渾身盤根錯節(jié)的肌肉,能動手就絕不動口,若動口則是主動承擔責(zé)任的行事風(fēng)格,就能讓除他之外的八點九九成男生成為他的死忠粉。
也正因為此,大家一致認為,整個仙女鎮(zhèn),只有梁小武有資格和孟心怡往來。當然,自帶仙氣的孟心怡,孤傲,精致,整個容顏氤氳著冷氣,似乎什么都不能吸引她的興趣,用小賴子的話說,“這妞天生長著一副只有仙女才有的性冷淡面孔”。她總是一個人獨往獨來,即使是主動向她示好的女生,她也只是禮貌性地說完該說的話,隨后轉(zhuǎn)身離開。而男生向她搭訕的任何言談舉動,她都會空氣一般熟視無睹。而她和梁小武的往來,是因為一支口紅而起的。小眼珠被送去省城,也是因為這支口紅開始的。
仙女鎮(zhèn)雖然閉塞,但是任何和娛樂有關(guān)的音像制品總能在仙女鎮(zhèn)四處流播,仙女鎮(zhèn)的所有居民關(guān)于對外界的想象都是靠這些音像制品打開的。他們能說出周星馳所有的緋聞女友,并為幾個模棱兩可的對象吵得不可開交。他們最愛做的事是為那些美麗的港姐排資論輩,今天林青霞最美,明天劉嘉玲第一,后天可能是朱茵冠絕芳群。其實他們不知道這三個人都不是港姐,在他們看來港姐就是一切美麗女人的代稱。孟心怡和梁小武之所以能產(chǎn)生交集,歸功于一幅貼在音像店的王祖賢海報,王祖賢在海報上眼含秋水,云鬢光潔,最惹人心動的是那氣若幽蘭的含情芳唇,一抹朱砂色口紅著色于上,微啟欲閉的雙唇仿佛藏著甜蜜的千言萬語。孟心怡駐足在海報前,用手摸了下王祖賢的臉,又用指尖輕輕摩挲著王祖賢的唇,就像摩挲著自己的唇那樣入情。
這一幕恰好被梁小武看見,半個月后,只要不在校內(nèi),孟心怡唇上就總會有一抹朱砂紅,那紅配上孟心怡的冷讓孟心怡更加光芒閃閃。那只唇彩便是梁小武花了大價錢托人在省城買的,為此,他足足有兩星期沒有買煙。當他把口紅遞到孟心怡面前時,什么都沒說,孟心怡眼睛波動了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嗤之以鼻地繼續(xù)往前走,梁小武跨上他的自行車追了上去,攔在孟心怡面前,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孟心怡往左邊走,梁小武攔在左邊,孟心怡往右,梁小武側(cè)右,孟心怡轉(zhuǎn)身,梁小武一腳撐地,一個漂亮的回環(huán),又攏住孟心怡。車輪在梁小武手下像一只饒有興致左顛右仆的小狗。
“收下吧,沒別的意思?!绷盒∥淠樕系男Ω訂渭?,鼻尖的細汗洋洋得意。
孟心怡伸出手去拿,拔了兩下,梁小武攥緊沒丟。兩人就一支口紅挑起了悅動的氣氛。
孟心怡難得而又莫衷一是地對梁小武一笑,梁小武那一瞬間骨頭里升騰著細小的氣泡,手自然地松開了。孟心怡把口紅拿在手中,在手中轉(zhuǎn)了轉(zhuǎn),順手拋到了學(xué)校圍墻里,轉(zhuǎn)身離開,用手從前額往后攏了攏長發(fā),回頭又給梁小武一笑。
梁小武臉色泛紅,耳朵著火一般嘶嘶亂叫,他高興地撕扯著自行車折回學(xué)校找到口紅又撕扯著自行車朝孟心怡追去。
看到孟心怡的背影時,梁小武和自行車一起屏著呼吸,他輕手輕腳把口紅塞進孟心怡的背包,然后騎著自行車加速,回頭給孟心怡眨了個眼,像顆年輕的星。
就這樣,孟心怡的嘴上涂上了梁小武的口紅,就這樣,孟心怡和梁小武有了第一次邂逅。此后,梁小武也沒有其他動作,只是大家口耳相傳著,梁小武把口紅送給了女朋友,大家口耳相傳著,仙男梁小武和仙女孟心怡這兩個天上的金童玉女在地上終于重逢了,雖然他們打小就認識。
那天,晚自習(xí)的鈴聲還沒有響透,梁小武就帶著一群人挎著自行車往校外沖。我知道,他們是去趕場子,這種場子我以前也趕過,一般都是兄弟院校干架,向素有威名的仙女高中求援。他們會派人提前一天隆重地送來雞毛信,一根毽子上的彩色雞毛,黏在信封上,信的內(nèi)容已不能再言簡意賅,鏗鏘有力?!昂筇熳右?,大戰(zhàn),還望仙女兄弟來援?!睂Ψ娇傁矚g把高中二字省去,更有過分者,有時將兄弟兩字都隱去了,偌大的紙上只寫“仙女來援”四字,連時間和地點都舍不得告知。
他們一眾人貓著腰,努著勁,往前蹬著自行車,一瞬,梁小武突然急剎車,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路心站著孟心怡。
“小武哥,嫂子,快看,嫂子?!币粋€人就像見到他媽一樣興奮地傻不唧唧喊著。
“嫂子這是怕你危險,不讓你去哈?!绷硪粋€人在人群中也冒了個響亮的泡。
梁小武羞紅了臉,手不知往哪放,不停摸著自己白襯衫胸前的紐扣,他把他的大號U形鎖交給身邊一人,讓眾人先去。
隨后他扭扭捏捏地滑向孟心怡。“你等我?”
孟心怡從口袋掏出錢,拉開梁小武背包,塞進去?!安磺纺?,別讓他們造謠。”
梁小武臉更紅了,“那都是他們自己傳的,我絕沒讓他們那樣說過?!笨跉饫锵褡×藗€委屈的孩子。
“我就說嘛,孟心怡怎么會看上你梁小武?!毙⊙壑閹е齻€人從暗處走了出來,地上的影子由長及短,來到燈下,一臉嘲諷,手上甩著彈簧刀。U形鎖不在,梁小武一時沒有說話。孟心怡看見刀子并未露出驚恐之色,只是頗不耐煩地看著這幾個人。
小賴子從左邊口袋掏出一個口紅,右邊口袋掏出一個,兩個匯合,遞給孟心怡。“聽說你喜歡這個,專門托人給你買的。兩個?!毙〔祟^嘴里安了個喇叭,仿佛想要所有人聽見。
孟心怡沒接,梁小武接了,順手一甩胳膊扔了出去,口紅連落地的聲音都沒有。三把彈簧刀也不多廢話,紛紛露出了尖齒利牙,嘶叫著向梁小武撲去,梁小武無力招架,于是把自行車在手上甩出了板斧的威風(fēng),三個人無法近身,有一個還被車輪挑倒了。梁小武對著孟心怡喊,“快走?。 ?/p>
之前眉頭氣懣的孟心怡此時倒來了幾分興致,她立在原地,看著這幾個男孩耍猴一般的互相追逐,跳躍,吶喊,鬧騰。甚至有一刻,她笑出了聲,小眼珠看她笑了,酣戰(zhàn)中,也不由自主地應(yīng)和上孟心怡的眼神笑了笑。
梁小武心里罵著:“你這缺心眼的姑娘?!币皇滞衅鹱孕熊囋蚁蛐⊙壑椋鹈闲拟团?。沒跑幾步,孟心怡就掙脫開他的手停了下來。
梁小武歪著頭一臉憂郁地望著孟心怡,再望了望狼狽的小眼珠和自己心愛的自行車,撥開夜色,跑遠了。
小眼珠掛了彩,向小賴子訴苦。“賴哥,梁小武那狗逼玩意,把兄弟的口紅直接扔了,賴哥,明個咱就把那小子堵在學(xué)校門口,給他一卡車顏色瞧瞧。”
斷發(fā)
如果拋開長相不談,梁小斌才是仙女鎮(zhèn)真正的仙男,他的哥哥梁小武過于鬧騰,直接,簡單的就像他身上常穿的那件白色襯衫,底色簡單,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相比之下,梁小斌就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憂郁氣質(zhì)和書卷氣息,加上他無時不在地在手上挽著一本書,那種感覺無法言說,那就是氣場,一種說不清,道不明,更讓人捉摸不透的氣場。此外,梁小斌身上也有能不動手則絕不動手的隱忍克制,可是如若一旦動手,那下場可就誰也說不準了。至少,現(xiàn)在為止,梁小斌還從未真正亮相過。不過他眼神里的刀刃和削磚如泥的本事和愛好似乎能說明一切問題。
最后,再讓我給大家總結(jié)一下,梁小斌雖然沒有梁小武那樣自帶光芒的容貌,但是他斧鑿刀刻般的身體流線和比肩孟心怡式的冰冷性格讓他更像是傳說中的仙男。雖然,并沒有人知道真正的仙男長什么樣。
且不論梁小斌是不是仙男,梁小武蒸發(fā)后,所有人都開始為梁小斌捏把汗,因為空氣中瘟疫一般四處流播著小賴子要找梁小斌報仇的消息。你可能會笑,這是什么邏輯,兄債弟償?誒,沒邏輯就對了,要是有邏輯,當時小賴子出道時就不叫小賴子了,到現(xiàn)在,小賴子他媽吃飯時都是“賴子,賴子”地叫著,我不知道還有誰記得他的真名。
仙女鎮(zhèn)多雨,雨多則流言容易發(fā)霉,滋生細菌,而那些常年無所事事的婦女則是流言最好的受主。她們關(guān)心完各家之間的家長里短后,對于這些孩子之間的愛恨情仇也相當上心,如同浸淫在現(xiàn)實版的古惑仔港劇中,她們時常為自己能置身其中而談興澎湃,義務(wù)承擔著新聞工作者該有的心憂天下,舌遠心長的職責(zé)。
她們說小眼珠現(xiàn)在在ICU每天燒一斤錢續(xù)命,活不過今年桃花盛開了。等桃花謝了,小眼珠家的人還不把梁小斌也送進ICU燒錢去。這是什么邏輯,兄債弟償?唉,還不是因為梁小武蒸發(fā)了,要想送,他們總能把梁小斌送進去。她們還說,小眼珠他爸因為心焦苦痛過度難過一夜掉了六顆牙,與此同時,梁小武他爸還沒把錢拿到位。
她們說別看小賴子現(xiàn)在手腕打了石膏,再過半個月,小賴子就康復(fù)了。小賴子是什么主,當年就因為一個男生騎自行車把泥濺在他鞋上,他把人家打得最后他被開除。這件事我清楚,多年后,小賴子在酒桌上懷里死死抱著三個空酒瓶子,就跟抱著他最愛的女兒一個姿勢,一邊吐著一邊給我推心置腹,“我也只能這樣,那么多人看著,你說我不打,我這面子往哪擱,你們的面子往哪擱?說實話,我當時是真不想打,不就是鞋臟了嗎?我擦擦不就行了。大不了,我買雙新的,打人,我也手疼啊??删褪遣恍新?,這不一堆人圍著我看嘛?!彼@話說的是真沒毛病,即使他不打,別人也會替他打,別人掌握不好分寸,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是自己來吧。
她們說,她們說來說去,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個事都是孟心怡惹的禍,自古以來,只要是女人,就沒有不惹禍的。要不然,老祖宗怎么會把女人說成是禍水呢。這時,小菜頭他媽以少有的嚴謹和睿智說了句,“咋能說女人是禍水嘛,你們這,你們不是女人?”眾人都瞪大了眼睛,空氣緊緊收縮闇然無聲。她把針頭在頭發(fā)上篦了篦,咬著唇,努著眼,往厚厚的鞋底上納進去。
“那你說,是什么?”眾人期待著。
“是漂亮女人,才是禍水嘛。你們還當不上禍水嘞。哈哈?!彼约盒Φ猛2幌聛怼?/p>
仙女高中因為這場械斗已經(jīng)亂成陽光里的塵埃,校長為了讓學(xué)校能有所改觀可以說是燃盡了所有的熱情和心血,但是他熱情用得越多,學(xué)校越亂。在被仙女峰環(huán)繞的仙女高中讀書的他們永遠保持著一種原始的野性沖動和對自然主義的崇尚。他們從不用穿校服,也從不用在課間做眼保健操,男生想在課堂打牌只要窩在角落,“炸了”時別大喊尖叫就好。女生想在課堂聊天就盡量用手擴住對方耳朵,別讓其他人聽見就行。仙女高中的課堂,一切好商量。
仙女高中建校以來,從來就沒考過一個重本線,零星的幾個二本線就足以讓一些人宴請四方,鎮(zhèn)長組織鄉(xiāng)民鑼鼓相迎到處慶訪。高中讀完,大多數(shù)人的仙女鎮(zhèn)生活就算開始了,這里的年輕人很少有走出仙女鎮(zhèn)的,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出了仙女鎮(zhèn),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沒法適應(yīng),沒法生存。他們適應(yīng)了這個鎮(zhèn)子的無序和自由,一種任由心性的自由,一種無所背負的舒坦,他們離開學(xué)校后的生活無非娶妻生子,生老病死,摸著時間的暗河了無生機地走完這一生。
面對整個仙女鎮(zhèn)的混沌和無序,孟心怡和眾人的態(tài)度都不同,當然這得益于他父親孟志遠的傳奇經(jīng)歷和理想追求,這都是后話,暫不表述。我們的仙女孟心怡永遠不會跟風(fēng)和盲從,她之所以是仙女,就因為她永遠都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觀著一切,也正因為這份冷眼旁觀和事不關(guān)己給她帶來了一連串的麻煩。
那天中午,放學(xué)的鈴聲還沒響透。一群女生摟著孟心怡的肩膀把她擁在操場殘圮的暗墻之下。那群女生雖然生在長在仙女鎮(zhèn),但是上帝在造她們的時候沒有動半點惻隱之心,連仙女的邊角料都不舍得用在她們身上。這就愈加襯托了孟心怡的光芒也更加惹怒了這群女生。
為首的女生,我們私下叫她黃頭發(fā),她大手一探,攥著孟心怡的臉,拇指在她唇上一抹,往上一旋,唇彩在孟心怡的臉上留下一抹桃紅的飛白。
“害走了小武哥?這又勾引誰?。俊蹦桥闲拟念^發(fā)往墻上輕輕磕著,就像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玩弄著輕微落腳的鼓點。
孟心怡嘴角一勾,一笑。
這一笑點燃了另一個女生的神經(jīng),一個帶著火焰的耳光,隕石入侵,迅雷不及掩耳,落在孟心怡臉上,清脆,干巴,洇著血紅。孟心怡短促地叫了一聲,臉上慘白洶涌又瞬間被血紅反撲。一顆淚溫柔地下滑,孟心怡,那顆眼淚帶著哀傷的仙氣。
“不笑了?要不再加點料?”黃頭發(fā)托起孟心怡的下巴,大拇指指尖毒牙一般嚙著孟心怡素潔的下頜。沒有任何鋪墊,黃頭發(fā)猛然抬手,孟心怡身后的墻咚然一聲,那年老的墻被突然嚇到般發(fā)出老邁悶叫。又一聲,墻微微顫著。黃頭發(fā)揪著孟心怡的頭發(fā),扭向墻壁,再一聲,墻毫不情愿地撞到孟心怡的頭,殷紅的血哀傷地從她頭上流出,帶著無聲的哭意。
“你咋不哭呢?我他媽就看不慣你這種高高在上的樣子。”黃頭發(fā)揪著孟心怡的頭發(fā),“撞了頭,不破相,要不,咱把這頭發(fā)剪掉?”那群女生嘻嘻哈哈地應(yīng)和著。
“剪掉,誰讓她頭發(fā)比我們好看?!?/p>
“剪掉,反正她爸媽也不在家,咱們把她剪了也就白剪了”
“可是沒剪刀???”
