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 海
2006年,以《本部留德學生蕭友梅學業(yè)成績報告及請予研究期限一年理由書》(以下簡稱《成績報告及理由書》)一文為契機、出于對蕭友梅留德細節(jié)的興趣,筆者在德國萊比錫大學搜尋到了他在哲學系就讀時的若干原始資料,并以《蕭友梅留德史料新探》①孫?!妒捰衙妨舻率妨闲绿健罚兑魳费芯俊?007年第1期,第18—32頁。(以下簡稱《新探》)為題,對這些沉睡近百年的史料進行了釋讀及考證?!缎绿健分械馁Y料填補了蕭友梅1912—1919年留德時期的若干史料空白、修正了蕭氏研究中一些既有認知,但也留下四個尚待解答的問題:Weule教授為何被稱為“事雷”?論文答辯后哪些報章“遍載此事”?博士論文是否付???為什么1916年7月通過答辯而直到1919年10月才拿到博士證書?
于是,筆者從2007年起開始了對蕭友梅留德史料的再探。這是一個由淺入深、從點到面的史料挖掘過程:起初僅是為了回答上述四個懸而未解的問題,但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之前從未現(xiàn)世的史料不斷呈現(xiàn)在眼前,而新的史料又帶來新的線索并將筆者引入新的研究方向。故此,“再探”工作不知不覺中已持續(xù)了十年之久,收獲也遠超預期。由于篇幅關系,本文將主要圍繞《新探》中遺留的四個疑問以及蕭友梅離歐赴美的具體時間,以新現(xiàn)史料為依據(jù)予以論述和回答。此外,還將以最新史料揭開蕭友梅D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小夜曲》女主角的身份之謎。
Weule按其發(fā)音今譯為“韋烏勒”,而蕭友梅稱其為“事雷”,既非音譯、又非意譯,曾讓筆者不解,但很快就恍然大悟:“事”應為排版時對繁體“韋”字的誤讀。②在撰寫《新探》時筆者所看到的《成績報告及理由書》經(jīng)重新抄錄后刊于《人民音樂》,故此筆者起初認為這一繁簡轉換錯誤是重刊時所致。但之后筆者父親孫繼南轉來上海音樂學院陳聆群教授的信函,信中也認為問題在于對繁體“韋”字的誤讀,并附上了在《教育公報》上刊載的“原文”。看過之后才知道,原來這一錯誤早在1917年《教育公報》上就存在。也就是說,在蕭友梅筆下,Weule的名字應當是音譯的“韋雷”。
蕭友梅在《成績報告及理由書》中提到:1916年7月26日成功答辯,“翌日全國報章,即遍載此事”。在撰寫《新探》時筆者曾查閱了兩份報紙,但一無所獲。在其后的“再探”中,筆者以數(shù)年的業(yè)余時間翻閱了在萊比錫、柏林、斯圖加特和慕尼黑等地發(fā)行的23種報紙和3份期刊從1916年7月26到12月31日的全部版面,共找到兩則相關報道。
第一則,刊登在1916年8月3日萊比錫出版的《新音樂雜志》③Neue Zeitschrift fü r Musik,83. Jahrgang Nr. 31/32,3.August 1916.第83年度第31、32期的“新聞縱橫”欄目(見圖1),譯為:
萊比錫……
—中國學者蕭友梅在萊比錫以magna cum laude④這里直接使用分數(shù)的拉丁語原文,是為了避免因語言轉換而產(chǎn)生的歧義。相關解釋見《新探》一文,第23頁。之成績通過哲學博士口試答辯。蕭博士生于廣東,長期在東京學習,數(shù)年前抵萊比錫研習音樂史。其博士論文題為《至17世紀的中國管弦樂隊之歷史研究》。
圖1 《新萊比錫音樂雜志》的報道
