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玲
忘不掉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想不起當年模樣,看也看不到去也去不了的地方,也許那老街的腔調是屬于我的憂傷,嘴角那點微笑越來越勉強,忘不掉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放不下熟悉片段,回頭望一眼已經很多年的時間,透過手指間看著天,我又回到那老街,靠在你們身邊漸行漸遠。
——《老街》
老街老了,已經有200多歲了。
老街,以前的名字叫阿爾古。阿爾古是嘉絨語阿額的變音,意思是河岸上方。乾隆第二次平定金川后,曾于葛爾丹斯、沙耳尼、下茹寨、甲咱等多處地方選址,并將各地的土以相同體稱,唯阿爾古的土最重,視為含金最高,故廳治始設于此。乾隆四十四年,改廳為屯,置綏靖屯,屯治于此。
老街位于金川江西岸,原有東、西、南石城門各一。但隨著歲月的變遷,城門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唯有零散的院落和青石街巷還訴說著曾經的過往。
在這條歷史悠久的老街上,沒有一幢高樓大廈,大多兩層或者三層,像一條龍盤踞在縣城的半山腰上。老街的房屋建筑與別處的不同,大多是筒子樓,狹而深,通常是臨街面一個門洞,直進去,里面亭臺樓閣迂回曲折,有樓少有院,房子一間挨著一間,為了節(jié)約使用面積,很多相鄰的兩家都共用一面墻,房子和房子之間的關系極為親密。從這家屋背輕易就邁向了那家屋頂,這家的樹伸向了那家的院子,那家的果落進了這家的院,一只貓可以越過半條街的屋脊追一只落荒而逃的老鼠。
夫家在青石梯子的盡頭,有一處小小的院落。
小院門口,有一條狹長的巷子,因地勢高低,路面為石梯結構。全用青石板砌成,一塊石板和另一塊石板之間有微小的間隙,形成了好看的圖案。塊塊石板光滑如鏡,尤其是雨后,石梯子像擦了擦臉油一樣光潔浸潤。臨街的門前置了一橢圓的石頭,經常有在路上走累了的人小坐休息,時間長了,石頭光滑如玉,透著歲月的質感。
青石板路消失的時候我已搬離老街了好幾年,等我得知這一消息時,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所有的青石板都被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泛著蒼白光澤的水泥梯。記得那天,我站在老街的門檐下,望著長長的水泥梯,仿佛丟了什么東西一樣失魂,那浸著歲月痕跡的青石街沒了,連同青石上的馬蹄印,石縫間頑強的小草和勤勞的小螞蟻,都不見了……
許是安慰,家門口那塊刻有九只燕子的石頭居然逃過一劫,保留了下來,硬生生的擠在一大段水泥梯子中間,像個警示符號。關于九燕石,是有一段典故的。據(jù)傳,乾隆兩征金川時軍務緊急,飛馬報軍情,疾馳的馬踩死低翔的雨燕拓在了石頭上,九燕便以那樣的姿勢成了永久的飛行狀。
但老街上的老人卻說,燕子選風水好的地方筑巢,在誰家筑巢,誰家就吉祥平安、人丁興旺,燕子常棲的家庭,被認為是有德行的人家。
舊時老街的閘子門,在當時算是老街最高的一處建筑了,院內有幾百年古榆樹。相傳,有一年的春天,飛來了九只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從那之后,年年春天往返回于此,數(shù)年來燕子的只數(shù)不見增加也不見減少。這讓住在紅橋邊的石匠覺得非常好奇,怎么只數(shù)就不見增減呢?他常常這樣想,在活路不忙的時候,就仔細觀察那幾只燕子的模樣。并用了一塊青石板把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給拓在了石頭上。
石匠刻得斷斷續(xù)續(xù),當他的刻刀刻完最后一筆的時候,已是數(shù)九嚴寒,冬陽暖暖的照在石板上,九只燕子栩栩如生,石匠越看越喜歡。來年三月,老街人左等右等不見九燕飛回來,石匠的心一下變得忐忑不安,接下來的幾年,燕子都沒有再飛回來過。后來老街修石梯子,石匠把自己雕刻有九只燕子的那方青石,置于了閘子門之前,以此紀念再也飛不回來的九只燕子。
