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運龍
今年十月,我已是花甲之老雞,我這只老雞經(jīng)歷了從餓壞肚子到吃飽肚子再到吃壞肚子的不同時代。60年的日子都奇形怪狀,苦辣酸甜全部裝在肚子里,有些日子是一輩子都消化不了的,成為肚子里的結(jié)石。有些日子又是一輩子都回味無窮的,成為反芻的佳肴。有些日子像帶倒鉤的刺扎在心里,只要一動,就會生痛。
因此,肚子如是說:
一
我與主人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時代就瘋狂發(fā)展,要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伙食團應(yīng)運而生。我聽見人們敲鑼打鼓、歡天喜地的簇擁在伙食團里,完全是衣食無憂、美好生活從此揚帆遠航的光景。我當(dāng)然也喜不自勝。要知道我當(dāng)時剛從主人母親的母乳上脫乳不久,卻已被食不果腹弄得不堪度日,本就不大的肉纖維口袋在裝不滿之中餓得難以忍受,與身俱來的莫大張力完全被功能以外的魔力給毀滅了。起初的伙食團伙食真可謂美味佳肴、層出不窮。好景不長,接踵而來的是物資的稀缺和極度匱乏。人們的臉一下被拉長,成為馬臉,成為鬼臉,我當(dāng)然也不能幸免。好在主人的爺爺當(dāng)了伙食團的事務(wù)長,在稀缺資源的分配上掌握了不壓于生死予奪的大權(quán),我便受到了這種權(quán)利的庇佑。當(dāng)很多人都饑腸轆轆時,我這皮口袋還可以基本裝滿或裝個半滿,這已經(jīng)是無與倫比的幸福了。就在我為此自豪和驕傲?xí)r,一件事發(fā)生了。伙食團的好些人找到主人的爺爺捍衛(wèi)他們肚子的尊嚴,有些父母為自己的兒女發(fā)出憤怒的詰問。這不是一個孩子與肚子的關(guān)系,這是對公平與正義的踐踏。主人的爺爺本就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大力士,可以在野地里將一頭百余斤的活野豬抓住后退在空中輪圓了摜在地上,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與這種人去講理去爭輸贏呢?面對那些毫無血色的臉和充滿血性的餓鬼,主人的爺爺將大鐵鏟在灶頭上砸得驚天動地,振聾發(fā)聵的吼道:我們六、七個全勞力做活路,難道連一個小孫子都不能有個飽肚子嗎?饑餓的人們誰還聽得了這樣的話,受得了這樣的不公平,團結(jié)起來,將主人的爺爺從事務(wù)長的臺上轟了下去。從此,我的神經(jīng)纖維就痛苦的收縮了,主人也和我一起收縮,成為形銷骨立的一個骷髏,我在不停地咕咕呻吟和對食物的呼喚中奄奄一息。
伙食團消逝以后,苦命的我有大命,我在“苦”和“大”中日夜等待著自己微不足道的滿足和舒心愉悅的膨脹。那樣的希望在我大命差點喪失時依然沒有來臨。讓我不明白的是那些大手大腳卻瘦骨零丁的土地,要么如結(jié)扎了的男人,要么如絕育后的女人,根本給這個世界生不出像樣的東西,讓這些用血汗喂養(yǎng)他們的人完全的絕望。
這個時刻終于如伙食團成立時那樣敲鑼打鼓的來了。起初是主人的一個小朋友的媽媽被餓死了。我不相信她那么鼓脹的肚子為什么還餓,難道她的肚子里鉆進了孫悟空,他用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將她的肚子裝滿了妖風(fēng)而一點沒裝上食物。那個蒼白而又鬼魅的女人擺在那里,村人都畏而遠之,他們都怕她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那時,我就猜測,有什么樣的時代就會有什么樣的我嗎?我本能的會為一個好時代發(fā)出最強音,也本能的會唱著挽歌為一個不好的時代送葬。