《新萊比錫音樂雜志》1834年由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和幾個友人創(chuàng)辦,1835年起改稱《新音樂雜志》,直到今天仍以這個刊名出版。1916年是創(chuàng)刊后的第83年,故稱“83年度”。該年度共有52期,8月3日出版的是第31、32合期。
第二則報道,刊登于1916年9月7日在斯圖加特發(fā)行的《新音樂報》⑤Nagel,W.(1916),in :Neue Musik-Zeitung,XXXVII. Jahrgang,1916 Heft 23.第37年度第23期(見圖2)。該報創(chuàng)立于1880年,1916年共出24期。該報的報道幾乎與《新音樂雜志》的報道行文上完全一致,⑥唯一不同的是最后一句,使用不同的詞匯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應該是用了“通稿”,這在當時尤其是新聞報道中還是常見的。而在兩則報道中,蕭友梅的名字均被拼寫成 Hsiao Jiu-mei,與在萊比錫大學其學習檔案中使用的名字 Hsiao Yiumei 相比,“友”字的拼寫中有一個字母不同,但兩種拼讀都切合“友”字的漢語發(fā)音。
圖2 《新音樂報》的報道
只找到兩則報道,在筆者意料之中。竊以為,“翌日”和“遍載”只是漢語中積極的表達方式而已,即便在今天,大多數(shù)新聞都難以在第二天就出現(xiàn)于全國各地的報刊上。出乎預料的是,這兩則報道均出自音樂??M管所查閱的其他綜合性報章上幾乎都有一個“音樂與藝術”欄目,卻未能發(fā)現(xiàn)相關報道。⑦那個時期德國各地發(fā)行的報刊有百種之多,故此,今后仍有可能發(fā)現(xiàn)新的相關報道。這反映出在那個時期的德國,“中國學者”和“中國音樂”并非大眾所感興趣的話題。
在德國,博士論文的印行是最終獲得博士證書和使用博士頭銜的必要前提。在《新探》中筆者推斷:當年蕭友梅似未按規(guī)章將博士論文付印,但缺乏史料支持。本文結合新發(fā)現(xiàn)的若干史料則對此推斷給出了合理的解釋:1917年,由于戰(zhàn)爭而引起的紙張短缺、價格飛漲使得在一年內(nèi)“將論文印本二百部呈繳大學,方得正式領憑”這一規(guī)章難以執(zhí)行。時任德意志帝國總理的米夏埃利斯(Georg Michaelis)知會在德累斯頓的薩克森王國教育部,建議給大學一紙寬限令:允許大學暫時取消一年內(nèi)呈交論文二百本的規(guī)定,但申請者必須提交一份保證書,確認其將在戰(zhàn)爭結束后的兩年內(nèi)如數(shù)補交。⑧Universit?tsarchive Leipzig, Phil. Fak. C 05/51:06:Band 01, Blatt 11-12.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德國的資源和經(jīng)濟狀況更加不堪,從1918到1924年魏瑪共和國又經(jīng)歷了德國歷史上最嚴重的惡性通貨膨脹。故此,萊比錫大學直到1925年才取消寬限令,而須繳納的印本數(shù)量也減少到一百五十本。⑨Universit?tsarchive Leipzig, Phil. Fak. C05/51 Band 04, Blatt 83.
在1917年2月寫就的《成績報告及理由書》中,蕭友梅預計論文印費“在千馬克以上”,并計劃以出售皮外套、教漢語和做翻譯等方式籌款。但當時蕭友梅恐怕沒有料到在此之后德國物價的飛漲幅度:1917年較1916年漲了一倍,1918年又比1917年漲了一倍;1918年戰(zhàn)后物價是1914年戰(zhàn)前的16倍!