“這倒出了個難題……”
“剪掉,我這有指甲剪”
“那怎么行?等你用指甲剪剪完,她的頭發(fā)又都長好了?!?/p>
“哎,你們等等,我鑰匙扣上有折疊水果刀?!?/p>
兩人抓住孟心怡的肩,一人抓住頭發(fā),還有兩人踩著孟心怡跪在地上的腿,孟心怡拼命掙扎,難得地喊了出來,卻被人用衣服塞住了嘴。一刀下去,一綹云織霧造的秀發(fā)從黃頭發(fā)手上滑然而落,帶著吉光片羽的弧光。
第二刀還沒下去,一只籃球從天上飛來,砸在那女生頭上,也砸開了一片空缺。
梁小斌走了過來,手里挽著一本書。
那群女生圍住梁小斌,黃頭發(fā)喃道,“你這白眼狼,還要跟我們動手?”
梁小斌沒多說什么,放下書,從地上撿了塊磚頭?!澳銊偛虐阉趺戳??”
那女生退了一步,“不是她,你哥能殺人?”
梁小斌沒多說什么,兩個大拇指夯在磚頭底部,一掰,斷了。
后面的女生拉著黃頭發(fā),怨氣未消,恨猶未盡地走遠了。
詩集
孟奇奇的青春期是從那個百無聊賴的炎熱午后開始的,當時,夏蟬的叫聲脫了水,所有人的眼皮都粘了膠,孟奇奇近乎亢奮地攏了攏自己終于得手的喜悅,用姐姐的那支口紅在嘴上均勻抹過后,聽見一聲鑰匙旋鈕的咔嗒跳動,青春期的大門就那樣打開了。上過妝,她模仿著姐姐孟心怡的樣子,右手擎著口紅,下巴微抬,眼神左邊側(cè)睨一下,右邊側(cè)睨一下,她小小的心臟終于明白為什么梁小武會用U形鎖把自己打蒸發(fā),也終于明白小賴子為什么一定要那么興師動眾地教訓(xùn)梁小斌了。
孟奇奇把那支口紅藏在巧克力鐵盒中,盒子上有一只米老鼠瞪著眼睛咧著嘴角望著她,像是分享了她那份不可言說的幽微開心。她抱起另一個巧克力鐵盒輕輕搖晃,里面有硬幣碰撞,硬幣千軍萬馬,硬幣爭先恐后,硬幣像沉睡的孩子突然受驚,隨后,硬幣被她摟在懷里像照顧嬰兒一樣搖來搖去。這是媽媽專門留給奇奇的零花錢,媽媽知道對于奇奇來說,能把奇奇從睡夢中叫醒的只有兩件物什,一個是她的吻,另一個就是零食的香味。媽媽知道跟孟志遠踏上尋花采蜜的遠路就很少能見到心愛的奇奇,所以,媽媽給奇奇留了足夠的硬幣,“想媽媽的時候,搖一搖,就當是媽媽跟你說話。”奇奇太小,體會不了那么溫馨的想象,在她看來,硬幣的響聲更像是各種好吃的在空中揮舞著可愛的小手張著稚嫩的小口咿咿呀呀地喊著奇奇的名字,“孟奇奇孟奇奇奇奇孟奇奇……”
丟了一縷頭發(fā)的孟心怡很久都沒再碰過口紅,此后,只要有孟心怡的地方,梁小斌總是悄悄地藏匿在不遠處,孟心怡知道這一點,還要歸因于那群女生的再次挑事。她們一群人在昏暗的街燈下勾肩搭背造型各異地等著孟心怡,孟心怡熟若無睹地繼續(xù)行進,被黃頭發(fā)揪住了衣領(lǐng),她那混雜嫉妒和慍怒的耳光還沒落下,梁小斌就從暗處走了出來,悄無聲息,默不作聲。當他停下腳步時,那女生松開孟心怡的衣領(lǐng),孟心怡紙鳶一樣踉蹌了好幾步。
還有一次,她們已經(jīng)將孟心怡拖到了小樹林,梁小斌踩著綿軟的落葉從樹后走了出來,手里依然挽著一本書。
“你哥不在,你要接盤這個狐貍?”黃頭發(fā)伸出粗壯的食指,點了點孟心怡的鼻子。
棱角分明的梁小斌不置一詞,他的臉上掛著和孟心怡如出一轍的神氣,冰冷,傲慢,不屑一顧。
“不是狐貍,是騷狐貍。”
“狐貍精?!?/p>
“死狐貍?!?/p>
還有一個女孩,聲如蠅吶地咬著舌尖,“丑狐貍。”
梁小斌往前邁了幾步,對黃頭發(fā)說,“這個不關(guān)你事,以后你們別再挑事就好?!?/p>
黃頭發(fā)說,“你要接盤也行,就看你能不能接得住?!?/p>
“等梁小武回來了收拾你?!?/p>
“等小賴子好了收拾你?!?/p>
“等你不在了我們再收拾孟心怡?!?/p>
……
她們就這樣一步一回頭地說著走遠了。
孟心怡沒說什么,梁小斌更不知該說什么。孟心怡前面走,梁小斌定在原地沒再跟著。等孟心怡快到家時,梁小斌氣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把手中的書遞給了孟心怡。孟心怡眼神清澈,倒映著梁小斌的緊張和局促,她沒有接。她眼睛掃過,瞥見“你看我時很遠,看云時很近”的封面,這兩句詩伸出了手拉著她的袖子仿佛給她撒起嬌般讓她莫名其妙地接過了書,愣了半天才說了句,“謝謝”。
送過書,他們再很少見面。
仙女鎮(zhèn)炸鍋了。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大家都在議論。“梁小斌,接力棒,把他嫂子孟心怡從梁小武手上接過來啦?!?/p>
“梁小斌,接力棒,這個家,沒救了,哥哥命,在弦上,弟弟就,補上了。”
有更不堪入耳的,“等梁小斌也跑了,估計就輪到老梁接棒了?!?/p>
還有讓人哭笑不得的,“聽說孟心怡已經(jīng)懷了梁小武的種,接力棒,虧大了?!?/p>
“不礙事,接力棒梁小斌一接手就能生雙胞胎了?!?/p>
可能你覺得這些流言蜚語的傷害對一個高中生來說近乎不可思議,可這些也只是明面上的流言蜚語。校長也無計可施,事情本就捕風(fēng)捉影。孟心怡和梁小斌這對金童玉女也因此成為仙女鎮(zhèn)街談巷議的談資和笑料。
孟心怡依然事不關(guān)己,冷眼旁觀。
梁小斌冷眼旁觀,亦事不關(guān)己。有幾次,他突然跳脫到孟心怡面前,將手上的書塞給孟心怡就轉(zhuǎn)身離開,沒有交流,只是偶爾回頭用眼神輕輕觸碰幾下孟心怡的眼神,那眼神輕輕、敏感、青澀,帶著轉(zhuǎn)瞬即逝的火花。
有一次,孟心怡的眼睛反常地對梁小斌一笑。說了句,“小屁孩。”
這三個字在梁小斌心中掀起了無比巨大的波瀾,實際上,他只比孟心怡小兩歲,小屁孩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距離,意味著姐弟,意味著從上至下的俯視,也意味著成熟對幼稚的挑釁。梁小斌委屈、心酸,臉上時常浮現(xiàn)著戚容以及更為憂傷的冰冷,在他看來,唯有以冰冷這種最簡單易學(xué)的成熟來對抗孟心怡莫衷一是的挑釁。
孟奇奇聽到整個仙女鎮(zhèn)中傷姐姐的流言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已經(jīng)很少出門,也不再參與小伙伴們的任何活動。一方面她為姐姐而感到難為情,另一方面她的心里又泛起一種于她來說難以名狀的快意,只是那流言一指向梁小斌又讓她徒添幾分委屈,這委屈原本是梁小斌的,現(xiàn)在卻趕也趕不走地落在自己身上,像個甜蜜而又粘人的烏鴉,不能讓她自己。只有十歲的孟奇奇,對心里這些混雜而又莫名的情緒感到惶恐,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會吃幾粒巧克力平息平息,她那嘟著的桃花瓣一樣的小嘴因為過于投入而粘滿巧克力泥,她用舌尖舔呀舔,卻總是力所不及。
她瞪著鼓愣愣的眼睛觀察著姐姐在家的一舉一動。姐姐毫不避諱地在她面前脫下飽滿而又素潔的胸衣,換上另一件時,她的胸顫顫巍巍。奇奇盯著姐姐,漸漸屏住呼吸,停止咂吧舌頭,那短暫的視覺停留讓她足夠?qū)γ恳粋€細節(jié)都銘記清楚,那對胸白皙、挺拔、圓潤,蘊含著活力和青春,蘊含著所有她所暢往的有關(guān)長大后的想象和青春期的隱秘??吹竭@對胸,她似乎也站到了仙女鎮(zhèn)這邊的立場,懷疑姐姐是不是真如流言所印證。
“姐,外面的話你都聽了嗎?”
“小屁孩,別聽他們的,堵上耳朵就行?!?/p>
“姐,他們欺負你了嗎?”
“沒有?!?/p>
“姐,你咋不生氣,他們那樣說你和梁小斌?!?/p>
孟心怡聽到后,愣了會,低下頭,莞爾笑了,問:“心疼姐???”