石匠死了,閘子門拆了,燕子的老巢也拆了,舊房子也都拆了,就那塊九燕石擠在水泥梯子中間,被許多人踩著。我想,等哪天人們又把九燕石踩平了,九燕就又該飛回來了。
金川是四川藏區(qū)農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樞紐,老街則是這個樞紐的縮影。佛教苦感文化、苯教樂感文化、基督教罪感文化以及紅軍文化為一體的個性化古鎮(zhèn),九燕石的盡頭就是清真寺,外墻上白綠兩色的瓷磚、琉璃圓頂盡顯異域特色,圓頂兩側各有一個中式檐角,門前4根紅色木柱,又帶有中式建筑特點。據(jù)金川縣《縣志》記載:1771年第二次金川之戰(zhàn)時,從陜西渭南調來清軍,其中有不少回民官兵,戰(zhàn)后留住戍墾,此為移居金川縣內最早的回族。繼而不少到金川經商的回族,也在這里安家落戶。1794年由信仰伊斯蘭教的穆斯林集資,清政府補助,修建了這座清真寺。從大門走進去,在廳內有兩塊寫有“四川省綏靖縣回民蘇維埃政府成立大會會址”和“中國工農紅軍(33軍)綏靖回民獨立連連部遺址”的牌子,見證穆斯林與紅軍心連心。1935年綏靖縣回民蘇維埃政府成立大會就是在這里開的,同時還成立了一支120人的回民獨立連。這支隊伍主要負責為紅軍籌集糧款。寺內的陳列室,靠墻擺放著一排玻璃展柜:“金川縣回族老紅軍風采”、“紅軍發(fā)布的宗教信仰自由文告”、“紅軍在金川的革命遺跡”。
逢齋月,大批的回民前往清真寺閉齋,等不到天亮就有人前往前去“倒油”,偶爾聽得到禱告的聲音,據(jù)說信眾在齋月里吃飯要兩頭不見光,即早上天不見亮,晚上等到星星出來才吃,且白天禁喝水。夫家的房子與清真寺為鄰,夫家的一個回族鄰居,姓貓,大家都叫他貓伯兒,人長得瘦高精干,常圍了雪白的圍裙戴了白帽兒從大門外就叫進門來:“紀大嬢、紀大嬢在沒有???”每一個音節(jié)都被他拖出長長的尾音,也不等人應,就自顧自走進來,站在院子里逮誰和誰說話,聲音尖利而婉轉,時不時還伴著比較委婉的肢體動作。末了,極為神秘的從圍裙里掏出一個或者兩個用油紙封了的油香,仿若珍寶的悄悄塞給某個人,并且反復叮囑,不要給別人說就給了你們之類的話。夫家的灶臺上或案板上就常有一兩個金黃的油香。等到他走了,婆婆就用菜刀把油香切成小塊兒給大家分食。油香其實只是一種非常普通的油炸面食,但清真寺里做出來的卻格外的綿軟香甜,放很久都不見變硬。我和夫君搬離老街很久了,但偶爾還是會收到一兩個用油紙封了的油香,還是記憶中的香甜。
清真寺的斜對面是瞎子龍伯兒的小賣部。每次路過,我總會多停留一會兒。龍伯兒雙目失明,但卻對聲音和錢的辨識準確率極高。有時候僅僅是從他面前走過,他也會準確的叫出你的名字。在他的小賣部買東西,他從不會拿錯,找零時決不會把一塊找成五毛,有一回我故意跟他說:
“龍伯兒,你找多了。”
他笑笑:“不會的?!焙V定的轉身進行下一單買賣。
龍伯兒的小賣部生意不是特別好,但整個老街的人能在他那兒買的都在他那兒買,油鹽醬醋之類的小東西。逢著閑了,就聽他天南海北的擺龍門陣,說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點都不夸張,還會卜算,所以他的小賣部門前總會有人。閑下來的莊稼人,自己從家里灌一大盅熱氣騰騰的茶聚在小賣部門前,或坐,或站。這個時候的人,大多數(shù)是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們,剛吃過飯沖了涼趁女人們圍著灶臺轉,他們就各自從家里冒了出來,端著茶杯,趿著拖鞋,踱著悠閑的步子朝龍伯兒的小賣部聚攏。清靜的小店一下子熱鬧了起,從國家大事說到老街歷史,不管是一本正經還是胡編瞎吹,那興致永遠是滿滿的。有時候,也會為了一個觀點形成幾派,爭得面紅耳赤,非得有人打上二三兩白酒喝個轉轉酒才得以平和。
女人們則大多是午后去那里打個半斤本地香醋或稱上兩斤鹽巴順便就在龍伯兒家的小賣部前,撩起青布衫子在石頭上坐下來,把頭上有些松散的頭帕取下來,疊在圍腰里,叉開手指梳理好辮子,再用頭帕裹起來。女人們的話,總是一茬接著一茬,有的甚至就倚在小賣部的木隔板上睡著了。
