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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路

2018-08-21 09:29武歆
紅巖 2018年3期
關鍵詞:忠義大明小王

武歆

冬龐大的白色救護車、瘦小的白色孫妹瑛,被五彩繽紛的禮花、灰白色的鞭炮煙霧還有各種顏色的小汽車、電動車,節(jié)日般地擁堵在醫(yī)院門口。可不是節(jié)日嗎?今天是小年。

還有七天就是除夕了。

孫妹瑛悄無聲息地躺在擔架車上,雖然裹著厚厚的棉被,頭部和腳下依然尚有很大的空當,身體短小得像是一個枕頭。她閉著眼睛,隨著外面的鞭炮聲,嘴角下意識地抽搐。

來了好多保安,吵吵嚷嚷地埋怨醫(yī)院離小區(qū)太近,大聲斷言,以后不是醫(yī)院擠走居民,就是醫(yī)院自己主動搬家,這是怎么規(guī)劃的,醫(yī)院跟居民區(qū)混雜,哪能離得這么近呀!滿頭大汗、滿臉通紅的保安們嘴巴、手腳一起忙碌,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醫(yī)院門口調(diào)理暢通。白色的救護車碾著一地紅色的鞭炮碎屑,左扭右擺地呼嘯而入。

枕頭一樣的孫妹瑛被推進了急診室。

女醫(yī)生很年輕,矮小的個子,眼神卻是深邃、老辣,與她少年兒童一樣的身材極不相稱,腦袋與身子像是對接上去的,從任何角度看上去都顯得格格不入。她坐在護士站里寫病歷,頭都沒抬一下就斷定了陪送者身份,說你快點打電話通知病人家屬。

陪送來的人姓王,河南人,盡管一身黑色衣服,依舊不能遮掩肥胖的身子,腹部有著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愣子。通暢的樓道,讓她走來走去的竟然顯得有些逼仄。小王說我給我們院長打電話。女醫(yī)生沒言語。小王摸索著拿出手機,躲在墻角邊上,給養(yǎng)老院的院長打電話請示。院長告訴她,已經(jīng)跟孫奶奶家屬聯(lián)系上了,家屬馬上就去醫(yī)院。院長讓小王暫時待在醫(yī)院。小王問補助怎么算?院長在電話里不耐煩道,你又不是沒陪過,還用問嗎?你怎么每次都要問?再問,下次你就別去了!小王嘟囔著把手機放回衣兜里,臉上立刻綻放出來歡心的笑容,她倚著墻壁,先用左腳搓右小腿、接著又用右腳揉搓左小腿,互相搓了一會兒,這才踏著一雙細高跟的黑色拖鞋、頭重腳輕地擁進了病房。

四方大臉的闞大明,頂著一頭晶瑩剔透的白發(fā),從廣州熱乎乎地飛來,他提著一個裝襯衣的灰色布質包裝袋子,人已經(jīng)在病房站定了,提著袋子的胳膊還在來來回回地甩。

闞志鵬看著哥哥手里的袋子。

闞大明把布袋子交給弟弟闞志鵬,說,給主任的。闞志鵬拿過來看,原來是四條軟中華。闞大明強調(diào)道,“3”字頭,保真。闞志鵬轉身把煙放在柜子里,說,主任姓馬,夜班,早上回去了,明天給他。闞大明問,怎么認識的?闞志鵬說,通過朋友。

闞大明走到母親病床前,左面站一會兒,右面站一會兒,床尾站一會兒。閉著眼睛的孫妹瑛已經(jīng)不認識大兒子了,就是睜開眼睛也不認識。

閉著眼睛的孫妹瑛隔上一會兒,腦袋就會來回晃動,裂開的嘴巴發(fā)出“呀呀”的痛苦的聲音,小王用棉簽蘸著水,抹一下她的嘴唇。孫妹瑛的喉頭蠕動幾下,然后又沒動靜了。

看來這次……真是救不了媽了。闞大明紅著眼圈說。

雖然在銀行界拼搏多年,見過無數(shù)的成功人士,各種激流險灘全都闖過,闞大明還是容易激動,動不動就會眼圈發(fā)紅。尤其去年退下來以后,眼圈發(fā)紅的頻率越發(fā)增多。

