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_秋風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弘道書院院長
如今這個時代,讀圣人書,還是要跟西方經典對讀,我們畢竟生活在一個新的天下,不能不去理解他人是如何思考的,由此才能更好地推明圣人之道。
為此,簡單回顧一下“人工智能”這個詞的西方文化脈絡。人工智能由“人工”和“智能”兩個詞匯集而成,有極為深厚的西方文化意味。不管在基督教中,還是在古希臘哲學以及近世哲學中,人工和智能這兩個詞都是關鍵詞。
首先是人工這個詞。
翻開《創(chuàng)世記》,馬上就可以看到一系列制造的工作,是所謂神工,神造日月星辰、天地萬物,到第六天又造人,是create或者make,創(chuàng)造或制造,這是神最重要的工作。當然,因為神是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的,所以被神所造的人,一定是以制造作為自己最重要的人生使命的,這是西方“人工”觀念的重要淵源。
另一邊,古希臘哲學也非常重視人工。讀《理想國》,在蘇格拉底、柏拉圖的論述中,人之為人最根本的品質在于他有一種“技藝”,每個人都有一個技藝。這個論述在其對話里反復出現(xiàn),柏拉圖最喜歡舉的例
柏拉圖《理想國》中認為,人之為人最根本的品質在于他有一種“技藝”
子,就是工匠或者畫匠之類,都是有某種人工、制造的技藝的人。在蘇格拉底以言詞構想城邦時,有一個基本預設,“一人一技”,一個人有一個技藝。正是因為一個人只有一個技藝,所以他無法存活,他必須和其他人合作,由此就有了建立城邦的必要。技藝,人的制造能力,跟城邦的構建和運作之間有非常緊密的關系。
總結上面兩個源頭可見,在西方文明中,在西方人心目中,制造,也就是人工,是人之為人最重要的一種能力。
然后再看智能這個詞。
智能同西方思想中反復出現(xiàn)的“理智”這個詞緊密相關。無論是基督教神學,還是在古希臘以及一脈相承今天的西方哲學,理智這個詞也是一個關鍵詞。
當這兩個詞結合在一起,人用理智來制造人工的制造物,西方人認為這樣的世界才能讓人趨向完美。我們生活得自然世界,它是注定不完美的。人必須進行認識的活動,即借助理智認知真理。再依據真理,給自己制造一個人工的世界。
歷史就是人不斷為自己制造人工物持續(xù)不斷的過程。
人工物可以有很多種類,可以是物質的器物,包括機器;也可以是制度,政治制度、倫理規(guī)則、道德等等。西方人認為,這些都需要通過人工來制造。黑格爾、福山所提出的歷史終結論,跟人工智能是同一個理路,也是認為,我們必須借助理智來掌握政治的真理,再運用這個真理構造一個人造的政治的世界,設計一套政體。在這樣的政體中,人就可以進入絕對自由的狀態(tài),這個時候,歷史就終結了。
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歷史終結論已然崩塌
經濟學也是在如此,用人類的理智認識經濟世界運作的真理,再用這個真理構造一個完美的經濟體系,有可能是計劃經濟,也可能是市場經濟,不管怎么樣,由此,人進入一個人造的經濟世界里。在這個人造的世界里,可以實現(xiàn)絕對普遍的均衡,由此,經濟的歷史也就終結了,因為達到了完美狀態(tài)。
可見,迷信人工、迷信智能,是西方人的共同思路。歷史上,西方人提出過很多借助人工智能終結歷史的設想。就發(fā)生順序而言,在福山歷史終結論崩塌之后,西方人轉向了人工智能。有很多人幻想,人工智能將終結人的歷史,這與柏拉圖、黑格爾、福山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當下圍繞人工智能的諸多思考,都是西方這種神學和哲學的一種最新表達。但問題是,這樣的表達是否令人信服,是否比較準確地描述了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其中是否有一些幻覺或者無端的恐懼。
但如果站在中國文化的角度,是不是也可以有另外一套論說,由此產生另外一種情緒,甚至可以形成一條新的技術發(fā)展路線以及由人工智能所塑造未來的世界。
張載《西銘》第一句話講“乾稱父,坤稱母”。中國人透過父母理解天地,反過來,透過天地理解父母。