1917年9月,上述寬限令開始實施。萊比錫大學不同系別的執(zhí)行力度大有不同,其中以哲學系最為嚴苛。哲學系規(guī)定,申請寬限的學生每人還須繳納300馬克的保證金,若不能在保證的期限提交印本,該保證金將自動歸哲學系所有。⑩參 見 Blecher,Jens:Vom Promotionsprivileg zum Promotionsrecht. Das Leipziger Promotionsrecht zwischen 1409 und 1945 als konstitutives und pr?gendes Element der akademischen Selbstverwaltung. §4.7.2,Dissertation an der Martin-Luther-Universit?t Halle-Wittenberg,2006.
根據(jù)上述史料不難判斷,盡管蕭友梅在1916年就開始極力撙節(jié)并計劃在1917年以各種方式籌足印刷費用,但仍不抵物價漲幅。此時,在1914年戰(zhàn)爭開始后通過口試答辯的博士候選人也陷入同樣的困境,且人數(shù)應不少。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德意志帝國(1871—1918)由若干邦國組成,蕭友梅所在的薩克森王國乃邦國之一。而大學之事屬各邦內(nèi)政,帝國總理本無權過問,米夏埃利斯不顧權限親自出面協(xié)調(diào),足見當時狀況之嚴重。應該是在這種情況下實施的寬限令,使得蕭友梅不必遵循一年內(nèi)呈交印本二百的規(guī)定,而戰(zhàn)后德國經(jīng)濟狀況陷入更深的困境,直到蕭友梅1919年準備離開德國時寬限令仍未解除,所以他得以在未呈交印本的情況下于1919年10月22日拿到了博士證書。至于這期間蕭友梅是如何與大學溝通以及是否曾繳納300馬克的寬限保證金等問題,目前尚無史料發(fā)現(xiàn)。
迄今的蕭友梅研究中,由于史料缺乏,對其離歐赴美的時間只能推算到1919年11月前后。?黃旭東、汪樸《蕭友梅編年記事稿》,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頁?!霸偬健敝校P者于美國移民管理局已解密的歷史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確切日期:蕭友梅于1919年12月16日自法國勒阿弗爾港(Le Havre)啟程,乘坐法國號(France)客輪于1919年12月23日抵達紐約港內(nèi)的埃利斯島(Ellis Island)。
勒阿弗爾港位于法國北部的塞納河河口,面對英吉利海峽,一直以來都是法國境內(nèi)橫渡大西洋航線到歐洲的第一個掛靠港,也是離開歐洲前的最后經(jīng)停港。紐約港內(nèi)的埃利斯島在1892—1954年是美國移民管理局所在地,其間從歐洲經(jīng)海路到達美國的船客,大都在這里踏上美國的土地、填報入境文件和接受移民官問詢。
本次發(fā)現(xiàn)的史料正是蕭友梅在埃利斯島所填報的入境記錄打印存檔件,?原件存The Statue of Liberty-Ellis Island Foundation,因版權原因在此略去原件圖片。原文為英語,詳細內(nèi)容翻譯如下:
姓:蕭
名:友梅
性別:男
身高:5.7英尺
皮膚顏色:黃
頭發(fā)顏色:黑
眼睛顏色:黑
出生地:中國廣東
婚姻狀況:單身
最后居住地:瑞士日內(nèi)瓦
出發(fā)日期:1919年12月16日
出發(fā)港口:法國勒阿弗爾
乘坐船:法國號
艙位:二等
到達日期:1919年12月23日
到達時年齡:35歲
此行目的是否探親訪友?若是,其地址為:家,中國北京餑餑胡同8號?原文為“home 8 Bobohnting St at PEKING China”,其中Bobohnting疑為在打印錄入時對(蕭友梅)手寫體Bobohutong的誤識。
1916年圣誕節(jié),蕭友梅在德國寫就《小夜曲》,這是一部D大調(diào)的弦樂四重奏,他在手稿封面寫下六行德語,譯為:
獻給
多拉·馮·默倫多夫小姐
雪朋 蕭友梅
作于
1916年圣誕節(jié)
作品第20號
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第一部弦樂四重奏,意義自不同一般。但迄今的蕭氏研究對這部作品所題獻的女主角身份卻毫無所知,或因年代久遠加之史料缺乏,人們似乎覺得“她是何人”這一問題難以考證而無研究必要,故既無研究更無爭論。廖輔叔教授是為數(shù)不多的對此多寫了幾筆的人:“他那部弦樂四重奏不是寫明是獻給莫倫道爾孚小姐的嗎?這位小姐恐怕正是他所崇拜的對象吧。”?廖輔叔《蕭友梅傳》,浙江美術學院出版社 1993年版,第15頁。
