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 璇 (山東大學文學院 250100)
羅蘭巴特曾評價《局外人》為戰(zhàn)后第一部經(jīng)典小說,“表明了一種決裂,代表著一種新的情感”。薩特則說它是“荒誕的證明”,暗示了小說主題是“荒誕的世界”?!毒滞馊恕分v述了默爾索在荒誕世界中的荒誕體驗。他和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似乎熟知世俗規(guī)則卻不以為然。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默爾索,就是一個面無表情,冷眼旁觀一切的形象。換言之,他主動選擇成為一個“局外人”。
“今天,媽媽死了??赡苁亲蛱欤也磺宄??!毙≌f開頭是默爾索聽聞母親死訊后參加葬禮。短短的陳述句像是“零度寫作”的風格,理性而冰冷。出殯時,當他人詢問默爾索他母親的年紀時,默爾索模糊地帶過,因為他并不知道母親的確切年齡。默爾索的非同尋??梢娨话?。此外,葬禮的第二天,默爾索就和女友瑪麗一起看喜劇電影,發(fā)生男女關系,好像什么都未曾發(fā)生,也不免令人驚訝于他的冷漠和不孝。
默爾索在愛情中也表現(xiàn)得置身局外。當瑪麗向他提出結(jié)婚時,默爾索的回答是“無所謂”。并且,當瑪麗問默爾索,如果有另一個女人提出同樣問題,他是否會同意時,默爾索不假思索地表示:“當然會同意。”對默爾索而言,與“瑪麗”或“安娜”結(jié)婚都沒分別,因為他“無所謂”結(jié)婚對象是誰。默爾索的措辭像極一個玩弄女人又情商不高的渣男,因為他連哄人的話都不會說。這在當下男女間被甜言蜜語裹挾的社會中,顯得很是奇怪了。
因殺人入獄后,默爾索的表現(xiàn)和一般犯人也不同。在法官面前,他沒有表現(xiàn)出懺悔。當法官以天主的名義讓他悔過時,默爾索沒有感動,反而覺得厭煩和可笑。在多次拒絕神甫而被強制見面時,面對神甫表現(xiàn)出的對天主的虔誠,默爾索只是冷漠,因為他相信殺人是犯罪,只會受到法律審判,所謂天主的救贖只是虛無。在基督徒眾多的歐洲,厭惡、懷疑宗教的默爾索與眾不同。
實際上,入獄之前,他認為自己的行為并不出格,不認為自己是“局外人”,“我跟大家一樣,跟大家完全一樣”。雖然默爾索在母親葬禮上沒哭,但他始終像孩童一般親昵地叫著“媽媽”,暗示了母親的重要。庭審時,默爾索才開始真正覺得自己是局外人?!熬拖裨诰銟凡坷铮粋€圈子里的人相遇都感到高興。我也弄清楚了自己為什么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即感到自己在此多余,有點像擅自闖入者。”“他們處理這個案件仿佛跟我無關。事情都在我沒有參與的情況下進行。他們對我的命運作出決定,卻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檢察官高舉“正義”大旗,聲稱默爾索完全不了解社會基本規(guī)則。法官憑借刻板印象,主觀臆斷地稱他是一個沒有靈魂、道德上的魔鬼。他們看似“言之鑿鑿”,不過因為默爾索和社會常規(guī)的不同?!拔抑缚剡@個人在埋葬母親時懷有一顆殺人犯的心”,這種主觀情感介入明顯的指控理由被高擎“正義”大旗的檢察官拿來作為行使神圣職責的靶子。并且,當瑪麗等人提供對默爾索有利的證詞時,檢察官故意忽略”,繼續(xù)富有煽動性地指控默爾索。顯然,檢察官利用所謂的“人之常情”,利用法律工作者的身份,發(fā)出打著“正義”名號的言辭,狡猾地引領大眾情感導向,從而讓所有人忽略了審判的對象當且僅當是罪行而不是犯人本身。雖然默爾索的律師曾指出問題:“他受到指控,究竟是因為埋葬了母親還是殺了人?”然而因寡不敵眾,無力扭轉(zhuǎn)局面。法官、檢察官的做法,僅因為他們相信,“在精神上殺死生母的人,跟親手殺死生父的人一樣,也應被排除在人類社會之外”。
加繆曾談過,在我們的社會,任何不在他母親的下葬儀式上哭泣的人都有被處死的危險。1默爾索洞察到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要生存就得游戲,要游戲就得遠離真實。比如,母親去世必須要痛哭;和女人在一起時必須說甜言蜜語,不論是否是真心;被審判時必須要聽從律師以求得勝訴;要接受神甫的拯救,哪管自己是否皈依宗教等,這些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合情合理,而在道德淪喪的現(xiàn)代世界,又顯得那樣虛偽。葬禮難道不可能是逢場作戲的假哭儀式?難道表面平靜的人,內(nèi)心就不能涌動悲傷,非要哭得死去活來才可以?難道虛偽的甜言蜜語是社會的必需品?難道“司法正義”已淪為司法系統(tǒng)內(nèi)部的工具?靈魂是否要交付給“天主”以祈望救贖?游戲社會里,人們似乎默認:不管活得怎么樣,活下去就是。真摯的感情被利益代替,人與人之間不過是互相利用的工具。默爾索正是洞察到這一點,看到了其中的荒誕。他不愿像他人一樣耽于游戲,索性對一切采取無所謂的態(tài)度,使真實自我遠離社會,成為“局外人”。