討論這個問題最終必歸結到其根本,人和人工智能之間的區(qū)別究竟是什么?換一個角度就是,人之為人的理據何在?最后從中國文化的角度來說,“天地之性,人為貴”,我們要思考的問題是怎么讓人的生活更美好。
中國思想的起點,跟西方最根本的不同就在于,確認人獲得生命是通過生這一過程?!秳?chuàng)世紀》一開始就說神造人,所以他們相信人工智能可以造出像人一樣的東西。但中國人認為,天生人,這是透過父母生人進行的。張橫渠《西銘》第一句話就講“乾稱父,坤稱母”,乾坤與父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中國人透過父母理解天地,反過來,透過天地理解父母。天地、父母兩者之結合、孕育然后生育,而有了每一個人的生命。
這是中國人最根本、最關鍵的人認知,也是太正常不過、最為普遍的事實。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在西方思想中,幾乎無人觸及這一事實。相反,其主流思想刻意否定這一事實。最典型的就是兩段論述,一個在《理想國》中,所謂“高貴的謊言”,蘇格拉底就說了,這是一個謊言,但是很高貴。這個謊言就是,要告訴城邦的守衛(wèi)者,他們不是其父母所生,他們是從大地里長出來的。與此類似,霍布斯在《論公民》中,差不多重復了這個高貴的謊言。他也說,人像蘑菇一樣從地里面冒出來?!秳?chuàng)世記》更是一開始就講神造人。可見,西方兩個最重要的思想文化源泉都刻意否定父母生人,人因為生而有其生命這一最基本的事實。
肯定“生”還是否定“生”,這是中西思想的分岔點,也是中西文化、中西文明的分岔點,由此,中國人形成了一整套與西方人完全不同的觀念。
《孝經》講,“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父母是我們的雙親,中國人來到世上就在親人的懷抱中。父母親孩子,孩子亦親父母。因此,我們人生的第一個經驗是“親”。這構成了中國人存在的基本特征,也構成人際關系的根本特征。
梭倫對雅典的城邦改革獲得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贊譽
相親的人之間形成了一個無摩擦的世界,他們中間的交易成本為零。中國人所理解的世界,其運作的基礎是“親”。整個世界是由“親親”構成了一個又一個最短的鏈接,并向外擴展,編織成一個“本乎親親”的人際網絡。
因此,中國人理解人與人的關系不像西方人黑暗?!洞髮W》講,“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不是統(tǒng)治國民,而是親近國民。這就決定了中國的政治完全不同于西方。孟子講“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親親甚至是中國人處理與物的關系的基本范型。
淘寶上流行“親”這個稱呼,看起來似乎很鄙俗,其實有深刻的文化底蘊,它顯示了中國人對于生意伙伴的理解,也是從“親親”推出來的。由此文化背景,淘寶就完全不同于亞馬遜。淘寶的運作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人情,而在亞馬遜這是被竭力排斥的。因此,亞馬遜最多不過就是一家超級大超市,淘寶卻是生產者、商家、消費者互生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這種相親的關系,就是人倫。人生而在人倫中,人是人倫的存在。中國人相信,人就應該在他人的關系中生活,這就是網絡。網絡是一種特殊的人倫??梢哉f,中國人天生就在網絡中,習慣于網絡式生存。中國人的生活向來就是網絡化,所以中國人接受網絡非常迅速,網絡經濟在中國迅速發(fā)展,新技術不過提供了更便利的條件而已。
因為有相親,有人倫,所以才有人心。人心不是一個生理學現(xiàn)象。現(xiàn)在西方研究人工智能,關心的是人的大腦。比如,在人腦某一部位尋找某一種特定的能力。西方人相信,人的智能是附著在某種生物器官上的功能。但中國人相信,人有人心,這不是解剖學上的心臟,也不是生理學上的人腦,中國人所說的心不是解剖學上對應的器官性東西,而是內在于人身的一種功能,是基于人被生在人倫中的事實,然后在親親關系中逐漸生發(fā)出來的一種能力。