蕭友梅把一部傾注心血的作品獻給一位女性,必有其理由。她是蕭所崇拜的還是愛慕的?抑或兼而有之?作品是否為她定制而作?他們相互認識嗎?他與她之間還有哪些關聯(lián)?再探過程中這些疑問一直縈繞在腦海中、激起筆者的極大興趣。
首先,須訂正一處迄今蕭氏研究對問題本身德文的誤讀。蕭友梅在手稿封面(見圖3)寫下的這六行德語原文是:
Fr?ulein Dora von M?llendorff
gewidmet
von
Chopin Hsiao-yiu-mei
Weihnacht 1916
op. 20
圖3 《小夜曲》手稿總譜封面? 見《蕭友梅全集·音樂作品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7年版,正文第5頁。
其中的誤讀在于,這位女主角的姓氏應該是“M?llendorff”,而迄今所有蕭氏研究資料中無一例外地將其誤作“ Mollendorff”,其直接原因很可能是對蕭友梅德語手稿辨識不清所致。將蕭友梅的手稿副本放大,我們可以看出他在手書中寫的確實是字母“?”而非“o”(見圖4)。其實這一問題在德語文化本身則不是問題,因為德語里無論是姓氏還是普通詞匯中并無 “Mollendorff” 一詞,而“M?llendorff”?在沒有字母“?”的情況下,也可用“oe”代替,即寫成 Moellendorff。才是唯一可以用作姓氏的,且由于該姓氏為貴族大姓,故此在其前加“ von”(德語“來自……家族的”),以示不同于普通姓氏。另外,在德語中若姓氏前有“von”,那么正式稱呼這個姓氏時一定要加上“von”;如 von M?llendorff,二者不能分開。由于上述因不諳德語文化而導致的姓氏誤讀很可能是造成沒能早日探明該人身份的原因之一。
圖4 放大若干倍后的“?”部分? 同注?。
其次,還須對這里的稱謂作個說明:德語中“Fr?ulein”(小姐)一詞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都是對未婚女性的正式稱謂,“Fr?ulein”后面的姓氏是其父姓;而“Frau”(女士)則是對已婚女性的正式稱謂,其后的姓氏則為夫姓。這一規(guī)則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緩慢地有所變化。故此,若將蕭友梅筆下的 “Fr?ulein ”譯成“女士”?例如《蕭友梅編年記事稿》,第98頁。則不妥。
此外,Dora von M?llendorff 在不同的研究文獻中有“莫倫道爾孚”?廖輔叔《蕭友梅傳》,第15頁?!岸淅ゑT·莫倫多爾夫”?同注?,正文第4頁?!岸嗬つm多爾芙”?同注?。等不盡相同的中文譯名。筆者認為在譯名上有必要做個統(tǒng)一,建議將其名“Dora”譯為“多拉”,將其姓“von M?llendorff”譯為“馮·默倫多夫”,相較而言這一譯法更加規(guī)范。?參見新華通訊社譯名室《世界人名翻譯大辭典》,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7年版。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在本文的論述中,因時間跨度上包含了Dora婚前和婚后兩個時期,其姓氏也相應地有所變化。為保持行文中稱呼的一致,本文中將主要稱呼其名“Dora”。而嚴格意義上講,這并不合德國文化的規(guī)范,在她的真實生活中,只有家人和朋友才稱其“Dora”,其他人則稱“Dora von M?llendorff 小姐”(婚前)、“Dora Straube -von M?llendorff女士”(婚后)或略去“Dora”而只稱其姓。
M?llendorff在德國雖是貴族大姓,但擁有這個姓氏的人數(shù)卻不多,而且每個人的具體名字都可查詢到。故此,筆者很快就在其家族成員中找到了 Dora von M?llendorff(1886—1971),這是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M?llendorff家族中唯一一位名字叫Dora的女性成員,她和蕭友梅(1884—1940)年齡只差兩歲,是同一時代的人。至此,已基本可以確定,這個Dora應該就是要找的人。但是,她的具體身世如何?蕭友梅為什么要寫一部四重奏獻給她?