偶爾有人穿過幽長的青石巷,腳步也是格外的輕,仿佛都盡力不去驚擾女人們的白日夢。
小賣部在老街清真寺的斜對面,是龍伯兒借了老朋友唐伯兒的房子。唐家在外地買了房子而長期不住金川,龍伯兒借了臨街的鋪面做小生意,順帶也幫唐家看房子。
從龍伯兒的小賣部過去不多遠就是燈桿壩。燈桿壩是舊時結社、集會、貿易場所。因在壩子中心栽有一燈桿,上置白鶴而得名。燈桿壩就現(xiàn)在而言仍然是老街唯一寬敞處,不足百平方的壩子里燈桿早已不再。壩子中間有一棵冬青樹,枝干上長滿了青苔,老街人把它稱為“紅軍樹”,說1935年徐向前在這棵樹上拴過馬。還有兩棵老梨樹,樹蔭下乘涼的,經常是吃齋念佛的老年人,她們從家里搬出條凳,三三兩兩的坐在樹下擺著龍門陣或掐著佛珠。
燈桿壩過去有許多只容一人錯身的巷道,地名分別為復興街、中和街、半邊街、育才巷、箭道子。這些巷子在街道里繞來繞去,如果不是很熟悉又沒有人指引,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
燈桿壩的對面有一幢全木結構的老房子,幾個燙金大字“中共大金省委”掛在臨街的門面上,房子有兩層,樓梯內設,從外觀上看是整幢,進了屋才看見有樓梯引向二樓。整座小木樓都有人工精雕細琢的刻花,細密的小方格子,連光亮都不容易進得屋里,一把生滿銅銹的鎖掛在木門上。
這是1935年6月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長征經過此地時建立的“中共大金省委”和“格勒得沙共和國中央政府”,歷時一年多,近3萬紅軍駐留金川,十萬軍士轉戰(zhàn)以金川為核心的周邊各縣,在金川地方實行土地革命,建立蘇維埃紅色政權。
據(jù)金川縣志記載:“為了融合民族感情,中共大金省委提倡藏漢通婚。省委三名干部分別與藏族和漢族姑娘成了親,省委書記邵式平同志與蘇維埃婦女部長、藏族戰(zhàn)士楊秀英,省委宣傳部部長李中權政委與周山姑娘三瑯木初、格勒德沙中央政府藏族主席克基與漢族姑娘唐連長成親?!?/p>
戰(zhàn)爭時期的婚姻,跟時局一樣動蕩,三對夫妻中,沒有一對善終。李中權與周山姑娘三郎木初在部隊遷移中走失,克基的愛人漢族姑娘唐連長在一次戰(zhàn)爭中失蹤,邵式平與楊秀英的情緣倒是持續(xù)得久一些,但最終也是勞燕分飛。
1935年的11月,邵式平和楊秀英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新婚的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
紅軍在金川休養(yǎng)生息了一年多以后繼續(xù)北上,邵式平和楊秀英辭別父母,隨部隊行至小金卻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孝順的楊秀英連夜往金川趕,與夫君約好待母親病好后再去追趕大部隊。不曾想,楊秀英回到家后母親病重,伺候了幾十天以后仍無力回天,等安頓好母親的后事,大部隊已經不知所蹤。紅軍撤走后,地方勢力卷土重來,楊秀英成了搜捕的目標,她喬裝改扮在小金等多地幫人洗衣服,背柴,隱姓埋名靠打短工為生,度過了人生中最為黑暗無助的歲月。
邵式平當了江西省省長后曾派人來金川尋找楊秀英,在得知邵式平已另有家室后,楊秀英雖是深感遺撼卻非常包容的告訴來者說,請轉告省長,謝謝他的深情厚意,楊秀英心領了,我已經不便再打擾他的生活了,他好好的就好。尋訪的人走后,楊秀英大哭了一場,戰(zhàn)爭年代,消息閉塞,生死未卜,沒有什么是不值得原諒的。這些年來她也才知道他還活著,還當了大官。許多表面上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感情,實則在內心早已堅不可摧,楊秀英此時的放手大氣華麗云淡風清,淡化了自己若干年血雨猩風的堅守。楊秀英終究是把名震一方的“邵閻王”、“邵大哥”深深埋在了自己的心底,自此,鮮少提起。