基督教講上帝拿土捏了一個人偶,然后對著吹了一口氣,于是有了亞當。在西方人的理解中,人有一個身體,又有一個靈魂。二者可以分開,這塑造了今日人工智能的基本預設。先用各種材質制造機器,即有了身體;然后給它吹一口氣,即輸入一套程序,由此該機器獲得智能,包括學習的能力。
中國人則認為人的身、心是共同生發(fā)而成長的。這是一個內生成長的過程,人在獲得其生命的同時也生發(fā)了心。在親親的關系中,兩者糾纏在一起,不可分離,隨著去生命場景不斷增多持續(xù)成長,其心得以伸展、擴展。由親親而仁民,同與父母最初所形成的相親的關系,向外擴展,人心也就逐漸發(fā)育成熟。
當然,在此擴展過程中,人與其所接觸的人相親強度是有區(qū)別的。但其性質是相同的,都是親,而不是恨。在淘寶上的伙伴的相“親”程度,也許只有對父母的十分之一,但也是“親”,而不是與我無關、無情。有“親”的關系,就不是陌生人。
因此,在中國人心目中,陌生人不是敵人,相反是可親的。中國人面對一個陌生人,會有比較正面的情感。否則,人與人之間沒有關系,甚至是敵人,要產生交易,必須首先訂立契約。但對于中國人來說,他把自己生命最初的相親經驗帶入陌生場景,并不一定簽契約,也可以開始交易,并在交易過程中加深相親之情,這也是一個發(fā)育成長的過程和人心擴展過程。
人心的擴展不僅關涉相親之情,也關涉智。儒家所講的知跟西方人所講的知有很大區(qū)別。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王陽明講致良知,就是由此而來。那么什么是良知良能?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p>
這就是知。
孟子肯定,人的知識首先是倫理性知識。這樣的知識自然地生發(fā)于父母、兄弟的相親關系中,生發(fā)于他的生命過程中。不是由神吹一口氣,他就有了知識,相反,這個知識內生于其生命歷程中,自然地伴隨著其生命的獲得和成長,而不斷得到、積累。
就此而言,洛克的“白板說”,就是很荒唐。按他的說法,人有什么知識,都取決于其他人從外來教了什么,實際上就是對人吹了一口什么樣的氣。然而,中國人相信,人是人生的,生命是成長的,人心也一樣。人不是白板,人一生下來,在相親關系中,知識就自然地生發(fā)了,當他生命成長到一定階段,已經具有了諸多知識,而且是對于生命存續(xù)而言根本的知識。
這樣的知識也會擴展于關于物的知識。因為生命會擴展,人心也會擴展,人心會在生命擴展所及之物上獲得知識,此即《大學》所說的“格物”。
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在圣人的理解中,關于人的知識和關于物的知識并不是分開的。關于人的知識是根本性的知識,是人倫中所獲得的知識是最基本的知識,構成了我們獲得知識的范型。關于物的知識也受制于這個范型。所以,中國人在獲得關于物的知識的時候,也是帶著情,將其置于倫理關系中,服務于人,這是跟西方人有很大區(qū)別之處。
可見,中國人對智能的認知和西方人確有很大差異。由此,或許可以得出結論,對于人工智能,也許不應抱太多幻想,當然也不必過于恐懼。就以上對于人的探討,可以斷定,人工智能不可能變成人。因為歸根到底,人工智能是人制造出來的,而人是天生的、父母生的。由此也決定了兩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甚至于,人工智能連貓狗都不如,因為,貓狗至少也是其父母所生,因而與人有相通之處,也許超過人工智能與人相通之處。至關重要的是人之為人,輸出因為其有智力、理智、智能,而是因為其有心,有性,有情,生活在人倫中。
中國人對人工的認知跟西方人也有很大的差異。簡單概括一下,中國人認為,物本身就在變或化中,萬物都在變化,所謂大化流行。人所能發(fā)揮的作用,是“贊天地之化育”,就是協(xié)助、輔助天地萬物之生長發(fā)育。
在這里,人不是一個外在的主宰者,西方人習慣于把物拆開,分析,再運用自己的知識進行組裝。這就是西方人的人工觀念,運用智能進行制造。
中國人則不是這樣的,人、物本身就在變和化,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些東西對我們有用就利用它,同時也可以輔相該物的成長發(fā)育。比如,自然界本就有麥子,通過培育讓其產量提高一點。但是,麥子本身并不是人造出來的,是天地之間本來就有的,但可以讓它更好地厚我之生。
