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發(fā)松
敕文的重點,是批駁“以吳人為違背禮義的東夷”的觀點,屬于編撰者對南方風俗文化的價值評斷問題,至于“屬辭比事”、著述體例次序等編撰技術(shù)問題,在此不論。我們知道,丹陽郡治為六朝故都建康,亦是東晉以來揚州駐節(jié)之地,是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所在,因而對丹陽郡風俗的貶抑,實意味著對以揚州為代表的六朝南方文化的貶抑。敕文指出孫吳時期江東“衣冠人物,千載一時”,東晉南朝的建康更是“華夏衣纓”薈萃的“天下名都”,首冠全國的人才高地。自古號稱“汝潁多奇士”,漢晉之際的潁川更是名士輩出*魏征等撰:《晉書》卷一一八《姚興載記下》,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74年,第3000頁;胡寶國:《漢晉之際的汝潁名士》,《歷史研究》1991年第5期。,煬帝認為孫吳時期江東人物足以比肩汝潁,東晉以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知他對吳人、吳地的人文成就評價極高,辯護有力且有理有據(jù)。
前承西魏北周的隋唐皇朝,本以關隴集團為統(tǒng)治核心。領銜《區(qū)宇圖志》的竇威,兩《唐書》有傳*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六十一《竇威傳》,第2364頁;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九十五《竇威傳》,第3844頁。均為中華書局點校本,1975年。,出身北族勛貴,是寫作班子中關隴集團的代表。其次是崔祖濬,名賾,以字行,附于《隋書》卷七十七其父《崔廓傳》中,出自山東著姓博陵崔氏。可知主持《區(qū)宇圖志》修撰的皆出身于關隴集團及山東大族,當時雖“天下大同”,修撰者仍不免“關中舊意”或曰“關中本位”思維*“關中舊意”,見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卷二《風操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1頁。陳寅恪先生提出的“關隴集團”、“關中本位政策”等命題為治史者所周知,茲不贅注。,“以吳人為東夷”。
下敕指責之外,煬帝還給了參撰諸人“各賜杖一頓”的行政處罰,并同時改組了《區(qū)宇圖志》的寫作班子,以“內(nèi)史侍郎虞世基總檢”,即任主編,總其事的還有給事郎許善心,并調(diào)集十多位秘書學士參與編撰,其中袁朗序蜀郡風俗,杜寶序吳郡風俗。其結(jié)果得到煬帝好評:“學士修書,頗得人意,各賜物二十段?!敝鞒种匦薜挠菔阑?、許善心,以及參撰者袁朗、虞綽、姚思廉等,均出自江左名門“冠族”,“南土譽望”*房玄齡等撰:《隋書》卷六十七《虞世基傳》,同書卷五十八《許善心傳》,卷七十六《文學·虞綽傳》,第1569、1424、1738頁。李延壽:《北史》卷八十三《文苑傳》史臣“論”,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17頁;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九○上《文苑上·袁朗傳》,同書卷七十三《姚思廉傳》,第4984、2592頁。上引《玉?!肪硎濉八鍏^(qū)宇圖志”條,上揭牟發(fā)松《〈大業(yè)雜記〉遺文校錄》。,即上引煬帝敕文中所謂“平陳之后”自建康入隋的“碩學通儒、文人才子”。杜寶邑里不明,他受命序吳郡風俗,自然應當是與吳郡有較深關系的人物*[日]中村裕仁:《大業(yè)雜記研究》,東京:汲古書院,1995年,第105頁。又煬帝曾“別敕學士杜寶修《水飾圖經(jīng)》十五卷”,“采古水事七十二”,其中有“曹瞞浴譙水擊水蛟”、“劉備乘馬渡檀溪”、“吳大帝臨釣臺望葛玄”諸水飾,杜寶于曹操、劉備皆直呼其名,獨于孫權(quán)稱“吳大帝”,亦可見其明顯的地域傾向,與上揭煬帝敕文中“大吳之國”的稱呼同調(diào)?!