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羌
深夜,任樹根滿腦子都是羌王羌兵,他一直在復(fù)盤,尤其最后那幾招,他反復(fù)琢磨。敲開家門后,老婆劉桂香無奈地睖著他。任樹根像是沒有看見,他仍沉溺在他的羌棋里。一會兒,任樹根察覺有些異樣,發(fā)現(xiàn)老婆一反常態(tài),一聲不吭。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劉桂香輕輕把一張照片推到任樹根跟前。
任樹根疑惑。這不是老丈人的照片嗎?半夜三更,拿老丈人的照片干什么?想老爸了?
樹根,老媽近來遇到一件非常蹊蹺的事情。
蹊蹺的事情?
她收到好幾張匯款單。
收到匯款單,不是好事嗎?為什么蹊蹺呢?
收到第一張匯款單時,老媽感到疑惑,誰會給我寄錢呢?她也沒有多想,把錢取了;收到第二張時,老媽感激涕零,認(rèn)為她病了所以有人寄錢給她;收到第三張時,老媽開始有點害怕了。她并不認(rèn)識那個叫齊疇仁的匯款人。取還是不取?老媽思慮了半天,最后還是把錢取了。取了錢后,老媽更害怕了。她不知道這錢會不會招來麻煩或是不測。如果哪一天,那個叫齊疇仁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喊她還錢,她該怎么辦?然而蹊蹺的事還在繼續(xù)。那個寫著齊疇仁的匯款單依舊從茂州飛來。
老媽急了,她急病了。陌生人齊疇仁為什么寄錢給我?這個齊疇仁到底是誰?老媽百思不得其解。突然,老媽明白了。她說,唯一的理由就是這個齊疇仁就是你的老爸劉國恩,這錢一定是他寄的。她說,除了你老爸,她想不出會有第二個人。老媽抓住我的手說,桂香啊,齊疇仁就是你爸,你爸沒有死,他還活著。
怎么可能呢?地震都十年了,哪還會有生還的機會,更不可能寄錢?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可老媽拿著匯款單,嘮叨著老爸還活著。她說,桂香,你得想法去找你爸,你快去找啊。上哪去找,
森林里?大山里?
匯款單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茂州啊。
對啊,我覺得老媽說的有道理,我也覺得老爸還活著。我支持老媽的想法??烧l去找老爸呢?老媽說讓你去。老爸不是喜歡下棋嗎?你也喜歡。老媽說你是最合適的人選。開始我不同意,我說,讓一個棋迷去找另一個棋癡,不是肉包子打狗嗎?媽說,桂香,你就不知道了,男人自有男人的辦法,他能嗅到你爸的味道。
任樹根從桌子上拿起了老丈人的照片,端詳起來。和劉桂香結(jié)婚時任樹根才知道老丈人地震時失聯(lián)了,至今沒有消息。當(dāng)時對于這件事他不好多說什么,怕劉桂香傷心。那時的他也沒有認(rèn)真看過老丈人的照片。今兒,他仔細(xì)地看著。照片上是一個躊躇滿志,英氣逼人的青年,手里捧著一張羌棋冠軍的證書,上面寫著1998年西羌地區(qū)羌棋大賽。羌棋冠軍,這讓任樹根很是羨慕。樹根曾聽說老丈人的羌棋厲害,卻不知道他曾獲得過冠軍。這讓任樹根對老丈人刮目相看。但是,十年了,說老丈人還活著估計誰都不相信。現(xiàn)在,僅憑一張匯款單就認(rèn)定老爸還活著,是不是有些牽強?
樹根,老媽的感覺沒有錯。你一定要相信她的感覺。
好吧,既然這么說,我就去找吧。但是嗅不嗅得到味道我不敢打包票。
樹根,只要你盡心找了,找不找得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好。有了劉桂香這句話,任樹根心里踏實了。
樹根,這張照片你一定要收藏好,還有這張匯款單。它們都是尋找老爸的重要線索。任樹根接過照片和匯款單,雙手合十,愿木比塔保佑,找到老爸吧。
任樹根一宿沒睡,他在尋思著上哪去找,如何找。對,到下羌棋的地方去找。去茂州、松州、維州和平州。到這些地方的棋院、茶園和城門口去找,要找昔日的羌棋冠軍沒有比棋院、茶園和城門口更好的地方了。對,第一站就去茂州吧。
到了茂州,任樹根人生地不熟,但這并不妨礙他找人。他按照羌棋行棋的套路挨個找,并采用一訪二問三照片的辦法,一一排查??烧覍ち税雮€月,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有。任樹根所訪的人沒有一個認(rèn)識齊疇仁的,也沒有人認(rèn)識劉國恩,更沒有人認(rèn)得照片上的人。怎么辦?任樹根傻眼了。他以為按照他的思路很快就會找到。怎么會呢?一個羌棋冠軍怎么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一絲痕跡了呢?就是死了,至少朋友還曉得他,畢竟他活過一回。劉國恩好像從來沒有活過一樣。
任樹根心里有些悲涼,情緒也有些低落。只能黯然離開了茂州。原本他打算去茂州郵局問問齊疇仁這個匯款人的情況,后來他放棄了。他覺得那個齊疇仁肯定是個假名,問也白問。之后他來到了維州,隨后又去了松州和平州。找了兩個月,依然沒有找著劉國恩的任何線索。任樹根感覺還是應(yīng)該回到匯款地茂州繼續(xù)尋找,他認(rèn)為老丈人在茂州的可能性很大。找著找著,任樹根突然笑了起來,覺得自己真好笑,居然在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能找得到嗎?想到這,任樹根終止了行動。