這就必須先從Dora的父親說起,她的父親就是在中國和朝鮮近代史上鼎鼎大名的穆麟德,即 Paul Georg von M?llendorff(1847—1901),德國人,1869年來華,時年22歲,進入大清皇家海關總稅務司,先后在上海、漢口和九江等地任職,“穆麟德”即是他供職中國海關時的正式漢語姓名。1874年穆麟德離開海關,就職于德國駐華使館,先后在駐廣東、澳門、北京和上海的領事館工作。1879年被任命為德國駐天津領事,這期間他與李鴻章結識并交好,1881年進入李鴻章幕府,1882年經(jīng)李推薦、由清廷以朝鮮國顧問身份派往朝鮮襄辦海關及外交事物,不久即獲得朝鮮王室信任,成為朝鮮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后因鼓動朝鮮“引俄拒清”于1885年被李鴻章召回天津幕府。1889年再次入職中國海關,初在上海,1897年調(diào)任寧波,1901年4月20日卒于寧波稅務司任上,時年54歲。穆麟德不僅是外交家,還頗具語言天賦,掌握十幾種歐亞語言,到中國后對漢學、滿語語言學、中國方言和中國律法皆有深入研究且有豐厚的著述。他在中國多年的藏書和著述現(xiàn)藏中國國家圖書館“穆麟德文庫”。
關于穆麟德的歷史文獻和研究資料可以說比比皆是,而關于Dora可謂一片空白:遍查穆麟德相關文獻,只找到如下信息:Dora(1886—1971),穆氏之女,其夫William Straube(1871—1954)為畫家。?參見 Neue Deutsche Biographie,Band 17,1994 Berlin,S. 629-630.
William Straube 是20世紀德國知名畫家,查詢他的資料得知他“1918年與著名小提琴家多拉·馮·默倫多夫結婚”?參見 Verein August Marke Haus e.V. (Hrsg., 1998):William Straube. Begegnungen mit der Avantgarde, Bonn und SingenSpecial Collections, 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 MS reference.。這讓筆者眼前一亮,揭開謎底的那一刻似乎越來越近了。但他們夫婦分別已于1954和1971年過世,現(xiàn)在已無直系后人。幸好他們夫婦晚年一直生活在筆者所居的德國西南部地區(qū),尚有知情者在,筆者輾轉找到了這對夫婦的世交R?venstrunck一家,男主人 Bernhard R?venstrunck(1920—2010) 即由Dora授業(yè),后成為知名作曲家,在20世紀50年代曾寫過三首小提琴曲獻給Dora。Bernhard R?venstrunck于2010年去世,而他的夫人尚在,她給筆者提供了所保存的Dora的資料,其中1971年4月27日在Dora葬禮上的悼詞回顧了小提琴家一生的重要節(jié)點。與此同時,筆者又在英國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檔案館尋獲了穆麟德去世后穆氏母女與時任大清皇家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爵士(Sir Robert Hart,1835—1911)的一札私人信函。此外,筆者還翻閱了數(shù)宗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華歐美人士的公文往來、報告、紀要等,從中也發(fā)現(xiàn)了關于Dora在華音樂活動的記述。至此,綜合以上不同渠道得來的第一手史料,Dora的身世得以還原如下。
1886年7月13日出生于中國天津,父親 Paul Georg von M?llendorff(穆麟德),母親 Rosalie von M?llendorff(1848—1943)。Dora是家中三姊妹里最小的一個,姐姐Emma(1880—1963) 和 Magarette(1883—1963)也出生在天津。