八棃D經(jīng)”見上揭牟發(fā)松《〈大業(yè)雜記〉遺文校錄》,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紀》煬帝大業(yè)十二年三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702頁。。由他們主持或執(zhí)筆修撰南方風俗,自然不會再出現(xiàn)“以吳人以東夷”之類的問題,故“頗得”煬帝之“意”??傊?,從《區(qū)宇圖志》的修撰可見隋煬帝對南方文化的崇尚*參見唐長孺:《論南朝文學的北傳》,《武漢大學學報》1993年第6期;上揭牟發(fā)松《關于杜寶〈大業(yè)雜記〉的幾個問題》。。煬帝雖然出自關隴集團并為其最高政治代表,但對于漢隋間南北分裂時代南北文化的評價,其南方立場十分堅定,揚南抑北的傾向至為明顯。
隋煬帝的南方文化好尚,也與蕭皇后的影響有關。除了語言、文學方面的交流、切磋外,出身梁朝皇室的蕭氏可能還要給煬帝介紹南方的生活方式。盡管唐代官修《隋書》極力突出隋煬帝荒淫的一面*房玄齡等撰:《隋書》卷四十一《高傳》,卷三十六《后妃傳》宣華夫人陳氏、容華夫人蔡氏,第1181、11101111頁。實際上煬帝欲納陳后主張貴妃事,《陳書》卷七《張貴妃傳》所載即不同,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131頁?!端鍟ず箦鷤鳌份d煬帝在文帝臨終前欲逼幸宣華夫人陳氏事,亦不合事理,因陳氏曾參與煬帝奪宗之謀,本是政治上的同盟者。,但綜合現(xiàn)有資料來看,正宮蕭皇后不僅從未受到冷落,而且始終為煬帝所寵愛,從蕭后在煬帝晚年時所作《述志賦》極言自己所受“寵祿”之深,即可見知。論者甚至還認為蕭后是楊廣的“終身伴侶和知心人”,以致隋煬帝愛屋及烏,熱愛南方文化幾乎到了著迷的地步*房玄齡等撰:《隋書》卷三十六《后妃·蕭皇后傳》,第359360頁。上揭《劍橋中國隋唐史》,第115頁。。蕭妃之外,煬帝所追求、喜愛的文帝后宮宣華夫人陳氏、容華夫人蔡氏,陳后主張貴妃及沈皇后,皆為江南人,大業(yè)后期煬帝又密詔南方諸郡“簡閱”、進貢“江淮民間美女”*姚思廉:《陳書》卷七《沈皇后傳》,第130頁;房玄齡等撰:《隋書》卷四《煬帝紀下》,第83頁;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紀》煬帝大業(yè)十二年,第5716頁。,可見煬帝對南方女性特別是江南才女情有獨鐘。
隋煬帝在位期間,經(jīng)常乘船沿運河往返于三個都城即西京、東都、江都之間。從仁壽四年(604)七月十三日即位,到大業(yè)十四年(618)三月十一日被殺,在位接近5000天,其中巡行、親征占去了2050余天。車駕滯留東都凡9次1650余天。作為首都的西京,凡5次230余天,在三個都城中滯留時間最少。赴江都雖然只有三次,卻滯留了1100余天,最后一次凡601天,是這位總是風塵仆仆于巡行途中的皇帝在一個地方滯留時間最長的*上述巡行及在各都城滯留的時間數(shù)據(jù),乃據(jù)《隋書》卷三-四《煬帝紀》、《資治通鑒》卷一八○-一八四《隋紀·煬帝紀》、卷一八五《唐紀·高祖紀》(武德元年)統(tǒng)計而得。時間數(shù)據(jù)亦含閏月。,他的政治生涯、人生之旅,都永遠定格在了江都。對于他來說,這一選擇既是迫不得已的,同時也是主動的,或者說是他自認為可以接受的所有選擇中最好的。這一選擇,顯然是根源于他的南方文化情結(jié)或曰江都情結(jié),而這一情結(jié)的形成,則具有社會、政治及歷史、文化等多方面深刻而復雜的背景。
隋煬帝繼位伊始的大業(yè)元年,連起大役。首先是營建東都,“月役丁二百萬人”,凡314日竣工;開鑿運河(通濟渠、邗溝),發(fā)河南、淮南民一百數(shù)十萬,凡171日竣工;巡游江都,為煬帝所乘龍舟艦隊服役的水工、兩岸翊衛(wèi)士兵三十萬有余*房玄齡等撰:《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同書卷四《煬帝紀下》,第686、60、63頁;上揭牟發(fā)松《〈大業(yè)雜記〉遺文校錄》。。三大工程皆規(guī)模宏大,力役繁重,程期嚴急,從而在歷史上留下了“大業(yè)年中煬天子”*白居易:《隋堤柳——憫亡國也》,《全唐詩》卷四二七,第1047頁。好大喜功、荒殘無道的暴君形象,也被認定為煬帝亡國喪身的罪端禍由。然而,自古以來特別是近二三十年來冷靜客觀的研究分析無不表明,煬帝“大業(yè)”年間所興大役,均非一時心血來潮之舉,而是經(jīng)過全盤規(guī)劃的系列工程,是順應歷史潮流、符合國家整體利益,極具戰(zhàn)略眼光的千秋“大業(yè)”。所謂順應歷史潮流,主要表現(xiàn)在適應六朝以來南方經(jīng)濟文化長足發(fā)展、經(jīng)濟財賦重心逐步南移的大趨勢。