那些年,我被不同的東西填充。起初我還知道苦苦菜的味道、地丁草的味道,車前草的味道,以至于飄帶蔥、石竿菜、六耳韭、春芽、漆尖的味道,以后,我就干脆什么味道都不去分辨了,我也分辨不出來什么味道了,來者不拒。再以后,好像這種鮮嫩的東西也少了,玉米天花、玉米殼、玉米核、紅薯皮等死踏踏的東西就有限的給我塞進來,棉花砣、泥土塊一樣的讓我十分難受。他們像討口子一樣請進來就不肯走了,留戀忘返。再以后,更沉重、泥腥味更濃的石面(觀音土)也就大行其道了,我就成了它的目的地,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橫行霸道的強盜行為,我全力以赴,死而后生的將其往外驅(qū)趕。它賴在那里滯遲不去,我哭著鬧著哀求它,剛?cè)嵯酀?,它才死皮賴臉的緩緩?fù)庖苿?,這種移動將沉郁之力蓄積,在出口處形成巨形的報復(fù)。將我的小主人折磨得痛不欲生。醫(yī)生來了,搖著頭苦笑。主人的父母到處去找蓖麻油,那哪里是有油水的年代,連蓖麻的影子都隨了那些日子土隱和水遁了。脫肛的危險讓所有的人懼怕。我后悔不該那么不擇手段的將石面?zhèn)冓s出去,如果主人脫肛,腸子滑出去時,我不也一并被扯出去了嗎?我實在不敢想象扯出去以后我會怎樣。雖然我怕這樣的日子再持續(xù),但我更怕就此而死去,好死不如賴活著。死雖然是一種理論上的解脫,但活才是現(xiàn)實中的一場盛典。更何況我還沒有見到世界上好多我應(yīng)該見過但命里注定要見的東西,只有見了那些東西,死才會變得重要和有意義起來。我想會有那一天的,不管那一天有多遠,我都必須等待。等待一個美好的希望,我相信我會變得興奮和不老。
雖然那樣的日子沒有來,但日子仿佛也在向好的方面行進。我要感謝我的主人在內(nèi)憂外患中成為竊賊中的高手,不僅可以去集體的地里偷豆角、蘿卜、紅薯,也可以去私人的地里偷黃瓜、番茄、核桃,更可以在家里偷麻餅子等上好的東西,讓我遍嘗天下美味。一次,他在炒菜時,將還沒完全被壓干的油渣子送下來,那股無與倫比的奇香讓我陶醉和沉迷。我不知道居然還有那么美味的食品讓我受用,雖然僅有那么小小的一點,但那是油渣,是百般干裂的滋潤、是多少年寡味的濃香。至今回味起來,都還聽得見它從喉管一路踏歌而來的歡樂,我的肉纖維興奮得竭盡全力的伸展,為一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油渣去擁抱。
再以后,我的主人有些大了,不得不去參加集體勞動、去土改隊、水利隊、林專隊等等專業(yè)隊勞動。好些精明的人都成了搶飯的妖魔,老實的主人起初不懂這些。但我有什么辦法呢?主人無能,我只好跟隨他一起受罪。我抱怨主人時,他也只好腿腳手軟的坐在地上,讓反芻出的一口口清水往我的肉口袋里裝,我只好接受主人善意的欺騙。漸漸的,主人知道了那些搶飯魔鬼的招勢,一學(xué)便會。開飯了,他搶在前面,先搶半碗,三下五除二窮撈餓蝦的將其消滅,在別人一碗還來不及吃完時,我的主人已開始搶第二碗了,這時,他可以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將碗裝滿。在舀第一瓢時,他將飯輕輕倒于碗中,這一瓢不能太多,太多了會松松的滿碗,只能有半碗或略多一點,舀起第二瓢時,先將瓢背從碗里用力壓過,讓已有的飯壓實壓緊,給馬上倒入的飯讓出更多的空間,不能一次性倒完,必須邊倒邊反復(fù)碾壓,使整碗飯都壓實。有了這第二碗,我不僅會被裝滿,而且還會有脹的感覺。這時的脹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由心的幸福,我為有這樣的主人而自豪。當(dāng)那些沒有吃飽的民工吼天鬧地的指桑罵槐時,我忍著,怪誰呢?有什么樣的日子,就會有什么樣打發(fā)日子的人。
