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口述)陳娟(采訪、整理)
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1953年生于北京,1987年進入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工作至今,主演過數(shù)十部優(yōu)秀的話劇、電影、電視劇作品。代表作有話劇《茶館》《李白》《哈姆雷特》《雷雨》等。
濮存昕65歲了,還是個大忙人?!董h(huán)球人物》記者對他的采訪不得不分兩次進行,每次采訪一結(jié)束,他都不得不迅速撤離,一邊匆匆說著“再見”,一邊小跑著離開。
第一次見面緣于《同一堂課》的發(fā)布會。這是一檔文化類綜藝節(jié)目,22位文化名人到全國各地不同的小學,每人做3天語文老師,講解經(jīng)典課文。濮存昕是其中之一——去年5月他到云南壩美法利希望小學,為孩子們講《桃花源記》,還排了一場《草船借箭》的戲。那天,他背著雙肩包出現(xiàn)在發(fā)布會上,不似老師倒像是學生。
再見濮存昕,是在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簡稱“人藝”)的排練廳。進門時,話劇《李白》的排練剛結(jié)束,濮存昕正在和人聊著天,很是熱鬧。他們背后的墻上,貼著“戲比天大”4個字。
“為了不穿幫,我專門穿了咱們第一次見面時的衣服。”當我們走近時,他扯著衣服的一角笑著說。那是一件深藍棉布衫,盤扣斜襟,襟上繡有一粉色印章,上寫4個字:二一之徒。
“二一之徒”是濮存昕給自己取的號。2005年,他出演電影《一輪明月》,演繹弘一法師(李叔同)的一生。弘一晚年時曾自稱“二一老人”,取自兩句詩,一句是“一事無成人漸老”,另一句是“一錢不值何消說”。“這兩句詩可以看出弘一法師的人生態(tài)度,名利全都擺平,清涼極了。演一個角色,就要向一個角色靠近。演完后,我就妄稱‘二一之徒?!卞Т骊繉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弘一法師是他演藝生涯中的重要角色之一,有了這一人物做參照,他也一步步向不為名利所擾的境界邁進。
濮存昕最近正在辦退休手續(xù)——從1987年進入人藝至今,他在這里工作了30個年頭。30年間,他在舞臺上變換角色,出演話劇至少40余部,從莎士比亞到契訶夫,從《茶館》《雷雨》到《窩頭會館》《李白》,不斷拆解、詮釋戲中人的人生。在舞臺之外,他是大眾眼中的“星”,演過的影視劇也有30余部。
“退休之后,戲還是要演的,但不像現(xiàn)在每年幾百場。不管是茫茫戈壁,還是綠水青山,那將是新的階段了?!卞Т骊空f。
他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緩緩道來過往幾十年的感悟,以及今日的心境……他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弘一法師一樣,人生某日散場,萬事拋下,不縈于懷。
《同一堂課》是去年找到我的,說要給鄉(xiāng)村孩子帶去一堂不一樣的語文課,我當場答應(yīng),但有一個要求:除講課文《桃花源記》,還要排一場戲。書本知識換個老師也可以教,藝術(shù)教育沒人會教,我可以讓山區(qū)孩子真正接觸到戲劇。經(jīng)過好多次討論,最后決定排課本劇《草船借箭》。
《桃花源記》我上學時都沒怎么好好學。上課之前先備課,查每個字、詞的解釋,最后講得中規(guī)中矩。當時琢磨最多的是排戲的事:這些孩子會演戲嗎?那個一直把“去日苦多”讀成“去日土鍋”的小孩,到底能不能把臺詞記下來?怎么跟他們講周瑜、諸葛亮、曹操的關(guān)系……
總共5天時間,前兩天選角色。怎么選?讓他們一起大聲念課文,挑出聲大的人。劇本是現(xiàn)編的,臺詞都是課本上的內(nèi)容。第三天排練時,孩子們已經(jīng)把所有臺詞都背下來了。道具和服裝都很簡單,紙板、水杯用膠水一粘,做成人物的頭冠。大人們戴的黑色套袖,往胳膊上一戴,袖口剪開,就成了水袖,再粘上小胡子,也就有模有樣了。
舞臺就是學校的操場。一開場,幾十個孩子站在那里,念“滾滾長江東逝去”。課桌一擺,十幾個孩子圍著扔“箭”——柴火棍,這邊孩子拿起草棍,上面全都扎滿了“箭”,整個演下來,大概15分鐘。
我們排了一遍又一遍,等到第五天下午正式演出,家長、村里的人、鎮(zhèn)上的人都來了,準備看戲。突然下起暴雨,孩子們都慌了,我也很焦慮。一直等到夕陽西下,天放晴,所有孩子歡欣雀躍,一起跑到操場上,把操場上的水推干凈,大戲開演。
我為什么堅持要排一場戲?
