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誠
電影的氛圍營造藝術,尤其是懸疑類型片的氛圍渲染力,是影響作品優(yōu)劣的重要因素。通常來說,電影的氛圍也指電影的環(huán)境設計,這包括拍攝布景、故事背景、配樂節(jié)奏及色彩搭配等,多維元素的有效配合決定著整部影片的情感基調和人文氣質,向來備受影視工作者的重視。近年來的許多商業(yè)作品也出現(xiàn)了類似傾向,導演試圖用多變的氣氛和環(huán)境來完成多層次的角色解讀,構建擁有本我、自我、超我等多重意識的立體人物,《暴雪將至》無疑是一部將氛圍營造藝術發(fā)揮到極致的佳片。本文將從敘事和寫意兩個板塊入手,著力分析該片如何在現(xiàn)實空間與想象空間中自由穿梭,將懷舊、懸疑、心理等影片元素完美融匯在故事框架中,并試圖探析《暴雪將至》在渲染藝術氛圍、表現(xiàn)人物心理、深化精神內涵等方面的創(chuàng)新之舉。
一、 敘事環(huán)境營造協(xié)調的藝術氛圍
敘事環(huán)境是指片中情節(jié)發(fā)生時空的構建,具有較強的寫實性與伸縮性,其寫實性是指敘事環(huán)境必須滿足劇情的邏輯需要,符合某一時代的社會特征,而伸縮性規(guī)定了敘事環(huán)境是相對于特定范圍而言的,導演通過整合少量的意象,給觀眾帶來如臨其境的觀感體驗。該片在敘事環(huán)境的設計上,考慮到了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時代環(huán)境等多個層面的因素,最終形成了一個協(xié)調的藝術氛圍。
(一)雨雪交加的藝術渲染
以“暴雪”為題,似乎已經暗示著酷寒而冷漠的冬天即將來臨。事實上,片中只在關鍵處出現(xiàn)了兩次下雪,卻在全程都選用了雨景,用單一的天氣與時令表現(xiàn)影片復雜深刻的內涵,這種做法無疑是一次極具挑戰(zhàn)性的嘗試。滂沱大雨與寂寥的荒野、蕭瑟的冬天,三者在時空上融為一體,從開篇就奠定了《暴雪將至》壓抑的基調。業(yè)余“神探”余國偉前往案發(fā)現(xiàn)場,躊躇滿志地開始自己的調查工作,最后卻成了大雨中的推車者——一個略顯多余的人,人物普遍臺詞不多,可見導演強調的是氛圍與意境,并將這一切交與環(huán)境來完成。
每當余國偉鎖定嫌疑人,車內廣播都會傳來大降溫的天氣預報,這種重復在片中共出現(xiàn)了三次,分別與不同的畫面搭配在一起,反映出了藝術效果上的細節(jié)差別。開頭,余國偉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將一個看熱鬧的閑人當作嫌疑人,在內心倔強的驅使下將錯就錯,人們看到的是大雨、枯草、旱橋、泥濘的野地里兩輛并排的自行車,“荒野擒兇”的場面頗具荒誕氣質,遠景與中景的任意切換顯得較為隨意,似乎在暗示這是一場鬧劇。隨著照片、歌舞廳、鞋子等線索浮出水面,余國偉已經有了內心的目標,第二次鎖定嫌疑人的場景是破舊的廠區(qū)與車站,暴雨中泛著明光的鐵軌,以及黯淡的天幕,襯托出一種極為壓抑的氛圍,兩人在泥水中廝打,鏡頭從空中俯拍,雨滴被無限放大,子彈一般墜落在地,這一場景強調了雨的力量,用自然的爆發(fā)力象征人物在接近成功時的狂喜與激動。10年后,余國偉刑滿釋放,從老張留下的報紙上知道了自己傷及無辜的事實,第三次廣播隨之傳來,過去工廠的大煙囪轟然倒塌,曾經燈光球場上的男男女女徹底不再,余國偉也終于承認自己是“多余的人”,此時,10年來將至未至的大雪驀然來臨,深埋了世紀末的回憶。雨、雪、鐵,幾個簡單得不能稱之為背景的元素,讓這部影片從頭到尾都充斥著一種陰冷潮濕的氣息,可見,單一的空間結構往往能夠為環(huán)境設計留出更多的發(fā)展余地。
(二)時代潮流的一曲挽歌
該片曾多次明確地點出了故事所發(fā)生的年代——1997年,一場世紀末之夢就此展開,乘著香港回歸的快車,人們日益開放的思想與破舊小城封閉的環(huán)境形成了巨大落差,余國偉、燕子以及每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都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生存、掙扎,并渴望著有一天能夠完成絕地求生的壯舉。