再以后呢?記得第一次下館子,可憐的主人把所有的衣褲口袋翻過來反復(fù)的抖落也只有買一碗面條的錢。想來也只有吃一碗面條的命。有了油辣子、醬油,甚至味精的面條簡直成了一輩子難以忘懷的美味。面條當(dāng)然如有生命的流水,嘩嘩的就鉆了進來。我知道味在湯里,我唆使主人必須將湯全部干凈徹底消滅掉,不得留下一顆油珠粘在碗沿。不知從何學(xué)來的高招,主人為了將湯里的油粒悉數(shù)歸我,他將碗斜著朝向嘴邊,一絲不茍的嘟著嘴不輕不重、不大不?。ㄝp了、小了將油珠吹不離碗邊,大了、重了會將油珠吹起來或粉碎后四散)的勻著氣,由外橫掃著往里吹,當(dāng)氣流將油珠子趕至離嘴唇一定距離,經(jīng)預(yù)判可以一網(wǎng)打盡時,主人便深深的小心翼翼的使外功和內(nèi)功恰當(dāng)好處的同時用功發(fā)力,只聽唏噓噓的一曲歡歌,肥滾滾的油珠子你追我趕的來了。多么動聽的歌,多么美妙的旋律啊,油來了,湯來了,將我浸潤起來,溫舒起來。我感謝這個時代的饑不擇食,我悟道,只有饑不擇食的時代才會有這無與倫比的無食不美無物不鮮?,F(xiàn)在談起這些還真有點羞于啟齒,甚至讓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認為我太過渲染,或者干脆以為我打胡亂說。他們怎么想象得到我這二十一年的痛苦煎熬呢?我完完全全的如一個在嚴寒中赤裸在冰天雪地中的孩子,縮手縮腳,呆頭呆腦,只有一個勁的往里收,將自己收至無,卻根本不能往外放,完全沒有一點可以放的活力。為了我的生存,主人學(xué)壞了,他怎么也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他以犧牲更重要的東西保全我,保全一條生命,保全一粒種子。在當(dāng)時,那是被逼無奈唯一正確的選擇。
二
再這樣下去,我實在是撐不住了。沉默是死亡,爆發(fā)也還是死亡,我別無選擇。然而,運氣不錯,在我還沒有死去時,大福臨頭了。
假閹的土地被一個個饑餓的個體擁抱以后,便發(fā)情了,排出這些年被困阻在子宮里的所有卵子,如我主人一般的人用汗水的精子去與土地的卵子結(jié)合,所有土地的生殖力就妖魔似的讓人不可思議。終于,我可以不再那么下賤和低劣的讓所有的東西都無理由的進入我這皮口袋,我可以在干與稀、粗與細、好與劣中進行選擇。幾十年從未讓皮口袋裝滿的日子,現(xiàn)在終于可以天天裝滿、頓頓裝滿。不僅如此,還可以隨不同的季節(jié)變換不同的品種。我高興,我歡喜,我神清氣爽。這時,我才清楚的看見和我擠在一室的其他兄弟姐妹也和我一樣跳啊唱啊的高興極了。所有血道里的血都欣喜的奔走相告,洶涌流淌。我的主人再不像以前那樣走路偏偏倒倒,出氣細若游絲,說話毫無元氣。我才那么自信的感到我是這一切的太陽,我吸收能量又釋放能量,讓所有的兄弟姐妹可以充滿生機與活力。這樣一想,我就真正的有幾分自豪了,我成了生命體的主宰。然后我又有些底氣不足和力不從心了。