孟奇奇用舌頭繼續(xù)舔著巧克力,也笑了。姐妹倆的情感連于一線,而孟奇奇也開始對梁小斌充滿好奇。隨著她對梁小斌的深入觀察和想象,她覺得姐姐能和梁小斌傳流言也挺好的。隨著她對梁小斌的深入觀察和想象,她在心里更加羨慕起姐姐來,有時甚或想能代替姐姐去接受這些流言也蠻好。
沒想到,小賴子的手腕提前一周好了。正如大家所料,小賴子準備糾集舊部,向梁小斌發(fā)起致命打擊。
仙女鎮(zhèn)舌遠心長的她們再一次活躍起來,她們說,“這一次,小賴子不帶一個小弟,自己親自上陣。小賴子還糾集了十三鎮(zhèn)每所高中的扛把子,跟著他一起去現(xiàn)場見證觀禮?!?/p>
她們說,“小賴子這次吸取了經(jīng)驗,給每個扛把子送了把砍刀,專門對付U形鎖?!?/p>
她們還說,“孟心怡本來就是小賴子的,只是梁小武王八蛋非要送那小妮子口紅?!?/p>
她們還說“收拾梁小斌不是因為梁小武,收拾梁小斌是因為梁小斌對孟心怡動了心思,想做下一個梁小武?!?/p>
她們說,他們也說,這一群他們和她們說得越來越玄乎,我就只記住了上面關(guān)鍵的幾條。
老梁怕出事,把梁小斌鎖在家中,并親自登門拜訪,向小賴子他爸求情。對于小賴子受傷于梁小武一事,小賴子他爸絲毫沒有問責(zé)老梁的意思,甚至對老梁有一絲感激?!霸缭撟屵@瞎種吃吃拳頭了,咋沒一鎖子要了他的命。”聽到這,老梁便明白小賴子他爸已經(jīng)活成小賴子的孫子了,并心有戚戚焉地安慰了淚流不止的賴爸一番,憂心忡忡地往家急趕。打開家門,家里只??諝猓盒”笠呀?jīng)隔空消失了,老梁當即急的腿打起了擺子,“老大看來是已經(jīng)保不住了,老二再沒了,香火就真他媽斷球了。”
仙女鎮(zhèn)風(fēng)聲鶴唳,落葉紛飛,煙火彌漫,街市蕭條,釀足了所有酣戰(zhàn)需要的氛圍。所有人也很早就準備好胃口,高高吊起來,期待著小賴子會如何為小眼珠和自己報仇,可是這場料應(yīng)盛況空前的激戰(zhàn)并未在小鎮(zhèn)上演。梁小斌在鎮(zhèn)上來來去去依然是以前的那個冰山仙男,而小賴子看見梁小斌也只是哂然一笑,率著眾小弟目不斜視地從梁小斌面前擦身過去,連零星的口角都不給眾人看。
流言漸漸平息,酣戰(zhàn)成了一場空夢后,整個仙女鎮(zhèn)又陷入死水般的運轉(zhuǎn)中,正在大家苦悶寂寞之時,孟奇奇的離奇出走讓小鎮(zhèn)再一次活泛起來。
孟奇奇
花期漸進,一場雨凌空而來,秦嶺山石嶙峋,雨落后云飛山也飛,白云蒼狗,如萬馬在天上碰撞,奔騰。孟志遠滿眼血絲,指上夾著的香煙煙灰寸余,地上斑斑點點盡是僵死的蜜蜂。“出了仙女鎮(zhèn),還是一場空?!泵现具h想落淚,可怎么也擠不出來。妻子嗑著瓜子從搭著的簡易棚走出來,“雨停了,花就開了,這不,咱們的蜂不都還在蜂箱里待著嗎?”“知道就不跑這么遠了。”孟志遠把煙頭扔進雨中,那點微弱的火光在雨陣中橫沖直撞、怒焰金剛,可剛一落地,就被打滅了。
“也不知道兩個娃怎么樣?!泵现具h說?!靶拟冢依锬軗纹饋?。”妻子把手中的瓜子殼扔了出去,調(diào)笑道“后悔當初真不該信你的話,我問你干啥職業(yè),你說‘養(yǎng)蜂人,我問怎么養(yǎng),你說這是世上最好耍最浪漫的差事,全國各地四處旅游,哪有鮮花,往哪走,騎馬,采花,吹風(fēng),采蜜,世上哪有這么滋潤的日子。我當時也是年齡小,就信了,跟你走?!?/p>
“仙女鎮(zhèn)那么好的地方,讓那一群人糟蹋了?!泵现具h的牙齒憤恨著嘴唇,“我不走出來,看著仙女鎮(zhèn)那個樣子,我心疼?!?/p>
“不說這些,就說眼前,真后悔給你生了個女兒,沒留下男種,把奇奇這個小仙女留在咱仙女鎮(zhèn),要是生個兒子我也不會這么想她。唉,我的小可愛奇奇,這會肯定在搖她的硬幣罐,不然我這心怎么這么慌。孟遠,你說她咋那么可愛,在家總是滿嘴巧克力泥,蹭著我,小媽媽叫個不停?!逼拮涌傁矚g叫丈夫孟遠,她覺得這個名字更符合他當年所勾勒的養(yǎng)蜂人的氣質(zhì)。
“柳,要不,你先回家?”孟志遠心澀眼酸。
“回啥,我回去了,你和咱們的蜂估計都回不去了?!?/p>
秦嶺斧鑿刀削,二人極目遠望,雨落的小了,所有的山都戴上了絮帽。
小媽媽的預(yù)感沒錯,孟奇奇的確在搖她的硬幣罐,可是搖了一下,什么聲音都沒有,奇奇以為自己聾了,再一下,奇奇心里發(fā)慌了,第三下,她就哇地哭了。打開蓋子,里面只躺了一只手忙腳亂的西瓜蟲,奇奇的哭聲拐著彎,在屋子里橫沖直撞。她手抓罐沿,四處找孟心怡,眼睛東倒西歪幾個來回,這才回味過來,好幾天都沒怎么見到孟心怡了。
仙女鎮(zhèn)的“她們”們語氣里滿是幸災(zāi)樂禍,“你們知道嗎?孟心怡又被小賴子接管了?!?/p>
一陣嘀嘀咕咕后,她們瞥著眼,咬著牙,“像這種女人活該被不停接管?!?/p>
“像這種女人就應(yīng)該一直被接管下去。”
“看樣子,孟家老二遲早也要被接管?!?/p>
孟心怡從她們身邊走過時,她們又都噤了聲。
孟心怡的新發(fā)已經(jīng)長了出來,更加秀澤漂亮,她再也沒涂過口紅,口紅不見了。孟心怡走過很久,她們才看見梁小斌也緩緩經(jīng)過,她們動情地感慨,“嘖嘖,這梁家老二還沒捂熱,就被小賴子奪走了。”梁小斌用眼神瞥了眼鬼鬼祟祟的她們,她們趕忙顧左右而言他。
等她們再次把眼神落向街上時,發(fā)現(xiàn)梁小斌還站在原地,所不同的是,孟心怡從遠處一步一步地往回退,退得離梁小斌越來越近,而孟心怡前方則是小鋼珠、小菜頭簇擁著的小賴子。她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她們屏住呼吸,她們心里的好奇瞬間真空,空出來留給小賴子、孟心怡和梁小斌。
孟心怡退到無路可退,小賴子腆著笑,伸出手,一把摟住了孟心怡的腰,貼緊自己。孟心怡像一張緊繃的弓,弦在身上萬箭待發(fā),可是待發(fā)的萬箭被小賴子強行按住了,小賴子把夾在耳廓的煙取下來擱在嘴角,小菜頭遞火點上,他猛吸了口,貼著孟心怡的耳朵吐著柔軟的煙圈咕噥著帶刺的言語,孟心怡身上的箭頭紛紛落地,弦也委頓了。
“梁二啊,巧,你哥回來了嗎?”小賴子瞇著眼望著梁小斌。
梁小斌的身上正在經(jīng)歷一場地震,他的體內(nèi)骨石碰撞,血流蕩蕩,萬馬齊喑,地裂天殤。
梁小斌面無表情,手里的那本書扉頁上寫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p>
“梁二,忘了給你介紹了,孟心怡,咱仙女鎮(zhèn)的仙女。這不,你看,啊,哈哈?!?/p>
孟心怡用胳膊肘抵著小賴子,小賴子咬著勁,摟得更緊了。
“梁二啊,之前聽說你哥認識我們孟心怡,我們孟心怡給我說瞎扯淡嘛,她怎么會認識你哥那樣的傻缺。”小賴子把聲量掀高,將自己的喇叭對準看呆了的“她們?!?/p>
她們松了口氣咬著耳朵,“這么說,梁小斌不算接了梁小武的盤啊。”
“梁二啊,你認識我們孟心怡嗎?”
梁小斌看了眼,小菜頭、小鋼珠身上砍刀閃閃。
梁二把書包取了下來,拉開拉鏈,手伸了進去。
孟心怡此時開口了,“你有意思嗎,誰認識梁小斌?”她對著小賴子又補了句“他媽的?!?/p>
遠處的她們又恍然大悟般松了口氣,“這么說,小賴子也不算接梁小斌的盤啊”
這一罵,小賴子笑了。后面的人也笑了?!奥犚姏],孟心怡罵我他媽的。果然是仙女,他媽的都媽的罵那么好聽。”后面的人也紛紛把耳上的煙取下來,在嘴上放起了煙囪。
小賴子還準備說什么,一串脆甜的哭聲由遠而近踏聲而來。孟奇奇手里拖著那個硬幣罐,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孟心怡走近。孟心怡看見這一把把長刀,心里著急,她想跑向孟奇奇,可小賴子笑著來了勁,死活不松手。孟心怡急聲問她怎么了。
“小媽媽給的硬幣不見了?!?/p>
這個時候,就為這事來攪局,孟心怡心里的火山一瞬竄到了天上。
“不許哭,趕緊滾回去?!?/p>
孟奇奇哭得更開了,打開了胸腔,打開了口腔,也打開了心腔,一齊鉚足了勁哭出了氣勢,哭出了風(fēng)范。嘴里哇哇著,“還沒吃飯呢?!?/p>
孟心怡徹底火了,“就知道吃,趕緊滾回去。他媽的?!?/p>
遠處的她們看笑了,“孟家老二這小丫頭,就知道吃?!?/p>
孟奇奇一憋氣,心里肯定委屈到了宇宙邊緣。一扭身,丟了只鞋子就往家走去,一邊抹著淚,一邊抖著肩,整個成了個透明的小淚人。
梁小斌靜靜地離開了,小賴子早已松開孟心怡,他們一眾人嬉笑了一番也散開了,走之前,小賴子在孟心怡臉上摸了一把,夸了句,“仙女就是仙女,可惜,可惜,我咋就對你提不起興致呢?”他轉(zhuǎn)身笑問菜頭、鋼珠兄弟,“你們說,我他媽是不是喜歡男人?哈哈?!毙〔祟^和小鋼珠以更大的笑聲掩蓋了小賴子的笑聲。
等到孟心怡火急火燎的趕回家時,孟奇奇已經(jīng)不見了,一起消失的還有孟奇奇床上的那只毛絨狗。孟心怡的錢,也丟了63塊。
“壞事了,這丫頭拿錢干啥去?!闭冶橄膳?zhèn),只找到了孟奇奇丟在街上的那只鞋。車站的老張頭告訴孟心怡,“孟二上車了,攔都攔不住,誰攔咬誰?!闭f著把自己的袖子擼起來,上面全是稚嫩的牙印。
孟心怡沒有多問,眼皮一跳一跳沖上了車。老張頭隔老遠喊了句,“丫頭,學(xué)校還有課呢。”孟心怡心里狠狠地罵著,“去他媽的課,去他媽的這群王八蛋。王八蛋梁小武,王八蛋小賴子,梁小斌也是王八蛋?!毙睦锪R完,孟心怡的淚從眼眶滑然而出。
孟奇奇從沒進過城,仙女鎮(zhèn)的人不興進城,在他們看來仙女鎮(zhèn)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外面的水是臟的。外面更沒有仙女峰上的三秋桂子,十里桃花,沒有逝川的小舢板,沒有醉蝦,沒有滿川的夜燈籠,也沒有好住的弄樓,沒有甘甜至醉的清新空氣,沒有季季熱鬧,人潮涌動的社戲夜演,沒有好吃的水仙豆腐、孟婆雞、火焰糕團。等等等等,離開仙女鎮(zhèn),什么都變了,離開仙女鎮(zhèn),什么也都沒有了,仙女鎮(zhèn)的他們和她們,最大的愿望就在這山清水秀猶如域外之天的仙女鎮(zhèn)享受著人間煙火,直到生老和病死。
所以說,毋庸置疑,這是孟奇奇第一次進城,也不用說,她一進城就把自己弄丟了。
孟奇奇和她懷里的小狗都鼓不起勇氣問小媽媽在哪?孟志遠在哪?于是她只能在街上游蕩。游蕩的腳步讓心里的委屈又漲潮過來?!懊闲拟瑝臇|西,偷我錢,還不管我吃東西,要讓小媽媽知道,讓孟心怡做我妹妹,我來管她,我也不給她吃東西。孟心怡,壞東西,還跟小賴子這些人混,孟志遠知道了,不扒了她的皮。小賴子刀那么長,姐姐會不會嚇壞了?”想到這里,孟奇奇心里又翻起洶涌淚意?!拔蚁胄寢?,我想姐姐?!眲傔珠_嘴哭,孟奇奇瞥見旁邊的一家小店:“柳州螺螄粉”。孟奇奇暫且把眼淚往回攏了攏,走了進去。孟奇奇聽媽媽說過,柳州最好吃的就是螺螄粉,她嘗了一口,剛才攏回體內(nèi)的眼淚一瞬間又傾瀉出來?!疤贸粤恕!泵掀嫫嬉贿吙抟贿叞崖菸嚪鄢酝?,吃完后眼淚也就停了。店老板看出了孟奇奇遇到了問題,可是問了半天,我們的奇奇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零零碎碎地提到小媽媽和姐姐。
奇奇不知道去哪找小媽媽只能又往車站走,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錢不夠了,她可是嚴格計算了找媽媽的來回車費,可是吃了螺螄粉就回不去了。孟奇奇沒給售票員說,就自覺的下了車,剛一下車,她的眼淚又來了?!懊闲拟R得對,就知道吃,姐姐罵得對,就知道吃。嗚嗚嗚。”我們的奇奇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在街上游蕩,在街上傷心,像一只海里找不到家的悲傷小魚。突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青壯漢子,蹲下身來,揩了把奇奇的眼淚,白襯衫已經(jīng)被他穿成了灰襯衫,頭發(fā)凌亂,滿眼血絲,他盯著我們的奇奇看了很久,哭了,最后牽住了奇奇的手,帶著奇奇走。