人能夠通過戲劇開放一種生命狀態(tài)。比如一個學生,外號“大哥”,他演曹操,扮上相,說起臺詞,同學們都會瞪著眼睛看他:平常和自己打架、和自己玩耍的同學,他怎么就這樣了?小演員在表演時自己也意識到:我就是這個角色,不是平常玩鬧的自己了。他學會以己度人,以人度己。
還有一個小女孩,說話聲音很小,蚊子一樣,一開始沒被選上。我們排戲時,她一直跟著,走哪兒跟哪兒,想演戲但不敢說。后來,我給了她一個角色——諸葛亮身邊托盤子的侍女。在戲里,她沒什么臺詞,但你能看到她眼中的光亮。
戲里人物的故事和命運,孩子們要自己去體會。通過排戲,他們感了興趣,說不定會去買、去借《三國演義》。因此去看書,這不是挺好的事?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戲劇啟蒙,或許能點燃他們對藝術(shù)的興趣?一個有情趣的人,應(yīng)該有些文學和藝術(shù)的愛好。等到他們七老八十時回憶,我曾在壩美村演過戲,有照片為證,自己會很得意。
我第一次“登臺表演”,年紀和壩美那些孩子差不多。小學四年級,正好趕到年底,班主任讓我?guī)兔Πl(fā)小獎品。我穿上她的紅大衣,用棉花粘成眉毛胡子,戴上一頂紙糊的紅帽子,就扮上了圣誕老人。
這不能說是天分,若追究起來,跟我從小在人藝里“混”有關(guān)。
上世紀60年代初,父親蘇民是人藝的演員,經(jīng)常帶我到人藝吃食堂、洗澡。他洗完澡就上臺,我賴在后臺化妝間玩兒。后臺有很多道具,尤其是排戰(zhàn)爭戲時,有各種各樣的道具槍??吹枚嗔耍匚野l(fā)現(xiàn),那些和戲有關(guān)的東西真是神奇。
1964年冬,父親和英若誠、梁秉堃一起創(chuàng)作劇本《剛果風雷》。三人窩在我們家聊劇本,沒黑沒白地聊,抽著煙,喝著小酒。我在一旁東串串西跑跑,聽不懂他們說些什么,但他們對戲癡迷、費心琢磨的樣子,全都刻在我腦子里。戲排練時,我跑去看,記住一些好玩兒的事兒,比如跳非洲舞,跳著跳著,有人把腰扭了,有人把胯傷了……
這種看戲的樂子很多。看《三塊錢國幣》,最有趣的莫過于朱旭老師花瓶,演一場一個。我在臺下想:這么好的花瓶,得多少個???《南方來信》里的劉駿阿姨,演一個潛伏在南越傀儡軍內(nèi)部的女兵,穿絲襪筒裙,戴著船形帽,燙卷發(fā),就覺得怎么那么好看!生活中哪見得著這個?