我被玉米蒸蒸、燒饃饃、酸菜、洋芋撐得有些出奇了,我被這些粗礪和低營養(yǎng)的東西揉著搓著,如一雙老繭縱橫的手不厭其煩的撕扯,那些酸水鹽湯澆在上面,像硫酸等烈性物品傾倒在新鮮的皮革上,慢慢的泛出難以忍受的味道。沒有油在其中調(diào)和與滋潤,和以前習(xí)慣了,練就了的餓沒多大區(qū)別。
我很無奈的體會到,在物質(zhì)不能滿足需求時可以生長出兩種東西,一種是高尚,一種是卑鄙。那些年,在那樣的人群中我?guī)缀蹩床坏礁呱腥缁ǘ?,即使有,仿佛都不能開成花,反倒成為一種人們都理解不了的罪過。
主人的母親,終于如愿以償?shù)臄D進了灶房里,那里是一整天飯菜的供給中心,最為重要的是相幫的小伙子們從山上扛木頭回來以后的那餐晚飯,最最重要的是那晚餐有肉,關(guān)鍵的是肉是不能讓所有相幫弟兄充分享用的。為了這頓飯可以吃到肉,嘗到香,所有的小伙子都樂意去做這一天的苦力,哪怕把平時沒有使出的力全部使出去也在所不惜。主人的母親恰好掌握到了給桌上分肉的大權(quán)。她心存私欲的給她的兒子盛飯的碗底悄悄的舀上半瓢肉和油以后再盛上飯掩蓋她作為一個母親無可厚非的罪惡,并親手將碗雙手捧給兒子,耳語著讓兒子獨自去見不到人也見不得人的地方享用。在這種時候、這種人群,這種場景下誰還容得下任何人把半瓢肉以任何形式分給任何人。因此有人抗議了,主人不高興了,盡管事體沒有鬧大,我的主人的人卻丟大了,成為不要臉的人,比竊賊更勝十籌。主人的面子被掃以后,我也跟著受苦,好些日子都沒有一頓好肉待我了。
還是為了肉。
我和主人已經(jīng)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個不再與土地打交道而與數(shù)字打交道的世界。很好的一個單位---商業(yè)局。這可是掌握好些計劃物資的部門。然而,每月32斤糧食哪里能讓我過好日子呢?甚至還不如與土地共舞的日子。最可氣的是每次站在購飯菜的窗口,我的主人眼巴巴的盯牢那個六十多歲的死老頭,別看他面善目慈,可在給主人盛飯菜時卻完全的惡到極致。好不容易等到一周一次的打牙祭,他的存在也變得異常的重要。不知他是職業(yè)性的手抖,還是練就了一手好抖,不僅抖得均勻,而且還會在關(guān)鍵時候抖出威風(fēng)、抖出讓所有人都不敢小看他。他哪里是單位的炊事員,完全是局長以至于比局長還局長。我感到主人很緊張的站在窗口,眼睛都快落到肉盆里了,我也等得實在忍不住了,就不斷反芻出讓主人下咽的口水。他看著那只肉滾滾油滑滑的手向肉盆里伸去,黑瓢落入肉堆中,手腕長了眼似的沿盆圈劃出一個小弧,瓢便從肉盆里探出頭來。那手就抖開了,起初是重重的抖兩下,接下來是減力的抖幾下,好些大肉片子就被抖下去了。然后才是細致入微而又揪心扯肺的抖,眼看瓢沿邊的一片肥肉就在死老頭有意識將瓢向盆里傾的抖動中漸漸的往下滑去,速度越來越快。我的主人心都揪緊了,但他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住那片肥肉向盆里滑去。突然“啪”的一聲巨響,將我的主人的心給碎裂了,他差點無力的依在了窗口上,終于他沒有,只是狠狠的愣了老頭子兩眼。
這以后,我的主人找到了討好老頭子的辦法。他有的是力氣和時間,這恰好是老頭子不具備且需要的。那么多的柴要鋸要劈,我的主人就在飯后,在周日幫他鋸幫他劈,以力量去換得老頭子的少抖和不抖。果然以前那些本該抖到盆里去的肉片子反倒違反常態(tài)的抖到了他的碗里,讓我好好的享用了。用這份辛勤的勞動去換得些許的補償成為那時的時尚或者必須。
然而,我的得到仍然相對單一,除了豬肉以外,還有那么多種類的肉我無法獲得,有許多肉連做夢都不敢想。要是離開這個世界時,我還那樣連許多東西見都沒有見過,我不是很冤嗎?不是枉和主人來世上走了一遭嗎?