就在這時,任樹根聽到“水巷棋院”在舉行一場羌棋大賽。這個消息讓任樹根心里升起了希望。這是個好消息,得去看看。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水巷棋院”。棋院很大,除了下羌棋的,還有下圍棋和象棋的。人氣爆好。院里有一條橫幅,上面寫著,茂州“感恩杯”羌棋大賽。任樹根突然發(fā)笑,笑什么呢?他笑,什么羌棋大賽,吹牛吧。沒有維州、松州、平州和理州的參與怎么能叫羌棋大賽呢?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沒有我任樹根參加的比賽,還能叫羌棋大賽嗎?樹根覺得“水巷棋院”水分重,自不量力。進到棋院,任樹根站在旁邊背著手,認(rèn)真觀察了對弈棋手。果真,水平一般,沒有一個棋手他看得上眼。有些棋手下的很爛,不想笑都不行。他這個桌子瞄瞄,那個桌子瞧瞧,希望在一堆臭棋中發(fā)現(xiàn)一個亮眼的。忽然,東邊一桌棋格外引人注目,不僅看客多,而且擁擠不堪。一打聽,原來是冠亞軍之爭。嗬!冠亞軍之爭!任樹根興奮了。終于有棋讓他興奮起來了,我倒要看看他們的水平如何。
人太多,擠不進。見旁邊有個水泥臺子,任樹根“嗖”地一下竄了上去。一不小心,撞到了旁邊一個大叔。大叔滿臉酒氣地睖他一眼,他沒時間理會。嗬!羌王羌兵,圍觀的人都鴉雀無聲。啊,一見羌棋,任樹根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
這時,水泥臺上又?jǐn)D倆人上來,一下把樹根和酒叔擠挨到一塊兒。酒叔噴出的酒氣,讓任樹根陣陣惡心。為了看棋,還是忍著點吧。雖然酒叔有點惡心,樹根仍忍不住地問他,他們誰下的好?酒叔正眼都沒有瞧他一眼。嗨,這個老頭,還假清高。
距離遠(yuǎn),看不清。任樹根又從水泥臺下來,尋了個縫,鉆了進去。這下可看清了。他迅速判斷了一下對局的雙方,他認(rèn)為黑棋占優(yōu)勢,紅棋處于劣勢。這可是茂州城的冠亞軍之爭,只有內(nèi)行才能看出門道。好棋!整個棋局錯綜復(fù)雜,異彩紛呈。好!任樹根不停地叫好。他還在一旁幫著分析、推敲。雖說紅棋處于劣勢,但總體實力相當(dāng),差距不大。看得出來,他們每走一步棋,都極為小心,反復(fù)推敲。紅棋在設(shè)陷阱,黑棋在設(shè)圈套。一個有埋伏,一個有引誘。棋局雙方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每一步棋都暗藏殺機。外表平靜,內(nèi)心洶涌,他們一招一式,招招奪命。
幾步下來,紅棋被動的局面沒有扭轉(zhuǎn),似乎有被黑棋逼死的危險。樹根為他捏著汗,紅棋再不主動出擊,就將斃命。可是紅棋卻沒有慌張,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他不緊不慢,不慌不忙,似乎在等待時機。終于機會來了,黑棋自以為穩(wěn)操勝劵,對手已成甕中之鱉。這一得意,讓紅棋抓住了機會。眨眼之間,紅棋羌王一個空躍,立即狙殺一名羌兵。接著紅棋乘勝追擊,快速出擊,連斬黑棋幾員猛士。突如其來地攻擊迫使黑棋往后撤退,黑棋在撤退的時候,紅棋羌王卻停止了攻擊,窮寇莫追。果然,黑棋早有一招“鷂子翻身”。于是黑棋一個“鷂子翻身”撲向紅棋,這一招想置羌王于死地。但紅棋也早有準(zhǔn)備,一個“臥虎伏地”,躲過一擊。之后,羌王瞄準(zhǔn)黑棋空檔,再次躍起,狙殺羌兵。黑棋在連損羌兵的情況下,只能暫時撤回自己的陣地。
精彩!任樹根沒有想到“水巷棋院”有如此戰(zhàn)力之人。心想,要是和他過招,那差多了。
黑棋再次排兵布陣,布的是“疑云陣”,他想通過此陣觀察紅棋的動靜。果然,一番佯攻后,黑棋發(fā)現(xiàn)了紅棋的軟肋,便猛然出擊,想打紅棋一個措手不及。豈料,這是紅棋故意漏的須子,引誘黑棋上鉤。不要去!樹根的話音未落。黑棋已經(jīng)被釣上了,紅棋翻身騰空,咬住不放??上Я?,好端端的黑棋,就這樣危在旦夕。換作是我,就不走這步棋。明知是個坑,為什么要往里邊跳呢,補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黑棋作垂死掙扎,臨了來個魚死網(wǎng)破。紅棋知其意,避其鋒。采用“隔山打?!钡膽?zhàn)術(shù),實施遠(yuǎn)距離作戰(zhàn),再斃黑棋羌兵。黑棋妄圖與紅旗同歸于盡,但強弩之末力不入縞。黑棋羌兵從二十四子直至一兵一卒,最后不得不繳械投降。紅棋雖勝,卻也艱難。他們是棋逢對手,難分伯仲。不過,紅棋確實是棋高一著,是實至名歸的茂州第一。
不過,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任樹根沒有把這個茂州第一放在眼里。什么第一?沒有和我這個理州第一比,能算第一嗎?任樹根不想錯過這個展示自己的機會,他要向茂州第一挑戰(zhàn)。他要讓茂州的人知道,羌棋“大賽”的第一名到底是誰。
老師,我能向您請教一盤嗎?任樹根問道。
冠軍斜看著任樹根,感覺他很面生。他道,我們在比賽。
我知道。我只想和你下一局,能賞個臉嗎?眾人都看著第一名。
冠軍說,下次吧,我還有事。說著就準(zhǔn)備起身走了。
老師,是這樣,你能拒絕一個來自理州羌棋冠軍的請求嗎?
