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波[寧波大學(xué), 浙江 寧波 315000]
曹禺是一位天才劇作家,他的處女作《雷雨》一經(jīng)發(fā)表,就成為中國話劇成熟的標志。對于這部作品,曹禺有著這樣的評價:“我是一個不能冷靜的人,談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會例外。我愛《雷雨》就像喜歡在冰雪消融的春天,看一個活潑潑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躍,或如在粼粼的野塘邊偶然聽得一聲青蛙那樣的欣悅……我對《雷雨》的了解只是猶如母親撫慰自己的嬰兒那樣單純的喜悅,感到的是一團原始的生命之感?!痹凇独子辍分螅度粘觥贰侗本┤恕泛汀对啊匪牟拷?jīng)典之作陸續(xù)問世。這四部戲劇奠定了曹禺在戲劇史上的位置。
曹禺在保留中國元素的同時,深受希臘悲劇和易卜生的影響。他的臺詞朗朗上口,能精準地展現(xiàn)出人物內(nèi)心情緒的波動。曹禺在話劇中塑造的立體的、個性鮮明、極富代表性的人物,豐富了我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史的人物畫廊。他的戲劇中每一個人物形象都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矛盾,特別是包含了自身悲劇與時代悲劇結(jié)合的女性形象,深刻地為讀者展現(xiàn)了封建沒落家族及小人物的世間百態(tài)。
正如《文心雕龍》所言:“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辈茇畱騽≈信孕蜗蟮谋瘧K命運折射的是舊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是那個時代現(xiàn)實的黑暗與人們的艱辛。曹禺的戲劇作品有著突出的時代感,其中的人物與事件,都是客觀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正是時代的壓迫、黑暗,造就了那個時代人們精神上的枷鎖和悲劇。不管是《雷雨》中的繁漪、《日出》中的陳白露、《原野》中的花金子,以及《北京人》中的愫方,她們都飽受封建思想專制和拜金、腐敗的價值觀念的迫害和折磨。曹禺寫這些女性,是為了揭示不公和壓迫,同時也表達了對追求自由奔放的女性的贊美。
曹禺筆下的女性悲劇形象,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深受壓迫和剝削的底層勞動女性,如魯媽、四鳳、小東西、翠西、鳴鳳和婉兒等。魯媽與四鳳母女二人一生遭受壓迫,歷盡艱辛,最后一死一瘋;翠西與小東西不愿屈服于野獸般的蹂躪,卻遭到更嚴重的鞭打,最終丟了性命。另一類則是生活于封建階級、資產(chǎn)階級家庭中的女性,如繁漪、陳白露、愫方等。她們雖生活在物質(zhì)生活相對寬裕的家庭,但壓抑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際關(guān)系,令她們深受折磨,有的憂憤終生,有的自甘墮落,更甚者選擇自殺結(jié)束生命。
小東西自幼喪母,和打夯的父親相依為命。生活雖然艱苦但也算順利。直到她的父親意外被砸死,她的生活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轉(zhuǎn)變:被賣到下等妓院、不愿出賣肉體出逃、被抓回后遭遇毒打,最終因絕望選擇自殺。劇中和她命運相似的是陳白露??梢哉f,小東西是陳白露內(nèi)心的倒影,她身上有陳白露曾經(jīng)珍視但如今已丟失的東西。陳白露過去也是一張白紙,她是愛華女校的高材生,做過大慈善游藝會的委員。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卻深陷上流社會混亂的沼澤。她既想靠自己的色相換來上流社會的生活,又極度厭惡這種墮落。曹禺在塑造陳白露時,更多地體現(xiàn)出陳白露對個人的認知和社會的沖突所帶來的復(fù)雜矛盾。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愈發(fā)激烈,最終她吞下安眠藥自殺。小東西和陳白露是社會生活的弱者,是異化了的商品,兩人最終都走上自殺之路。她們的自殺是在深刻認識自身處境、且對救贖無望后的自我了結(jié),是清醒后的絕望,因此更加帶有發(fā)人深省的悲劇意味。
繁漪也是一位聰慧且美麗動人的女性。她同樣有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對美好愛情的渴望。但就是這樣一位女子,被“軟禁”在周公館十八年。這種對比所帶來的落差引人深思。她在《雷雨》中經(jīng)歷人生和情感的起伏,隨著劇情發(fā)展,和周樸園也出現(xiàn)多次正面沖突。這部戲劇中的沖突可歸納為:第一次發(fā)生在周樸園迫使繁漪喝藥時,繁漪的反抗性嶄露頭角,但這種反抗仍處于消極抵御狀態(tài);第二次是周樸園一再催促繁漪去看醫(yī)生,此時繁漪以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態(tài)度開始堅定;第三次沖突最為激烈,繁漪雨夜從魯家回周公館,遇到周樸園。此時的繁漪激烈反抗,態(tài)度強勢堅決;第四次沖突是整部戲劇的高潮,繁漪站在道德倫理審判者的角度,撕毀周樸園道貌岸然的外衣,將周公館內(nèi)部的黑暗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她的反抗由消極轉(zhuǎn)為積極,反抗力度也達到頂峰。