三姊妹均自幼學習音樂(Emma鋼琴和聲樂、Magarette鋼琴、Dora小提琴)并經(jīng)常在上海、北京等地舉辦穆氏三姊妹音樂會,1901年9月甚至在從德國返回上海的客輪上也舉辦了一場慈善音樂會,三姊妹合作獻演了莫扎特《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波蘭作曲家H. Wieniawski(1835—1880)作品19號小提琴與鋼琴《瑪祖卡舞曲》等8首作品,?據(jù)1901年10月18日Magaret致Sir Robert Hart信中所附節(jié)目單,原件藏Special Collections, 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 MS Reference,筆者譯。Dora當時只15歲。1902年1月三姊妹在上海共濟會會堂舉辦的一場音樂會則被一位在海關稅務司任職的英籍官員的女兒記錄下來:“我們?nèi)ヂ犃四录医忝玫囊魳窌?,非常成功,最小的姑娘Dora小提琴拉得優(yōu)美至極,我想她也就是14或15歲。站在這么多聽眾面前拉琴而不看樂譜一定是需要些勇氣的,而她全憑記憶演奏?!?Tiffen, Mary (2012):Friends of Sir Robert Hart-Three Generations of Carrall Women in China, Belfast, P.234, 筆者譯。在這場音樂會中,Dora演奏了比利時作曲家 C. de B é riot(1802—1870)的作品第 26號《小提琴協(xié)奏曲》以及意大利作曲家A.Bazzini(1818—1897)的作品第35號《悲歌》等曲目。?據(jù)1902年2月11日Magaret致Sir Robert Hart信中所附節(jié)目單,原件藏Special Collections,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 MS Reference,筆者譯。
1901年,父早亡,舉家離開寧波,先后遷往上海、天津、北京。
1909年左右回到德國,繼續(xù)學習小提琴技巧與理論。
1910年起在柏林、萊比錫等地頻繁舉辦音樂會。
1913年到中國、朝鮮和日本巡演。
1917年初組建了自己的默倫多夫四重奏團,開始享譽全德。
1918年結婚,婚后終止演藝事業(yè),育有兩子,相夫教子的同時給兒童教授小提琴課。
1944年,兩子皆亡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1954年,丈夫亡故。
1956年,以七十高齡復出,重新活躍在音樂會舞臺。
1966年,在德國烏爾姆的明斯特大教堂告別演出,演奏了J. S.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與組曲》。
圖5 老年時的Dora? 照片由B.R?venstrunck夫人向筆者提供并授權使用。
Dora身份的揭秘為蕭友梅D大調(diào)的弦樂四重奏《小夜曲》添加了新的分量:它不僅是中國音樂史上第一部弦樂四重奏,還是專門為德國知名小提琴家而創(chuàng)作,是近代中德音樂文化交流史上一次更直接和更專業(yè)的接觸。
Dora悼詞中提到的“默倫多夫四重奏團”讓筆者興奮不已。在此線索指引下,筆者翻閱了從1910—1918年在柏林和萊比錫發(fā)行的主要報刊以及其他歷史檔案,Dora以及她的默倫多夫四重奏團在這一時期的音樂活動終被發(fā)現(xiàn)。
從1910年回到柏林直到1918年婚后淡出樂壇,Dora的音樂活動一直被媒體、尤其是音樂??瘡V泛報道,例如:
