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典飛
[清]吳熙載 丹青不知老將至
[清]吳熙載 足吾所好玩而老焉
[清]吳熙載 宛鄰弟子
[清]吳熙載 子鴻
[清]吳熙載 二金蝶堂
[清]吳熙載 觀海者難為水
趙之謙(1829-1884),字撝叔,紹興人。晚清最重要的篆刻家之一,也是浙皖兩派印風合流的嘗試者。他與皖派宗師吳熙載相差30歲,曾通過友人魏錫曾赴泰州拜訪吳熙載而有過間接交往,為后世了解兩位印壇宗師的藝術(shù)理念留下了寶貴的資料。
趙之謙與吳熙載交往之前,曾在自制“會稽趙之謙字撝叔印”的邊款中表達了對吳熙載的推崇:“息心靜氣,乃得渾厚,近人能此者,揚州吳熙再一人而已?!雹俣凇稌鴵P州吳讓之印稿》中寫道:“讓之所摹印,十年前曾見一二,為大嘆服?!雹诳梢娳w之謙青年時雖僅見過不多的吳熙載篆刻作品,但心生佩服。因此當他第一本印譜輯成后,便萌生了請吳熙載點評的念頭,而魏錫曾扮演了兩人交往的使者。魏錫曾赴泰州見到了“松身鶴發(fā)、神完有持”③的吳熙載,吳最初因“以目力衰,不肯刻印”④,在魏錫曾“固強之,為撝叔刻二石,為余刻三石”⑤。魏錫曾還帶去了趙之謙于咸豐三年(1853)至同治二年(1863)間所制印作,也就是趙之謙24歲至34歲間的印作,請吳熙載評騭。吳熙載在《趙撝叔印譜》序中談到他對這位后生的評價:
撝叔趙君,自浙中避賊閩海,介其友稼孫魏君轉(zhuǎn)海來江蘇,訪仆于泰州,見示所刻印稿二冊,中有自刻名印,且題其側(cè)曰:近人能此者,揚州吳熙再一人而已。見重若此,愧無以酬知,謹刻兩方呈削正。蓋目力昏眊,久不事此,不足觀也。竊意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以漢碑入漢印,完白山人開之,所以獨有千古。先生所刻,已入完翁室,何得更贊一辭耶?⑥
從序中可知年長30歲的吳熙載首先轉(zhuǎn)述了后輩趙之謙對自己篆刻的推重,并刻兩印以贈,同時從自己的藝術(shù)理念出發(fā)對趙之謙篆刻提出了“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的意見,并將趙之謙篆刻歸入皖派宗師鄧石如之室。吳熙載對趙之謙表達出了一種客氣、愛護和期許。而從印風來看,趙之謙此時期的印作屬早年風格,并非其成熟期的作品。且從本質(zhì)上分析,原本吳熙載、趙之謙在藝術(shù)理念上存在著固有的差異,加之趙之謙為人孤傲、自信,因此他在得到吳熙載此序之后,并未心生感激,反而在為吳熙載《書揚州吳讓之印稿》中對這位長者進行了反駁,說道:
讓之于印,宗鄧氏而歸于漢人,年力久,手指皆實,謹守師法,不敢逾越,于印為能品。⑦
對吳熙載夸獎他“以漢碑入漢印,完白山人開之,所以獨有千古。先生所刻,已入完翁室”,亦予以反駁,且認為吳熙載入鄧石如室為謹守師法,故此僅能將其篆刻列為能品。他進一步論道:
其論浙宗亟稱次閑,次閑學曼生而失材力,讓之以曼生為不如。曼生刻印,自知不如龍泓、秋盦,故變法自遁。讓之薄龍泓、秋盦。蔣山堂印在諸家外自辟蹊經(jīng),神至處龍泓且不如。讓之不信山堂,人以為偏,非也。浙宗,巧入者也;徽宗,拙入者也。今讓之所刻,一豎一畫,必求展勢,是厭拙之入而愿巧之出也。浙宗見巧莫如次閑,曼生巧七而拙三,龍泓忘拙忘巧,秋盫巧拙均,山堂則九拙而孕一巧。讓之稱次閑,由此讓之論余印,以近漢官印者為然,而它皆非。且指以為學鄧氏是矣,而未盡然。非讓之之不能知也,其言有故,不能令讓之易,不必辨也。⑧
趙之謙拐彎抹角地對吳熙載的藝術(shù)理念進行了不客氣的批評,同時也表達出自己對浙派印風的評價。首先,他認為吳熙載對浙派的認識有所偏差,吳對開宗的丁敬、黃易不喜,趙之謙似不能理解。而吳熙載對浙派趙之琛“不加菲薄”,在趙之謙心目中,“浙宗見巧莫如次閑”,而巧勝于拙乃是末流。浙派丁敬、黃易、蔣仁、陳鴻壽水平應(yīng)高于趙之琛,且以此貶低吳熙載,認為吳對浙派的認識淺薄。其次,他對吳熙載評其白文印近漢官印為然,但將此印歸入皖派鄧石如之門,表現(xiàn)出了一種不屑的姿態(tài)。趙之謙認為自己終非池中物,自不愿限于浙皖二派之中。最后趙之謙還于印稿末中講了一個自己年輕時學詩的故事,對吳熙載再次貶低。