戲看得多了,就自己模仿起來。還是小學四年級,課間休息,不知怎么地就想起《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中有一幕,王公貴族向小姐求婚。于是,我也右手畫倆圈,再往前一伸,在一個女同學面前單膝跪地。同學們一下子嘩然了,“臭流氓臭流氓”一通大叫。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戲劇這些東西,一點點浸入到我的血液和肌體里,連同一些感官記憶。早年間演員卸妝,用的是香油,香油味兒彌漫著整個后臺,現(xiàn)在早沒這味兒了。化妝室通向舞臺的長廊里,有條黑黑的甬道,小孩不能進去,我常常站在甬道口等父親。我知道它的盡頭就是燈火通明的舞臺。
命運的變幻總是難以捉摸。少時,因為腿疾,父親沒想過讓我演戲,而是讓我學畫。十幾歲,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我在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養(yǎng)了一年馬,很快就被調(diào)到文藝宣傳隊演樣板戲,《沙家浜》《海港》等都演過,演著演著就萌生了當演員的想法。
1977年,我回到北京,正趕上空政話劇團招生。我去考試,演小品,選了“刷馬”這個題,將自己養(yǎng)馬的經(jīng)驗都用上了,再加上點小噱頭,就這樣順利通過考試,進了空政話劇團。
空政的王貴老師是對我影響最大的導(dǎo)演之一,我的第一個重要角色就是他給的——《周郎拜帥》中的周瑜。正是這部戲,打開了我進入人藝的大門。
1985年春節(jié),劇團舉行春節(jié)聯(lián)歡,大家聚在一起跳舞。人藝的藍天野老師從人群中找到我,說要排一出戲,想請我演個角色——《秦皇父子》中的長公子扶蘇。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談戲,“劇院那么多演員,為什么要請我演?”我問。他說:“只有你合適,我看過你演的《周郎拜帥》?!?/p>
第二年5月,人藝同意借調(diào)我進《秦皇父子》劇組。整個夏天都在排戲,但我演得并不好。有一場戲,東臨碣石巡游時,扶蘇站在渤海之濱,面對大海獨白。排練時我總過不了關(guān),藍天野老師說:“你怎么這么情緒化,‘假大空地演戲。”我當時不懂他要什么,他就不斷地讓重來,演了10多遍,后來他連看都不看,直接喊“再來一遍”。
最后還是飾演秦始皇的鄭榕老師指點了我。他看我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悶頭瞎琢磨,就把我叫到門外。“孩子,臺詞可不能這么說,太用力了。我們打個比方,你平常說話是不是都字字強調(diào)呢?”當時連排結(jié)束,我還跑去請教副院長于是之先生,問他自己哪兒演的不對,他說“要明白角色的人生追求”。
這些表演的至理名言,前輩都掏心窩子給了我。而我悟不了那么多,懵懵懂懂上了臺。《秦皇父子》的演出不算成功,但他們還是留下了我,我成了人藝的一員,在人藝大院里邊演邊學。
到了1989年,人藝重排《雷雨》,我接到周萍的角色——1965年人藝第一版《雷雨》中,父親演過這個角色。演這個人物,我基本上就是按父親的方法演,是學習,不是創(chuàng)作。一天,任寶賢老師在排練廳看了一會兒,對我講:“你演得太明白了?!边@句話點醒了我,按照設(shè)計好的去演,和將體會轉(zhuǎn)化成生活,再到舞臺上演,這是不同的。
1990年夏,正當酷暑,林兆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成立了工作室。《哈姆雷特》是工作室的第一部戲,我演哈姆雷特。林兆華給予我一些表演觀念,使我突然間就多了一手,“哦,我還能這么演戲!”