孟心怡也是第一次進城,城里連孟奇奇的鞋都沒有,更別說孟奇奇的人了,報了警,她就往回走,回來的車上,孟心怡一直哭,車上的人看著這個漂亮的跟仙女一樣的姑娘哭個不停,不知該怎么安慰,問什么她都不答應(yīng)。車上的人心疼了一路,可是車上的人也只能干心疼看著她哭。
孟心怡美麗的眼睛就這樣腫了,但是說實話,腫了竟更好看。
第二天傍晚,梁小武出現(xiàn)在了仙女鎮(zhèn),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孟奇奇,他牽著孟奇奇的手,孟奇奇的毛絨狗已經(jīng)不見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根七彩棒棒糖。就在梁小武落魄歸故之時,小賴子又走了,去哪了呢?在去省城醫(yī)院的路上。
棒球棒
仙女鎮(zhèn)的仙女孟心怡丟了魂,仙女鎮(zhèn)的她們說,“這丫頭思春了。”
“跟了小賴子,以后就沒人敢欺負她了?!?/p>
還是小菜頭他媽有遠見,“這才哪跟哪?我看啊,梁二更不是個善茬。”
梁小斌這幾天有事沒事就在院子里狠狠地揮著棒球棒,棒球棒是去年買的。他知道仙女鎮(zhèn)沒人玩棒球,甚至沒人知道棒球,可是他喜歡這個運動,這個運動新潮,陌生,帶著外面世界的氣息,尤其投手抬腿,握球后伸的那一瞬,球子彈般飛出,他的心也火箭般點火,燃起一堆熱烈的熾焰。他攢了好久的錢才買了棒球棒,整天揮舞著,一個人在想象中組建了一只“仙女鎮(zhèn)棒球隊”,想象中,棒球隊的九名成員都是他的分身,為了便于區(qū)分,各司其職,他給每個分身的胳膊上都纏上顏色各異的方巾。此時,比賽開始,他心里想著,小賴子就是棒球,一棒揮出去,正中球心,將這一球打出球場,連球他媽也找不到。
梁小斌的憤怒就像阿喀琉斯的憤怒一樣,是有原因的,梁小斌原本并不想惹事,可是小賴子對孟心怡近乎無恥的糾纏,讓梁小斌籌謀起來。在孟奇奇離奇走丟,孟心怡失魂落魄地守在鎮(zhèn)口等候孟志遠和警察時,小賴子還不識時務(wù)地專門去調(diào)笑她,作為跟著小賴子廝混的一員,我都看不下去了,也就是在那一瞬,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生發(fā)出一種虛空的感覺,這種感覺無處著落,讓我對自己之前虛度的生命感到無盡的厭惡和悔恨,一切都是那么無聊。
孟心怡在鎮(zhèn)口望斷了秋水,眼淚也流成了秋水,頭發(fā)凌亂,鼻尖淚紅。昨天,她已經(jīng)給孟志遠通過電話,秦嶺的雨已然讓孟志遠絕望,而孟心怡的電話,讓他的絕望變重,膨脹,決定立馬收拾蜂箱,趕回仙女鎮(zhèn)。夜雨在山谷里飄零低唱,山洪漫瀉,小媽媽的心抖動著,整夜失眠,恨不得立馬長出翅膀,或者求所有的蜂兒把翅膀借給她。
小賴子的調(diào)笑很低級,從孟心怡的背后一把俯沖過去抱住孟心怡。孟心怡一看是小賴子,幾天來累積的厚重情緒瞬間電閃雷鳴,哭聲直破烏云,耳光反手,電光火石般出鞘,落在小賴子臉上,清脆一聲,小賴子捂住臉,愣了,順手推了孟心怡一把,孟心怡崴腳摔倒,孟心怡的哭聲一時失去方向,四面圍攻著小賴子的耳膜,小賴子也覺得自己作為大男人失態(tài)了,趕忙扶起孟心怡,被孟心怡一個扇空的耳光打開。
小賴子賠笑道,“不帶你下手這么重的,知道你難受,這樣吧,今晚有個飯局,臨鎮(zhèn)有頭有臉的兄弟都來,你陪哥去,蹭個好吃的,給哥長長臉。”小賴子想了想又補充道,“不對,你陪哥去,哥給你改善伙食?!痹掃€沒落地,他開始把孟心怡往起架,孟心怡上口就咬,脫鞋就扔,鞋沒扔住,又抓起手邊的石塊,砸中小賴子腦門,孟心怡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仙女固有的冷傲,倒有了小鎮(zhèn)姑娘該有的潑辣風(fēng)采。
小賴子腦門紅腫,心里起了怒氣,叫我們幾個人強行把孟心怡架起來,大家從來沒碰過女生,都沒上去,小賴子對我們?nèi)蚰_踢,我心里也怒火中燒,對小賴子前所未有的厭惡,懷里的鋼棍為他錚錚作響。小菜頭、小鋼珠聽話地迎了上去,加上小賴子,三人拉扯著孟心怡,孟心怡完全扔掉形象,手腳揮舞,大喊大叫,鎮(zhèn)口已經(jīng)有幾個老人在圍觀,有人喊了一聲,小賴子完全無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小賴子心里也起了慌,但也拿定了一定要把孟心怡架去的主意,撂了狠話,“信不信,今晚就讓梁小斌死?!泵闲拟爸?,“現(xiàn)在就去,誰他媽攔你了,關(guān)我屁事?!?/p>
小賴子看這招沒用,遠處有幾個大人已經(jīng)趕了過來,他一巴掌扇在孟心怡頭上,匆匆離開,回頭留了句,“你老子不在,老子遲早讓你變破鞋?!?/p>
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時,梁小斌才路過,在人群中了解了大致,梁小斌的骨頭里注滿了沸騰的巖漿。他走到孟心怡面前,還沒開口,孟心怡抬起頭,亂發(fā)遮著臉,“你也滾?!?/p>
警察沒有來,而梁小武和孟奇奇就是在這個時候恰如其分地回來的,孟奇奇再不回來,真不知道孟心怡會怎樣。梁小武把孟奇奇交到了孟心怡手中,什么都沒說就轉(zhuǎn)身回家了。孟奇奇手里拿著那個七彩棒棒糖,仔細地舔,嘴上還涂上了口紅,孟心怡的口紅在她稚嫩的臉上展現(xiàn)出滑稽的效果。當時臨出門前,孟奇奇除了帶上心愛的毛絨狗,還聽從體內(nèi)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把口紅揣在身上??诩t是證物,她好給小媽媽告狀,孟心怡偷了她的錢去買口紅??吹矫掀嫫娴拿闲拟K于渾身松了下來,“就知道吃?!闭f完這句,她就開始捂著臉哭,嚶嚶地哭,又找回了自己仙女的感覺??蘼晻魅荆掀嫫嬉部?,一邊哭一邊說,“棒棒糖給你,我不吃還不行嗎?姐,我不吃了。”孟心怡哭了會,手指給眼睛漏了個縫,眼神探出來,破涕為笑。孟奇奇把口紅已經(jīng)吃得不成樣子了。
梁小武回到家倒頭就睡,身上的白襯衫已經(jīng)變成了黑襯衫,老梁問他什么他都是神游一邊,瞇著眼打著馬虎,他實在太累了。亡命天涯一個半月,在餐館干了一星期黑工,因為老板一天只讓睡五個小時,吃得還都是客人的剩飯,就這還不管夠,他沒了力氣就尥蹶子跑了。街頭游蕩著,餓的連吸氣的勁都沒有,就找了個土疙瘩,在地上寫了個“求六元車費回家”,想了想是不是多了點,就用手把六抹掉,改成了四。他高立挺拔,巴巴望著路人,心想,“乞討哪有這么理直氣壯的”于是就跪了下來,又想“為四塊錢跪下,不值?!庇谑前阉挠指某扇?,蹲了下來,攢著剩下的勁對每個路人使勁微笑。
梁小武一分錢都沒要到,壞事在他那張臉上,那么帥的小伙子哪像乞討的。沒有活路,他又不能給家里打電話,生怕警察蹲守在那邊,摸著電話線爬過來抓到他。他已經(jīng)做好一輩子流亡的準備,誰讓小眼珠那么得瑟呢?為這種人蹲大獄不值當。最后水泥廠收留了他,吃喝住三位一體,碗大的饅頭管夠,工作任務(wù)就是扛水泥。一袋水泥五十公斤,剛開始,吃飽睡夠的梁小武覺得背著水泥自己都能飛起來,一身悅?cè)唬梢恍r后,他的臉就綠了,他咬著牙,為了饅頭,他咬著牙,慢慢地,人失去了知覺,只知道水泥扛在了肩頭,棲身移動,水泥落地,騰起一地烏秧的塵云,轉(zhuǎn)身重復(fù)。汗水淋漓,蒙在臉上的泥灰結(jié)漿,他沒資格抱怨,誰讓他是吃槍子的人呢。他總是這樣想,“我現(xiàn)在是借命活著,多活一分鐘都是賺的?!?/p>
可是誰也沒法聯(lián)系他,給他個信,其實,他走后十天,小眼珠就生龍活虎地被推出了ICU,現(xiàn)在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當然,這得益于老梁四處湊的錢),要是有什么不順意的,連他媽那樣的角色,他都敢給臉色。仙女鎮(zhèn)每天都有各種版本關(guān)于梁小武的傳聞,有入城加入黑社會版,有逃亡朝鮮版,有橫尸鐵軌版,有潛藏仙女峰版,最近比較火的傳言是梁小武哪都沒去,一直藏在家中,大家的依據(jù)是,梁小武消失后,老梁該怎樣還怎樣,完全沒事人。唉,這只能說這些人太不了解老梁了,老梁可是典型的仙女鎮(zhèn)人,面子比命重要,心里即使快要炸了,在外人面前也不漏半分顏色。
梁小武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服軟,可一次冒雨搬水泥的經(jīng)歷就擊垮了他。那天,突降大雨,梁小武肩上的水泥立馬被澆濕,變成石塊,把他壓趴??晒ゎ^說,工期緊張,不準停下,每人發(fā)了個雨披,遮住水泥繼續(xù)背。滿身橫肉的工頭手上拿了個警棍,有個人實在撐不住說不要工錢了,工頭一棍下去,不要也行,是所有的工錢都沒門。那人擦了擦臉上的血,悶頭背著。梁小武看著那人背著水泥,臉上的血自顧不暇,心頭怒火中燒,可他知道,這里不是仙女鎮(zhèn),就是給他兩把U型鎖,他也不敢掄。
天氣悶熱,空氣就像被抽空了一般,稀薄,黏稠,混雜著純粹的熱在四處涌動。梁小武感覺自己已經(jīng)渾身通紅,騰著火焰的靈魂出竅,巴巴地轉(zhuǎn)過身在他前面望著他,一臉憂郁,靈魂身上也背著水泥,梁小斌感覺靈魂身上的水泥更重。背完最后一袋水泥,快要燃成灰燼的梁小武沖進漫天傾瀉的雨陣,他的身上呲一聲淬出一團白氣,他張口接著雨水,可死活也接不滿,就是在那時他決定要回家的,“外面看來也活不下去,死就死在家里吧,魂歸故里,對,魂歸故里?!?/p>
送完孟奇奇,回到家里的梁小武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再過半個月,小眼珠就要出院了。付出代價的不僅是梁小武,老梁也損失慘重,欠了一卡車的債,但是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舍了財,還成了仙女鎮(zhèn)的千夫所指之人,“瞧瞧,生的這兩個種,一個比一個出息?!?/p>
就在梁小武回來的那個晚上,小賴子第一次離開仙女鎮(zhèn),躺在去省城的救護車上,他的左眼血流如注,死魚一樣的眼球掛在臉上,像個彈簧玩具,此外,他身上還凌亂著幾處刀傷。隨車護士說,“多可憐的孩子,以后就看不見了?!边@時,小賴子他爸媽才從哭聲中仔細打量著小賴子,“是啊,我們都忘了,他還是個孩子?!?/p>
在去找小賴子的路上,梁小斌腦海中構(gòu)想著各種各樣激烈血腥的械斗場面,可是,從他碰到小賴子一伙人到小賴子負傷倒地連三分鐘都不到,結(jié)果驚人的出乎意料。
梁小斌壓低棒球帽,背藏棒球棒,快步急行,一言不語,走到小賴子跟前時,抽出棒子,對著小賴子就掄,照準小賴子一行人拿砍刀的手和硬不過棒球棒的頭,掄出風(fēng)來。
開打沒多久,大家就已經(jīng)沒了開始時的花架子和章法,在家練過千百次的梁小斌以為會一招制敵,可沒想到自己胳膊和腿上都受了刀傷,其間一次,小賴子一刀捅向他,幸虧他身高一米八,腿短身長,一縮腰,刀尖連紐扣都沒碰到。
梁小斌拿著棒球棒胡亂的掄,小賴子一行人拿著砍刀胡亂的砍,反正大家誰也沒法近身。這時,小鋼珠自作聰明,從書包里取出三節(jié)棍,朝梁小斌頭上照顧去,別說,還真把梁小斌打懵了,頭上開了花,臉上破了相,身上被三節(jié)棍的毒牙咬了好幾口。
小賴子停下來直夸小鋼珠有一手,小鋼珠來了勁三節(jié)棍甩的更歡了,胡亂甩去,龍飛蛇舞,突然間,誰也沒看清發(fā)生了生么,一聲刺破天際的尖叫,眾人一愣,才發(fā)現(xiàn),三節(jié)棍的鋼頭直中小賴子左眼。一群人圍上來忙問小賴子怎么了,連梁小斌也扔下棒球棒對眾人喊,“快送醫(yī)院,快叫救護車?!闭l知道那陣痛勁過后的小賴子發(fā)起狠來,抓起砍刀見人就掄,“我的眼睛,他媽的賠我的眼睛,賠我的眼睛?!?/p>