作為兩人交往的使者,魏錫曾見到趙之謙《書揚州吳讓之印稿》后似乎嗅到了其中的火藥味,故在跋語中對趙之謙的說法淡化處理,他說:
既而撝叔為文弁首,論皖、浙印,條理辨析,見者謂排讓之,非也。皖印為北宗,浙為南宗。余嘗以鈍丁譜示讓之,讓之不喜,間及次閑,不加菲薄,后語撝叔,因有此論。蓋讓之生江南,未遍觀丁、黃作,執(zhí)曼生、次閑譜為浙派,又以次閑年長先得名,誡相輕,且間一仿之,欲示兼長。其不喜鈍丁習也,不病次閑時也。撝叔之論,所謂言豈一端,亦非排讓之也……鈍丁之作,熔鑄秦、漢、元、明,古今一人,然無意自別于皖。黃、蔣、奚、陳曼生繼起,皆意多于法,始有浙宗之目,流及次閑,偭越規(guī)矩,直至鄶爾。而習次閑者,未見丁譜,目謂浙宗,且以皖為詬病,無怪皖人知有陳、趙,不知其他。余常謂浙宗后起而先亡者此也。若完白書從印入,印從書出,其在皖宗為奇品、為別幟,讓之雖心摹手追,猶愧具體,工力之深,當世無匹。撝叔謂手指皆實,斯稱善鑒。今日由浙入皖,幾合兩宗為一,而仍樹浙幟者,固推撝叔。惜其好奇,學力不副天資,又不欲以印傳,若至人書俱老,豈直過讓之哉?病未能也。⑨
魏錫曾對吳熙載進行了有力的回護,且對趙之謙的說法進行了適當解釋,而最后表達出對趙之謙評吳熙載的偏頗之處的不滿。顯然兩人的交流在魏錫曾心目中留下了許多負面的影響,且對趙之謙的為人有了一定的認識。
[清]趙之謙 靈壽華館
[清]趙之謙 丁文蔚
[清]趙之謙 壽如金石佳且好兮
[清]趙之謙 會稽趙之謙字撝叔?。ǜ竭吙睢⒃?/p>
然而,正是基于這次交流,留下了三篇序跋(魏錫曾《吳讓之印譜跋》、趙之謙《書揚州吳讓之印稿》、吳讓之《趙撝叔印譜序》),見證了鼎盛期的晚清篆刻中藝人理念的碰撞和離合。在這次交流中,吳熙載、趙之謙、魏錫曾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吳熙載作為皖派鄧石如的繼承者,他客觀地闡述了自己的藝術(shù)理念,表達出質(zhì)樸的篆刻理論,體現(xiàn)了晚清士人的長者之風;而孤傲自信的青年藝術(shù)家趙之謙,對于吳熙載的評價表現(xiàn)出了不滿、鄙夷甚至不屑的姿態(tài),不惜加以攻擊、批評,從做人上講是有失公允的,而篤好金石的魏錫曾熱心地完成了兩位藝術(shù)家的交流,但出于他的本心,結(jié)果卻是不盡如人意的,這也僅是一種世俗的理解。
而據(jù)筆者深度分析,吳熙載與趙之謙此次間接的交流,呈現(xiàn)出了幾種不同結(jié)果。首先,刺激了趙之謙的自尊心,打破了他在藝術(shù)上對皖派吳熙載的推重,使其敢于沖破藩籬,不以浙皖兩派為歸宿,自信地進行創(chuàng)作,逐漸開拓出浙皖合流的印風,贏得了后世的尊崇,奠定了他晚清印壇應(yīng)有的宗師地位。其次,通過吳熙載對趙之謙的建議,可看出皖派宗師吳熙載和趙之謙藝術(shù)理念的異同,同時反映出吳熙載對浙派印人的直觀意見和認知,對于深入理解吳熙載印風的形成和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再次,魏錫曾為吳熙載和趙之謙的交流搭建了橋梁,在魏錫曾協(xié)助下,兩位宗師留下了一定數(shù)量的印譜,對于后世研究他們的篆刻藝術(shù)成就提供了一手的實物資料。
注釋:
①浙江古籍出版社編《中國歷代篆刻集粹——趙之謙·徐三庚》,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8頁。
②趙之謙《書揚州吳讓之印稿》,韓天衡編訂《歷代印學論文選》,西泠印社,1985年,第707-708頁。
③魏錫曾《吳讓之印譜跋》,韓天衡編訂《歷代印學論文選》,第706頁。
④魏錫曾《吳讓之印譜跋》,第706頁。
⑤魏錫曾《吳讓之印譜跋》,第706頁。
⑥吳讓之《趙撝叔印譜序》,韓天衡編訂《歷代印學論文選》,第719頁。
⑦趙之謙《書揚州吳讓之印稿》,韓天衡編訂《歷代印學論文選》,第708頁。
⑧趙之謙《書揚州吳讓之印稿》,第708頁。
⑨魏錫曾《吳讓之印譜跋》,第706-7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