然而,那真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和改造的時代。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生活的世界就那么奇異而神速的變化著,琳瑯滿目、異彩紛呈、種類繁多的物資把世界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也成為那些物資的小倉庫,以前我恨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空口袋,如今我又恨自己的皮口袋怎么這么小,基本上裝不下什么好東西。更讓我生氣的是,我這皮口袋不僅沒有因這個世界物資的增加而變大,反倒因那些好東西的不斷涌入而收縮變小了。變小了算不了什么,關(guān)鍵是皮口袋運轉(zhuǎn)不暢,積勞成疾,什么問題都魔鬼一樣的被放了出來。這樣的感受和以前那21年的空皮口袋的感受有過之而不及。
我真的病了,厭食了。我知道我得的什么病,但我依然慶幸這三十多年的好,這個好的意義太寬泛太深沉了。我的主人說他和我的感受完全是兩碼事,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天上是什么意思呢?我說不明白,我肥胖得挪不動,難受死了。我想應(yīng)該警醒了,否則,我就什么也不想要了。
三
突然有一天,我那么生生死死的思念起以前讓我大眼翻小眼的車前草、苦苦菜、狗地芽,甚至還想到了玉米花、玉米芯。那些東西都是可以刮油的,我分分秒秒都希望他們的集體光臨,在秒刮中把我分分秒秒的搞定。那天,主人讓我與核桃花和灰灰菜幸會,我敞開懷抱去迎接他們,他們還是給我自然本底的味道,不怎么樣。但我知道我不能拒絕這種本底的味道。果然,我被它們“刮”得有些難以言說的舒逸:清爽、通透、輕便、靈巧。僅此而已,我又被主人無所不用其極的糟蹋,他根本不管我的感受,生吞活剝的硬往皮口袋里塞那些我不想要的食物。我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厭倦以至于憎惡城里或單位的生活了,又懷念起曾經(jīng)讓我恨之入骨的家鄉(xiāng)了,不,應(yīng)該說是我的故鄉(xiāng)了。
回來了,曾經(jīng)長出玉米、小麥、洋芋、油菜、南瓜的好些地方都讓樹林郁郁蔥蔥的覆蓋了,只有那些邊邊角角還種著一些菜菜瓜瓜。那些野菜無所顧忌的完完全全長出了大地的氣勢。我就想那曾讓我翻腸倒胃的酸菜,我驅(qū)使主人找到酸菜桶,我讓他將蓋子挪走,再將蓋布掀開,一層潔麗的鹽花開在水面上,那股既不同于醋又不同于果酸的酸味歌唱著飛了起來,輕盈明快又回環(huán)雋永,我一下就被鼓舞了。我趕著主人找來家什,盛上滿滿的一碗,酣暢淋漓地將其迎接進來。我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妙味征服了,被一種無障礙穿越的明快陶醉了。我讓主人發(fā)出了由衷的贊美。我又青春活現(xiàn)的向往酸菜攪團了。
但不管我絞盡腦汁的讓自己不至于生病,或者只生點小病。然而我防不勝防,某一天,毒大米進來了;又有一天,毒面粉也進來了;主人不知道,我嗅得出來,所有土地里長出的東西都沒有了泥土的芬芳,大都散發(fā)出濃烈的農(nóng)藥的味道。沒有辦法,這些生病的食品抓住我和它們一起生病,我忍無可忍又束手無策。憑經(jīng)驗,我讓主人去市場專買葉片上有蟲眼的、菜心里有蟲屎的菜,就有人讓主人去專賣有蟲眼和蟲屎菜的地方,那里卻專門養(yǎng)了菜青蟲,那些菜青蟲妖精似的迷惑了所有的人。
我還有什么選擇呢?好看的香蕉是藥水泡過的,好吃的脆棗也是毒藥水浸過的。整個世界好像都被浸泡在毒藥水里,我別無選擇。我真的不知道還有哪里的東西可以進我的皮口袋,還有哪些東西可以進我這皮口袋。那么多原產(chǎn)地、那么多地理標(biāo)志,那么多有機食品基地不知都哪里去了。我和土地和毒食品的這種遭遇何時可以了呢?