闞志鵬說,主任講了,下一步要鼻飼。不知道吞咽,也不會喝水,要是不給鼻飼,肯定活活餓死。

闞大明喘口大氣,眼淚在眼圈里閃閃發(fā)光。

十年期間,闞大明已經(jīng)兩次出錢把母親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第一次是突發(fā)心肌梗死,當機立斷做了四個支架;第二次是中期乳腺癌,毫不猶豫,完全切除……如今孫妹瑛又走到了死亡邊緣。

這時,小護士進來給孫妹瑛測體溫,說是明天早上抽血化驗,叮囑家屬零點過后就不要喝水吃東西了。闞大明語調(diào)不快地對護士說,抽血化驗,有意義嗎?病人別說吃飯,水都不會喝了。你看瘦成什么樣兒了,還有血嗎?

小護士聲音抖抖地說,您要是放棄治療……得找大夫去……

你……這個小丫頭,怎么講話?!闞大明瞪起眼睛。

小護士像是一只灰色的土撥鼠,“刺溜”從門縫里溜出去了。

河南小王躲在一邊,看著眼前一胖一瘦的哥倆兒。小王在養(yǎng)老院看多了在重病老人面前家屬們煩躁不堪的狀態(tài),但是每次看都會有新發(fā)現(xiàn)。闞大明招手把弟弟叫出屋,躲開眼珠兒滴流亂轉、總是粘在別人身上、似乎總在進行深刻研讀的小王。

你明天跟主任商量商量,別讓咱媽受罪了。闞大明看著弟弟,猶豫地說。又問,你的主意呢?

闞志鵬低下頭,說,讓咱媽走吧,太受罪了。都皮包骨了,這次闖不過去了。

兄弟倆目光對視,沉吟著,又說起“別讓咱媽受罪了”這件事還要征求姐姐意見。

姐姐闞繡玲家中老大,快七十歲了,倒是好脾氣,只要不讓她出錢,什么事都好說,倒是能夠吃苦耐勞。今天闞繡玲一大早就打來電話,主動提出來她和小王一起值夜班,兩個弟弟白天忙碌,晚上再值班,累壞了身子。后面家里的大事還要靠兄弟倆支撐了。

闞大明沉吟著,突然霸道起來,說,她……還用征求嗎?

闞志鵬說,畢竟是大家的媽,大姐年歲也大了,還是……說一下吧?

闞大明用鼻子向外噴氣,道,你跟她講吧。我懶得理她。

闞志鵬知道,這些年大姐總是向闞大明哭窮,每次哭窮都能得到不小的收獲,可得到的收獲越多,闞大明越是看不起這個大姐。不過闞大明表現(xiàn)還算不錯,當著闞繡玲的面沒有說過太兇狠的話,只是提到大姐他就氣惱。

闞大明撒完火氣,目光渙散地東瞅西看。

這是一家新建的醫(yī)院,設施完備,走在干凈整潔、沒有異味的走廊上,像是走在四星級賓館。前年闞大明追隨在廣州工作的老婆前往羊城居住,退休前他在北京工作,雖然距離父母有二百公里的距離,但是他的人脈關系依舊能夠輻射過來。從廣州飛來之前他就打聽了具體情況,朋友告訴他這家醫(yī)院剛建成半年,硬件設施不錯,但所有科室都由科室主任承包……朋友的話說了一半,下面的話沒講,簡略道,老闞你明白了吧?闞大明說非常明白。去白云機場前,闞大明在屋里搜羅,以前家里各種禮品多如牛毛,當局長的老婆每次回家,司機都要大包小包從汽車后備廂拿下禮品,放在負一層儲藏室里,閑暇時他們倆口子在一點點地慢慢整理,分門別類再往樓上拿,那時候闞大明閉著眼睛都能隨便抓走讓人眼前一亮的貴重禮品,現(xiàn)在已經(jīng)少之又少了,都是過去的存貨。闞大明流了一身大汗,才終于搜羅出來四條“3”字頭的“軟中華”。

“現(xiàn)在就得準備后事?!标R大明突然對弟弟說。

“是不是……早了點?”闞志鵬有些猶疑,還是下不了“放棄”的決心。

闞大明說:“這次肯定過不去了?!?/p>

闞志鵬道,“人只要閉眼,太平間就會來人,只要備好錢,他們都管?!?/p>

闞大明說:“我問了,這家醫(yī)院沒有太平間?!?/p>

闞志鵬眨了眨好看的大眼睛,驚訝哥哥早就暗地做了調(diào)查。還是不解,問道:“醫(yī)院怎么會沒有太平間?人死了,放哪兒?”

