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越菲
朱曉玫,1949年出生于上海,從小就顯示出極高的音樂天賦,八歲已經(jīng)在電臺和電視上演奏了。雖然“文革”中斷了朱曉玫的學業(yè),但即便身在農(nóng)村勞動,她也總是找各種機會偷偷練習鋼琴。“文革”結(jié)束后,朱曉玫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的研究生。1979年,她在周廣仁和潘一鳴的幫助下去美國留學。1985年,朱曉玫又從美國前往巴黎深造。1994年,時年四十五歲的朱曉玫終于在巴黎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獨奏會,場面出乎預料的火爆。從此,朱曉玫便迎來了她事業(yè)的高峰,她的音樂會永遠一票難求。
朱曉玫在美國的老師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鋼琴家施納貝爾的學生喬多斯(Gabriel Chodos)。初到美國,朱曉玫受了很多苦,她上第一節(jié)鋼琴課時,喬多斯評價她說:“雖然你的手指跑得很快,但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的演奏沒有任何意義(doesnt make any sense)?!边@句話給了朱曉玫當頭一棒,“我想他們對很多剛剛從中國過去的學生都是這樣的評價——中國人從小訓練嚴格,技巧不缺,但音樂要能夠打動人心,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對朱曉玫來說,歐洲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比美國更適宜于對音樂感悟的培養(yǎng)。朱曉玫在巴黎的寓所就位于古老的塞納河邊,那是居里夫人曾經(jīng)住過的街道。朱曉玫的房子左邊是伏爾泰的故居,右邊是畢加索的故居,“你走出門,會感覺到這些偉人的靈魂和氣場依然在周圍縈繞”。朱曉玫特別喜歡追隨音樂家的足跡,她曾經(jīng)去德國把巴赫出生時的小屋、工作過的場所和結(jié)婚所在的教堂全部走了一遍,而去意大利拜訪威爾第的故鄉(xiāng)布塞托的經(jīng)歷更是帶給她極大的震撼?!巴柕诔擅院螅幸淮温牭搅送吒窦{的音樂,覺得自己寫的音樂和瓦格納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于是回到了家鄉(xiāng),從對位、復調(diào)、和聲從頭學起,十七年不寫新作品。”在朱曉玫看來,這是一定要身臨其境、沉浸其中才能體會到的感受,所以在巴黎,她經(jīng)常會去拜訪肖邦和李斯特的故居,以尋求新的音樂靈感。
很顯然,有著同樣感受的,不止朱曉玫一個人。她動情地告訴我們,她有一個朋友的兒子,拿到了耶魯大學博士學位的全額獎學金。在開學前,他去巴黎游玩了十天,結(jié)果被歐洲的文化徹底迷住,最終決定放棄美國的獎學金,從頭學法語、去巴黎留學,因為那兒才是他“真正想學習的地方”,歐洲文化的魅力可見一斑。作為過來者,朱曉玫深知她的演奏是如何在歐洲,尤其是在法國的影響下發(fā)生了蛻變?!拔矣X得我在歐洲待的這幾十年,對我的審美趣味以及對音樂的理解是一種巨大的影響?!币虼?,她萌生了一個想法:能不能讓那些年輕的、已經(jīng)在技巧上達到最高峰的中國學生,來歐洲親身感受一下?“古典音樂是起源于歐洲的,如果沒有在歐洲生活過,對于審美趣味和音樂風格的把握,永遠是一個遺憾?!?p>