理州羌棋冠軍?茂州第一認(rèn)真地看著任樹根。明擺著,這是在挑戰(zhàn)。冠軍再次把任樹根上下打量一番,他想知道任樹根的真實來路。
只下一盤,老師,無論輸贏,我都請你吃飯??跉獠恍?,行!冠軍爽快答應(yīng)。
請問老師貴姓,任樹根問道。
我叫唐得貴。
唐老師你好!
你就叫唐哥吧。
我叫任樹根。
哦,任老弟。任老弟是執(zhí)紅還是執(zhí)黑?
執(zhí)黑吧。心想,先謙虛點,一會再給他露兩招。任樹根善走黑棋,執(zhí)黑幾乎沒有輸過。
任老弟,那我就開棋了。
羌棋不同于圍棋和象棋,羌棋的紅棋叫羌王,黑棋叫羌兵,羌棋的棋盤和象棋也不一樣,除了方格棋盤外,兩端還延伸出一個大三角形,走法也不盡相同。紅棋羌王是隔棋吃子,像跳棋跳起來吃。黑棋羌兵不能跳,不能吃子,只能一步步地走,前后左右,能進能退,能斜能橫,靠逼和堵來圍死羌王。紅棋羌王有兩顆子,黑棋羌兵有二十四顆。棋子立式,就像國際象棋一樣。
任樹根握著黑棋如同握著戰(zhàn)刀一般,手感好極了。理州高手和茂州高手即將展開一場對決。任樹根感覺相當(dāng)不錯,一是棋感好,二是羌棋制作得好,黏在手里有瓷感。
大戰(zhàn)即將開始。
第一步,唐哥退了。他本可以直接吃掉黑子,他卻沒有。黑棋進。接著紅棋又退一步。什么意思?任樹根沒有看懂,紅旗是禮讓還是在試我應(yīng)手。哦,想摸我的套路,任樹根看出了唐得貴的意圖。摸吧,盡管摸,就怕你摸不著。你推我就進,任樹根提著大刀上去了。高手對弈,貴在一個快字,兵貴神速就是制勝的法寶。黑子飛速前進,逼近羌王。羌王見羌兵來勢洶洶,不得不再次后退。羌兵繼續(xù)跟進,猛然,黑棋來了一個“箍桶”戰(zhàn)術(shù),一下子緊緊地箍住了羌王。機會來了,一招制敵。他拔刀刺去,羌王避過。又刺,又避。又刺,黑棋踉蹌?chuàng)淇铡?/p>
退避三舍,禮讓三先,唐得貴開始反擊。紅棋輕輕翻騰,跳將起來,吃掉一顆羌兵。那么快,任樹根根本沒有看清,羌兵就倒下了。任樹根不急不慢補上一顆。吃掉一顆就補上一顆,直至二十四顆黑子用完。沒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吃一顆,一會讓你加倍償還。接著,唐哥發(fā)起了進攻。羌王兵分兩路。一路明修棧道,一路暗度陳倉。任樹根暗暗想笑,這點招數(shù),想騙我,沒門??次业模徒o他來個順手牽羊。表面上當(dāng),布兵陳倉。隨即,唐得貴又來了一個欲擒故縱,調(diào)虎離山,再次吃掉一顆黑子。好一個唐得貴,想渾水摸魚,我來個擒賊先擒王,把羌王逼到三角形上,祭出昔格寶刀??蓻]等他祭出昔格寶刀,羌王的水晶寶劍已經(jīng)出鞘。嚓!嚓!連著兩劍黑棋被削去兩子。任樹根大吃一驚,沒有想到紅棋劍鋒如此鋒利。昔格寶刀遇到了水晶寶劍,震得他手臂發(fā)麻,虎口出血?,F(xiàn)在任樹根知道唐得貴棋力非同一般,他立即回防。唐得貴卻突然鳴鑼收兵,沒有進攻。任樹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唐哥為什么這時候又停止了,如果乘勝攻擊,他將一敗涂地。難道他在給我機會?不會吧,棋手是決不會憐憫對手的。他是東郭先生,或是農(nóng)夫,有悲憐之德,不可能吧。不管這些了,你是東郭先生我就是惡狼,你是農(nóng)夫我就是毒蛇。你手下留情,我就決不手軟。我倒要看看,誰是真正的第一,任樹根使出了殺手锏。
第一招“攢心釘”。任樹根手握攢心釘,迎面鏢去。此招曾擊敗過無數(shù)高手。唐得貴一見,抿嘴一笑。見攢心釘打來,悠然躲開。接著任樹根連著使出“白雪化石”和“黑山云霧”。前者暗藏石鋒,后者伸手不見五指。這些招數(shù)對唐哥來說見慣不驚,習(xí)以為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唐得貴把任樹根的招數(shù)一一化解。忽然,任樹根沒招了,在唐得貴面前一下子黔驢技窮了,但決不能認(rèn)輸。隨即,使出最后一招“破釜沉舟”。但敗局已定,他輸了,理州第一就這么輸了。
唐哥,再來一局行嗎?任樹根不服氣。唐得貴看看周圍的人,眾人都說行,好吧,當(dāng)著大伙的面,唐得貴給任樹根面子。唐得貴做了個請的手勢,見唐哥同意,樹根臉上堆起了笑容。他橫下心來,一副不贏不罷休的樣子。心想,這一局,他要讓唐得貴在大眾面前顏面掃地。
然而,交手的結(jié)果,顏面掃地的是他自己。任樹根根本無法撼動唐得貴。唐得貴的棋力勁挺清逸,疏曠意韻,猶如銅墻鐵壁。唐得貴沒有給任樹根任何機會。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連著三劍,理州第一原形畢露,近乎裸奔。
徹底臣服,面對這樣的結(jié)果任樹根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頭顱。棋手就是棋手,佩服的就是比他更強的對手。所以,任樹根并不認(rèn)為丟臉。他一揮手,吃飯去,輸棋不能輸志。唐哥,我說過,不論輸贏我都請你吃飯。
真要吃?