“這家醫(yī)院大樓,過去是莊稼地和宅基地,是個幾千人的大村子。如今村子沒了,可是村子里的人還在,還是農(nóng)民的習氣。醫(yī)院不敢建殯儀館,擔心家屬鬧事。單是放鞭炮這件事你就管不了。要是有個死人躺在那,家屬鬧事更沒人敢管了……死人是最好的防身武器,法律都不好辦?!标R大明接著說:“護士們說,病人去世了就給殯儀館打電話,他們立刻過來車。離這最近的殯儀館叫第三殯儀館?!?/p>

闞大明如數(shù)家珍,講著這家醫(yī)院的來龍去脈,又拿出了第三殯儀館的聯(lián)系名片。

這是一張?zhí)貏e干凈的名片,干凈得只有抬頭一行粗黑體字和下面的手機電話。沒有聯(lián)系人也沒有地址。怎么看怎么讓人提心吊膽,仿佛一場重大陰謀詭計正在開始。顯然,闞大明邁進母親病房前,已經(jīng)進行深入調(diào)查了。闞志鵬心里不好受,又覺得哥哥說得也對,真等媽媽閉眼了再四處找人辦理后事,茫茫黑夜,萬一電話聯(lián)系不上怎么辦?況且闞大明講,剛才按照名片上面的電話打過去,對方手機總是占線,難道業(yè)務這么忙?

闞大明說,明天我們過去看看。

闞志鵬說“好”。

第二天早上,闞志鵬開車,跟闞大明去第三殯儀館。

這是一條異常通暢的公路,因為路邊的樹都是小樹而且小樹葉子也都掉光了,本來很寬闊的天地之路,顯得更加寬廣無邊,所有車輛都是急速行駛,坐在車里能感覺過去的車輛帶著可怕的“呼呼”風聲。闞志鵬打開車載導航,干練的女性錄音跳出來,指示車輛“向西”。

闞大明問弟弟是不是昨晚沒睡好?闞志鵬說媽媽病房躺著,我怎么能睡好呢。闞大明揉著眼睛說他也沒睡好,做了一晚上的夢。闞志鵬也是做夢,天上地下、白天黑夜,亂糟糟的,把人折騰得比搬運大山還累。

闞志鵬沒有完全講實話,其實眼下有兩件事讓他心安不寧。昨晚他和妻子曉敏認真嚴肅地談了一晚。結婚二十八年了,眼下要離婚,肯定會有很多話要談。關于財產(chǎn)、孩子、房產(chǎn)等,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兩人在三年時間里談了無數(shù)次,現(xiàn)在只是商談什么時候去辦手續(xù)。本來這兩天要去辦的,但是孫妹瑛突然發(fā)病住院。曉敏主動提出來,等婆婆病好出院,他們再去辦手續(xù)。闞志鵬覺得曉敏還是通情達理的。曉敏還說她也要去值班,要盡一個兒媳婦的孝心,大姐歲數(shù)大了,值夜班別熬壞了身子。但是另一件事就不好辦了,讓闞志鵬更為鬧心。一個多月前單位來了巡視組。就在河南小王陪著母親、坐著“120”來到醫(yī)院的那天早上,闞志鵬正在單位參加巡視情況反饋大會,大會過后,黨委書記宣布所有副處級以上干部在整改期間不能離開本市,各部門領導都要拿出書面整改材料。闞志鵬在檔案館工作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是修復、仿制部門主任,巡視期間他就聽說有人在組織他的材料,并且已經(jīng)遞交巡視組。闞志鵬想了又想,不清楚誰是他對手,對手的手里又能有他什么“材料”。闞志鵬負責的這個部門,由于職業(yè)關系,都是眼皮不抬、整日無語的人,在一間辦公室辦公,可以八小時一句話不說,對面走過來,臉上不會有微笑。所謂“文字材料”,對于這些天天做著文字修復和資料仿制的人來說,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正是這個原因,檔案館的人們對于“材料”又有著極為敏感的神經(jīng),誰要是造假,遠遠地拿眼角飛上一眼,就能立刻斷定真假。既然敢把材料遞交巡視組,肯定是真的。會是什么“材料”?闞志鵬天天琢磨,還是沒有琢磨出來。