眾人散開,拿刀忙擋,但還是有幾個人受了傷。
這架打得沒了綱領(lǐng),大家就立地鳥獸散,只留下梁小斌和小賴子,梁小斌懶得糾纏,握緊棒球棒跑去打120去了。
不是鋼珠
命運的手絕對精巧、細膩,紋路藏滿秘密,翻云覆雨,陰晴難定?,F(xiàn)在讓我回想起來,大家的人生在那時都已鋪好了軌跡,一切闇然無聲,亦無跡可尋。命運的機器在地下嚴絲合縫的孤獨運轉(zhuǎn),我們在仙女鎮(zhèn)依然無所恃怙地野蠻生長著。
小鋼珠嚇壞了,整天擔心著自己的眼睛,他清醒地嚇著自己,“等小賴子回來,他的兩個眼睛都保不住?!彼刻焐钜沟膲趑|都是小賴子帶著海盜眼罩來找他,小賴子領(lǐng)著小菜頭一眾把他堵在墻角,生生用三節(jié)棍往他眼睛里戳,一邊戳一邊笑,一邊笑一邊繼續(xù)戳。他們把他的眼球摘了下來,他們用力握住他的眼球撲哧一拽,他感覺彈簧斷了般疼地尾骨抽搐,小賴子扔掉小鋼珠的眼睛,然后攤開掌心,左手一顆眼睛,右手一顆眼睛,像是有心跳的玻璃珠。“你看我對你多好,親自給你換上好眼睛,讓你下次看清楚,別他媽把老子另一只眼睛也廢了?!蹦莾芍谎劬υ诎狄估镩W閃發(fā)光,錚亮的眼珠隱約漾出狗叫的聲音。換上新眼珠的小鋼珠眼睛變成了探照燈,射出長長的激光,可以目視千里,他轉(zhuǎn)悲為喜,可是大家都笑話他安上了狗眼睛,他又轉(zhuǎn)喜為悲。折磨醒來,小鋼珠下定決心先下手為強,一定要在小賴子回來之前把梁二的眼珠拿下,冤有頭債有主,給小賴子表了忠心,就能保住自己的眼珠,剩下頂多是被小賴子打一頓。
小賴子進了醫(yī)院后就沒了消息,仙女鎮(zhèn)的她們又議論開了,“小賴子這種人,眼睛是不銹鋼做的,別看打出血了,進了醫(yī)院醫(yī)生給安進去,自動就長上了?!?/p>
“我就說梁二是狠角色吧,這不,以一敵三還廢了小賴子一個眼睛,那要是一對一,梁二還不把小賴子分尸了?!?/p>
“等著吧,小賴子回來,是要找梁家算總賬的,梁大梁二加起來,估計會死人?!彼齻冞@議論讓老梁心里急出了血,他把梁二吊在樹上,用帶刺的荊條抽了個遍,梁二知道自己闖了禍,沒吭半句聲。抽完,老梁才知道小賴子的眼睛是小鋼珠廢的,他把梁二放下來,抱頭而哭。
老梁能怎么辦,剛料理完梁小武的攤子,又攤上了梁小斌,當年他給二子取名時,特意想讓長子陽剛一點,于是取名梁小武,老二就應(yīng)該文氣一點,一文一武才好光耀門楣,于是取名梁小斌。誰知道“一武”是有了,沒想到“一文”變成了“更武”。他在心里恨恨地罵著自己,“早知道老子當年就把你們兩個射在墻上”,他只是個種桃子的農(nóng)民,仙女峰上的桃樹這幾年也不見好長,只見桃花開的天真爛漫,卻不見結(jié)的桃子屁股滾圓。
梁小武嘴里叼著狗尾巴草,蹲在門口,瞥眼說了句公道話,“別打了,再打今年就不用考大學(xué)了,咱家老二可是校長欽定的仙女鎮(zhèn)狀元,您這擱古代,把狀元打成這樣,是要蹲大牢的。再說,小賴子再沒人收拾就要上天了,就當老二替我收拾了,老二,謝你替大哥受了罰哈?!蓖饷嬗腥烁吆袅盒”笕ゴ蚺_球,梁小武高聲應(yīng)了句,衣服披在肩上出去了。梁小武知道自己是什么料,眼下家里缺錢,他就輟學(xué)回家為老梁省點,每天打臺球。
沒錯,梁小武說得對,梁小斌可是仙女鎮(zhèn)公認的最有可能考上大學(xué)的人選,人送外號,狀元。除了梁小斌,孟心怡也有可能考上,可孟心怡心思不在學(xué)習(xí)上,當然誰也不知道這姑娘的心思在哪,除了喜歡花花草草,美妝海報,她便再沒其他愛好,不對,其實總結(jié)開來,她喜歡一切美的事物。這姑娘頭腦極為聰明,學(xué)習(xí)于她來說就是消遣,只要她想,她隨時可以讓成績高到令人咋舌,如果她饒無興致,也可以隨時讓成績低到塵埃。后來,這對最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學(xué)的金童玉女,竟都沒考上,倒是我這種一直籍籍無名的邊緣角色考上了湖南省的一所五星大學(xué),當然,我考了四次,算是高中重讀了一次,這里面發(fā)生的事,連命運本身也會嘆服自己的吊詭。
說起來,正是小賴子事件讓孟心怡徹底厭煩了仙女鎮(zhèn),確切地說是厭煩了仙女鎮(zhèn)的人。她想不明白,當初不就是因為自己在明星海報前看了一眼,覺得王祖賢的口紅好看,怎么能招來這么多事端。仙女鎮(zhèn)的她們都嚼著舌頭,“這丫頭美得像個仙女,仙女哪有不遭罪的?!边@點更讓她不能理解,仙女不仙女跟自己有屁關(guān)系,跟這群人更是有屁關(guān)系,整天糾扯來糾扯去,真讓她心累。她的理想生活就是,一個人生活在仙女鎮(zhèn),誰都別打擾,當然,如果可以的話,為了排遣寂寞,孟奇奇可以在仙女鎮(zhèn)的轄區(qū)偶爾出入,孟志遠和孟奇奇的小媽媽,如果可以,也別來打擾。為了徹底解決這個苦惱她的問題,她準備離開這里,而離開這里的方式只有考上大學(xué)。為此,她找來所有的學(xué)校資料進行研究,那個年頭仙女鎮(zhèn)還沒有電腦,大家只能在故紙堆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篩選了半個月,她選定了我后來去的那座大學(xué),的確,那座大學(xué)背靠青山,面接江水,與仙女鎮(zhèn)的風(fēng)光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確定了目標,這丫頭就開始抓住高考前的小半年一心一意地準備起來。
孟心怡實在是聰明,沒用三個月就把所有知識復(fù)習(xí)了個底朝天,胸有成竹。老師鼓勵她說,“小仙女,你這成績,現(xiàn)在都能去北大了?!蔽覀兊男∠膳軋远ā拔也挪蝗ナ裁幢贝?,我有自己心儀的學(xué)校,除了那,我哪都不去?!备呖冀Y(jié)束,孟心怡信心滿滿,已經(jīng)提前準備好了放榜時的雀躍心情。可結(jié)果出來時,還是沒能如愿,雖然考了仙女鎮(zhèn)高中的第一名,破天荒的刷破仙女鎮(zhèn)高中建校以來的所有記錄,但還是離重本線差了三分。一切讓人大跌眼鏡,她的其他成績高出天際,可英語才得了二十分,我們的仙女孟心怡素來不喜歡英語,一聽聽力就犯困,聽力放完后,她就睡了會,等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時間了,但她還是碾壓般地作完所有題目,最后匆匆交了卷。
成績出來后,她反思道,“我可能涂卡時信息填錯了?!彼膊灰詾橐猓蟛涣嗽賮硪淮巍C闲拟@次雖未實現(xiàn)她離開仙女鎮(zhèn)的宏愿,但經(jīng)此一試,她信心更熾,覺得就是玩到明年高考也能順利拿下。經(jīng)此一戰(zhàn),仙女鎮(zhèn)所有人對這個姑娘更是奉為傳奇。
你問我考得怎么樣?嗨,別提了,我,完全就是陪跑,近乎全校墊底的成績,連小菜頭都比我考得高出一分。那一瞬間,我的自尊心史無前例地受到刺激,說實話,我才不想離開仙女鎮(zhèn),可是我想證明我自己,證明我再差,也不能比小菜頭差。
而我們的狀元梁小斌說來更是遺憾,他根本就沒有參加高考,如果能順利考試,誰也說不好他能去哪所學(xué)校,說不定仙女鎮(zhèn)現(xiàn)在的驕傲就不是我了,而是梁小斌。我深有自知之明,和梁小斌比起來,我近乎一無是處。只是后來,我們兩個竟然奇跡般地成了同行,都走上了寫作這條路,當然,這也是后話。
在我看來,梁小斌的命運就是由小鋼珠扭改的,當然,小賴子的命運拐點也是小鋼珠所為,這個只會跟在小賴子屁股后面耀武揚威的小角色,竟有上帝之手的本領(lǐng),將仙女鎮(zhèn),這兩個人物的命運都推向了不可回轉(zhuǎn)的境地。當然,他自己的命運也好不到哪去,幾年之后,作為仙女鎮(zhèn)第一批進城務(wù)工的青壯勞力,在一次宵夜時死于械斗。說來可笑,小鋼珠那么膽小的人當時根本就沒敢參與最初的沖突,只是對方叫的人帶著砍刀再度追來時,他的同伙都跑了,只有他因為自恃沒有參與,依然在小攤上進食。對方來人撲了空,見還留了個繼續(xù)吃喝的,心想你們的人都跑了就你他媽還敢呆在這,以看不起他們?yōu)橛?,當然也有出于找個替罪之羊的考慮,一伙人對小鋼珠群起而攻之。架這種東西,只要一開打,就很難停下來,并且這種東西,很容易因為施暴的得意心理吸引更多人參與,等停下來時,小鋼珠已經(jīng)翻了眼,渾身稀軟,停了氣。小鋼珠沒有小眼珠裝死的機智,直接死了。
出于自保,小鋼珠想著一定要在小賴子回來之前摘掉梁小斌的眼球。本來,他想馬上行動的,可是當全鎮(zhèn)人都在期待著梁狀元在高考中一鳴驚人時,他決定在高考前一晚動手,小賴子可能會更滿意。這個蠢東西,沒做任何準備,揣著他那個蠢三節(jié)棍就出門了。也是梁小斌運氣不好,小鋼珠剛一出門就看到梁小斌上晚自習(xí)回來,正往家趕。他隨手在垃圾桶邊撿了個黑色塑料袋,躡手躡腳踮到梁小斌身后,一把蒙上去,梁小斌死命掙扎,小鋼珠卻發(fā)現(xiàn)無處下手,因為套上塑料袋就找不到眼睛了。梁小斌沒帶自己的棒球棒,小鋼珠自知得抓住機會,摘不了眼珠,要個半條命也行,于是掄起三節(jié)棍使勁往梁小斌頭上照顧,沒幾下,梁小斌就站不穩(wěn)了。小鋼珠一時心虛,心想,小賴子不好惹,梁小斌更不好惹,這要被梁小斌以后報復(fù),他也撐不住,于是放棄摘梁小斌的眼球,只想著不讓梁小斌明天考試。于是掄起三節(jié)棍就往梁小斌腳踝上砸去,小鋼珠仿佛看見火星四射,仿佛聽見鋼鐵碰撞鋼鐵,沒幾下,血就洇了出來。為了保險,小鋼珠又在腳踝上踩了幾腳,聽到咔嚓一絲斷裂聲,他才停了下來。小鋼珠把梁小斌的書包騰空,套在梁小斌頭上,一切妥當,他這才放心地摸著黑暗的墻壁,失神跑了。
建筑隊
打了半個月臺球,梁小武就膩煩了,仙女鎮(zhèn)上的青年現(xiàn)在都圍攏著他,這種帶頭大哥的榮耀讓他一時還不習(xí)慣??匆娖飘a(chǎn)老梁的愁眉苦臉,梁小武心里一時也煩擾起來,決定停止游手好閑,找個營生干干,而組建筑隊這件事,就是他在給那些哥們吹城里扛水泥的經(jīng)歷時一拍腦門想出來的。
臨近高考前,為了讓學(xué)校本就難堪的高考成績看上去不那么慘不忍睹,仙女高中會清理一批學(xué)生,勸退棄考。梁小武的兄弟們沒等學(xué)校的勸退名單出來就紛紛回撤,在他們看來,上不上學(xué)無所謂,面子不能丟了。他們用胳肢窩夾著幾本書回家,上了幾年學(xué),胳肢窩就是書包,夾著書去,又夾著書回來。哥幾個整天圍著臺球桌狂歡,聽梁小武講鎮(zhèn)外奇聞,球桌上臺球電打了一般飛馳,大家電打了般嬉笑怒罵,場面其樂融融,讓小眼珠、小菜頭這些小賴子的死忠也忍不住加入進來,都是孩子,大家誰也躲不了貪玩的天性,還不是哪熱鬧湊哪玩。
梁小武也不記仇,在小眼珠胸前擂了一拳,“你他媽嚇死哥們了,幸虧沒死在醫(yī)院,不然這會我都不能給你們吹牛逼了?!毙⊙壑橐残α恕昂?,別說,你他媽下手真黑?!薄叭ツ愕?,回去怪你媽去,給你生的頭不經(jīng)掄?!眱蓚€人在臺球場上打了三場臺球,完事醉了場酒,相擁哭了會,就成了好朋友。小菜頭更沒原則,梁小武給他點了根煙,他就剛忙改口叫梁小武“大哥”,梁小武抬腳輕踢在小菜頭小腿上,“啥大哥,我才不興這個,叫小武哥?!毙〔祟^啄木鳥一樣點頭直叫,“小武哥,小武哥?!辈[著眼,狠狠咂了口煙,又叫“小武哥,小武哥,小武哥?!?/p>
“人小武哥就是人中龍鳳?!边@是小眼珠和小菜頭后來私下里說得最多的話。
小鋼珠呢?梁小斌被他收拾后,還沒等梁小武查出是誰,那家伙就不打自招地背著行李去廣州打工去了。小眼珠給梁小武說,“小武哥,要知道咱家梁二是小鋼珠辦的,不用你動手,你那U型鎖交給我,我掄死他?!毙〔祟^補充道,“對,也算我一個,眼珠哥掄前,我菜頭掄后。”