對于大運河正面的歷史影響,今天的研究者已形成共識,盡管也有不同的聲音。正如論者所說,“唐代的繁榮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于它繼承和改造了這一運河體系”*上揭《劍橋中國隋唐史》,第135頁。,特別是在藩鎮(zhèn)割據(jù)河北、“天下以江淮為國命”的唐代后期。可以說,沒有大運河,就沒有隋唐東都的繁榮,揚州就不會在唐代成為全國乃至東亞最大最繁榮的城市(“揚一益二”),也沒有汴州、杭州、蘇州在唐宋時期的崛起和繁華。如果放眼漢宋間帝國政治中心由西而東(咸陽西安洛陽開封)、自北徂南(洛陽建康臨安)的移動過程,隋煬帝之營建東都、開鑿運河、偏愛江都,實順應了這一基于全國經(jīng)濟重心南移的政治、文化重心相應東漸南移的大趨勢。及至一千五百年之后的今日,踏訪運河沿線,不難發(fā)現(xiàn),“毗鄰運河的村鎮(zhèn)”,“發(fā)展水平明顯地高出離運河稍遠”的地方*上揭胡戟《隋煬帝的真相》,第90頁。。近日熱傳的一篇網(wǎng)文中有作者對大運河的致敬:“我的窗下一直流淌著那條京杭大運河,兩岸風景日新月異,那床河水卻由隋唐緩緩而來,千年不動聲色?!?吳曉波:《中國十年:波瀾壯闊又混沌失控,水大魚大》,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1105/09/46341144_701010106.shtml。這條與隋煬帝的名字緊密相連,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將黃河、長江兩大文明搖籃成功貫連,迄今仍是世界上最長而且仍在服役的人工運河,是數(shù)百萬隋代男女民工用生命和血汗鑿就的,也可以視為這位志向非凡的“大業(yè)煬天子”永久的紀念碑。
上述可知,同為魏末六鎮(zhèn)起事中發(fā)跡的第一代武川鎮(zhèn)酋豪,名在西魏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之列并分別被尊為周、隋、唐三朝“太祖”即皇朝奠基者的宇文泰、楊忠、李虎,他們的后代,依次為第二代(周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趙王宇文招、滕王宇文逌)、第三代(廢太子楊勇、隋煬帝楊廣)、第四代(唐太宗李世民),亦即先后建立北周、隋、唐三代王朝的開國皇帝(周指實際執(zhí)政于西魏并為北周奠基的無冕之君宇文泰)的兒子輩,均成為南朝文學的崇尚者、模仿者,在文化形象上與他們的父輩及以上世代完全不同,從中可以概見當時北方文學南朝化風氣之盛。同為關隴集團核心層的武川鎮(zhèn)軍閥后代隋煬帝與唐太宗,亦同為北朝末年興起的文學南朝化風氣所化。然而以關隴集團為統(tǒng)治核心的隋朝唐初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所標榜的仍為西魏北周所提倡的周、孔王道,因而在文學理論上要極力遏止南朝輕艷文風的流行,并訴諸行政手段加以抵制。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流行的江左文風之間的關系一度非常緊張,這從唐初由高官領銜的修五代史的史臣,稱庾信為“詞賦之罪人”,“庾信體”“以淫放為本”,是“亡國之音”,即可見一斑*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四十一《庾信傳》末“史臣曰”,第744頁;房玄齡等撰:《隋書》卷七十六《文學傳·序》,第1730頁;李百藥:《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傳·序》,第602頁。。那么,作為南朝文學的愛好者,同時又身為關隴集團政權(quán)最高政治代表的隋煬帝、唐太宗,如何兼顧他們的文學趣尚和關隴集團政權(quán)所秉持的治國原則呢?