正在被巡視又趕上母親住院,闞志鵬有些支撐不住了。他始終沒有告訴曉敏他單位來巡視組的事。幸虧母親病危住院,曉敏深明大義,暫停離婚程序,否則單位被巡視他又離婚,雖然不是什么大事,但總會有些麻煩。中年人離婚,就像移植一棵生長了幾十年的大樹,誰能知道盤根錯節(jié)的根須會帶出來什么東西?有些事情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事情”并沒有忘記你,依然盤根在你腳下,隨時都會絆了你的腳,有時是個小跟頭,有時可能就是大災大難。

導航繼續(xù)指示“向西”,不斷“向西”,持續(xù)地“向西”。闞大明覺得路不對,越往西,路面越發(fā)荒涼,公路兩邊都是凄涼的荒地,也沒有路燈桿,晚上肯定一片漆黑。更是看不見高聳的大煙筒、看不見路上拋灑的冥幣和紙錢,也看不見來往不斷的“送行”車輛……

闞大明說,走錯了吧?

闞志鵬說,導航不是提示向西嗎?

闞大明斷然道,肯定錯了,立刻往回走,現(xiàn)在還能相信誰,自己眼睛都不能相信,還能相信導航?導航就是借鑒一下,不能完全相信它。

闞志鵬拿出手機來導航,果然錯了,竟然開過了頭。掉轉車頭往回開。闞志鵬調(diào)侃車上的導航,一直“向西、向西”,都快到西天了,還讓我往西。

車子往回走不久,果然看見一塊不大的指示牌,沒有任何感情的硬梆梆地插在長滿蒿草的路邊,滴著墨跡的不太直平的黑色箭頭指向了一條碎渣土路。

闞志鵬握緊方向盤,翹起屁股、仰起脖子,看見小路盡頭也就是凹下去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紅磚平房院落。轎車歪歪扭扭地擠下土路,終于看見了“第三殯儀館”大牌子。一個不戴帽子的光頭老者,拖著一把黑布條、紅布條捆扎起來的大掃帚,在慢條斯理地掃地。大門口異常安靜,只有微微騰起的沉重的灰塵,周邊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得有些讓人膽戰(zhàn)、可疑,仿佛大院里面埋伏著心狠手辣的“錦衣衛(wèi)”。

闞大明搖下車窗,問老者車子可以開進去嗎?老者說可以,交十元停車費。闞大明說我們停在門口吧。老者停住晃動的掃帚,甕聲甕氣地答,停門口也要交費。闞志鵬跟哥哥說,給他吧,停里面。闞大明哼了一聲,搶劫呀。

給了老者十元錢,車子進了大院子。

還是異常的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哭聲,更是看不見花圈、花籃,沒有一點死亡彌漫的氣息。闞家哥倆下了車,四處看著,所有屋門都緊緊關著,屋門上面也沒有玻璃窗,都是沒有一絲縫隙的嚴實的木門。兩個人越看越是恐慌。這哪像個殯儀館呀,每個屋門后面仿佛隱藏著許多陰謀詭計,把媽媽拉到這里,豈不任人宰割?去往西天超度的路恐怕比唐僧還要艱難,不出這個院子,就會遇上各種妖魔鬼怪。唐僧有三個徒弟保護呢,誰來保護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已經(jīng)十年的母親?

闞志鵬聲音抖索地說:“倒霉十塊錢,快走!”

闞大明附和道:“真是個鬼地方?!?/p>

哥倆兒轉身上了車,立刻開了出去。

闞大明說:“媽媽的后事,得找宋大批了?!鄙碜舆€在碎渣土路上顛簸,闞大明已經(jīng)掏出了手機,按下了宋大批電話號碼。

看見哥哥給宋大批打電話,闞志鵬心里不快。自從母親住院,都是他在前后左右忙碌,現(xiàn)在突然要把母親最后的路,交給宋大批、交給那么一個不靠譜的外人,闞志鵬怎么能高興?不過他忍住了,畢竟母親住院看病乃至平時所有開支,都是哥哥一手支付,現(xiàn)在還不能得罪他!闞志鵬要等母親后事辦理妥當,之后再跟闞大明談一些問題。談什么呢?闞志鵬也不清楚,就是想要高聲質問闞大明,哪怕高高地舉起胳膊、伸得平直、然后用一根手指頭,使勁兒指向他,那也算是把“問題”談了。