這群人聽說要組建施工隊,就像小孩搶糖一樣紛紛響應(yīng)加入,在他們看來,蓋房子,多好玩的事啊。小賴子就是踩著施工隊組建大禮的鞭炮聲回來的,他在人群中停了下來,眼睛里混雜著復(fù)雜的情緒,恐懼,憤恨,不甘,失落。他的左眼煥然一新,可是眼珠在眼眶里變成一條死魚,透露出一股僵化的絕望。他死死盯著那群人,死死盯著小菜頭、小鋼珠。梁小武笑著招呼了聲,“賴子,回來了啊,晚上來吃酒啊?!毙≠囎用鏌o表情,也不答話,也不離開,釘在原地,盯著他們,仿佛想要用眼神掐死他們。小菜頭、小鋼珠埋身在人群深處,臉上的笑不自然,萎著眼神,盡量避開小賴子的追目。
梁小斌在小賴子回來之前就已近離開了仙女鎮(zhèn),參軍去了。錯失高考的他一度陷入絕望之中,原本可以來年再戰(zhàn),可破產(chǎn)的父親讓他明白自己闖的禍,責(zé)任得自己承擔。當兵雖然辛苦,可每個月部隊會給家里一些補貼,縱使杯水車薪,總也聊勝于無。而大哥梁小武在臺球室的整天廝混也讓他徹底下定決心,這個家大哥靠不住,看來只能靠他了。他是心里滿含著感激踏上征兵車的,感激在征兵體檢前他的腿傷恢復(fù)如初,感激自己能去北京當兵,首都的軍隊肯定吃喝不愁,聽說還能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感激父親,感激仙女鎮(zhèn),也感激遙遠而又陌生的孟心怡。
梁小斌在軍隊表現(xiàn)十分突出,因為頗有些文化功底,沒多久他就當上了班長,后來,因為樣樣訓(xùn)練優(yōu)秀,成功晉升為士官,他喜歡軍營,也喜歡北京,他想留在這里,他不想再回仙女鎮(zhèn),可就在去留北京的關(guān)鍵時期,他在一次訓(xùn)練中,用力過猛,腳踝受傷,被診斷為腳踝骨壞死,舊傷所致,左腳失能,成了殘廢。這樣,他被調(diào)到了圖書館,等待服役期滿復(fù)員回家。在圖書館,他憤恨著一切,尤為恨小鋼珠,也尤為恨仙女鎮(zhèn),對小鋼珠的恨可以理解,對仙女鎮(zhèn)的恨卻不可捉摸,但尤為強烈。待了一年,梁小斌每天除了看書,就是看書,把自己看成了一本書,一本只屬于梁小斌的書,他在書中沒找到黃金,也沒找到顏如玉,但是找到了平靜。他探破自己命運軌跡的注腳,深知這一切都是他的宿命,既無可替代,也無可逃避。在書中,他也找回年少時對文學(xué)的熱愛,用簡單的文字勾勒著飽含情感的詩歌,有幾首竟還發(fā)在了北京的《詩刊》上,就在他快要離開軍營之時,命運之光終于從烏云中擠出嫩芽,照在他清癯孤怨的身上,因為發(fā)表的作品,他被借調(diào)到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繼續(xù)深造,從另一條路,圓了他的留京之夢,而他也找到了一個新夢,那就是寫作。
梁小武也不知自己竟做了這么一個高屋建瓴的決策,可以說是他日后不斷壯大興盛的建筑事業(yè)真正打開了仙女鎮(zhèn)腐老的大門,將仙女鎮(zhèn)帶出山坳,將山外的文明和財富帶進仙女鎮(zhèn)。他的建筑隊成了仙女鎮(zhèn)這座沉睡千年的“天外之城”在現(xiàn)代社會加速飛行的不竭動力。多年以后,梁小武的建筑隊發(fā)展成整個地區(qū)最大的地產(chǎn)公司,世外桃源仙女鎮(zhèn)也不復(fù)存在,美麗仙女鎮(zhèn)的災(zāi)難也最終來臨,當然,這些,也都是后話。
九十年代的中國,四處大興土木,而仙女鎮(zhèn)還延續(xù)著幾百年來田園村野的建筑風(fēng)貌,即使仙女峰已經(jīng)吃掉了大多數(shù)大風(fēng),但蝸居山坳的仙女鎮(zhèn)建筑還是經(jīng)常被風(fēng)摧枯拉朽地推倒,傷亡時常有之,更別說雨季山洪了,就像女性生理期一樣,每年夏季,仙女鎮(zhèn)都會面臨一次陣痛。梁小武的建筑隊幫大家解決了這個問題,各種新式的民居建筑拔地而起,而互相攀比的心理習(xí)性讓鎮(zhèn)上居民一改之前的散漫慵懶習(xí)性,大家努力掙錢,掙錢蓋屋,蓋屋之后,繼續(xù)掙錢,繼續(xù)蓋屋,搶占著仙女鎮(zhèn)的風(fēng)景資源,在自家地里私蓋別墅,待價而沽。就這樣,死氣沉沉的仙女鎮(zhèn)被建筑隊和金錢推向了狂熱的興盛和發(fā)展,仙女鎮(zhèn)的“她們”們也再沒有時間咬舌扯淡,而是忙著各種投資置產(chǎn)。梁小武也因此一躍成為仙女鎮(zhèn)首富,成為后來遠近聞名的富商。
看著梁小武的建筑隊日益壯大,小賴子心中愈加憤恨,可是他的憤恨沒有小菜頭、小眼珠等一眾兄弟的支撐,就只能是泄了氣的皮球,蔫巴褶皺,砸在地上也彈不起來。梁小武的第一單生意干完后,收益不錯,所有哥們也都掙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雖然都是櫛風(fēng)沐雨、披星戴月掙來的,可是第一次揮霍著自己掙來的錢,讓他們感到美妙、微妙、奧妙、曼妙,總之就是不可言說的各種妙。
梁小武宴請四方,兄弟們情緒高漲,仙女鎮(zhèn)的年輕人不管是不是建筑隊的都被請來,連孟心怡都去了,當然,吃,少不了孟奇奇。我們的孟奇奇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了初中,出落成一個乖巧、可愛、漂亮的小姑娘了。仙女鎮(zhèn)的她們說,“孟奇奇這小妮子不得了,將來一定出落地比孟心怡還漂亮。”當然,小賴子也被邀請,梁小武親自登門,先是寒暄,再是賠罪,小眼珠、小菜頭也來了,歡歡喜喜地簇擁著,應(yīng)和著,“賴哥,走吧,喝酒吶,就差你了,咱哥幾個好久都沒聊過了?!毙≠囎幽樕纤菩Ψ切Φ匦χ?,張開手一個送客的姿勢,說道,“你們先去,我換個衣服就來?!本驮诹盒∥湟恍腥顺鲩T時,小菜頭打開電筒照路,往前沒走幾步,又把目光和燈光一起動情地落在小賴子臉上,“賴哥,都等你呢,快來哈?!毙≠囎拥淖笱矍蜷W爍著夜光,雖一閃而過,但眾人都僵住了,空氣凝固,大家一臉的尷尬。小賴子從門后抄起鐵鍬追了出去,“滾,都他媽滾?!毙≠囎幼烦龊眠h,梁小武跑得有點走神。
小菜頭道,“看來我媽說的是真的,賴哥還真安了個狗眼睛。”
穿著西裝的梁小武在小菜頭屁股上踢了一腳,踢出了火星的味道,“說啥呢?我他媽就看不慣你這種嘴臉?!?/p>
狗的眼珠
逝川繞著仙女峰前行,流轉(zhuǎn),像一個電臺旋鈕的開關(guān),將仙女峰的季節(jié)調(diào)到了春天,旋鈕再來回微調(diào),氣溫經(jīng)過一陣上下起伏,穩(wěn)了下來,桃花就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煦風(fēng)撫來,花雨紛飛,落在逝川,變成一群粉色的小魚,靜靜隨著時間向遠方游去。
仙女孟心怡正是被此景吸引,戀上了桃花,往年也有此般景致,可往年卻沒有她今年此般年齡,捉摸難定,她就是今年尤愛桃花。從山上折了幾枝,桃花花蕊帶羞,還含著幾滴新落的春露,孟心怡小心翼翼,滿面春風(fēng),穩(wěn)著腳步,悉心呵護,像邀請一群晶瑩剔透的精靈,想著盡量把這些露也能帶回家。窗臺上擺了一排汽水瓶,注入泉水,水位高低不同,孟心怡將長短不一的桃花逐個插入,用筷子敲在瓶身上,音調(diào)起伏,賞心悅目,閉著眼細嗅,那音調(diào)仿佛帶上了桃花的味道。
花季即臨,養(yǎng)蜂人孟志遠將再一次出遠門,臨出門前他犯錯般扭捏地向孟心怡叮囑著,“心怡,今年爸挑個好地方放蜂,多掙點錢回來,給你攢夠去城里念大學(xué)的學(xué)費?!泵闲拟膛芭_上的桃花,精致的鼻尖輕輕靠近,閉著眼睛,嗅了好久才回了養(yǎng)蜂人孟志遠個“嗯?!毙寢屪哌^來,拉著孟心怡的手,“出落得我都不敢跟你出門了,出去了,一準被別人說咱倆是姐妹?!泵闲拟鶈芰司洌澳氵@不是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小媽媽一層一層地萎了臉上的笑,空摩挲著雙手,幫著孟志遠收拾東西。好幾只蜂落在孟心怡的桃花上,孟心怡甩甩手,把蜂趕開了。
孟志遠也不知還應(yīng)說些什么,只是把一疊票子擱在桌上,給孟心怡再囑咐了句,“家里,就麻煩你費心了?!毙寢屧诿掀嫫孀竽樣H了一口,右臉親了一口,臨走,在臉上又親一遍。“想小媽媽了,就搖你的硬幣罐?!泵掀嫫婵薜乩婊◣в辏膊徽橙?,抱著孟心怡的胳膊,注目著小媽媽和孟志遠消失在仙女峰深處。
只有孟心怡和孟奇奇兩人的家里,顯得自由、疏落,像是仙女鎮(zhèn)中的仙女鎮(zhèn)。孟心怡任著性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孟奇奇也跟著姐姐的性子,纏著姐姐玩。孟心怡現(xiàn)在才沒時間跟她玩,桃花謝后,第二年的高考馬上就來了,孟心怡吸取了上次的經(jīng)驗教訓(xùn),這次嚴肅認真多了,早一個月前就把所有書堆在桌上,這些知識雖然心中雖已爛熟,但還是忍不住又翻了一遍。在翻這遍書時,時間仿佛加快了,書還沒翻完,高考就要在明天開始了。
這天,為了超常發(fā)揮,孟心怡特意涂上了口紅,就是她從梁小武那買來的那只,也就是被孟奇奇偷走的那只。孟心怡輕裝上陣,颯爽英姿,渾身散發(fā)著自信和輕松。第一天考試剛結(jié)束,她難得地跳著小步,唱著輕歌往家趕,唇齒翕合,歌聲被口紅染上淡紅的快樂。樓道轉(zhuǎn)角,孟心怡和黃頭發(fā)撞了個滿懷,黃頭發(fā)停下,盯著孟心怡看了看,怒而不說,撇開孟心怡就走遠了。孟心怡一愣,這可不像黃頭發(fā)爭強好勝的風(fēng)格。黃頭發(fā)在遠處停住,轉(zhuǎn)身對孟心怡一笑,“小仙女,有你哭的時候?!边@句話攪了孟心怡的好心情,可她對著小鏡子補了補妝,心情又恢復(fù)如初。
第二天,孟心怡的好狀態(tài)繼續(xù)延續(xù),以千軍難擋之勢在試卷上狂轟濫炸,到了下午,最后一門進展地也異常順利,孟心怡緊了緊酣暢的心情,叮囑自己務(wù)必不可松懈大意,為此,她將試卷檢查了三遍。抬眼一看,離考試結(jié)束還有二十分鐘,孟心怡提前釋放了心中的金絲雀,無聲地四處高歌。突然,老師停在她身旁,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孟心怡一臉詫異,不明所以,手在椅子上卻觸到了一個東西,低頭一看,是一本翻開的知識點速查小手冊,巴掌大小,躺在椅上,她驚詫地望著手冊,手冊也仿佛一臉委屈眼巴巴地盯著她。手冊的確是她的,上面還寫著她的名字,可早上復(fù)習(xí)完她明明放在了教室外的窗臺上。這個從校外調(diào)來的監(jiān)考老師,無聲地抽走了孟心怡的試卷,將小冊子也揣進口袋,板著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地在孟心怡身上割來割去。孟心怡想要吵,想要鬧,想要大喊大叫,想要辯解,還想要打人,可是她只是站在座位上,靜靜地顫抖,她在座位上四處轉(zhuǎn)身,想要找人替她證明,可教室已經(jīng)空了,只有坐在她后面的黃頭發(fā)歪著嘴角盯著她。她上手就撕就扯,可從沒打過架的孟心怡一把就被黃頭發(fā)推翻在地,腰磕到桌子,身子直不起來?!芭率裁矗髂暝賮韱h,反正我只考這一次,明年,你就碰不到我了?!秉S頭發(fā)學(xué)著孟心怡昨天的歡喜勁蹦蹦跳跳地出了教室。
那年頭,沒有攝像頭,我們的仙女孟心怡只能落榜。這次落榜,還伴隨著風(fēng)言風(fēng)語,“這丫頭想考上想瘋了吧,聽坐在她后面的黃頭發(fā)說‘門門抄,怪不得去年能刷記錄,原來是沒被逮住?!泵闲拟砩瞎逃械睦浒梁偷ㄒ驗檫@件事而逐漸消解,她并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流言一貫于她來說都只是雨后輕霧,你不予理睬,太陽自會帶走它們,讓孟心怡沒法接受的是黃頭發(fā)這種沒有來由的玩笑和報復(fù),縱使前面有過齟齬,但也不至于在高考這件事上給她使絆。如此出格的報復(fù)讓孟心怡只想手抄一把刀去找黃頭發(fā),她找來一把刀,握在手上,錚錚作響,在空中一團揮舞,把空氣割成破碎而透明的條絮,在陽光下無聲浮沉追逐。孟心怡用力過猛,刀脫了手,刀刃的毒牙分不清敵我一口下去把孟心怡的手背嚙了一條縫,疼痛在傷口上慢慢流淌,這流淌是紅色的,這流淌的紅色一時泄了她的憤怒,讓她心中只有癟了氣的悲傷?!拔疫@是什么命?誰能給我說清楚?!?/p>
