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良
在我的家鄉(xiāng)一直傳承著上墳的習(xí)俗,一次是正月的十七或十九,一次是農(nóng)歷的七月十五。以前家家都窮,一年下來,難得支起幾次油鍋。趁著過年和十五的積攢,都還有可做貢香的油炸祭品。而第二次放在夏秋季節(jié)上墳,主要是擔(dān)心雨水多容易沖毀墓地,所以要到墳上攏一攏土再拜祭拜祭。每年到了這幾天,不論是在家還是在外奔波打拼的男人們都要約上家族兄弟,攜上兒孫去自家的祖塋地攏墳、燒紙、叩拜。雖是對先人的祭奠,卻也是對后人的慰藉。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對逝去的親人抱有懷念、歉疚、遺憾之心,當(dāng)我們想念他們時,到墓地看望一下他們,掃掃墓,盡點心意。表達(dá)感恩、學(xué)會孝道,傳承家風(fēng),教育后代,促使家族綿延昌盛,代代相傳……
周家這一支脈的人就住在村內(nèi)的周家胡同,家譜記載清朝中期廣東籍一周氏赴任洛陽縣令在這兒居住延續(xù)了香火,傳至當(dāng)今。周姓縣令是否是從中原遷徙到廣東的客家,我還沒做考證。但周氏后裔起源于西周文王,傳謫于洛陽周公這是沒有任何異議的。
記得很小的時候,是跟著本家的遂成爺爺一塊去的,遂成爺爺是父親的長輩,在舊社會時當(dāng)過偽保長,文革時被當(dāng)做牛鬼蛇神被揪斗,被戴過高帽子游街,傳說中全村就屬他膽大,鬼子進村了,別人都躲著跑,只有他敢站在寨墻上看,關(guān)南寨門并與鬼子周旋,所以父親很敬慕他。上墳時遂成爺爺領(lǐng)頭,還有個叔叔,父親和我。我家祖墳距村里大約有四五里,塋地就在龍門的東山上。路是崎嶇和窄窄的山路,感覺要走好長好長的時間,有時自己走,有時被父親拉著手,而大多時間是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去的時侯大人們說著話,時不時的逗著我,記憶中是歡快的,朦朧中還有些許印記;到了塋地,看到一片片土堆不太規(guī)則的排列著,都長滿了野草,大人們認(rèn)著自家的墳,依次把墳攏上新土后,就開始了有儀式的祭拜。我只記得跟著他們不停的磕頭,磕累了也就困了,回來的路上是迷糊的,大概是爬在父親的肩頭睡著啦。長大了些才知道那些墳都是爺爺?shù)纳陷厒兊闹芗业淖鎵灐:髞硭斐蔂敔斪吡恕赣H也走了……曾經(jīng)我上過的老墳,現(xiàn)在可能都無從尋找了。
又過了幾年,也就是從上小學(xué)開始吧,是跟著母親上村南頭曾經(jīng)是自家地里爺爺奶奶的墳。當(dāng)時上墳被認(rèn)為是“四舊”,不像現(xiàn)在可以正大光明。這一時期的父親心情是郁悶的,大氣都不敢正出,只有在夜里唉聲嘆氣,我就是在父親的嘆氣聲中相伴著走過了童年。記得有一段時間,晚上我是跟著父親在大隊信用社里住著的,有一天夜里,天黑的早,聽著父親長長的嘆氣聲,我迷迷糊糊就入了夢鄉(xiāng),當(dāng)我一覺醒來要撒尿的時候,摸摸床鋪感覺父親不在身邊,我就叫“伯”……,沒有回應(yīng),大聲喊叫:“伯”“伯”……,仍是一片寂靜。此時的夜,黑的嚇人,伸手不見五指,我仿佛就掉在了深深的黑洞里,任我怎樣的喊叫都傳不出一絲的動靜,因為那房子是石頭砌的,老厚老厚、密不透風(fēng),直到第二天中午,母親感覺到了不對,尋到這里,敲碎窗戶玻璃后,透過一寸見方的格格窗孔,塞進去卷成細(xì)長的薄餅讓我吃,水是用細(xì)長瓶嘴,我把臉貼上去對著喝的。直到第二天的晚上,父親才托人把鑰匙帶回,出來后母親抱著我大哭,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母親的哭聲,嚎啕而聲嘶力竭!