鳴笳臨樂館,眺聽歡芳節(jié)。急管韻朱弦,清歌凝白雪。彩鳳肅來儀,玄鶴紛成列。去茲鄭衛(wèi)聲,雅音方可悅。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瀁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
按《舊唐書·音樂志二》載:“《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并陳后主所作。叔寶常與宮中女學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樂令何胥又善于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边@兩首詩是陳朝宮體詩同時也被視為亡陳之音的代表作。陳后主所作的這曲“吳聲”清樂《春江花月夜》,在隋煬帝的筆下,盡管語辭流麗,意象朦朧,卻并無“艷麗”、“淫哇”之處。第一首畫面恢宏:黃昏的春江平闊,春花盛開,流波卷月,涌潮帶星,氣勢豪放而不失沉穩(wěn)。第二首意境清麗:夜露中花香襲人,春潭里月光蕩漾,出場的女性,乃是《詩經(jīng)》(《周南·漢廣》)、《楚辭》(《九歌·湘夫人》)中的歷史傳說人物,音容姿貌雖未著一字,卻予人無窮想象,情調(diào)迷人而不失含蓄。盡管首聯(lián)“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化用了庾信的“陣云平不動,秋蓬卷欲飛”*庾信:《擬詠懷詩》,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周詩》卷三,第2369頁。,然而就全詩意境而言,確是既捕捉到了“南方詩歌的聲色之美”,又有 “一種動人的清新和優(yōu)美”。論者認為這首詩還對唐代張若虛的名作《春江花月夜》“從審美上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吳功正:《隋代文煬二帝、南方二方的文學審美特征比較》,《齊魯學刊》2004年第4期。,對讀二詩,其說可從。清沈德潛稱“煬帝詩能作雅正語,比陳后主勝之”。明陸時雍稱“陳人意氣懨懨,將歸于盡。隋煬起敝,風骨凝然”,又說其詩“去時之病則佳,而復古之情未盡”,即指“隋煬從華得素,譬諸紅艷叢中,清標自出。雖卸華謝彩,而絢質(zhì)猶存”*沈德潛選:《古詩源》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54頁;陸時雍:《古詩鏡·詩鏡總論》,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第1410頁。。以上評價,亦稱中肯。
若就文學成就特別是在南朝文學基礎上推陳出新而言,隋煬帝較之唐太宗顯然更高一籌。但就二人的南朝文學愛好及其創(chuàng)作對于二人的政治生活特別是君主形象的影響而言,則反之。
隋煬帝13歲封晉王拜并州總管。20歲以元帥率軍平陳,這是隋朝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最重大的戰(zhàn)役。盡管實際上的軍事指揮官是高,煬帝只是名義上的元帥,然而他卻是凱旋獻俘的飲至大禮上的主角,并因平陳之功受拜太尉——名義上的全軍總司令*房玄齡等撰:《隋書》卷四十一《高傳》,第1181頁,同書卷二《高祖紀下》,第3132頁。。對于胸懷大志“慨然慕秦皇漢武”的煬帝來說,平陳之役促使其自信心更加膨脹,不再認為世上有他所不能為之事,所以即位之初即接連舉辦大型系列工程,不惜疲民耗財,又接連發(fā)動三次征遼戰(zhàn)役,不顧喪師失國。他出色的文學天賦,更增加了他的自信和拒諫。作為文學家的浪漫情懷,使他特別注重排場、形式,有如他所崇尚的南朝文學的華麗、繁縟。