不到半年時間,梁小武的建筑隊已經(jīng)壯大了一倍,不僅攏闊了仙女鎮(zhèn)的一眾青年,還吸引了外鎮(zhèn)有頭有臉的青年一同加入。建筑隊管理粗放,儼然成了一個大幫派,而梁小武就是所謂的“總舵主”,大家有酒同喝,有肉同吃,有錢呢,那就同花,這些人在仙女鎮(zhèn)最早實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梁小武和小菜頭、小眼珠一同買了仙女鎮(zhèn)的第一批摩托車,三個人買的車一模一樣,都是本田,也不分你我,拉雜著騎,等于一個人擁有了三輛車。沒買車的都蹭著騎,最后,這三輛車變成了仙女鎮(zhèn)的共享摩托。
建筑隊日漸興盛,只有小賴子整天形單影只地四處閑逛,因為安了一只狗眼,已沒人愿意和他往來,就連小孩子看見他都往他身上扔石子。一次,氣憤不過,他教訓(xùn)了一個孩子,最后被那孩子的哥哥帶了一伙人教訓(xùn)了一頓,腿打了半折,出門一瘸一拐。在大家看來,他此前身上的陰鷙,狠譎已被臉上的狗眼屠戮一盡,現(xiàn)在,加上又瘸了一條腿,仙女鎮(zhèn)更是沒有人再把他當人物看待,小賴子從一個小惡霸變成了人見人欺的軟面瓜。連小菜頭現(xiàn)在見了小賴子都不叫賴哥了,直接坐在摩托車上,露著被煙熏黑的板牙,臉上的墨鏡對小賴子頤指氣使,“賴子,有火嗎?”小賴子沒有搭理,小菜頭就飛起摩托,從小賴子身后一腳橫踹,加大油門,遠遠跑開,回頭對著躺在地上的小賴子,“咦,你追不上我?!?/p>
小眼珠對小賴子還算恭敬,畢竟小賴子當初待小眼珠也相當不薄,自己是一把手,小眼珠就是二當家。細算起來,而今,小眼珠成了小賴子在仙女鎮(zhèn)還算是朋友的唯一朋友。一次,小菜頭在路上看見小賴子跛著腳,便想捎小賴子一程,小賴子死命反抗,小眼珠就死命賠著笑把小賴子往車上拖。
他們在崎嶇的仙女峰上盤山而行,摩托車在路上留下一掬掬墨黑的頓號,小眼珠說“賴哥,梁小武也想叫你去建筑隊,說咱整個仙女鎮(zhèn)就差你了,你不去,別人還以為他嫌棄你,影響咱仙女鎮(zhèn)鄉(xiāng)風(fēng)建設(shè)。”小賴子急了眼,“你他媽這是當說客來了?!毙⊙壑榭s了脖子消了聲,小賴子這一刻又找回了那個小賴子的感覺,他繼續(xù)道,“他梁小武別能,我的建筑隊馬上也就起來,珠兒,到時候你還來給咱當二當家?!毙⊙壑闆]說什么,小賴子看見后視鏡里的小眼珠抿著嘴笑了。
“你他媽不信?!?/p>
“我信,可是我當不了二當家,小武哥那邊離不開我?!?/p>
“這么說,連你也不給我面子。”
“我給,我盡量說服小武哥給你當二當家啊?!毙⊙壑楸镏男€是破了口,“你坐穩(wěn)了啊,我踩油門了”。小賴子抓緊小眼珠的衣服,瞥著腳下的懸崖,滿臉緊張。
到了鎮(zhèn)上,下了車,小賴子憋了一路的氣沒忍住還是炸了起來,他一腳踹倒小眼珠的摩托,自己也歪身倒了。
“我他媽不服,憑什么?!?/p>
小眼珠從壓著自己的摩托車下鉆了出來,撿起地上斷了的后視鏡,騎在小賴子身上,一通照顧。
“你他媽幾斤幾兩,你給我倒說說,你不服什么?”
小賴子沒想到小眼珠也會有一天騎在自己身上,一時搜腸刮肚,竟找不出小眼珠質(zhì)問的答案。
“你還想組建筑隊,行,你組啊,你要是能組起來,我整天給你擦屁股都行。”小眼珠把后視鏡的鏡面在小賴子臉上扇了幾下,啪啪啪,停下,把鏡子拉開一些距離,對著小賴子,“看看,看看,就你這慫樣,你還想怎樣?”
小眼珠站了起來,將后視鏡摔在小賴子身上,撣下身上的土。
“真他媽晦氣,你說我理你干什么,你個窮鬼,連我的摩托都修不起,還得我自己掏錢?!?/p>
小眼珠踩了幾下摩托車,都沒發(fā)著。氣憤地在小賴子身上又踩了幾腳?!八麐尰逇獾嚼牙鸭伊恕!?/p>
小賴子跛著腳,無力還手,用眼神一口一口地咬著小眼珠。
小眼珠推著摩托車在大霧里走了兩步,回過頭,“看什么看,狗眼?!?/p>
小賴子一腔的壓抑和怨恨在天空和胸膛爆炸,他砸碎后視鏡,捏著碎玻璃渣子就往小眼珠身上撲,小眼珠亂聲嘻哈,笑著推著摩托車在大霧中提步快奔,一邊奔還一邊停下來等等,霧氣里傳著小眼珠的歡聲笑語,“來啊,來啊,我在這等你”那笑聲像閃電,興奮中透著扭曲。
玻璃碴在小賴子手里子彈一樣混著新鮮的血肉旋扭,碰撞,小賴子眼睛充血,無處發(fā)泄,他感謝他的手愿意給他這種凜冽清澈的痛。
暮春殘碎,大霧紛飛,人總免不了在這個時令感時傷懷,小賴子形只影單地四處環(huán)視,霧氣緊緊裹著他,讓他透不過氣。有腳步靠近,小賴子定睛,是孟心怡。低頭前行的孟心怡猛然撞見小賴子,一驚,頓了步,但沒喊,幽怨地看了眼小賴子的手,一言不發(fā)繼續(xù)前行,消失在霧中,朝鎮(zhèn)子盡頭的小廟走去。小賴子渾身抖地更厲害了,他扔掉手中的玻璃碴,往家的方向挪去,走了幾步,充血的眼睛仿佛回味過來什么,猛然折身,朝小廟的方向壓身刺去,彌散不開的大霧被他消瘦的身子割開縫,絲絲縷縷流著血。
風(fēng)車,尾聲兼鳥聲
我們仙女鎮(zhèn)的孟心怡死了,死于難產(chǎn)。
這個消息核彈般落在仙女鎮(zhèn),仙女鎮(zhèn)的她們張大嘴,嘴里藏著一個個小小的黑洞和錐心的疼惜。
“咱們咋就一個都沒看出來,咋能懷上了?”
“算起來,我都有大半年沒見過這丫頭了。”
“聽說孩子搶救了過來,是個女孩?!?/p>
“這下,孟志遠估計心塌了。別說孟志遠了,你能受得了?你能?那可是咱整個仙女鎮(zhèn)的仙女啊?!?/p>
“孟奇奇這傻姑娘,咋跟個傻狍子似得,啥也沒看出來?!?/p>
“她個生瓜蛋子懂個啥,就是孟心怡也是個生瓜蛋子?!?/p>
“孩子爸誰呢?”
“沒爹沒娘的孩子,誰照管呢?這孩子,孟志遠肯定不會留下,他就是個野人,連現(xiàn)在都還吃奶的孟奇奇他都不管(孟奇奇直到現(xiàn)在還有喝羊奶的習(xí)慣),更別說這個小奶包了。”
孟心怡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快沒氣了,人虛浮在血泊上,手護著腹部,痙攣,抽搐。孟奇奇一進門,尖叫聲刺破了天,愣了好久,才想起喊人。大家手腳亂了位置把孟心怡往擔架上抬,沒人清楚這是怎么回事,都是大半年沒見這丫頭了。衛(wèi)生院的老中醫(yī)接了人,拉開被單,他匆匆瞥了眼,就戴起手套,指揮眾人先出去。他以半百的年齡,老花的眼睛重新抄起幾近生銹的手術(shù)刀,剪刀刺入,從一個小口咬住,下伸,順著肚皮急急行過,血流如注,那張皸皺的小臉露出來時,早被折磨地一臉憂郁和疲憊,連哭都舍不得用勁。老中醫(yī)嘴上顫抖著,臉上蒙著心疼“這孩子還是個少女,這他媽哪個雜種造的孽。這可讓老孟怎么活?!边€沒等老中醫(yī)縫上傷口,孟心怡的手已經(jīng)垂了下去,她始終未哭也未叫,心如死灰,嘴里喃喃著“命,命……”
后來,大家從孟奇奇嘴里零星了解到一些真相。她說姐姐孟心怡四個月前,開始絕食,整天上躥下跳,瘋狂跳繩,又經(jīng)常從高處一躍而下,如此反復(fù),此外,她的飯量極小,卻發(fā)福得不像樣子。她也曾問姐姐這是怎么了,姐姐摸著她的臉,一臉憂傷,“姐,在減肥。別給外人說出去,更不許說給孟志遠,姐不想讓外人看見姐這個樣子?!泵掀嫫嬷烂缹γ闲拟囊饬x,她使勁地點著頭。再后來,孟心怡發(fā)福的更厲害了,孟奇奇曾看見孟心怡拿著一根木棍氣急敗壞地往肚子上掄,孟奇奇一臉心疼地勸,“姐,你這是怎么了,你這樣打,肥肉也打不下來啊。”孟心怡抱著孟奇奇哭,不住地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我到底錯在了哪里?”孟奇奇抱著孟心怡,撫弄著孟心怡秀美的長發(fā),“姐姐,你做錯什么?你是我最好的姐姐?!备呖记跋?,孟心怡使勁往肚子上纏布條,纏到呼吸不了,孟心怡就這樣挪著沉重的步子,披著頭發(fā),遮著眼睛,參加完高考。成績出來時,她已幾乎不愿活動,臥床不起,這次,她的分數(shù)是真的高出了天際,孟心怡托孟奇奇代自己去學(xué)校找老師填了志愿,志愿填完的第二天,慘劇就發(fā)生了。
再后來,我在第四年高考備考時,把孟心怡的參考書借來用,在一本書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夾著的紙,紙上寫了幾行字,字跡清秀憂郁,有幾處字跡褶皺變糊,我想了想,應(yīng)該是為孟心怡的眼淚所打濕。那些話前言不搭后語,大多是關(guān)乎對身后的思索,對未來的暢想,讓人讀后,遽然心痛,慨嘆命運無常,亦可惜為什么上帝之手一定要帶走孟心怡,而不是別人?!半x開仙女鎮(zhèn),我要帶走春天?!薄皳?jù)說那個地方比仙女鎮(zhèn)還美,希望沒有一個人讓我熟識?!薄拔殷w內(nèi)的你,我有時恨你,我有時恨我自己。”“人生無常,去來無跡?!薄吧履?,我就會離開你,別怪我,我又該去怪誰,我要去遠方找那個更好的孟心怡?!薄@張紙,后來我一直珍藏著,夾在厚重的《辭?!防锩妫瑢ⅰ掇o?!窔w置在書架的頂層,仿佛這樣,孟心怡就住在了我的書中。這件事,我沒給任何人說,那是我和孟心怡之間的秘密,我憑借著這幾句零散的字句時時刻刻吊念著她,她通過這種方式,久居于我的心中,成為我心中時常盤桓捉摸難定的痛,這痛是我和孟心怡唯一的交集。
孟心怡的葬禮,仙女鎮(zhèn)所有人都去了。梁小武帶領(lǐng)所有的仙女鎮(zhèn)青年,抬著孟心怡的棺木,表情凝重,有好幾個小青年淚眼婆娑,可能,孟心怡一直都是他們夢中的那個人。其他人跟在棺木后面,隊伍蜿蜒而靜穆,像是獻祭仙女回歸天堂。天空陰云蔽日,野風(fēng)四起,每個人的臉都被風(fēng)揉地異常憔悴。
孟志遠是在孟心怡出事之后才回來的,新生的嬰兒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哭,孟志遠癱在地上,一臉蠟黃,渾身顫抖,他對床上的女嬰充滿怒火,恨恨的眼神不住抽打著女嬰稚嫩的皮膚。他不忍心看女兒入土,待日落時,他才提著一盞接魂的紅燈籠往墳田走去,一路上,孟志遠渾身的零件叮叮當當,搖搖晃晃,提著的燈籠,如暮色血紅,泣血般傷感,他手里還抱著一捧在來的路上采的野花。靠近墳堆時,孟志遠貓著眼神,好像看見墳前跪著一個人影,疾步靠近,卻空寂無物,地上有殘碎的白酒瓶子和滴滴黏稠的血滴。
一直忍著的孟志遠這才把憋在體內(nèi)的哭聲一股腦釋放出來,“心呀,爸來接你了,咱回家吧?!?/p>
“你為啥不給爸說?!币粋€凌厲的耳光落在孟志遠臉上,再一個,又一個,凌厲成倍增長?!拔疫@蠢東西,跑的天南海北,讓你怎么跟我說?!泵现具h頭磕在玻璃碴上,泣至無聲。
“心呀,你要怪爸,晚上就到爸夢里來,爸隨你打,有啥苦衷都朝爸發(fā)泄,可別帶到那邊去?!?/p>
“心呀,給天上那邊說說,下輩子,別來仙女鎮(zhèn)了,就好好待在天上。這輩子,爸沒照顧好你,我何德何能,讓你這個仙女,當初落在我家?!?/p>
“心呀,回家吧,跟爸回去再看看你妹妹,再看看那個女娃娃,回去看看,這輩子的事也好在孟婆那都勾銷了,就回天上好好當仙女吧?!?/p>
孟志遠提著燈籠,幾只火紅色的流螢繞著燈籠在空中追逐,跟著孟志遠的腳步一上一下往家的方向蹁躚而去,像孟心怡難得的微笑的眼神。
孟志遠報了警,警察備了案后,這件事便再也沒有后續(xù)。至于這個女嬰該怎么處置,的確讓孟志遠犯了難,他打心底恨這個女嬰,這女嬰于他來說就是兇手對他的嘲諷,有形嘲諷:“我的種就在你面前,你卻不能拿我怎樣。”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照養(yǎng)這個嬰兒,雖然,某一時刻,他也心疼,心疼這女嬰不就是心怡的縮影,可是這心疼是短暫的,表層的,壓制不住他心底那股擘天劈地的憤恨。一直再未生育的小媽媽倒樂得一起照料孟奇奇和小嬰兒,孟志遠拔掉小嬰兒的奶嘴,對小媽媽恨了句,“你想啥呢?”
