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倩
《夜鶯頌》寫于1819年的5月,一個春末夏初、陽光明媚的早晨,彼時的濟(jì)慈,深受貧寒窘迫生活的困擾,經(jīng)歷與至親生離死別的悲痛,自身也因罹患絕癥遭受死亡的威脅,雖然正值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正當(dāng)沉浸于愛河的甜蜜歲月,他美好的生命卻正如爛漫春光一般脆弱而易逝。此時他憩于樹下,聽到了夜鶯的鳴音,婉轉(zhuǎn)而空靈的歌聲,帶領(lǐng)他超越了凡世,脫胎于病軀,摒棄俗塵的煩擾,游離于世外,開始一段從現(xiàn)實到夢幻,最終又從夢幻回歸到現(xiàn)實的心靈之旅。
第一節(jié)開頭,濟(jì)慈寫到“我的心疼痛”,似飲毒鴆,似吞鴉片,“開始沉向冥府的忘川”。他似在尋求一種解脫,哪怕是借助使人死亡的hemlock,令人麻醉的opiate,還是讓人忘卻一切的Lethe,即便這些最終導(dǎo)致的結(jié)果,只能是趨向空無一物的虛無。詩歌開篇,詩人就拋出了他所思索之問,即死亡與永恒之間的對立,或許只有死亡方能造就永恒。夜鶯的歡樂讓“我過度欣喜”,極致的美好與極樂相伴,而極樂所導(dǎo)向的,是生的盡頭,抑或是生的重生?詩人沉向歡樂與遺忘的深淵,以一個干凈的靈魂的姿態(tài),去聆聽“Dryad林中仙女”夜鶯對夏天,對未來,對一切美好的歌唱。
“啊,但愿有一口美酒,一口曾在地窖冷藏多年的美酒!人一嘗就會想到花神,想到蔥綠的酒鄉(xiāng),想起舞蹈、戀歌和豐收季節(jié)的狂歡?!睆暮眍^的烈酒帶來的味覺上的刺激所產(chǎn)生的快感,經(jīng)由天馬行空的想象與通感的藝術(shù),聯(lián)系到嗅覺所感知到的似酒香般醇厚的花香,聯(lián)系到視覺所感知到的絢麗的舞蹈,聯(lián)系到聽覺所感知到的醉人的戀歌,聯(lián)系到全身心所投入的五月熱烈的陽光下,豐收季節(jié)的狂歡,流暢而從容地從一個畫面跳躍到另一個畫面,由一種感覺觸及到另一種感覺,就像美酒經(jīng)唇舌入口,酒精分子在味蕾上舞蹈,再經(jīng)喉灌入肚腹,快感漸漸曼延至通體四肢,讀者跟隨著詩人的想象,慢慢融入到詩人用語言架構(gòu)起的美妙境界,感受到自然的包容與美好。
詩人在短暫地告別塵世,沉入遺忘的深淵之時,渴望著美酒帶來的麻醉與愉悅,這是一種對酒神精神的向往與崇拜,發(fā)源于古希臘的酒神精神,以酒神狄奧尼索斯為象征,與狂熱、過度和不穩(wěn)定相聯(lián)系,在古希臘悲劇中被推到極致,詩人渴求著情緒的發(fā)泄,拋棄世俗的束縛,回歸到原始狀態(tài),在個體的消失以及與世界的合一的絕望痛苦中獲得生的極大快意。此時面臨死亡、生命脆弱的濟(jì)慈,期望沉醉于歡樂與幸福,向死而生,死而復(fù)活。于是他希冀通過對酒神精神的信仰,去尋找到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向往著Flora,羅馬神話中的花神,生命的絢爛;向往著country green,蔥綠的酒鄉(xiāng),靈魂的歸屬地;向往著Provencal song,中世紀(jì)的戀歌,浪漫的起源,還有熱烈的舞蹈、熱烈的狂歡、熱烈的五月。愈是脆弱而短暫的生命,愈是期望著生如夏花之絢爛?!拔揖蜁伙嫸M,悄然離開塵寰,隨你隱沒在幽暗的林間?!睅е粕褓n予的祝福,詩人追隨夜鶯的歌聲,同這林中仙女一道,去做那樹中的精靈,隱沒在林間,回歸到自然中。在濟(jì)慈的詩中,始終體現(xiàn)出他對自然之物的敏銳洞察力,他對一花一木的深情與留戀,他將自然作為自己靈魂的棲居地以及己身最終的歸屬地,只有自然才能消除他的孤寂,帶給他家一般的感覺,正如他在生前為自己撰寫的墓志銘“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他將世俗置之身后,只愿回到自然中。