打那以后,每天晚上睡覺我是不敢關(guān)實窗簾,我怕黑,怕黑的夜不會再亮。后來才知道“四清”時。住村工作隊一個叫大老陳的十三級干部,不懂業(yè)務(wù)“亂放炮”,給父親扣上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運動”一來就受牽連,那晚父親就是被帶到城里關(guān)了幾天的牛棚……父親不愿出面,上墳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母親的頭上。爺爺奶奶的墳是平地里的墳,怕水淹總是夏秋季節(jié)去上墳,母親提著籃、扛著锨領(lǐng)著我們?nèi)?,到墳地后,先把周邊的土往墳上堆,壓上白紙后,開始供香,嘴里念念有詞,說著父親教給她要說的話……爺爺?shù)拿泄肥?,字天申,取狗屎為名,也許就是寄希望圖個好活、活得長壽、不招惹大小鬼的惦記,然而爺爺其實活得并不長壽,父親十五歲那年,爺爺就走了。爺爺在時家里是殷實的,有田、有房、還在村邊開有飯鋪。說起飯鋪這里還有個典故,奶奶說給了父親,父親又說給了我們聽,爺爺開了很多年的飯鋪,常聽食客們吃好后說:“掌柜的,給孩子再買倆油旋”,當(dāng)有一次聽到一個人說:“我得給我爹帶幾個油旋回去”時,爺爺一感動說:“放開拿,今天不收你錢了,只聽說別人都是給孩子帶,應(yīng)記著給爹帶的,我開了這么長時間的飯鋪,還是第一次聽到,拿、拿、拿,只管拿……”中年時爺爺病了,爺爺撒手走了,爺爺走后家道就衰落了,趕上土改劃成份時,我家也就成正當(dāng)?shù)呢氜r(nóng)了。
奶奶陳氏名諱白女,性格好,心態(tài)好,為人善良,是個有福的人,壽終正寢——享壽八十四歲。
這時母親上墳的墳地已不是自家的地了,已經(jīng)變成村里的蘋果園,看蘋果園的人是老家對門叫王鎖的老伯,聽著母親在墳前說得傷心,就過來說:“聽到了,聽到了,老人已知道了你們娘兒們的心,活著的時侯,你們都盡心了,帶點樹上的蘋果吧”。那時侯蘋果是極稀罕的,回來后一家人切分一個,吃得格外香甜。剩余的蘋果放在裝衣服的箱子里,每次開箱都芳香撲鼻……
一晃自己長大了,別離父母到省城讀書,隨后就參加了工作。臨行前父親說:常寫信回來……母親說:上班了要聽掌柜的話。九月報到上班,到了春節(jié)放假第一次回家,剛進家門,父親陰著個臉:“八分的郵票錢都沒有嗎”?母親拉著我的手說:“瘦了、瘦了”……眼圈就紅了。此時我才知道是我不懂事,少寫信了、讓二老擔(dān)心了,讓他們掛念了。父親是個極嚴(yán)厲的人,平常和我少有語言上的交流,有時我也總和他頂牛,置氣,父親讀過五年的私塾,在村里算是個臺面上有文化的人,日本人來時,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在洛陽縣看上了當(dāng)時青年的父親,要不是奶奶的哭鬧說是獨苗苗、不讓走,早就投奔了革命,六十年代山東的省委書記韓林就是和父親一塊被瞄上的。當(dāng)然,當(dāng)時父親要是早早的偷著走了,也許小命都丟了,更沒有了我們……