最后,小嬰兒落在了小賴子手里,誰也沒想到小賴子這個已經(jīng)近乎被大家遺忘的角色會收養(yǎng)這個小嬰兒。他的理由無可挑剔,“孟叔,如果您信得過我,我愿意奶這個小嬰兒,您看,我這瞎了的眼,瘸了的腿,這輩子也不好再娶別家姑娘禍害人家了,有了咱家這小嬰兒給我做個伴,我這一生也就有個依靠了?!毖援?,小賴子雙手遞給孟志遠一張卡?!斑@是我家所有的積蓄,本來娶媳婦用的,現(xiàn)在用不到了,就全部孝敬您吧。”孟志遠狐疑地看了眼小賴子,問了句,“你手腕上的傷口怎么回事?”小賴子慌了神,好久才接上話頭“這不是,前幾年覺得活不下去了嗎,現(xiàn)在這小嬰兒要跟了我,也就成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泵现具h從床上抱起小嬰兒放在小賴子懷里,小賴子滿足,小心,受寵若驚,接過小嬰兒,眼淚倏地滑了下來,滿嘴回著感謝,滿臉回著笑容,滿心回著感激。“你個大男人怎么養(yǎng)活這小嬰兒?”孟志遠問?!笆澹判?,我保證讓她是咱仙女鎮(zhèn)最幸福的小仙女。”孟志遠不愿多說,把卡塞還給小賴子。“你能奶好她,就成了,我也算對我家心怡一個交代。”
“叔,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咱這小嬰兒能不能跟著您姓,我這瞎眼瘸子的賴姓不配搭上咱這小嬰兒的名?!?/p>
“姓不姓孟,隨你,仙女鎮(zhèn)又不我孟志遠一人姓孟。”
“哎,我懂您意思?!毙≠囎哟曛p手,心中的激動已溢于言表,渾身顫抖著,把小嬰兒先擱在桌上,伏倒在地,給孟志遠連連磕頭,磕罷,小心呵護著嬰兒,倒退著出了孟家大門。
回去的路上,小家伙瞪著金絲雀一樣俏皮的眼睛,對著小賴子吹著奶泡。小賴子的罪感越發(fā)深重,他對著小家伙掏著心窩,“小仙女,我不是你爸爸,我該去那邊以死謝罪,可是我死了,孟心怡的名聲就徹底毀在我身上了?!?/p>
“小仙女,你放心,我不會賴在世上太久,等把你撫養(yǎng)成人了,我就去那邊謝罪。小仙女,你是無辜的,孟心怡也是無辜的,只有我一個人該死?!?/p>
“小仙女,你快快長大吧,我的罪太重,茍活一天就重一倍?!毙≠囎右呀?jīng)蛻掉了小賴子,蛻殼之后的小賴子成了原初的他,賴秉忠。
時間的齒輪繼續(xù)嚴絲合縫地往前咬去,孟心怡很快就在大家的記憶里淡淡消隱。大家心里此時只有發(fā)財、置產(chǎn)、買地、享受和攀比。第四年高考,我終于考上了我想去的哪所大學(xué),上了大學(xué),我才意識到仙女鎮(zhèn)猶如海上孤島,而外面,才是真正的人間。在大學(xué),我把時間一份掰成九份用在學(xué)習(xí)我之前所未接觸的世界和知識上,最后,像我這種高考考了四年的人竟然能以全級最優(yōu)的成績留校做了輔導(dǎo)員,留在了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個曾經(jīng)被孟心怡魂牽夢繞的理想大學(xué)。而我也是在多年之后整理學(xué)院的學(xué)生檔案時才知道,如果不發(fā)生那些意外,孟心怡就成了我的學(xué)姐,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仙女鎮(zhèn),而我們也將會在同一所大學(xué),同一個學(xué)院,同一個專業(yè)學(xué)習(xí),可時空在那里分叉,我們也就此別過了。那個時候,即將生產(chǎn)的孟心怡還是用自己的辦法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她根本不是抄襲,她也根本不需要抄襲,她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是命運不愿聽從她的安排,在最后希望降臨之際,把她推下了暗無天日的深淵。
幾年之后,我們當初那些懵懂而混沌的少年都已成家立業(yè)。梁小武成了仙女鎮(zhèn)首屈一指的地產(chǎn)大亨,小菜頭、小眼珠也都雞犬升天成了股東,手上大哥大,腳下桑塔納,派頭比縣長還大。梁小斌成了軍區(qū)詩人,成了以鞭撻仙女鎮(zhèn)而赫赫有名的知名作家。我在大學(xué),繼續(xù)做著后勤。
就在今年過年,一個細雪紛沓的早上,我們幾個人相遇在了小賴子的早餐攤上,起初大家都沒注意,還是小菜頭一咋呼,我們才把桌子拼在一起。如今,大家早已褪去當年的青澀和親密,多年的距離讓大家的寒暄透著一種手工制造的人情味。小賴子忙前忙后招呼著大家,他女兒跟在后面,嘴呵著白氣,戴著兔兒帽,像個小精靈,玩鬧著搗亂。小賴子腿瘸地更重了,背也已被生活壓成了彎弓,雖然,他年齡并不大。
小菜頭鼓著腮幫,用筷尖指著小賴子,“賴子,再來一碗胡辣湯?!毙≠囎討?yīng)了聲手腳麻利貼耳躬背地端了上來。小菜頭順著碗沿猛吸一口,笑著對小眼珠說“珠子,你說小賴子這狗日的給這胡辣湯里是不是放了大麻,他媽的咋能這么香?!毙⊙壑槎酥腚x開小菜頭的桌子,湊到我和梁小斌、梁小武這邊。“梁總,年終獎啥時候發(fā)呢,我這等著換車呢?”梁小武擦了擦嘴,“你不是剛換了嗎?”小眼珠一臉自得,“這不是送給前女友了嘛。”“你他媽給我省著點,咱融資正缺錢呢?!闭f著朝小眼珠踢了腳,說了句,“別吃了,都趕緊跟我辦公去吧,菜頭,跟上?!?/p>
梁小斌話還是那么少,他盯著小仙女看了很久說,“小手,那小女孩長得可真俊,你知道她叫啥?”
“小仙女。”我說。
“小賴子的女兒?”
“領(lǐng)養(yǎng)的。”
“誰家父母,也是壞了良心了,把這么出落的女兒送給小賴子?!?/p>
“你別說,賴哥這幾年變化挺大的?!蔽液傻匮a充了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這小姑娘從哪來的?”
“你算算我有多少年沒回來過了。哎,小手,哥們問你個事,咱鎮(zhèn)上的孟心怡去哪了?!?/p>
這個問題讓我猝不及防,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么回答,最后回了句,“不清楚,我也好多年沒見過她了。”
小女孩在我們之間跑來跑去,手里拿著撥浪鼓和風(fēng)車,笑聲像鍍金的小鈴鐺,手腳翻飛,模樣實在可人。她毫不怯生地依偎在梁小斌腿上,大方地把風(fēng)車遞給梁小斌,梁小斌鼓著腮幫朝風(fēng)車一吹,童心泛濫了,小女孩笑得特別開心。我也拿過風(fēng)車,在空中掃了一圈,風(fēng)車撥楞楞快速轉(zhuǎn)動又快速轉(zhuǎn)停,來回幾圈,就玩膩了,小女孩鼓著腮幫吹風(fēng),吹到我臉上,我心里融融,把風(fēng)車又交給小女孩。小女孩把風(fēng)車放在嘴邊,嘟著嘴唇,我搶在她前面對風(fēng)車吹風(fēng),風(fēng)像撓到了她的癢癢,她笑地像風(fēng)中剛綻放的稚嫩格桑。
小女孩的眼睛像蝴蝶的翅膀眨巴著盯著梁小斌的上衣口袋,“叔叔,那里面裝著什么???”原來她看上了梁小斌的派克筆,梁小斌取下來說,“這叫鋼筆?!?/p>
“鋼筆是不是里面裝滿了字?”
“是啊,這些字得寫在紙上?!?/p>
“是不是你拿著鋼筆放在紙上,說,鋼筆我愛你,那些小字就全出來了?”小女孩掌控不好咬字的節(jié)奏和說話的頓挫,說一句,吸口氣,抬頭挺腰,眼睛水靈靈。
梁小斌被逗笑了,說,“這姑娘真聰明。來,這鋼筆叔叔送給你了,拿去寫字畫畫?!?/p>
小賴子忙從后面走了過來,“把筆還給叔叔。你現(xiàn)在用不到?!毙∨⑴齑?,蹙著鼻子,小手緊緊握著鋼筆。
“小賴子,筆就送她了。真可愛。你女兒啊?”梁小斌說。
小賴子扭扭捏捏,遲疑了好久才回了句,“啊。”
“賴哥,這些年過得還不錯吧。”我遞了根煙,問了句。
我一問,小賴子更是臉紅害羞了,這已經(jīng)完全不是當年的小賴子。只見他把煙夾在耳朵上,“早戒了。我們家仙女聞不慣。過的還湊合,哈?!?/p>
“賴子,你過得好就好。”梁小斌心思挖了半天,說了這么一句。
小賴子賠笑回著話,“哈,好著呢,好著呢,你也好著呢?!?/p>
“大家都好著呢?!绷盒”笈ψ屪约盒δ芘浜仙闲≠囎拥男?。
小賴子一臉由衷,“對對,咱兄弟幾個多年沒見了。今天,都別搶啊,這頓飯,我請。”
大家都于心不忍,又不好拂了小賴子的意,總之,心里都異常感動。
“你家女兒叫啥名字啊?!绷盒”髥?。
“孟仙怡?!毙≠囎诱f。
小賴子一笑,轉(zhuǎn)頭又補充道,“還叫小仙女,仙女鎮(zhèn)小仙女?!?/p>
梁小斌把小仙女摟在懷里,對著小仙女手中的風(fēng)車又吹著,吹一下逗一下她,小仙女拔開筆帽,在手背上畫起了手表。
我湊過身子,迎著風(fēng)車也吹著,風(fēng)車一會正轉(zhuǎn),一會反轉(zhuǎn),我心里融融的開心。
小賴子杵著身子,手插進圍裙口袋,朝我們笑,來了興致,他用手指也撥弄了下風(fēng)車的風(fēng)翅,我們?nèi)齻€人圍著小仙女玩著風(fēng)車,沒發(fā)現(xiàn)細雪和冬風(fēng)早已停了,到處都是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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