當(dāng)然,棋輸了,可交了一個朋友。今天我是領(lǐng)教了茂州第一的厲害,說實話,我這個理州第一今后就拜你為師了。
不敢不敢,任老弟,你過謙了。你的棋藝也非常了得。
唐哥,我有個請求,你的羌棋很精致,能送我一副嗎?
當(dāng)然可以。羌棋就是我們棋坊制作的。
行,那就多謝了。唐哥,我們就在隔壁的西羌飯店吃飯,怎么樣?
好啊,客隨主便。不過,任老弟,我也有一個請求,我想請我們仇老師一起去行嗎?
沒問題。仇老師是我們棋院的羌棋制作師。
羌棋制作師?
是的。
這時,仇老師一瘸一跛地走了過來。他就是仇老師,唐得貴介紹道。任樹根嚇了一跳,仇老師滿臉疤痕,容貌奇丑,如同毀容,看了心里瘆得慌。任樹根不想再繼續(xù)問了,應(yīng)付了幾句便進了西羌飯店。樹根在窗邊坐下,選擇了一個離仇老師遠(yuǎn)些的座位。
電話來了,樹根接起。樹根,在做啥子?電話是老婆劉桂香打的。
我正準(zhǔn)備吃飯。
這個時候還沒吃飯?老爸找到?jīng)]有?
沒有,茂州城那么大,哪那么容易找到,我一直都在找。
樹根,你可要想辦法啊。
想了,我把茂州都翻了個遍。難找啊。
維州你去了沒有?
去了。
松州呢?
也去了。
平州呢?
也找了。
都沒有?
有一點點線索。
什么線索?有人看見過老爸?在哪里?劉桂香驚喜道。
在“水巷棋院”。樹根現(xiàn)說現(xiàn)編,有人說在“水巷棋院”看見過。
哦,你在下棋嗎?
沒有,我哪有時間下棋。
好吧,你吃飯吧。好嘞,電話掛了。
唉!任樹根一聲感嘆。唐哥,不瞞你說,我這次來茂州是來找我老丈人的。
找你老丈人?
是的。情況是這樣,地震時老丈人失蹤了,失蹤十年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
隨即,任樹根從包里拿出老丈人的照片。我想唐哥一定認(rèn)識這個人。唐得貴接過照片看了后說,不認(rèn)識。不可能吧,他是西羌地區(qū)的羌棋冠軍呢。他叫劉國恩。唐得貴又看了看照片,他是哪年的冠軍?1998年的。沒見過。任樹根不滿地看了唐得貴一眼,接著他把匯款單也拿了出來,唐得貴接過匯款單,念道“齊疇仁”。這是老丈人給老丈母匯款的單子,匯款人的名字叫齊疇仁,我懷疑這個名字是老丈人假冒的。噢,唐得貴點點頭,有可能。隨手把照片和匯款單交給了旁邊的仇老師。希望仇老師能幫著認(rèn)識一下。仇老師看了半天,也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
任老弟,唐得貴看著桌上送給任樹根的那副羌棋。你知道這副羌棋是誰做的嗎?樹根回頭看著仇老師。難道是……仇老師……正是,就是仇老師做的。任樹根只想他是羌棋制作師,卻沒想到丑人的手藝如此精湛,能制作出如此精美的羌棋。任樹根明白了唐哥為什么要請仇老師一塊兒來吃飯了,看來真不能以貌取人。這副羌棋是陶瓷制作的,這是任樹根第一次看見陶瓷羌棋,難怪拿在手里就愛不釋手。羌棋制作的古樸圓潤,羌王羌兵栩栩如生。
仇老師制作羌棋的同時也制作象棋、圍棋和其它工藝品。棋坊就在茶園旁邊,別看是間小作坊,產(chǎn)品卻遠(yuǎn)銷往省內(nèi)外,像北京、上海、廣州等城市都有來訂貨的,還有山西、湖南、山東等地。唐哥,一般羌棋多少錢一副?30元至200元錢不等,陶瓷貴些。剛才那副我買行嗎?說哪去了,我的老弟,你沒看我們羌棋大賽嗎?“感恩杯”肯定就是以感恩為主呀,況且,仇老師在這里工作,不要一分錢報酬。為什么呢?他說他的命都是國家給的,小小的羌棋算什么呢?地震時,是救援隊把他從廢墟里救出來的。他先后在北京、上海、廣州治療,災(zāi)后重建又去了山西、湖南、山東等地。他把他制作的羌棋、圍棋、象棋及工藝品都贈送給了這些地方的棋院和福利院。唐得貴這么一說,任樹根對仇老師這種知恩圖報的行為有點肅然起敬了。
唐哥,話歸正傳,今天我算是服了,而且甘拜下風(fēng),你的棋力我不服都不行,我想拜你為師。
豈敢,豈敢,唐得貴慌忙推辭。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如果任老弟真想拜師的話,我倒想給你推薦一位老師。
給我推薦一位老師?