母親姓焦名玉華,是個賢惠的人,更是個勤勞的人,一年四季除了下地干各樣的活,掙著工分,還承擔(dān)著我們一家八口人的吃飯、穿衣,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總是聽著雞叫起床的,而夜晚總是在昏暗的油燈下紡紗織布至很深很深的夜里。母親總是不遺余力的呵護著我,心疼著我,關(guān)愛著我,當(dāng)我和父親慪氣時,她總是周旋說和,私地下哄我,當(dāng)我生氣不吃飯,父親會冷冷的說:“不吃是不餓”,我會賭氣:“餓就是不吃”時,母親總會逗著我,寵著我,最終都是讓我小勝并高高興興吃飯的。記得一次父親為了激將我下地干活說:“人呀!不管啥時候不管是多大的干部,都要去地里勞動的”。我一咬牙一生氣,不吭聲,硬是從早上到午后一個人割了一畝多的麥子,當(dāng)母親見到家里的鐮把上染滿血跡,又看到我的手滿是破了的血泡時,忍不住和父親生氣了“孩兒都不是干那活的手,你硬逼他。”心疼的拉著我到村醫(yī)務(wù)室抹了紅汞、做了處理。
母親更是個極善良的人,記得一次我和伙伴打架,頭被打破血直往下滴,母親用她常圍的咔色(或醬色)沙巾纏緊我的頭,拉扯著我一路快走,從大北地直往村里奔,其間打我的伙伴和家長不停的認(rèn)錯道歉,母親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責(zé)備和抱怨。就是后來感染了,醫(yī)治了好長時間,也沒有找過人家,要人家的醫(yī)藥費什么的。
離家之后每每想起母親心里總是暖暖的。每年過年探親回家,有時看到母親多起來的白發(fā)和額上越來越深的皺紋,心里總是酸酸的,看到母親滿是老繭的手,和指頭上的多處裂口,心里頭也總是陣陣的隱痛著……期望著以后報答母親,讓母親能過上不受累的日子,正當(dāng)我這樣憧憬期盼著的時侯,老家玉華叔發(fā)來電報:“母病速回”。母親病了,母親得上了不好的病——食道癌。趕回家里的當(dāng)夜我獨自一人跑到河邊,對著夜空放聲大哭、任淚水不停地奔流……一年后,天底下那個最疼我的人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
那年母親59歲(八五年的農(nóng)歷七月初九),是帶著沒有能看到她的孫女、孫子的遺憾走完了她最平凡樸實的一生。
母親走后十個年頭,父親查出了同樣的病,父親不愿做手術(shù):“回吧,瞎花錢,你見誰徹底治好了”,“不能人財兩空呀”……在我的再三堅持下父親才住了院、做了手術(shù)。三年以后父親病情擴散,其時孫女,孫子,外孫女,外孫們都陸續(xù)長大,繞在他的膝前……讓他最牽掛的老三,在他的催促下完成了婚典,這在我們兄弟三個中算是最隆重的。父親是欣慰的,彌留之際我們姊妹五個,兄弟三個常陪在他的身邊,這個時侯我才真正讀懂了父親,其實父親是健談的,是生活讓他變得沉默寡言,那些天和我們說了很多的話,說了許多小時侯以前他經(jīng)歷過的事,說著他的知足。
父親是豁達(dá)的,當(dāng)我說出我記憶中誰整過他、欺負(fù)過他,我曾耿耿于懷都記著時,他說:“我都忘了,過去了”。父親也是樂觀的,當(dāng)我不無遺憾地說,父親在我那兒住的時候,過了幾個生日只是買了燒雞、做頓雞蛋撈面,沒有去過飯店、吃過大餐時,父親笑著:“天天都是生日,天天都是過年呀”。此時,癌細(xì)胞己全面擴散轉(zhuǎn)移到了腦部,父親的神志己斷斷續(xù)續(xù),但話語仍很清晰:“讓我能躺在你爺爺奶奶的腳頭,這輩子就知足了……”。于是我們兄弟三個到東山上選了墳地,回來和他商議,他聽后說“好,好,居高臨下,這地方能看到村里……”幾次昏死過去,幾次喚醒又迷離,夢囈著:“別給我穿那些衣服”……我知道父親講究,父親不愿穿老去的人的冥衣,我說:“穿制服,鎮(zhèn)干部制服?”父親點了頭。子夜時分,父親走了,那年是九七年的農(nóng)歷三月初九,父親享年七十三歲,走時身上只剩下皮包骨頭了。