闞家人都認識宋大批。

宋大批是闞大明結交了十年的酒肉朋友。在過去十年里,宋大批數(shù)百次下套、挖坑,想讓闞大明鉆進去、跳下去,但是這些“圈套、大坑”的聰明指數(shù)很低,比如有低價買下底商然后再高價出租、有幾個朋友聯(lián)合出資買下某個生意好得流油的私企、某家銀行發(fā)行利息極高的債券……面對宋大批送來一個個發(fā)財致富的好消息,每一次闞大明都微笑著油滑脫身。其實不用抹油也能脫身,因為那些圈套發(fā)澀、那些大坑太淺。

現(xiàn)在變了,闞大明要知難而上,主動迎接無孔不入、什么錢都敢拿、什么事都敢“批”的宋大批。當然不是闞大明犯傻,因為闞大明無數(shù)次躲過那些不算高明的圈套、跳躍那些不深的淺坑之后,宋大批看著這位信貸部主任,曾經(jīng)說過一句意味深長而又無比疲憊的話“咱哥倆就是朋友,就是好朋友”,也就是說宋大批不想跟闞大明“做生意”了。一眼望去,其實宋大批“圈套”技術系數(shù),主要就是依靠“面子”行事,許多人之所以入了宋大批的“圈套”,不過就是繞不開“面子”罷了。闞大明能夠頑強地繞開平均每個月都有若干次的“面子”,所以宋大批的“圈套”也就等于作廢了。許多人栽在宋大批手里,是栽在自己的“面子”上。

宋大批有著兩條鮮明張揚的羅圈腿,走路撅著肥碩的屁股。“大批”等同“大屁”,外形與性格完全吻合,在闞家人嘴里和心里,“大批”和“大屁”都一樣。但無論怎樣,闞家人都承認宋大批是一個熱心腸的人,也是一個熱情洋溢、時刻充滿激情的人。他總是呈現(xiàn)不辭辛勞、忙里忙外的樣子。

宋大批站在病房中間,一副演講家的樣子,面對闞家姐弟三人以及護工小王,講他對這家醫(yī)院熟悉得不得了,與急診科馬主任更是穿了一條褲子的好哥們。最關鍵的是,這一條褲子兩個人穿,一點兒都不別扭,還特別舒服,不妨礙走路、蹦跳,行動自由如水。

闞大明說,你給辦吧。

宋大批說,早就應該找我。老娘這最后的路,還得我來指引。

闞志鵬沒說話。

闞志鵬也是領教了宋大批的本事,急診科的馬主任與宋大批真是好哥們,兩個人見面沒有任何客套,甚至表情都沒有變化,“不客套”就已經(jīng)說明一切問題。兩人的表情讓你分明感覺到昨天晚上他們才剛見了面。宋大批還擁有這家醫(yī)院的汽車進出卡,闞志鵬聽見抬桿自動抬起來時、自動裝置清晰報出“還有三千一百次”,守在進出口的老者禁不住笑道“跟我們院長一樣”,這意味著宋大批的車還可以在這家醫(yī)院免費停車三千多次,不用再講了,宋大批跟這家醫(yī)院肯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闞大明明確告訴闞志鵬,“軟中華”給宋大批、讓他轉給馬主任,如此安排是有道理的。

“老人家的情況我都跟馬主任講了,就看你們家屬的態(tài)度。我們是外人,啥都不能說,你們好好地研究。”宋大批繼續(xù)強調(diào),“你們有了想法,任何想法都馬上告訴我,我跟馬主任講,放心,你們一定要放心,咱們是自己人!”