這個“帶中國的孩子去歐洲看看”的夢,朱曉玫空做了好幾年,直到2018年2月,機會終于來了。法國卡地亞公司的老總聽了朱曉玫的唱片后深受感動,找朋友牽線,請她出來吃飯,聊聊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集》。這位老總是個古典音樂發(fā)燒友,每天要練一個小時鋼琴,對古典音樂的精通程度不亞于專業(yè)人士,這讓朱曉玫當場就起了“邪念”,想要“利用”他一下。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總,問:“你能不能幫助我?”當時,老總什么也沒說,只是沖她微微一笑,朱曉玫也沒敢堅持,暗暗嘲笑自己太過分了,“第一次和別人見面就提出這樣的要求”。沒想到第二天早晨九點,老總給朱曉玫打來電話說:“我想了一下,我愿意資助你?!币苍S,這就是天意吧。
事情接下去的進展仿佛水到渠成般順利。第一屆的“青年鋼琴家計劃”,朱曉玫打算只帶三位中國天才鋼琴家去法國,為此她不得不精挑細選。她挑選人才的方式很特別,主要是通過自己慧眼識人和朋友推薦,看錄像,看眼緣。“就像我去飯店吃飯,當然要選我喜歡吃的菜了?!焙苤氐目谖端粫耙驗樗麄円呀?jīng)有了自己的風格,很難再改變了”。朱曉玫認為比較能感動人的風格,是那種清清淡淡的,宛若一張白紙。“我甚至想找一些看起來傻呵呵的孩子,因為我老覺得‘大智若愚,你要是對生活上的小事太聰明了,可能走不遠?!敝鞎悦党缟凶匀?、誠懇地表現(xiàn)音樂,尊重作曲家寫的每一個細節(jié),“作曲家的樂譜就是憲法,你隨意篡改譜子上的記號,就是違反憲法了”。
朱曉玫最終挑選出來的三個孩子,第一個名叫陳學弘,1999年出生于甘肅省,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曾經(jīng)獲得過2016年首屆北京肖邦國際青年鋼琴比賽青年組第一名和“最佳瑪祖卡演奏獎”,其演出足跡遍及維也納、圣彼得堡、洛杉磯等地。陳學弘家境貧寒,生活非常樸素,平時很少說話,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里,“他對別人那些瑣碎的談話沒什么興趣,就是這么一個孩子,我一下子就選中他了”。
第二個孩子名叫扎西措,藏族人,出生于青海省,曾就讀于上海音樂學院附中,隨后進入白俄羅斯國立音樂學院學習,2011年獲得碩士學位以及鋼琴教師資格證。扎西措多次參加白俄羅斯、捷克、意大利和烏克蘭的國際鋼琴大賽和室內(nèi)樂比賽,獲獎無數(shù),目前在蘭州西北民族大學任教,同時活躍于國內(nèi)外的音樂舞臺。2017年,朱曉玫去蘭州講學時認識了扎西措,對她頗為賞識,“非常純的一個女孩子”。
第三個孩子名叫張鋮,是朱曉玫2017年在慕尼黑ARD鋼琴比賽做評委時認識的。她覺得他的舒曼彈得很好,可惜他第二輪就被淘汰了。朱曉玫心有不甘地去查了一下他的簡歷,發(fā)現(xiàn)他早年在深圳跟隨但昭義教授學習,后來去了美國德克薩斯基督大學音樂學院,師從一位匈牙利的老師,“所以他的味道基本上很歐洲”。讓朱曉玫驚訝的是,其實張鋮早在2011年就獲得了克拉拉·哈斯基爾國際鋼琴比賽的冠軍和觀眾獎。朱曉玫問他:“你得了獎以后上哪兒去了?怎么現(xiàn)在又開始參加比賽了?”張鋮坦言自己當時得獎后,有點兒“范進中舉”的感覺,覺得人家可能搞錯了,自己的實際水平與獎項并不匹配。因此,他遠赴德國,去了柏林藝術大學念書,一念就是六年。隨后,他再去參加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沒有獲獎,現(xiàn)在來參加慕尼黑ARD鋼琴比賽,又是鎩羽而歸。朱曉玫說,比賽就是這樣,每個評委的口味不同,選手發(fā)揮的水平也不一樣,結(jié)果帶有一定的偶然性?!皬堜吔衲甓鶜q,我想最后推他一把,不然他的信心會整個地被摧毀掉?!?h3>“怎么都得觸動一下這些孩子們的神經(jīng)”
2018年4月,朱曉玫帶著這三位千里挑一的青年鋼琴家首次亮相“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陌生風景”展覽的開幕式。第一屆“青年鋼琴家計劃”將于一年后,也就是2019年4月到5月進行,為期兩個月。在此期間,朱曉玫將全程參與、陪同,與這些中國最具天賦的青年鋼琴家們同吃同住,通過讓他們?nèi)硇牡亟菰跉W洲的文化中,感受音樂與文化的沖擊,進而改變他們對音樂與演奏的認識。