他的發(fā)小老哥哥胡成伯來招呼著理了發(fā)、洗了臉,我的干親家軍良給父親合了眼,讓父親瞑目,玉華叔漆了棺木,在檔頭上寫上了“奠”字,保林叔、還有村里許多人參加著料理了后事。
父親三周年過后,我們開始東山上上墳,這一上就是二十年,風(fēng)雨都沒有間斷過,早期幾年是趕清明節(jié)時上,想著城里人都這時侯上,我和老三也能趕上,有假期、有時間,后來老二和軍良都說了咱這里是十七、十九上,市里頭才是清明上。是呀,十里不同俗,月是故鄉(xiāng)明,一方水土養(yǎng)著一方人吶,打那以后就按著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時節(jié)上墳了。
今年的正月十七,上蒼像知道了我的心愿,天色陰沉細(xì)雨綿綿,上山的路上想著多年來一直困繞著我的心結(jié):母親走了是那個病,父親去了是那個病,周家胡同我的長輩們好多都是因為那個病,是這里的水土有問題,還是老輩人的飲食習(xí)慣?直到昨天,走了村東頭新擴展的玄奘路,上了萬安山,嘗了倒盞的美食,看到了那熱鬧的場面,我才徹底釋然!家鄉(xiāng)的山這么好,家鄉(xiāng)的水這么甜?;疾〉木売啥疾豢赡軙瓦@山水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是生活讓他們疲于奔命,是少時苦于應(yīng)對刀客、匪患、兵荒馬亂時的環(huán)境所養(yǎng)成的吃快飯、吃燙飯的習(xí)慣,也是趕上了大煉鋼鐵,三年自然災(zāi)害,十年浩劫和那只爭朝夕的年代,為了拉扯孩兒們成人,為了讓孩兒們能多吃上一口飯,他們難能細(xì)嚼慢咽,只有取義而飛蛾撲火,就是砸鍋賣鐵、舍著減壽也要一直地奉獻著、奉獻著……
爺爺奶奶的墳上,父母二老的墓前,冒著細(xì)雨都壓上了白紙,虔誠地掛上了白幡,點上香火,燒上紙,燃著鉑,送上錢,嘴里默默訴說,心里默默祈愿。兄弟三個和侄子按長幼依序磕三個長頭,點響鞭炮,讓震耳的響聲長久的齊嗚,同時,我也在心里順致已做古人的遂成爺爺、姑母姑父、玉華叔、保林叔、還有胡成伯都能收到我的歉意,不孝的晚輩在您們?nèi)ナ罆r因身在他鄉(xiāng),沒能回來給您們送行,看上您們最后一眼。原諒吧!我的前輩啊,原諒吧!也告慰著我的祖先!
長歌當(dāng)哭,淚珠在我眼眶里幾度打轉(zhuǎn),親情、血緣和血脈相連的親人們,在腦海里鮮活的對話不時的閃現(xiàn),像雕塑佇立在我的面前,讓我久久不能平靜,甚至抑制不住而失聲痛哭,我知道長輩故去,我也逐步在老去,這是規(guī)律誰都無從抗拒,但我的心一直在這樣默默地期許:逝者己逝,愿逝者安息;生者健在,盼生者歡喜!這老輩上傳下來的上墳的習(xí)俗能薪火相傳,代代不息。后來者能弘揚他們的美德,傳承他們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