1910年,柏林:另外一位年輕小提琴家多拉 · 馮 · 默倫多夫演奏了科雷利《奏鳴曲》中的《福利亞舞曲》,展現(xiàn)出令人矚目的能力。她高度的認真、健康的音樂表現(xiàn)力和恰如其分的炫技都是加分項,她的自信預示在著未來的上升空間。演出中如果小提琴能再弱一些,讓鋼琴伴奏充分融合進來,則會更好。?Kanth,Gustav(1910),in: Die Musik,X. Jahr 1910/1911,Heft 3,erstes Novemberheft,Berlin,筆者譯。
1911 年,萊比錫 :多拉 · 馮 · 默倫多夫的小提琴音樂會(3月15日,克林德沃茲-夏文卡廳)給人以非常親和的印象。馮 · 默倫多夫小姐是保羅 · 埃爾格斯的學生,她的演奏技術扎實、音色優(yōu)美渾厚,而她本人又頗具舞臺表現(xiàn)力。遺憾的是我只聽她演奏了亨利 · 維厄當?shù)淖髌返?1號《d小調(diào)奏鳴曲》,演奏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和熱烈反響。?Schultze,Adolf (1911),in: Neue Zeitschrift fü r Musik,78. Jahrgang,Heft 12,23. M?rz 1911,Leipzig,筆者譯。
1915年,柏林(見圖6):女子弦樂四重奏團 Dora v. M?llendorff, Hilde Elgers,Dora Hamann 和Lore Winkler四位女性組合成立了一支弦樂四重奏團。她們將于今年冬天在柏林的簧風琴廳演奏數(shù)場弦樂四重奏音樂會。?Berliner B?sen-Zeitung,10. September 1915,Berlin,筆者譯。
圖6 1915年默倫多夫弦樂四重奏團成立時的媒體報道及刊頭
1917年,巴門:第二場音樂會是默倫多夫四重奏團在巴門的首次演出,樂隊由 Dora v. M?llendorff, Hilde Elgers, Dora Hamann 和Lore Winkler四位女性組成。她們演奏了德沃夏克作品第96號《F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海頓的作品第76號《C大調(diào)皇帝四重奏》以及J.勃拉姆斯作品第34號《f小調(diào)鋼琴五重奏》,整場音樂會讓聽眾贊嘆不已。?Oehlerking,H. (1917),in: Neue Zeitschrift fü r Musik,84. Jahrgang Nr.4,25. Januar 1917,Leipzig,筆者譯。
1917年初默倫多夫四重奏團在柏林接連舉辦了數(shù)場音樂會,還于3月9日在當時著名音樂學院之一的“柏林演唱學院”(Sing-Akademie zu Berlin)與匈牙利作曲家Erwin Lendvai(1882—1949)共同舉辦了其作品的首演音樂會。1917年4月號的《柏林生活:時尚與藝術畫報》?Berliner Leben: Zeitschrift für Sch?nheit und Kunst,April 1917,Jahrgang XX,Berlin.筆者所查版本藏Zentral- und Landesbibliothek Berlin.報道說“默倫多夫四重奏團的數(shù)場晚間音樂會取得巨大成功”,并配發(fā)了樂隊成員的照片(見圖7),從左至右依次為:第一小提琴Dora von M?llendorff,第二小提琴Hilde Elgers,中提琴Dora Hamann,大提琴Lore Winkler。
現(xiàn)實生活中蕭友梅和Dora是否相互認識?筆者迄今所尋獲的史料尚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但史實不外乎兩種可能:其一,他們相互并不認識。只是蕭友梅在知道了Dora其人或聽過她的音樂會后而為她創(chuàng)作了該弦樂四重奏,卻終未將其獻出,因為從史料角度看,在所尋獲的數(shù)份Dora及其四重奏團演奏曲目中,該《小夜曲》未曾出現(xiàn)過,在其他相關史料中也未發(fā)現(xiàn)兩人直接相識的證據(jù)。