為了聯(lián)結時代節(jié)點與人物身份,導演將當時的歷史事件逐步拆分,化為角色的生活場景與日常語言,讓觀眾親身感受這份獨有的年代感。在很多同樣以上世紀末作為敘事背景的影片中,總會出現(xiàn)BB機、粵語歌、大哥大、歌舞廳等具有標識意義的符號,如賈樟柯的《山河故人》、韓寒的《乘風破浪》等,更如國產喜劇佳作《夏洛特煩惱》,夏洛穿越到1997年的第一個場景,便是中學校園的廣播里放著艾敬的《我的1997》??梢?,大時代浪潮下小人物的浮沉,是這些作品統(tǒng)一的主題,余國偉作為一家鋼鐵廠的保衛(wèi)科干事,也在世紀末的變軌中面臨著個人命運的選擇。導演在敘事環(huán)境中設計了兩條明確主線,一是1997年的工人再就業(yè)浪潮;二是余國偉查案追兇的經歷,二者相輔相成,隨著劇情深入而糾纏得越發(fā)緊密。最終,人物的命運轉折被打上深刻的時代烙印,余國偉、燕子、老張、小劉,他們紛紛從熒幕上出走,成為現(xiàn)實中血肉鮮活的“人”。
《暴雪將至》的時代與人物貼得很近,甚至形成了一種恍然如夢的錯覺,導演并非利用象征符號,而是任由角色自己在環(huán)境中發(fā)展。在描寫鋼鐵廠裁員的場景中,工人們被抹去了個性,他們都穿著一樣的雨衣,騎著一樣的自行車,垂下頭就分不清彼此,螞蟻般擁擠的人群緊緊圍在大門前,期待大喇叭點到自己的名字,烏云象征著人們心頭的陰霾,雨腳如麻更是喚起了忐忑、憂慮與焦灼。未被點名的工人轟然散去,在泥濘中留下一道道看不清的車轍,飽滿的情感撞上冰冷的現(xiàn)實,最終凝結成漫天大雪。時代的無奈化為觀眾心底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
因此,《暴雪將至》在對空間意象與時間氛圍的把控方面頗為出彩,有懸疑緊張的劇情推演,也有時代背景的情懷抒發(fā),歷時與共時因素共同被納入敘事線索之中,為影片的氛圍營造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二、 寫意環(huán)境構建凝重的感情基調
《暴雪將至》可以說是一部“非典型”的懸疑片,它兼具商業(yè)電影與小眾文藝片的特點,既有驚心動魄的動作戲與推理元素,又有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深度探索,而不同于大部分商業(yè)電影對精神層面內容的忽視。余國偉、燕子、小劉等主要角色在短短100分鐘內,完成了自我情感的“井噴”式表達。
(一)心理活動的外在表達
與強調現(xiàn)實性的敘事環(huán)境不同,寫意環(huán)境屬于情感藝術范疇,旨在喚起觀眾的聯(lián)想,在產生精神感召的基礎上,形成特定的心理氛圍,與敘事環(huán)境配合從而達到虛實相生的理想效果。導演可以提煉出人物某一時刻的矛盾心情,轉化為環(huán)境設計的外部表達,將觀眾拉入整體氣氛中,任其自由地聯(lián)想、感知角色的復雜心境。例如,當余國偉胸有成竹地在廠門口蹲守時,四周相當混亂,遠方火車的汽笛聲、廣播里的天氣預報、工人下班的自行車鈴與耳邊呼嘯的風雨聲,嘈雜的環(huán)境與人物此刻的狀態(tài)兩相對應。余國偉既害怕希望落空,又對自己的線索沒有把握,卻還要強迫自己聽信內心的執(zhí)著,角色的心理活動是抽象的,而環(huán)境設計賦予了這份心境一個具象化的外殼,讓觀眾的心理反應恰好能夠與之契合,從而塑造出典型環(huán)境下的鮮活人物。