朱曉玫要帶孩子們參加大師班?!拔覀円?lián)系目前歐洲最頂級的鋼琴大師,比如安德烈斯·席夫、內(nèi)爾森·弗萊爾等,讓孩子們有機會與法國、德國等歐洲鋼琴學派中最具代表性的鋼琴家們一起工作?!眱?nèi)爾森·弗萊爾是朱曉玫非常崇拜的一位鋼琴大師,“他的演奏沒有一絲一毫的弄虛作假、嘩眾取寵,他本人也沒有一點兒當官的架子,可以和孩子們一起座談、交流、吃飯”。
朱曉玫要帶孩子們?nèi)ヂ眯校咭槐橐魳芳?、文學家的足跡。“我要帶他們?nèi)⒂^拉威爾的故居,那是所有音樂家故居中保存得最好的。還有巴爾扎克故居,他的故居有兩個出口,因為他交不起房租,經(jīng)常要躲債,只能從暗道里出去,真是讓人心疼。”朱曉玫盤算著讓這些孩子們了解文化大家們的生平故事,然后“怎么都得觸動一下他們的神經(jīng)”。
朱曉玫要帶孩子們?nèi)グ柋八股阶∩弦粋€月,練習專注、靜默。阿爾卑斯山對朱曉玫來說很重要,她經(jīng)常在那兒閉關修煉?!霸趶椾撉?、搞藝術的時候,一定要有這個silence(安靜)。”每次演出前大約兩個星期,朱曉玫就開始不接電話、不寫郵件了,“這些日常的瑣事很擾亂思維,我需要全心全意地傾心于藝術”。
朱曉玫要帶孩子們學習品酒,品嘗法國的美食?!拔乙o他們講法國美酒的制造和品味,這些東西和音樂的距離其實并不遠,很多釀酒、品酒的詞匯和音樂上的用語是一樣的?!庇幸粋€法國有名的酒莊老板,談到種植葡萄時這么說:“你不要去打攪它,要讓它自由地成長。”朱曉玫覺得這很有道理:“音樂也是一樣,你越做越壞。很多年輕人想在音樂中加上這個東西,加上那個東西,最后就變得不是作曲家的原味了。”
朱曉玫要請老師來給孩子們講歐洲的歷史、經(jīng)濟、政治、宗教、哲學?!拔覀儚椢鞣揭魳罚绻恢阑浇淌窃趺磥淼脑?,是不可以的?!彼獛Ш⒆觽兛醋钭罱?jīng)典的歐洲電影,組織向公眾開放的講座,討論歐洲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對比……
最后,朱曉玫要安排孩子們和歐洲的觀眾見面,讓他們切身地感受一下歐洲觀眾的專業(yè)性。“我到了歐洲以后,其實是觀眾在幫我練琴。我每次錄音之前都會先和觀眾交流,這樣能提高我對作品的理解力。和其他地方的觀眾不一樣,歐洲的觀眾是當我彈得越輕,他們越安靜,這種安靜讓你更有欲望去演奏,去與他們分享。”朱曉玫坦言,有時她彈到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結(jié)尾的主題再現(xiàn)時,歐洲的觀眾會悄悄地抹眼淚,而這時她的淚水也會噴涌而出,雙方的心靈達到了高度共鳴。第一屆“青年鋼琴家計劃”的匯報音樂會將于2019年5月23日在巴黎香榭麗舍音樂廳舉行,這些中國天才鋼琴家將在此完成他們的“法國首演”。
從整體上來看,這個“青年鋼琴家計劃”的內(nèi)容,似乎是對國內(nèi)“通識教育”的進一步完善。而項目結(jié)束后,卡地亞對這些鋼琴家并不要求任何回報,“他們覺得只要能做到文化輸出就足夠了”,這也是讓朱曉玫深為感動的一點。三位學生在巴黎學習、生活的所有費用都由卡地亞公司承擔,但朱曉玫卻拒絕了卡地亞付給她酬勞,“這錢給我,還不如多請一個學生呢”。她永遠心系中國的鋼琴學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參與這個項目。由于第一屆“青年鋼琴家計劃”是一個嘗試、探索的過程,因此全額資助的名額很有限,不過,她同時在考慮,“如果有一些孩子的基礎不錯,又愿意承擔一部分費用的,也許也可以參加進來”。
在臨近發(fā)稿前,我們又得知了一個讓人振奮的消息:卡地亞公司已經(jīng)決定資助這三位學生,在德國Accentus廠牌錄制個人獨奏專輯,下個月就要進錄音棚了??磥?,法國人對藝術的熱情真是毫不含糊啊,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