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忠富 黃仲山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文藝創(chuàng)作迎來了新的春天,產(chǎn)生了大量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作品。同時,也不能否認,在文藝創(chuàng)作方面,也存在著有數(shù)量缺質(zhì)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現(xiàn)象……有的搜奇獵艷、一味媚俗、低級趣味,把作品當作追逐利益的‘搖錢樹,當作感官刺激的‘搖頭丸;有的胡編亂寫、粗制濫造、牽強附會,制造了一些文化‘垃圾;有的追求奢華、過度包裝、炫富擺闊,形式大于內(nèi)容;還有的熱衷于所謂‘為藝術而藝術,只寫一己悲歡、杯水風波,脫離大眾、脫離現(xiàn)實。”[1]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時的這番講話,在肯定成績的同時指出了普遍存在的問題與亂象。廣大的文藝工作者都應當引以為戒,如若不然,中國文藝實有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迷失方向之危險。
2014年初辭世的吳天明導演,為此一問題的解決做出了表率。這位被電影界譽為第五代導演集體伯樂的老人,改革開放之初便走上了導演之路。不過,在他近40年的執(zhí)導生涯中獨立完成的電影僅有《沒有航標的河流》《人生》《老井》《變臉》《非常愛情》《首席執(zhí)行官》《百鳥朝鳳》7部,這在中國電影界,無疑是“歉收”的。但他所執(zhí)導的作品幾乎每一部都堪稱經(jīng)典,有些甚至可以看作中國電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在當下這樣一個收視率、點擊率、票房收入幾成唯一衡量標準的電影界,吳天明導演就如何堅守文藝的審美理想、保持文藝的獨立價值,從而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其社會效益與社會價值進行了艱難、執(zhí)著的探索,積累寶貴的經(jīng)驗。
一、 為人民的創(chuàng)作宗旨
“文藝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須自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歡樂著人民的歡樂,憂患著人民的憂患,做人民的孺子牛。”[2]吳天明便是這樣一位“孺子?!笔降膶а??!拔沂且粋€具有強烈憂患意識和深厚同情心的人。對社會問題的關注以及與普通老百姓息息相通的人生感受,必然要在我的作品中流露出來”[3],吳天明曾這樣評價自己和他的作品。從他的作品中,確實能夠真切感受到他那熱切的入世情懷。
吳天明電影的人民性,首先體現(xiàn)在對百姓疾苦的深度觀照上。20世紀80年代初,吳天明首次獨立執(zhí)導電影《沒有航標的河流》。彼時的中國,雖然已經(jīng)進入了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歷史新時期,但舊的思想、觀念并未能迅速滌除,依舊或隱或顯地制約著社會的方方面面。所以,當吳天明決定拍攝《沒有航標的河流》時,質(zhì)疑聲便四起。有人提出盤老五就是一個帶有流氓習氣的頑劣放排漢,也有人認為作品中趙良說“每年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家總要吃斤把子醬油”是給社會主義抹黑等等。但是,吳天明最終頂住了壓力,奉獻了一部不回避生活既定的矛盾性、復雜性,主題深刻、思想豐厚的難得佳作。影片以瀟水上三個放排漢——盤老五、石牯、趙良,以及與之關聯(lián)在一起的吳愛花、改秀、老魏頭、徐鳴鶴等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極左思想影響下民不聊生的社會圖景。
如果說電影《沒有航標的河流》是對中國百姓過往苦難的追憶,那么《老井》《人生》展現(xiàn)的則是中國農(nóng)民彼時正在經(jīng)受的痛楚。電影《老井》反映的是我國西北地區(qū)百姓飽受干旱折磨的悲慘生活,“累斷腰,渴死牛。有女不嫁老井溝。一茬茬后生們,打光棍,打伙計,弟兄合用女人,臉紅哩,羞哩!給祖宗丟人敗興哩!咱村孫段李趙幾大門宗,死在打井上的海啦!”影片中萬水爺在募捐打井款群眾大會上的這段悲壯臺詞,道出了缺水給當?shù)匕傩赵斐傻木薮罂嚯y。根據(jù)作家路遙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人生》,將鏡頭對準了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隨著城鄉(xiāng)二元制結(jié)構(gòu)因改革開放而逐漸松動,新與舊、文明與愚昧、現(xiàn)代意識與傳統(tǒng)觀念在這一地帶激烈碰撞。