他叫何世成。
何世成?
家住維州西羌文化街。
在維州?
對。
任樹根有些猶豫。
他也是我的老師,一聽是唐得貴的老師,任樹根欣然同意,而且滿心歡喜。如果你要去找他,這是他的地址。
好的,我會去的。
第二天,任樹根來到了維州。他不會放過任何向高手學(xué)習(xí)的機會。何世成是唐得貴的老師,我一定要拜訪。按照地址任樹根很快找到西羌文化街86號“維城古玩店”。令任樹根意外的是,何世成老師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他了。
何老師您好!任樹根一個九十度的鞠躬。在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立馬認(rèn)出了何老師就是“水巷棋院”水泥臺上的那個酒叔。呵,沒有想到,酒叔竟然就是何世成老師。這可是緣分啊,任樹根既喜出望外又略顯不安。老頭今天沒有喝酒,可身上仍然有一股熏人的酒氣。你叫任樹根?是的,任樹根點頭微笑。
進來吧,小伙子,何世成喊道。任樹根跟著何老師走進了“維城古玩店”。走進店里,古玩店里的青銅陶瓷、古玩字畫把任樹根唬住了。哇,店里竟然有這么多寶貝。任樹根仔細(xì)留意了那些寶貝,這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東西,價值不菲。
驚嘆之余,任樹根就想去摸一下。別動,小伙子,這些都是珍品。唐得貴給我打了電話說了你的情況?,F(xiàn)在,你就在我這里住下,學(xué)不學(xué)得成就看你自己了。你的房間在二樓第一間,何老師指著一個小房間。任樹根心想,我住在這里,您就不怕我盜了你的寶貝。任樹根知道,古玩店里有紅外監(jiān)控的,一到晚上,沒人能逃過它的眼睛。上了二樓,打開房門,往里一瞧。里邊有一張單人床、一床被子和一個臉盆,還有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副羌棋。老頭說,棋盤在墻頭上。任樹根順著老頭指引的方向看去,果然,棋盤掛在墻上。棋盤怎么會掛在墻上呢?任樹根沒有敢問,也不好問。從現(xiàn)在起,你就自個下棋打譜吧,老頭囑咐道。好的,何老師,我一定認(rèn)真打譜。我要出門去,三個月后才回來,你能否堅持下來,就看你自己了。弟子一定謹(jǐn)記在心,心里卻想,怎么,我一來,您就要走。任樹根心里泛起一絲不快和委屈。
何老師,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何世成停下腳來。什么人?他叫劉國恩。劉國恩?何世成轉(zhuǎn)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著任樹根。他似乎在思尋著這個名字。沒聽說過,何世成回答道。任樹根從衣袋里拿出照片遞了過去,何世成接過照片。噢,你老丈人蠻帥氣嘛。事情是這樣的,我老丈人在地震時失蹤了,已經(jīng)十年了,他曾經(jīng)是羌棋冠軍。何世成看著照片若有所思,沒有說話。接著,他把照片還給了任樹根。記著,小子,打譜。說完何世成轉(zhuǎn)身走了。
打譜,怎么打?任樹根回頭望著墻上的棋盤,沒法下手。從沒見過這種打法的。他攥著棋子,站在棋盤前,左思右想,就是沒法讓棋子擱在墻上而不掉下來,擱了幾次都擱不穩(wěn)。這不是捉弄人嗎?誰有這個本事把棋子擱在墻上不掉下來?這不是天方夜譚嗎?這個醉鬼,怕是喝醉了吧,出了這么一道怪題。樹根真后悔當(dāng)初怎么沒讓醉鬼演示一遍呢?轉(zhuǎn)念又一想,醉鬼是不是想讓我用其它辦法。任樹根苦苦琢磨,沒有結(jié)果。又冥思苦想了幾個晚上,依然沒有結(jié)果。放棄嗎?不能放棄。醉鬼說是否有造化就看我的了。他既然叫我做,自有他的道理。堅持吧,任樹根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他呆呆地望著棋盤。一天,兩天,三天……餓了他吃方便面,渴了喝礦泉水。四天,五天,六天……餓了又吃方便面,喝礦泉水。脖子酸了,腫了,他依然接著看。到了最后,他干脆躺在地上,仍然堅持著看棋盤,似乎要把棋盤看穿。七天,八天,九天……他還是吃方便面,喝礦泉水。這時,任樹根覺得他的身子和腦袋分家了。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他不能動彈了,沒有了知覺,可他仍然翻著眼睛看著棋盤。
忽然,手機響了,樹根沒接,他的腦袋已經(jīng)有點不聽使喚。第二天手機又響了。還是沒接。第三天,樹根恢復(fù)了一點知覺。他拿起電話。
喂,是樹根嗎?聲音很熟悉,是老婆劉桂香。你在做啥子?電話打不通,打通了也不接。
哦,老婆,任樹根清醒了些。我在忙,在找人。
每次你都說在找人,你是在下棋吧。
沒有,老婆,是這樣,我現(xiàn)在到了維州。有人說在維州看見了老爸,所以我就過來了。
是嗎?上次說在“水巷棋院”看見了老爸,現(xiàn)在怎么又到了維州?