太宗是在工作之余、私下場合,將自己的“艷詩”作品送給宮體詩高手同時也是文學知己虞世南,并令其賡和的。世南不敢不奉命和作,否則有違詔之罪,但他又堅稱下不為例,即使“繼之以死”,也“不奉詔旨”,因其詩“體制非雅”,若上行下效,將于國不利。虞世南從文學上是欣賞、肯定這首艷詩的精妙(“工”)的,但從有違政教治國之道而極力反對此類作品。太宗在公開場合通過講述此事,借以表彰虞世南長期以來對自己的有益規(guī)諫。此事表明太宗是作艷詩的,但他能把握個人文學好尚與政教治國之間的尺度,將這類詩作的交流酬唱嚴格限制在幾乎是唯一的文學知友之間。因而我們見到太宗文集中的詩作雖不脫宮體余風,卻并無梁陳那種露骨描寫情色的“艷詩”。盡管如此,虞世南仍然諫止太宗創(chuàng)作這類詩歌,一方面怕上行有效,有違太宗公開倡導的周孔政教,另一方面可能也怕與太宗唱和艷詩之事傳出,使自己蒙上扇江左亡國之音余風、導太宗于淫放邪路的罪名。這樣的顧慮并不是多余的,讀《貞觀政要》,太宗君臣論及隋之亡國時煬帝自然罪責難逃,但也多次點名指責以乃兄虞世基為首的大臣阿諛順從,畏死不諫,因而他要作出以死相諫的姿態(tài),不蹈乃兄覆轍。況且他內(nèi)心深知以太宗之明,因諫而死的結(jié)局不會發(fā)生。當年他侍奉煬帝時,他也是不敢不奉和煬帝詩,不敢不奉煬帝命作艷詩,卻絕不敢諫諍煬帝,因為這可能立刻會付出生命的代價。而這也是太宗同煬帝在處理南方文學好尚與治國理政的關系上,在對待臣下諫諍的態(tài)度上,最明顯的差別。對于《區(qū)域圖志》“丹陽郡風俗”篇的作者以江南人為“度越禮義”的“東夷”,煬帝既嚴辭指責,又加以杖笞之罰。而在世南死后,太宗自稱“痛惜”之情不可言喻,贊揚備至,稱他為當世文學、學術(shù)第一人,是與自己“為一體”的文學知音,但他為了避免刺激其他臣下,特別是刺激反對江左文風的關隴集團中人,因而只將這種情感以“手敕”(沒有通過中書門下程序的非正式詔敕)的形式,單獨傳達給同樣有南方文學好尚的愛子魏王泰,同樣,也只是向江南文士褚遂良表示世南死后,自己的詩作無人可示可商。太宗公開贊揚虞世南有五絕,仍首舉德行、忠直,而非詞藻、書翰。這里顯示的煬帝、太宗的差別乃基于個人性格因素和情感因素,今之所謂“情商”。要而言之,隋煬帝“好自矜夸,護短拒諫”,好大喜功,荼毒生靈,即如魏征所言,“隋主雖有俊才”,但“恃才驕物,所以至于滅亡”*上揭謝保成《貞觀政要集校》卷二“求諫篇”,所附寫字臺本《貞觀政要》卷四“興廢篇”,第85、567頁。。而太宗能看到自己能力的局限性,不但虛心納諫,而且主動求諫,對當時制度上并無剛性制限的皇帝權(quán)力能自我約束,謹慎行使,自稱:“人言作天子則得自尊崇,無所畏懼,朕則……常懷畏懼?!蠎只侍?,下懼群臣。……猶恐不稱天心及百姓意也?!北M管他也沒有完全做到,但有此認識,特別是心中有百姓,即與“性不喜人諫”、以“天下人不欲多,多則相聚為盜”而大肆誅戮*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一八二《隋紀》煬帝大業(yè)九年八月辛酉,第5683頁。的隋煬帝有天淵之別,況且太宗在求諫納諫上的實際表現(xiàn)也真正可以稱得上“千古一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