吳天明電影的人民性,也體現(xiàn)在對擔當意識和責任感的歌頌上。責任與擔當在吳天明這位導演身上被詮釋得淋漓盡致,亦在他的作品中演繹得轟轟烈烈。《非常愛情》中舒心對于田力十年如一日的悉心照料,是家庭層面的責任與擔當;《老井》中村民為完成祖祖輩輩的打井事業(yè)不懼生死、前仆后繼,是集體層面的責任與擔當;《首席執(zhí)行官》中海爾人為實現(xiàn)民族工業(yè)振興而進行的艱苦卓絕奮斗,是國家民族層面的責任與擔當?!栋嬴B朝鳳》中焦三爺和游天鳴為傳承嗩吶技藝的堅守與抗爭,是歷史和未來層面的責任與擔當。對于這些可敬的民族脊梁,吳天明從不吝惜掌聲。
二、 不從流俗的創(chuàng)作堅守
對于我國當前文藝界存在的“搜奇獵艷、一味媚俗、低級趣味,把作品當作追逐利益的‘搖錢樹”[4]等不良現(xiàn)象,吳天明導演有著強烈的切膚之痛,一直以來都在與之抗爭,并竭力改變之。在拍攝電視劇《都市情感》時,吳天明曾痛心疾首地對劇組人員說:“中國目前的社會風氣,尤其是我們身處其中的影視界的壞風氣,已經(jīng)嚴重地影響到影視作品的藝術質(zhì)量……有些人腦袋成了一盆糨子,稀里糊涂;也有許多混混兒,毫無敬業(yè)精神,撈一把錢就走;還有的坑蒙拐騙,喪失人格?!盵5]吳天明認為文化人雖然不可避免地受時代不良風氣影響,但并不能以此為借口隨波逐流,喪失堅守,“作為社會良知的代表,應該有一點自律,有一點自愛,有一點自尊,要把握住自己的人生軌跡……擔負起你自己對社會應盡的責任”[6],這也是他拍攝《都市情感》的出發(fā)點和價值訴求。
20世紀90年代中期,吳天明懷揣對祖國的思念、對電影的熱情歸來。新時期中國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讓吳天明歡欣鼓舞,但商品大潮脅裹之下人們價值觀念的混亂和道德敗壞的怪象又令他憂心忡忡。于是,他摒除眾議拍攝了《變臉》《非常愛情》這兩部呼喚真情、謳歌真愛的影片。而當時的影視界,武俠、警匪等題材正大行其道,吳天明選擇的真情、真愛題材并不被看好。吳天明的決絕,一方面是文化人的社會良知與責任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他對人性的信仰,對于藝術的堅守。正如《非常愛情》中的一句臺詞所說:“很多人也許一生都沒有獲得過愛情,但沒有一個人不渴望獲得愛情?!眱刹坑捌木薮蟪晒?,是對吳天明藝術堅守的最高肯定。之后,吳天明在拍攝《首席執(zhí)行官》時,出于同樣的原因,出資方中途撤資,編劇無人愿意合作。最后,只能由吳天明和助手羅雪瑩親自操刀,擔任編劇。吳天明的堅持,打動了中國電影集團公司,最終由該公司出資700萬拍攝了這部電影。
此后,中國電影在娛樂化、商業(yè)化的道路上愈走愈遠。吳天明在從2002年到2012年的10年間沒有任何影片問世,據(jù)女兒吳妍妍回憶,10年間也有很多人拿劇本給他,都被他一一回絕了。直到遇見《百鳥朝鳳》這篇小說,他仿佛又找到了當年接觸《沒有航標的河流》《人生》《老井》時的激情。對于這部電影,有鑒于電影市場的浮躁,吳妍妍曾勸父親不要接手。吳天明卻拍著桌子說,他就要拍,他要“拍給未來觀眾看!”[7]
對于藝術的執(zhí)著堅守,是吳天明在很多人心目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導演謝飛說“他不信邪,永遠敢對陳規(guī)戒律說不,就做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馬丁·斯科塞斯也說“他一直在堅守著自己的信念”。
三、 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衡量一個時代的文藝成就最終要看作品。推動文藝繁榮發(fā)展,最根本的是要創(chuàng)作生產(chǎn)出無愧于我們這個偉大民族、偉大時代的優(yōu)秀作品。”[8]而當前社會語境下,我們難以創(chuàng)作出偉大作品的主要原因,就是文藝界普遍的“浮躁”。“一些人覺得,為一部作品反復打磨,不能及時兌換成實用價值,或者說不能及時兌換成人民幣,不值得,也不劃算。這樣的態(tài)度,不僅會誤導創(chuàng)作,而且會使低俗作品大行其道,造成劣幣驅(qū)逐良幣現(xiàn)象?!薄熬分浴驮谟谄渌枷刖?、藝術精湛、制作精良……凡是傳世之作、千古名篇,必然是篤定恒心、傾注心血的作品?!盵9]