我真羨慕那些被喚作農(nóng)民的人,他們可以專門為自己精心的喂養(yǎng)三兩頭豬,不喂飼料,不喂添加劑,體健形美,肥瘦得當(dāng)。那肉真真的透出泥土、糧食、青草以至于陽光、月亮、山溪水相融相雜的味,那種肉香才是真正的自然而然的香。他們還可以劃出一小塊地專門為自己生產(chǎn)瓜瓜小菜、香蔥蒜苗,不灑農(nóng)藥、不施化肥,農(nóng)家肥侍候,既時令又鮮美,連那些菜青蟲都有幾分悠然自得,毫不擔(dān)心。他們才是最幸福的人,完全按照自己的現(xiàn)實需求,自主地在供給側(cè)調(diào)結(jié)構(gòu)、優(yōu)品種、佳質(zhì)量。
我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我的神經(jīng)纖維會不會被毒死,我的收縮功能會不會被毒癱。如果那樣,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會怎樣呢?
就像幾十年以前我警告我的主人我快被餓死了一樣,如今我也警告我的主人我快被毒死了。他聽進去了,而且還害怕了,他對我說,現(xiàn)在解決這種問題易如反掌。我知道他在騙我,我也知道還有待時日,但我相信辦法肯定是會有的。
果然,他對我的警告重視有加了,從進口的食物結(jié)構(gòu)著手,科學(xué)調(diào)配,營養(yǎng)兼濟,我的感覺開始變好,再從食材的安全性上加以考慮,始終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被毒的程度大大的減輕了。真的,我以為比以前好多了,這種感受是從未有過的。我想,我是幸福的,從此以后會生活在美好的生活中。
如今,我也六十年了,要是我可以活九十歲,已經(jīng)活了三分之二了,要是可以活八十歲,已經(jīng)活過四分之三了。主人說他把六十年的日子都裝在了我這皮口袋里,我好像受之有愧。但我清楚的記得挨餓的日子比挨打還難受,人們都說站起來了,那只是精神上的,實體上卻完全兩樣,餓著是始終站不起來的。那二十一年,我的主人從沒有站直過,他的臉上從來都是困苦和掙扎。日子是需要喂養(yǎng)的,所以必須裝進我這口袋里。隨后,我又清楚的記得吃飽的日子比戀愛還幸福。那三十多年,我的主人總是精神抖擻,臉上經(jīng)常洋溢著幸福的笑。日子是需要記憶的,所以必須裝入我這皮口袋。再以后,我又清楚的記得吃好的日子比皇帝還體面,那是一份金銀財寶都買不到的尊嚴。我的主人總是指點江山,無人能比無人能及,說話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呗奉^昂昂的。再再以后,我又清楚的記得吃出病的日子活著不如死了,那不是因為餓、因為飽,而是因為好,因為好過了頭?,F(xiàn)在,我的主人說:那些年是日子牽著人們的鼻子走,想把人們變成啥樣就變成啥樣;如今往后是人們牽著日子的鼻子走,想把日子過成啥樣就過成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