別人重新提供了線索我就過來了。
找到了嗎?
沒有,但很快就會找到的。
真的嗎?
是的。
樹根,你咋個沒力氣呢,沒吃飯嗎?
我只是太累了,躺在沙發(fā)上的。
哦,那好,你好好休息吧。
好的。任樹根又蒙混過去了。
我得給唐得貴打個電話,他把老子坑苦了。什么老師,他給我找了個醉鬼。喂,是唐哥嗎?我是任樹根。我受不了了,實在是受不了了,我要走了。
你是怕了吧,如果你吃不了苦你就走吧。
唐哥,樹根帶著哭腔,酒鬼折磨我,他叫我在墻上的棋盤上打譜……棋子根本放不上去……我……樹根號啕大哭。
樹根,你好好想想,你自己選擇吧。電話掛掉了。
任樹根一下子覺得空蕩蕩的。他忽地又癱倒在地,不想起來了,接著索性在地板上躺了下去……一天,兩天,三天……
這天,陽光從窗戶的縫隙里擠了進來,親吻著墻上的棋盤。任樹根看著陽光又看看棋盤。這時候,他猛地發(fā)現(xiàn),棋盤上有些陰影。是眼花了嗎?他瞪大了眼睛又仔細(xì)辨認(rèn)。的確,棋盤上確實有棋子的陰影,眼睛沒有花。隨即,他認(rèn)出陰影就是羌王羌兵??掌灞P上怎么會有羌王羌兵呢?任樹根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他明白了。醉鬼叫我打譜,原來是這樣打。這可把任樹根高興壞了,勁頭一下就來了,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起,撲向棋盤。他仔細(xì)觀察后,任樹根發(fā)現(xiàn)那些羌王羌兵的身上標(biāo)有123456789……這些數(shù)字。?。∵@不是告訴我羌棋行棋的先后順序嗎?任樹根激動起來了,而且激動地渾身發(fā)抖。謎底終于解開了,這種打譜法,簡直是獨步天下。樹根是屬龍的,喜水。既然發(fā)現(xiàn)了深潭,就要游一番,他一頭扎了進去。于是在羌棋的河流里,他開始了暢游。一盤,十盤,五十盤。任樹根日出而作,日落不息。在打譜的過程中,任樹根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現(xiàn)象,棋盤在不同的角度和不同光線的作用下,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棋譜。并且,棋譜上還赫然寫著對弈人的名字。很顯然,這是一副古老的棋譜。這下,任樹根終于尋找到了開啟勝利之門的鑰匙了。打譜時,他不停地變換著角度和光線,棋盤上便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古譜。哦,這真是一個奇異的棋盤!
忽然,任樹根滿眼含淚,朝著何世成出門的方向跪了下來,叩頭謝恩。原來,古譜是不需要把棋子擱在墻上就可以打譜的。打吧,打吧,四十天,五十天,六十天過去了。古譜的魅力太大了,既然有了開啟勝利之門的鑰匙就要夜以繼日,馬不停蹄。七十天,八十天,九十天過去了。這時,任樹根的境界已進入一個新的天地了。一百天,一百二十天,一百三十天……任樹根的棋力已經(jīng)到了一個日臻完善的佳境,不擊則已,一擊必殺。
四個月了,終于大功告成。過去有人說我是溪頭寨里百里挑一的棋才,今天看來毫不夸張。寨子里沒有對手,鄉(xiāng)上也沒有,大學(xué)里也沒有,每次比賽我都是冠軍?,F(xiàn)在,我只等何老師回來了。他一回來,我就跟他告辭??伤膫€月了,何老師怎么還沒有回來呢?于是任樹根給何老師打去電話。何老師回話說,辦完事,他就回來。
任樹根想趁著這空檔去維州棋院玩玩。一是去驗證一下他的棋力;二來也去解解悶。這天,任樹根進了棋院,這次他和往回不一樣了。進了棋院,他一副居高臨下,不屑一顧的氣派。維州棋院的老板叫何二哥,他見任樹根看棋一副居高臨下的氣派,而且眼神里透著一股殺氣。他知道此人厲害,就主動要求和他下一盤。任樹根求之不得,他正渴望挑戰(zhàn)。下,可以,但要關(guān)起。所謂“關(guān)起”就是好多錢一盤。關(guān)多少?五十元。不,一百元,何二哥把價格提高一倍。好,一言為定。任樹根心想,你找死,何二哥也想,小子,你送死,何二哥和任樹根都想給對方一個慘痛的教訓(xùn)。
擺好棋,何二哥問任樹根執(zhí)紅還是執(zhí)黑??筒黄壑?,執(zhí)黑吧。任樹根一副謙虛的神情。何二哥沒有推辭,拿過紅棋,開棋。第一步,紅棋擺出了“鐵扇關(guān)門”的招式。表面看是一道敞亮的門,實際上鐵門會立即關(guān)閉。