吳天明執(zhí)導的電影,每一部都是他生命的結(jié)晶。“他是豁出命掏出心在拼搏,用熔鑄著血汗的每一尺膠片,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盵10]吳天明自己也說,他一輩子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電影。尤其是從國外歸來后,他又多了一份與日逐走的緊迫感,“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玩不起了。必須拍一部是一部,走出一串結(jié)結(jié)實實的腳印”。[11]吳天明對影片質(zhì)量的追求,在很多人看來過于苛刻,甚至近乎瘋狂。
吳天明的電影以真實為最高的藝術追求。每一部電影拍攝前,吳天明總要求主創(chuàng)人員和演員深入體驗生活。拍攝《沒有航標的河流》時他帶領攝制組和演員日日夜夜漂浮在瀟水上,與放排工同吃同住,一起經(jīng)歷風吹日曬、蚊蟲叮咬。拍攝《老井》時又帶領主創(chuàng)人員和主要演員在太行山區(qū)體驗生活兩個半月,與當?shù)剞r(nóng)民一起出山干活。吳天明常對人講,導演和演員的高明與否,并不在技術的花哨,而是要看他對生活的理解和把握能力。
為了達到形象的真實,吳天明一般不許演員化妝,做到本色出演。為了適應角色,他要求演員像打鐵般對自己進行艱難的鍛造,有時甚至顯得不近人情。在影片《沒有航標的河流》中,扮演放排漢趙良的演員唐清明原本皮膚白皙,與劇中角色的身份極不協(xié)調(diào)。吳天明對唐清明提出了“自然曝曬”的要求,唐清明除了每天跟其他演員一起水泡日曬外,中午大家休息時,他還要裸露著身體在烈日下翻來覆去多曬三個小時,這很快就導致他全身大部分皮膚被日光灼傷。吳天明雖然心有不忍,但還是咬牙讓唐清明堅持。一個多星期下來,唐清明就“蛻變”為一個全身黝黑的放排漢了。
另外,為了增加影片的真實感,吳天明對電影細節(jié)的追求也是近乎瘋狂。影片《非常愛情》中,舒心送田力到北京上學,舒心要求田力當面說出“我愛你”三個字,羞澀的田力將頭伸出火車窗外呼喊。這時,對向一列火車剛好飛馳而過,舒心急忙把他拉回車廂。吳天明認為,這樣不落俗套的示愛方式,非常恰切地表現(xiàn)出情竇初開少男少女的純情與浪漫。但是,要完成這樣一個鏡頭,攝制組需要包下兩列火車,還得請求鐵路部門協(xié)調(diào)火車的調(diào)度,拍攝過程中稍有差池就會前功盡棄。對此很多人表示反對,但吳天明力排眾議,堅持完成了這個情節(jié)的拍攝。他的觀點是:“每場戲必須有新招,拍出來才好看。要是想法和別人一樣,寧可不拍。”[12]
拍攝電影《老井》時,吳天明曾說:“《老井》要搞成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實實在在的人,實實在在的事,實實在在的畫面?!盵13]其實,“實實在在”也是吳天明所有影視作品的共同追求?!稕]有航標的河流》上映后,有人曾指責吳天明追求自然主義,而這種指責正可看作是對于一個以現(xiàn)實主義為旨歸藝術家的最高褒贊。
“我哭著叫你,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里!”每次欣賞吳天明的作品,總會想到聞一多先生《發(fā)現(xiàn)》詩中的這句話。吳天明導演也是這樣把祖國和人民揣在心底的藝術家,為了能給自己深愛的祖國和人民奉獻優(yōu)秀的作品,他真的是要“嘔出心乃已”。電影《百鳥朝鳳》中焦三爺吹奏嗩吶曲時,那從嗩吶里流出的血,不僅是劇中人物的,更是導演吳天明自己的。這份深情、這種堅守、這顆匠心,就是吳天明留給中國電影最可寶貴的經(jīng)驗與財富。
參考文獻:
[1][2][4][8][9]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J].新華網(wǎng),(2015-10-14)[2018-02-03] 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
2015-10/14/c_1116825558.htm.
[3][5][6][10][11][12][13]王人殷.夢的腳印——吳天明研究文集[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95,129,130,68,68,68,104.
[7]杜思夢.《百鳥朝鳳》“向死而生”[N].中國電影報,2016-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