戲中的哈姆雷特很特別,上身穿一件灰色毛衣,下身穿黑色休閑褲,腳穿高幫皮鞋,這樣一來就給觀眾一種感覺——哈姆雷特可能不是丹麥王子,而可能是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排練期間,我常常會想起知青下鄉(xiāng)的那段經(jīng)歷:在黑龍江插隊牧馬,累得躺在地頭,太陽曬得懶洋洋的,腦子里想著自己的前途,類似于“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
從我個人來講,40歲以后的進步是從林兆華開始的。我演他的《建筑大師》《刺客》《白鹿原》《大將軍流寇蘭》,越演越發(fā)現(xiàn),摸到了表演的更高層次。記得2006年,為演《白鹿原》,我們到陜西體驗生活。那天天氣很熱,我們上午在村里座談,很多人累得直打瞌睡,林兆華卻興奮得不行。就在那一刻,一幫農(nóng)民唱起了老腔,林兆華笑了,隔著桌子做了個手勢,有點兒神秘地對我說“有了”。他找到了這個戲的“魂”——后來在戲的結(jié)尾,白嘉軒的女兒百靈去世,大雪漫天,他讓12位土生土長的陜西民間藝人上臺表演秦腔,唱出這片大地上歷史的滄桑與蒼茫。
回顧起來,在人藝這么多年,我演了各種各樣的角色,《茶館》中的常四爺、《蔡文姬》中的曹操、《甲子園》里的黃仿吾……這讓我覺得演員就是一汪水,放在碗里和壺里的形狀是不一樣的。同時,這些角色的臺詞滋養(yǎng)著我,我也在角色中成長,在角色的名義下找回自己。
《李白》演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累計有230多場了,演得多了,覺得自己在人生中面對的那么多問題,似乎都在李白那兒碰撞到一起了。
第一次演《李白》是1991年,導(dǎo)演是我父親蘇民。那一年我38歲,渾身是勁兒,但還不懂恰當拿捏分寸,臺上一首《早發(fā)白帝城》用力猛烈,常把嗓子喊啞。當時演了三四十場,1993年以后就放下了,一直沒演。那段時間戲劇陷入低谷,沒什么人愿意看戲,票房也不大好。
直到2003年,再演《李白》。那一年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既是人生轉(zhuǎn)折,亦是演戲開悟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年初排演《趙氏孤兒》,排著排著遭逢非典,臺下口罩一天比一天多,演了3場后停演。4月,上級任命我做人藝第一副院長。我猶豫再三,最終應(yīng)了下來。一是覺得對人藝有一份責任,更大的動力是想給林兆華導(dǎo)演提供更大的藝術(shù)空間,兩人合力將人藝再往前推一把。
但等我真正任職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被困住了。非典結(jié)束,人藝排《北街南院》,我演一個非典患者,角色不大,戲也不多。眼看著朱旭老師,看著何冰、吳剛他們在排練場生龍活虎的,我居然背不下詞來,滿腦子都是開會的事,都是工作的事。
就在《北街南院》上演當天,我遞交了辭呈,并通過電子郵件轉(zhuǎn)告全劇院,但上級一直沒有答復(fù)。之后,我演戲的狀態(tài)又回來了,從《北街南院》《趙氏孤兒》到《李白》《茶館》,整個下半年演了100多場戲。一天到晚排練、背臺詞,少了許多會,算是一種“藝術(shù)救贖”。
那段時間,于是之先生的一句話一直撞擊著我,他說“當領(lǐng)導(dǎo)后,一個內(nèi)行變成倆外行”。當年,他接任院長是為了讓曹禺先生解脫,可當院長后,他也常常無法面對現(xiàn)實。一次吃完午飯,他躺在辦公室沙發(fā)上瞇瞪一會兒,突然感到有一鼻息吹他的臉,一睜眼,一雙仇恨的眼睛壓在他的臉上面,罵他:“怎么還不分我房子?今兒中午不分咱就沒完兒!”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演員,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困境,那份痛苦后來我也體會到了。
這些體會,讓我真正走進李白的精神世界。第三幕,李白身陷亂黨,被關(guān)進牢房。以前演到這一幕,我都憤憤不平,痛斥朝廷?,F(xiàn)在改成在監(jiān)牢里閑置一個月,悶得慌,自己喃喃自語地念詩,排解寂寞。對朝廷的痛斥,變成發(fā)點牢騷,不再使那么大勁。后來演《李白》,我再不覺得累,因為有真情實感在臺上——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此間我又向上級提了幾次辭職,直到2016年10月終獲批準,我才回到了“演員濮存昕”。我喜歡演員這個身份。1978年,我在空政話劇團演戲時,就夢想著成為一名好演員。如今40年過去,我演了很多角色,但仍覺得做“好演員”是一個夢。
也許不少人覺得小濮不錯,已經(jīng)成功了,但其實不然。我知道現(xiàn)在很多人在盯著我們這一輩人,看看我們是不是像于是之那輩老先生那樣,做了一些真正可以留下來的、可以影響下一代的作品。梅葆玖先生那句話說的好:京劇是什么?京劇就是給國人做個樣。做話劇也是這樣。
我現(xiàn)在的心態(tài),就像聞一多在《奇跡》里寫的: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一個奇跡的來臨。他的這篇文章是我的座右銘,支持著我繼續(xù)往前走,等待奇跡發(fā)生的那一刻——我與角色的一次完美爆發(fā)。那時,“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喝住,時間也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