四個月前,任樹根也許不識相,定會冒然進去。但今天,如何瞞得過他,任樹根一眼就看穿了何二哥的鬼把戲。任樹根不慌不忙,還露出怯樣,趔趄不前的樣子。何二哥見任樹根猶豫不決便放棄了鐵扇關(guān)門,發(fā)起了進攻。羌王長驅(qū)直入,一口,吞掉一個羌兵,又一口,又吞一羌兵。任樹根依舊不慌不忙,再露膽怯。在幾次試探后,任樹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紅棋是金鐘罩身,毫無破綻。任樹根幡然醒悟,何二哥并非街邊混混,平庸之輩,而是棋力深厚,可以說是棋力不在唐得貴之下的人。任樹根嚇出了冷汗,輸錢事小,閉關(guān)四個月的打譜豈不是付之東流。何二哥也看出任樹根不是虛狂之徒,雖然趔趄,卻不顯慌亂,而且敢應(yīng)戰(zhàn)一百元自有他的道理。于是何二哥開始第二輪進攻。在他的棋院,決不給他人任何生機。他使出“猛龍倒?!?,想一舉絞殺羌兵。任樹根沒有輕敵,但沒有想到何二哥攻勢如此之猛,他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兒,而無還手之力。任樹根再損一員猛士,接著又倒下兩個、三個……何二哥在屠戮,在血洗。瞬間,黑棋只剩十二顆子了。何二哥想,小子,投降吧,還在等什么呢?想負(fù)隅頑抗?想贏我的一百元,沒門!何二哥洋洋自得,準(zhǔn)備收拾殘局??删瓦@一瞬,任樹根瞄見了紅棋的紕漏。他一秒鐘都沒有停留,十二顆子兵分合擊兩羌王。黑子突然變成了十二顆流星錘。流星錘從天而落,紅棋躲都來不及,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一錘擊殺。
一個漂亮的逆轉(zhuǎn),一百元到手。任樹根臉露喜悅,他看著何二哥,還來嗎?為什么不來。何二哥五內(nèi)沸騰,虎眼圓睜,他哪里服氣。第二盤,任樹根故伎重演,他照樣采用趔趄前行的手法迷惑對手。他想起了古譜上的推桿法,得注意要領(lǐng),握力向前,直搗老巢。面對黑棋的攻勢,何二哥不知為什么突然有種虛脫的感覺,有種力不從心的無奈。反觀黑棋,攻勢如鴻,腳如磐石。
何二哥恨得牙根癢癢,卻渾身無力。他瞪了任樹根一眼,小子,別得意的太早,老子叫你馬上吐出來。何二哥惱羞成怒,拼死相搏。這時,任樹根已完全掌控局勢,沒給何二哥任何喘息機會,連著幾招“猛虎擒羊”、“拳打臥?!?,把何二哥打的落花流水,羌王最終戰(zhàn)死。
當(dāng)著眾友面,何二哥丟盡了臉面。這該如何收場?何二哥畢竟是棋院老板,他緩緩說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他驚詫任樹根的棋藝?;镉嫞垎柲阗F姓?敝人叫任樹根。哪里人氏?理州溪頭。師從何人?任樹根沒有回答。
正在這時,有人過來對何二哥說,你老爸來了。何二哥回頭看去,看見老爸從門廳進來。任樹根也跟著何二哥看過去,不看不打緊,一看驚愕不已。原來,何二哥的老爸就是何世成。此時,任樹根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
見何世成來了。何二哥站了起來。老爸,何世成沒理睬兒子,徑直來到任樹根面前。何老師……任樹根站了起來,滿臉羞愧。樹根,你在下棋?他看著任樹根又看看兒子。是的,何二哥坦然回道。任樹根汗毛都豎起來了。你輸了。何二哥點頭。何世成看著任樹根手里攥著的兩百元錢。此時,那兩百元錢似乎成了燙鐵,炙烤著任樹根的雙手。
樹根,你跟我回去。眾人驚異地看著任樹根,任樹根更是無地自容。何二哥一下明白了自己輸棋的原因了。
回到維州古玩店,任樹根耷拉著腦袋,等著何老師的訓(xùn)斥。樹根,這些日子,譜打得怎么樣了?何世成問。任樹根既羞赧又感激地看著何世成。謝謝老師大恩,突然,何世成用一種慈祥贊許的目光看著任樹根,孺子可教。樹根,你畢業(yè)了。我畢業(yè)了?你可以離開這里了。離開這里?何世成爽朗一笑。樹根啊,你老丈人說你有天賦,我還不信,現(xiàn)在我相信了。我老丈人?任樹根依舊不明白。樹根,你問我是否認(rèn)識照片上的人,現(xiàn)在我告訴你,照片上的人我不僅認(rèn)識,而且我們是同門師兄弟。他就是茂州“水巷棋院”的羌棋制作師。劉國恩就是“水巷棋院”的羌棋制作師?對。天啦,那個滿臉疤痕腿腳殘疾的人就是自己的老丈人。任樹根驚訝萬分。原來我和我老丈人已經(jīng)見過面了。是的,你們已經(jīng)見過面了??伤驼掌贤耆灰粯恿?。樹根,地震時,你老丈人在廢墟里整整呆了五十天,是廣州救援隊救了他。
他被救了。那他這么多年來,為什么不回家呢?老丈母和劉桂香為他流了十年的淚。你們也不要責(zé)怪他,你老丈人所受的煎熬我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你們??伤荒茏?,容貌盡毀。他不想拖累你們,成為你們的噩夢。為了治病他先后去了北京、上海、廣州。他身上沒有一塊好肉,二十多次手術(shù),九死一生,醫(yī)院免去了他所有的醫(yī)療費用,醫(yī)生說他能活著就是個奇跡。