曹禺戲劇中女性形象所擁有的強悍生命力是那個時代少有的?!独子辍分械氖唐?,在面對被遺棄、親生子女亂倫的雙重打擊下,她冷靜得令人驚詫。面對周樸園的壓迫和傷害,她坦然面對。《原野》中的金子雖然出生于一個農(nóng)村普通家庭,但是這種出身背景造就了她野性十足的性格:桀驁不馴,敢愛敢恨。當仇虎歸來的消息傳來時,她大膽地沖破封建綱常倫理,勇敢地表露自己的愛意,和不公的命運抗爭。同樣強悍的還有《原野》中的焦母。在封建家庭觀念下,婆婆的權(quán)威以及維護家族的自尊心使焦母恨金子入骨。甚至拿出古代迷信那套把戲,試圖以這種方式送掉金子的性命。這兩個女性形象,一個是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勇敢而又倔強的媳婦,一個是深受家族觀念荼毒,狠辣且暴力的婆婆,她們各自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且差異明顯。然而最后的結(jié)局似乎有些諷刺:焦大星送了命,而她們倆人卻仍堅強地活著。
曹禺所塑造的眾多女性形象,多被后世學(xué)者視為“女性天使”形象,如四鳳、侍萍、愫方、瑞玨、鳴鳳。她們的犧牲都是出于自愿,甚至可以說是本能?!侗本┤恕分械你悍娇梢哉f是一個犧牲的典型。她身上幾乎凝聚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所有美德:對曾文清奉獻全部青春,不求回報。她曾說:“曾文清離開了,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父母盡自己的孝道,甚至可以照料他的孩子,管理他愛的字畫,幫他喂養(yǎng)他愛的鴿子。連曾文清所不喜歡的人我可以去體貼,可以去喜歡,可以去愛?!钡膼勖つ壳液翢o價值。曾文清讓曾思懿和愫方兩人都在痛苦中煎熬,但愫方不愿承認,她麻木地守候著一個虛幻的美夢。她像天使一樣默默付出,但得到的只是曾文清的消極和頹廢??梢哉f,愫方的懦弱和逃避造就了她的悲劇。
曹禺戲劇在一定程度上開拓了悲劇藝術(shù)領(lǐng)域與精神領(lǐng)域的寬度。他的劇作在探索女性命運的同時,將矛頭直指黑暗社會。表面在寫人物悲劇,實則在寫社會悲劇。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以為舊中國的婦女是最苦的,受著政權(quán)、神權(quán)、族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壓迫。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一般說來,也是婦女來念的?!边@在他的作品中有著較為直觀的體現(xiàn)。
曹禺戲劇中的典型悲劇性女性形象,其突出特征表現(xiàn)為對人物死亡的塑造。直面這些女性的死亡場面,增添了女性形象的悲劇色彩,凸顯了女性生命的本真意義。如《日出》中極具感染力的一幕:方達生與陳白露僅一門之隔,只要她哪怕還有一絲求生的欲望,死亡就不會發(fā)生,但她最終還是選擇離開這個世界。陳白露能獨自清醒地面對死亡,可以說是一種極其決絕的意志。在這些作品中,曹禺試圖撕開丑陋的封建外衣,把舊制度籠罩下的黑暗勢力,把欺壓婦女和底層勞動人民的丑惡行徑,把舊社會的罪惡、丑態(tài)以及人性的扭曲全部搬到舞臺上。
通觀曹禺的創(chuàng)作,革命民主主義思想始終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在情節(jié)塑造中,他善于運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來觀察、分析和概括社會生活,進而揭露社會黑暗,表達對黑暗現(xiàn)實的憤恨,因此他的作品帶有強烈的反封建精神。此外,讀曹禺的戲劇,也是在看一部女性命運的抗爭史。他筆下的女性形象遭受封建禮教以及封建衛(wèi)道者們的壓榨和迫害,雖然她們進行了不自覺的反抗,但都以失敗告終,這種失敗使她們的悲劇意味更重。她們的形象強烈并集中地表現(xiàn)了“五四”新文學(xué)的主題: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曹禺的筆觸強烈地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情境下受壓迫者們的心聲,有力地沖擊了當時的封建思想,更促進了女性個性解放和個體意識覺醒。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這些女性的描寫實際上是為了給讀者們呈現(xiàn)當時封建的社會生活,再現(xiàn)當時的時代大背景下苦苦掙扎的生命體。他對女性懷有的悲憫情懷,讓每一位讀者都能深切理解并產(chǎn)生強烈共鳴。因此,我們有理由評價曹禺戲劇因其中豐富的女性形象塑造而顯出別樣的藝術(shù)魅力,眾多悲劇性的女性形象也使曹禺在文壇上閃耀著矚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