這部影片的臺詞充滿了戲謔諷刺意味,處處體現(xiàn)著黑色幽默,小劉并不認同師父的查案方式,調侃余國偉道:“難道犯罪嫌疑人能走出來說‘同志們好,我就是殺人犯,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自罰三杯嗎?”這種充滿阿Q精神的自嘲自解,是片中許多角色的共同點。小劉發(fā)生意外后,余國偉在去理發(fā)店見燕子的途中,看見了工廠無比高大的煙囪,升降機不斷運作著,一團團暗紅色火焰在爐膛中燃燒,空曠的天上傳來陣陣雨聲。在火焰的特寫鏡頭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火光的躍動,而其他景物幾乎都是靜默的,讓這一場景顯得更加沉悶而詭譎,暗紅的火又給人以壓抑憤怒的感覺,似在暗示著余國偉內心越來越深的執(zhí)念。
氛圍藝術感不僅存在于現(xiàn)實時空,更存在于角色的心理世界中,本片的環(huán)境描寫將自然景物深化為人物行動的支點,并以此支撐起了角色內心的理想空間。
(二)懸疑類型的情感突破
懸疑片作為一個影視類型由來已久,它分別吸取了動作片與驚悚片的部分特點,并加入獨特的推理元素,整合成一個全新的電影類型,我國近年來的懸疑佳作不在少數,例如,同是段奕宏主演的《烈日灼心》。而《暴雪將至》卻是一次反類型的突破,與其說是懸疑片,不如說是一部帶有懸疑色彩的劇情片。導演用了大量筆墨細致地描寫人物心理,幾位主人公靈魂深處的掙扎、無奈、渴望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人物之間微妙復雜的情感更是超越了一般懸疑片的深度,這方面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本片出彩的寫意環(huán)境設計。這反映在影片所選取的畫面色彩以及人物性格色彩方面,強烈的色差帶給影片迷離感的同時也在詮釋著人物命運的捉摸不定。
“壓抑”是貫穿這部影片的關鍵詞,精簡的臺詞、晦暗的色調以及永不停歇的大雨營造出了一個潮濕滯重的環(huán)境,在這個陰冷的南方小城中,燕子是唯一的亮色?!侗┭⒅痢返哪兄魅斯鄧鴤ト檀┲谏b,或是黑皮夾克,或是黑雨衣,而女主人公燕子總是衣著鮮艷,涂著90年代港星特有的口紅,橙色的毛衣,在雨中打著一把天藍色的傘。她并不像余國偉一心想要走進體制內,而是夢想著去香港開理發(fā)店,或是在街角的“小香港”里守住二人的愛情。人人都在這座城市中壓抑著情感,燕子的熱烈奔放無疑成了異端,更與余國偉形成了鮮明對照,他被最親近的徒弟欺騙,都只會低聲抱怨;被他人欺辱,也只能在口中發(fā)出幾聲低吼;在工友面前說著“寧做雞頭,不當鳳尾”,在心中幻想著自己當上勞模。一個如此“軸”、犟、倔的人在壓抑的大環(huán)境中生活,自然將所有的執(zhí)著都放在了理想上。因此,余國偉明知是錯、明知多余,卻依然要一意孤行的動機并不難理解。不同于傳統(tǒng)懸疑片對情節(jié)的過度處理,《暴雪將至》以“壓抑”的情感和沉重的氛圍呈現(xiàn)出了另類的懸疑電影特色,這顯然是值得肯定的。
尾聲中,兩鬢星星的余國偉登上了去向未知的路,客車的頻頻熄火卻又似一次命運的嘲弄,上一次他夢想著自己登上勞模領獎臺,禮堂的制雪機竟突然失控,而真正的暴雪積蓄了10年才洶涌而下,比雪天更冷漠空洞的是他的雙眼?!侗┭⒅痢返恼麄€故事宛如一場將至未至的雪,氛圍隨著人物情感的波折逐漸冷卻、凝固,再到漫天蓋地的噴發(fā),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局更是用了環(huán)境設計上的留白手法,讓故事終結在一個雪地的空鏡頭中。
結語
在這部充斥著飛雪、冷雨與鐵銹氣息的影片中,敘事與寫意的環(huán)境設計恰好充當了連接故事與精神的重要部分,不僅對影片的氛圍渲染進行了藝術化處理,還可以看作影片內涵的延伸,即一種趨于外向化的表達方式。本片可以說是一次反類型的成功嘗試,突破了一般懸疑作品的情感深度,在商業(yè)包裝日益同質化的當下,以氛圍的營造作為影片特色的策略的確令人耳目一新?!侗┭⒅痢穼适卤尘?、情節(jié)結構、情感基調、色彩把控等方面的努力都使其上升到了抽象高度,導演不屑于隱喻式的呈現(xiàn)或安插單一的象征符號,而是將影片整體籠罩在一種潮濕冰冷的氛圍中,用最直白的方式,叩問靈魂深處的冷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