何老師,匯款是怎么回事?齊疇仁是誰?唐得貴你認(rèn)識吧,任樹根問。認(rèn)識。想到唐得貴就聯(lián)想起連輸四局的樣子。唐得貴是他的徒弟。他不忍心師傅一天到晚在作坊沒日沒夜的工作,也不愿他一輩子隱姓埋名。唐得貴瞞著你老丈人,把廣州齊疇仁醫(yī)生匯給你老丈人的康復(fù)費用寄給了你的老丈母。你老丈人后來知道了也沒有責(zé)怪唐得貴,你老丈人知道你老丈母有病,女兒又沒有工作,孫兒才一歲,家境不富裕。你老丈人就說,得貴,你做得對。匯款上的名字不變,還是寫著齊疇仁。齊疇仁是你老丈人的醫(yī)生也是你老丈人的恩人。他見你老丈人生活艱難、行動不便,從去年開始,每月給你老丈人匯去500元的康復(fù)費。你來我這里,也是你老丈人安排的。樹根,那天在西羌飯店,你拿出他的照片讓他辨認(rèn)時,他就想,家里的人終于來了。他哭了。你知道嗎?“仇”老師就是“丑”老師。這下,任樹根心里全明白了。他看了你和唐得貴下棋,便有心培養(yǎng)你。那張古棋譜就是他給你這個女婿的禮物。任樹根震動了。后來,你老丈人為了報答各地醫(yī)院的大恩,和唐得貴商量,他們就把制作的羌棋、圍棋和象棋,贈送給了當(dāng)?shù)氐钠逶汉透@?。后來又贈送到山西、湖南和山東等地。他說他就算做了這些事,也無法報答國家的大恩,無法報答廣州齊疇仁醫(yī)生的知遇之恩。
何老師,我能去見老丈人嗎?小子,有點迫不及待了。去啊,快去吧,任樹根說走就走,甩開大步。
不慌,任樹根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想起了什么。何老師,可否與我下盤棋?可以,當(dāng)然可以。何世成知道樹根的意思。小子,來吧,滿足你。
擺好棋后。任樹根用恭敬的口吻說,老師您請先行。何世成看了任樹根一眼,捻起一顆紅棋,輕輕落下。就這么一落,任樹根頓感迎面拂來一道勁風(fēng)。這股風(fēng)讓任樹根心神不定,起伏不一。但他沒有慌張,他知道何世成是羌棋的泰山北斗,須傾盡全力。他立即擺出古譜里“明月邊關(guān)”的陣勢,鋪展出一副旌旗獵獵,大漠孤月的畫面。何老師一看,微微一笑。這時的何世成完全沒有了熏人的酒氣,而是一副簡約清超,寬博古拙的飄逸神韻。他徐徐念道,“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何老師把一副“沃野千里”的田園風(fēng)光推到了任樹根眼前。兩個羌王如同兩座青山,排闥而出。一見此景,任樹根的“明月邊關(guān)”根本無法阻擋何世成的“沃野千里”。羌兵在紛紛潰逃,黑棋在紛紛倒下。任樹根知道老師厲害,但沒有想到如此厲害。任樹根立即用推桿法支撐著,接著用“翻天大回環(huán)”死戰(zhàn),盡量多撐時間。他點畫利爽,遒勁雄渾,竭力遏制住羌王的攻勢,并尋其漏罅。可任樹根如腳踩蘚苔,打滑不止,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無力反擊。小子,還想蜇我。何老師隨后輕聲念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念完這句,任樹根徹底崩盤。任樹根構(gòu)筑的棋局在何世成面前猶如秋風(fēng)掃落葉蕩然無存。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棋力非一朝一夕,不是靠一兩幅古譜就能贏的。任樹根慢慢站了起來,向何老師深鞠一躬。何老師,謝謝您!從此以后,我會謹(jǐn)記您的教誨。傻小子,別說這些,至于棋嘛,還是讓你老丈人教你吧。他是西羌第一,無人能比。
任樹根向何世成老師道別,他把兩百塊錢放在桌子上。
任樹根來到了茂州。茂州城啊,我又回來啦。想到馬上就要見到老丈人了,任樹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見到他,我是叫他老爸還是叫“仇”老師呢?“水巷棋院”依然鬧熱。下棋,聊天,喝茶。找了一轉(zhuǎn),任樹根沒有看見老丈人。任樹根想起了唐得貴,想到唐得貴他又想起了四連輸。找了一圈,不僅沒有看見老丈人也沒有看見唐得貴。這時,棋院的一個伙計遞給他一張紙條。
紙條上面寫著:
樹根,我和得貴去廣州了,隨后還要去上海、北京。此去一是推銷產(chǎn)品,二是贈送羌棋。你的事何老師給我說了。希望你勤勉踏實,認(rèn)真努力。待辦完事,我就回來。
劉國恩
2018年5月
任樹根把紙條反復(fù)讀了幾遍。隨后他拿出手機,把他這幾個月來尋找老丈人和發(fā)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劉桂香。劉桂香在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隨即泣不成聲,而后號啕大哭。過了一會兒,她止住了哭聲。樹根……謝謝你……謝謝你找到了老爸……隨即又高興地喊道,樹根,你要回來嗎?我來接你。不,我要去廣州、上海和北京,還要去山西、湖南和山東。感恩,現(xiàn)在輪到我了。一個坐著輪椅的人都知道感恩,何況我輩。第二天,任樹根就帶上羌紅和羌棋,帶著一份感恩的心,坐上了北去的高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