繞城隍廟往新街走,在新街與老街的交界是徐向前指揮部,1935年10月(農歷乙亥年九月)至1936年7月(農歷丙子年五月),時任紅四方面軍總指揮的徐向前在今金川縣金川鎮(zhèn)安順村居住達10個月之久,先后在紅五軍團團部和張百川家、馬顯華家住過(張、馬兩家房屋現(xiàn)已毀)。
徐帥坐陣金川縣城,由紅五軍團固守此地,所轄部隊有王樹聲部、李先念部、徐深吉部、桂干生部、董振堂部、黃超部和李彩云部,還直接指揮金川省軍區(qū)、綏靖軍區(qū)、金川獨立師。
1936年7月,紅軍北上,徐帥離開金川縣境。在臨離開金川時,他把“紅軍國家藥店”的醫(yī)生楊武之夫婦托付給張百川關照護理,因楊本身年邁體弱,其夫人染病不能行動,張百川當即答應,并請徐帥放心。為了表示對房東張百川的感謝,徐帥將自己常用的一只銅壺(現(xiàn)為二級保護文物)贈送給了張百川,還握住張百川的手說:“以后革命勝利了,你來找我徐向前”。紅軍離開金川后,后山反動勢力和國民黨武裝卷土重來,殘害紅軍傷病員和革命干部,形勢十分嚴峻。為了楊武之夫婦的安全,張百川星夜護送他們離開金川,取道丹巴,一直送到小金,后楊武之夫婦以其高超的醫(yī)技,在小金行醫(yī),從未暴露其紅軍身份。
2012年10月15日清晨,徐向前之子徐小巖將軍一行從北京飛到金川,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瞻仰并參觀了父親徐向前長征時的指揮部——一幢全木結構的兩層小樓屬指揮部兼生活間,三間房,堂屋正中的墻上掛著“紅軍在金川作戰(zhàn)示意圖”,左側掛著粗白布縫制的文件袋,兩張大方桌并接,五條高板凳,長方桌上放著一張作戰(zhàn)圖和一根示意棒組成一個十分簡陋的指揮部,堂屋左邊是元帥的住處,右間是更小的一間指揮部。樓上陳設同樓下基本一致,左邊住宿、中間議事廳、右間是個陳列室,陳列了一些當年元帥用過的銅壺、軍用壺、馬燈之類的東西,十分的簡陋。從樓下到樓上無論建筑還是物品擺放都保存著當年的樣子,陽光從窗外直射進屋,在斑駁的光影中呈現(xiàn)一種古樸和寧靜,完全不能想象這里曾經的血雨腥風與刀光劍影。
在元帥指揮部舊址,張百川之孫把當年徐帥贈給張百川的銅壺回贈給了徐小巖將軍,徐將軍再把這把銅壺捐給了國家。老人們拉著徐將軍的手,講著那段紅色歲月里的紅色記憶——當年徐帥教本地老百姓唱歌“天上的星星多,沒有咱紅軍多,大家真快樂……”因為徐帥是山西人,口音較重所以百姓老聽錯詞,老是把“真快樂”唱成“真乖啰”,他就一個一個的教,教完還在房前墻上揮筆疾書:“來了徐向前,大家過個快樂年”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深深扎根在百姓心中,到現(xiàn)在老百姓道來還如數(shù)家珍。徐小巖將軍非常感慨,他也伏在父親當年指揮作戰(zhàn)的的長方桌上飽蘸深情的寫下:“金川革命老區(qū)”、“弘揚長征精神,加快金川老區(qū)發(fā)展。”
面對熱情的百姓,徐小巖說:“父親在世的時候一直叮囑我們,不要忘了老區(qū)的人民,有機會時一定要重返老區(qū)關心老區(qū)建設和發(fā)展,今天我替父親圓了夢,回到了這里,感受到老區(qū)百姓的真情和熱情,這是紅軍精神根植到百姓中間的體現(xiàn)和延續(xù)。希望這種精神在金川能得到更好的傳承和發(fā)揚。”80多年的時間過去了,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金川作為革命老區(qū)也日新月異。周圍的建筑變了,指揮部沒變;一代人離開了;但他們留下的感情沒有變,戰(zhàn)爭歲月里的生死相交,厚重的革命情誼,又怎能不深深牽動老百姓的心?
老街的木格子窗還保留著以前的樣子,走過老街的人老得再也找不見。當年的指揮部已被列為國家二級文物單位,燒水的壺打馬的鞭都在展館里安靜的躺著,茶水咕嘟聲猶在,快馬加鞭人已遠。屬于紅軍的藥店、商鋪還安靜的立在老街的土地上,城隍廟的老戲臺搖搖欲墜,破了的蜘蛛網(wǎng)懸在風中,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