詩人想要逃離、想要忘記這個世界,隱沒到他的夢想之地中去,這里的這個世界,充滿“厭倦、焦慮和煩躁不安”,人們“長吁短嘆”,傷悲而絕望,老年癱瘓,青年蒼白、瘦削、死亡,美人遲暮,愛情凋敝,一切美好衰亡,一切現(xiàn)實皆是悲慘。對他而言,這是一個瀕臨死亡的世界,正象征著他自己瀕臨死亡的身體,生命一旦逝去,一切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都將不復(fù)存在,他無法阻止己身的衰亡,唯獨期望能將這美好永駐。于是,“飛去,飛去,我要向你飛去,不是與酒神同駕豹車而去,而是乘坐詩神的無形的雙翼”,他的衰弱的身體憩息在晨光下,他卻來到了溫馨的柔和的夜晚,與夜鶯同在。
沒有月后與眾星,沒有光亮的夜晚,卻在夜鶯的美妙歌聲中,驅(qū)散了黑暗的恐懼,留下溫馨與柔和。詩人的眼睛無法在黑暗中視物,他的心靈代替他的眼睛去“看”,嗅覺與視覺再次聯(lián)通,芬芳所帶來的愉悅在黑暗中描繪出一幅活色生香的畫面:“香草、灌木和野果樹的花”、“山楂和野玫瑰”、“紫羅蘭”、“麝香薔薇”?,F(xiàn)世中晨光明媚的初夏是衰亡的,因為詩人即將逝去的生命,幻想中沒有光亮的黑夜卻是熱鬧而富有生機的,因為這個世界中的美好是永恒的,現(xiàn)實與夢幻、光明與黑暗、衰敗與美好、死亡與永恒,構(gòu)成了多重對比,這使詩人夢幻的心靈世界,更加浸染上濃烈的鮮艷的色彩。
濟(jì)慈在獲得生命的至寶——愛情的同時,生命的災(zāi)難——病痛也降臨于他,他曾寫道:“在我的散步中,我有兩件極喜歡思索的事,你(指芬妮)的可愛與我的死的時間。”于是在濟(jì)慈并不漫長的生命歲月中,他在自己的心靈世界中總是把生命與死亡、美好與痛苦、永恒與消逝,這些對立的兩極,相互糾纏,相互融合。“我在黑暗中傾聽你的歌聲,我多次想到死亡,他可以給人安寧。我在詩歌里親昵地向他呼喚,求他把我的生命化為青煙。現(xiàn)在我越發(fā)感到死亡的富麗,想在午夜安然地與世別離?!痹俅我亓嗽娙耸冀K思索的問題,死亡與永恒的對立。他因?qū)l臨消亡的現(xiàn)世厭倦,而回歸到夢幻的、自然的、心靈的世界尋求安寧與幸福,卻又在這個美好的永恒的世界中期待死亡,呼喚生命的消逝,而這其實并非一種矛盾的表現(xiàn)?!坝郎撵`鳥!你不會死掉,貪饞的時間不能把你踩倒?!痹娙嗽诖藭r呼喚死亡、歌頌死亡,是因祈求在夜鶯永恒的歌聲中獲得重生?!癷mmortal Bird”,不朽的鳥,夜鶯的歌聲世代不變,因此成為永恒的象征,“hungry generations”,吞噬一切的時間,吞噬了老人的生命、青年的青春、美人的容顏、熾烈的愛情,卻無法吞噬夜鶯延續(xù)千年的歌聲。
然而夜鶯的歌聲又是悲涼的,希臘神話中菲洛米拉的化身的命運,使其歌聲注定帶著一抹痛苦與凄涼,但也許正如菲洛米拉在將死之際化作夜鶯一般,夜鶯原本悲涼的泣歌穿過了千年得到了永生,在后世的人們耳中,已不僅是凄涼而已?!拔医裢砺牭降穆曇簦苍鵀楣糯牡弁鹾褪裣猜牁仿?;這同樣的歌聲也許增添過露絲的鄉(xiāng)愁,使她站在異邦的谷田里熱淚直流;這歌聲還常把神異的古堡迷住,迷住被幽禁在里面的年輕公主?!币国L的歌聲,代表著永恒之美,給人以永恒的悲愁,抑或是永恒的快樂,無論是帝王還是庶民,不論是《圣經(jīng)·舊約》中勤勞賢惠的偉人的先祖路得(露絲),還是中世紀(jì)浪漫騎士傳奇故事中,囚禁于大海邊的古堡中,等待英雄前來營救的美麗公主,都在夜鶯的歌聲中,感受到短暫的永恒。歷史、圣經(jīng)、神話以及傳奇中的故事題材,貫穿了個體所無法感知的千年的時光,講述著夜鶯之歌的永恒的生命力。至此,濟(jì)慈關(guān)于死亡與永恒的問題的思考,似乎已經(jīng)揭露出他所尋求到的答案,時間吞噬一切,萬物終有一死,唯有如同夜鶯的歌聲一般的美的東西,可以被經(jīng)世傳頌,可以成為永恒。
“孤寂!這個詞兒好似一聲鐘響,使我又回到我獨自站立的地方。”現(xiàn)世的陰影始終如同影子般追隨其后,伺機將詩人拉回現(xiàn)實的殘酷,侵占詩人夢幻般的心靈世界,他對夜鶯的歌聲說著“別了”,對夢幻的世界說著“別了”,自此他到了從現(xiàn)實到夢幻,再從夢幻回歸現(xiàn)實的螺旋式心靈旅程的最后一站。醒來時,恍如隔世,“這是幻覺,還是夢?歌聲遠(yuǎn)了——我是在睡,還是醒?”夜鶯的歌聲是詩歌的靈魂,歌聲的遠(yuǎn)去模糊了夢幻與現(xiàn)實的邊界,最終疑問式的結(jié)尾,再次添上了帶有浪漫主義濃烈色彩的一筆,將現(xiàn)實虛化,讓夢境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