其二,他們相互認識。1912年蕭友梅抵德,“初到柏林,第一件事使他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的是音樂會之多……柏林是每天有大小音樂會十幾場,交響樂、清唱劇、歌劇、室內(nèi)樂、獨唱、合唱,各種樂器的獨奏,應有盡有。萊比錫每天也總有三四個音樂會。據(jù)蕭友梅說,有一年他在柏林聽了兩百多個音樂會”?同注①。,而這正是Dora在柏林、萊比錫等地頻頻舉辦音樂會的時期。由此可見,他們之間有可能交集的時間和地點為數(shù)不少。從1912年底蕭友梅抵達柏林到1918年Dora淡出樂壇,有約六年的時間兩人同在以柏林和萊比錫為中心的音樂地域,不排除他們作為年輕作曲家和演奏家相識與交流的可能。默倫多夫四重奏團于1917年1月首演,蕭友梅則是在1916年12月圣誕節(jié)寫下弦樂四重奏《小夜曲》獻給Dora,筆者深信這不是偶然,甚至有可能是為新組建的四重奏團定制而作。至于為何曲就卻戛然而止,沒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原因或如廖輔叔教授評價蕭友梅時所引用的“發(fā)乎情,止乎禮”,或有待更新史料的現(xiàn)身。
然而,無論他們是否曾相識,也無論創(chuàng)作動機是出于崇拜或愛慕,考慮到弦樂小夜曲的浪漫起源及優(yōu)雅風格,這都是一部充滿情感的作品。
如文中所述,“再探”過程中所尋獲的第一手史料遠超預期。有此結果,“筆者”覺得并非由于幸運,而是得益于以下兩點。
第一,歐美資料庫的開放胸懷。再探中,筆者或親自到館、或網(wǎng)上借閱、或信函索取、或電話問詢,歷經(jīng)德、法、英、美四個國家的16所大學或公共圖書館、檔案館,在每個藏書處都能自由查詢。1916年蕭友梅的親筆簡歷、1919年蕭友梅的博士證書底版、1920年蕭友梅口試教授Conrady關于中國文化的著述等原件,筆者都曾拿在手中研讀。
第二,以德國文化的知識積累和視角審視史料。此不僅盡量避免了對產(chǎn)生于非本土文化中史料的盲目理解,且有事半功倍之效。例如,Dora身份揭秘的突破口,即在于對蕭友梅德語手稿上姓名的正確辨識。由此,筆者認為,蕭友梅留德歷史的研究,除了可以繼續(xù)在以德國為主的歐美國家搜尋史料,蕭氏遺物中的相關部分同樣值得以源文化的視角重新釋讀。從學術角度而言,新的視角極有可能帶來新的理解或新的史料線索。
2006年寫作《初探》時,父親孫繼南先生始終給予關注和支持,從既有研究資料的提供到成文后字句的斟酌,我們有大量的討論?!冻跆健钒l(fā)表后,父親時常告知該文的影響及反饋,希望我能繼續(xù)從史料入手對蕭友梅留德史事深入研究。2016年8月,我告訴病中的父親,剛剛找出了弦樂四重奏《小夜曲》所題獻的人是誰。他聽了很高興,說“不急于發(fā)表,把史料搞扎實,有問題可以找劉(再生)叔叔商量”。今《再探》終于完稿,卻不能像寫就《初探》時那樣,先給父親過目、征求意見了,遺憾至極。
記得2006年我將《新探》最初命名為《再發(fā)掘》,父親把初稿轉給劉再生叔叔征求意見,劉叔叔加注說,“再發(fā)掘”,從學術界的角度而言可以這樣說,但對孫海本人則是“第一次”。遂依建議改為《新探》,而現(xiàn)在則是名副其實的《再探》,仍幸得劉叔叔提出修改建議。
就一篇文章而言,《再探》的時間耗得有些長,但如文中所說,期間尋獲的大量第一手史料不時將我?guī)胄碌难芯款I域,經(jīng)常要把自己拉回來先完成此文?!对偬健分形瓷婕暗年P于蕭友梅在德的大學生活與音樂活動,以及Dora在華的音樂教育和音樂活動的諸多史料,筆者將另以專文釋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