加繆回憶過:“我與我同時代的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緊鑼密鼓中長大成人,從此,我們的歷史再也沒有停止過屠殺、非正義和暴力。”2作為加繆筆下“荒誕世界”中的“荒誕的人”,默爾索代表了二戰(zhàn)前后部分對混亂的世界秩序抱有絕望心態(tài)的青年,有著“終極的無奈和清晰透明的絕望”3。但又像加繆在美國版《局外人》寫的序言中說到:“他遠非麻木不仁,他懷有一種執(zhí)著而深沉的激情?!逼鋵?,“局外人”們不是麻木不仁,比如默爾索就曾以多次拒絕接見神甫表示反抗。加繆曾談到想將默爾索塑造成“我們唯一應得的基督”4。和基督相似,默爾索因蔑視陳規(guī),不適應荒誕社會而被判處死刑。他擔負起人類的命運,為反抗非人生活而死。他的死是悲壯的,寄寓著默爾索執(zhí)著的追求。這種深沉的價值內(nèi)涵對于看不到戰(zhàn)勝法西斯的希望的人們是一種慰藉。
“局外人”形象是不朽的。在既定規(guī)則下,人不可控地被社會裹挾,要么異化,要么面臨審判。于是,一直以來,是隨大流,還是聽從內(nèi)心,是每個人必須做出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默爾索。世界荒誕的本質(zhì)不會改變,所以“默爾索”永遠都會存在。通過對默爾索的探知,我們能深入研究“局外人”的社會現(xiàn)象。
加繆沒有止步于僅揭示世界荒誕的本質(zhì),他的終極目標指向人類對本真的追求。他的“荒誕”哲學有一個著名論點:人生沒有希望但并不包含絕望。所以,要活得真實,就必須堅守,并不是不愿迂回,而是沒有退路可走。加繆在另一著作《西緒福斯的神話》中刻畫了周而復始地推巨石的“西緒福斯”的形象。他認為,人類和西緒福斯一樣荒誕可憐,需要循環(huán)往復地推動生命中“滾落的巨石”,永遠不能擺脫被控制和受懲罰的命運,“我命由天不由我”。但是,加繆認為西緒福斯是幸福的,“幸福和荒誕是同一塊土地的兩個兒子”,雖然西緒福斯承擔重負,可“登上峰頂?shù)亩窢幈旧碜阋猿鋵嵢说男撵`”。默爾索也是加繆眼中幸福的人,“……感到自己過去幸福,現(xiàn)在仍然幸福”,在被處死前,默爾索仍為自己的荒誕人生感到幸福。是的,荒誕是絕對的,但主動選擇做“局外人”,本能地生活,未嘗不是幸福人生。默爾索拒絕虛假與謊言,以冷漠擊碎向荒誕世界妥協(xié)的可能。
人們常用“蚍蜉撼樹”形容弱小的力量妄圖動搖強者的自不量力。是的,向往純真的個體在強大的荒誕世界前不堪一擊,因此,默爾索必然會死。與此同時,默爾索是偉大的。在這個人格獨立漸被消磨殆盡的社會中,默爾索能沒有悔恨,始終忠實自己的情感,拒絕社會的異化,這種“舉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氣魄,是對荒誕世界的勇敢反擊,有一種令人醍醐灌頂?shù)牧α?,喚醒更多人察覺到世界的荒誕。以“荒誕”反抗荒誕,這是《局外人》主人公默爾索的思想內(nèi)涵,也是加繆的創(chuàng)作意圖。
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中對《局外人》作了哲學闡釋:“一個能用歪理來解釋的世界,還是一個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個被剝奪了幻覺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
人類作為整體,建立了“社會契約”。一個人想要在社會正常生活,必須遵守規(guī)則,否則會被視為異類。這規(guī)則消解了個體,化為有震懾作用的符號。一旦失去把握符號的能力,個體對社會的認同感就會消失,荒誕感涌上心頭。
默爾索被處死是因為違背社會契約,對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造成威脅。他的悲劇不僅是個人悲劇,更是社會規(guī)則的殉葬品。加繆式“荒誕”人物的特點在他身上得到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將生活絕對真實化,冷漠的表面下涌動著澎湃激情,義無反顧地堅持自己的選擇。5
“通過一個存在主義者對世界荒誕性的透視,戲劇性地表現(xiàn)了自由、正義和死亡等有關人類存在的最基本的問題”。這是1957年加繆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時的頒獎詞。加繆借助默爾索的形象,揭示出世界荒誕的本質(zhì)卻不為之頹喪,主張在荒誕中奮起反抗。他敢于直面慘淡人生,擁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無畏精神,這在當今仍彌足珍貴,也是我們今天繼續(xù)研究加繆的重要原因。
注釋:
1.郭宏安. 多余人?抑或理性的人?——談談加繆的《局外人》[J]. 讀書,1986(10):70-76.
2.張容. 形而上的反抗——加繆思想研究[M].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1:12.
3.李劼. 局外人和在路上——卡夫卡和希特勒之后的歐美文學[N]. 文論報,1995-4-1.
4.張容. 荒誕的人生——簡析加繆的《局外人》[J]. 外國文學評論,1989(04):52-57,75.
5.陸曉芳. “毫無英雄的姿態(tài),接受為真理而死”——解讀阿爾貝?加繆《局外人》中的默而索[J]. 山東社會科學,2012(02):7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