中國人發(fā)揮人工,目的不是制造一個天地之間本來沒有之物以讓人進入一個完美狀態(tài),相反是要厚自己的生。因為人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生。中國人造出各種各樣的物,但其目的是“厚生”。所以自古以來,中國人擅長于“利用”,利用各個民族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技術、器物,服務于人的生。
禹在《大禹謨》里面講的八個字是比較明智的做法,“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正是中國人能更好對待、處理、安頓這些新技術的態(tài)度與方式。關鍵是“厚生”,從根本上來說,人生命唯一的目的就是生,而不是尋求進入什么完美狀態(tài)。持續(xù)地“生”,就是人可以有的唯一狀態(tài),其他所謂完美的來世之類,都不過是虛幻的夢想而已。
應當讓人工智能服務于人的生,讓人更好地生。人工智能日益發(fā)達,很多人擔心都會失業(yè)。但本人認為這樣就可以更專心專意地生了。
所謂現(xiàn)代人的觀念,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人塑造的,人們覺得一定要到某個職業(yè)場所上班,這是典型的西方觀念。人本來生在家中,但他們總覺得這種生活是自然的,因而是低劣的,所以一定要到家以外的人工的世界中去過高級的生活,這樣生命才有意義。比如,西方政治哲學的基本命題就是,人要走出家,到城邦中生活,才是真正的公民、自由人。
西方人發(fā)明的工作體制也是如此。長期以來,西方經濟活動的基本體制是奴隸制。到現(xiàn)代工業(yè)化時代,西方人認為,人應當走出家,在家以外單獨構造一個經濟生活空間,連帶一個社會生活空間,在這里生命才有意義。因此西方人特別強盛的經濟活動跟家內生活是完全沒有關系的。人的經濟活動的空間,即工作單位,對西方人、及受到西方影響的中國職業(yè)階層的意義,就相當于古典哲學所說的城邦。
但對中國人來說,家是根本,即便是工作。古代中國的基本經濟活動單位始終是家,人們生于家中,成長于家中,工作于家中,最后死于家中,不朽于家中。比如,農村所謂男耕女織,就是以家中角色安排經濟角色。今天的淘寶似乎讓人們返回到這樣的存在狀態(tài)可以在家中開店。中國人的這種生活工作機制,讓經濟生活內嵌于倫理體系中,而不至于失控,反過來以經濟邏輯奴役人。人的這種存在狀態(tài)是完整的,美好的。
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或許可以解放受西方觀念影響而誤入歧途的中國人。比如,人工智能可以替代大工廠中的工人。大規(guī)模集中工廠中工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不人道的。人工智能可以替換其中的人,將其解放出來返回家中。人們在家里生孩子、教育孩子,在家里開辦生意,一家一店,也可以一家一場,從事創(chuàng)造性勞動。人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法天而生,比如以時祭祀鬼神,走親戚。
大規(guī)模集中工廠中工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不人道的
人工智能如果真能替代人做諸多生產性活動,或許可以瓦解大工業(yè)生產體系,把人從物的支配中解放出來,讓人全身心地“生”,而不是為生計奔波,讓人回歸生活本身,過上人倫的生活,將經濟活動納入其中,這才是人應該過的日子。
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完全不必恐懼人工智能。第一,人工智能永遠不可能如人那樣。因為它不是被生而有的,是人造的,所以不可能有人的心,不可能有人倫。其次,從中國文化的角度來看,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可以厚人之生。廣而言之,讓一切技術厚人之生,這就是技術、經濟發(fā)展的中國路線之大本所在。
工作被人工智能取代,已成為很多人心中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