闞家姐弟三人互相看著,都沒說話。

肥胖的河南小王依舊眼珠亂轉,來到病房兩天,她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已經(jīng)把所有后路都安排好了。她從闞家姐弟三人表情上、言談話語間已經(jīng)揣測出來,孫老太太這最后的路,肯定終結在這間有電視、有冰箱、有單獨衛(wèi)生間并且可以洗熱水澡的舒適病房里,所以她跟闞志鵬講了河南老家的風俗習慣,看見病人“倒頭”,喪家要給服侍的人六百塊錢紅包“沖喪”,另外還要負擔她每天三頓飯。闞志鵬倒是大方,全都答應了。不要小看三頓飯,這家醫(yī)院的病人家屬飯?zhí)貌粌H寬敞明亮、衛(wèi)生整潔,飯菜也是極好,一頓飯要二十塊錢,早餐少一點,也要十塊錢,如此算下來一天就是五十塊錢,這對于一個護工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呀。除此之外,養(yǎng)老院方面還要照常支付小王每天二百塊錢的工資,以及額外每天五十塊錢的補助。當然養(yǎng)老院支付的工資,也是從家屬這里收來的——孫妹瑛人在醫(yī)院,養(yǎng)老院那邊的費用可還在繼續(xù)。小王特別愿意來醫(yī)院陪伴病人,吃得好、掙得多,干活還少。小王還跟旁邊病房的老鄉(xiāng)聯(lián)系好了,孫老太太這最后的路一旦終止,她就臨時去老鄉(xiāng)陪伴的病房暫時過一夜。小王不僅算好了自己的后路,也算好了孫老太太的后路。經(jīng)常在醫(yī)院陪伴,小王已經(jīng)能掐會算,她斷定孫老太太閉眼肯定是在晚上,假如從現(xiàn)在開始放棄治療,老太太不會超過七天,最多過不去九天?!熬拧?,這可是人生大限。過去有錢人家的臺階,絕不會超過九階,這是有道理的。

宋大批發(fā)覺病房內(nèi)的氣氛有些沉悶,亢奮地站起來,撅著屁股,開始漫天飛舞地講故事。他不喜歡氣氛壓抑,只要有他在,他一定要讓氣氛活躍起來,哪怕身邊還躺著一個能看見最后之路的老人。

宋大批不僅對醫(yī)院熟悉,對大夫也是熟悉,他興致勃勃地講了一個老中醫(yī)的故事——某個老中醫(yī)不到六十歲,家在京城,雖然比不上李時珍,但為人治病的足跡也是遍布華北一帶,得意之筆就是癌癥手術后的化療,只要吃他的中藥即可,根本不用化療。按時吃藥一年,保準平安無事。當然老中醫(yī)也不是對所有術后癌癥都有研究,只對肺癌和肝癌的術后治療最為得手,早已聲名遠揚。一直自我保養(yǎng)良好、天天給人看病的老中醫(yī),忽然有一天查出自己得了肝癌。立刻手術后,在是否化療問題上,老中醫(yī)陷入糾結狀態(tài)。最后在老伴勸說下,術后的老中醫(yī)自己給自己開藥方。效果不太好,原本胖乎乎臉上總是拂過柔和光澤的老中醫(yī)日漸消瘦。老中醫(yī)徹底想開了。所謂“想開”,就是繼續(xù)給人看病,但策略轉變,不收掛號費,原本幾百元的掛號費不要了,讓病人隨意給錢,一分錢不給,老中醫(yī)也沒有不高興。給幾千元,老中醫(yī)也不抬頭。不可思議之處,病人給的錢,老中醫(yī)都放在桌子上。一張闊大的棗紅色的大桌子,完全被嘈雜煩亂的鈔票覆蓋,老中醫(yī)每次把脈、開方,都要把鈔票扒開,在一個很小的桌面里埋頭工作。有時鈔票掉地上了,他也不撿,任憑它們在地上躺著,老中醫(yī)走來走去,鈔票在他腳邊肆意飄飛。老中醫(yī)每天就在小山一樣的鈔票里工作著。有一天老中醫(yī)悄聲對宋大批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宋大批問,什么秘密?老中醫(yī)說,當所有錢堆積在一起的時候,它們會自己說話。宋大批驚問,說的什么話?老中醫(yī)說,現(xiàn)在還聽不清楚,一派嘈雜,可能還要再多一些,我就能聽出來了。鈔票是會說話的,肯定會說話。

“大批呀,你這故事……真的假的?” 闞繡玲說,“我怎么感覺你在編故事呀?”

宋大批笑而不語。闞家哥倆看著宋大批,也笑。

光著雙腳的小王,繼續(xù)用腳丫子在小腿上揉搓。忽然道:“錢不重要,命重要!可是有了錢,命就保住了?!?/p>

“你這個護工,多嘴,有錢保命,還用你講?” 宋大批說著,指著小王的光腳丫子,“要是我,立刻趕你走!臭味!”

小王說:“腳氣。穿上襪子,腳難受。”

“你不難受了,我們可是難受了?!彼未笈f:“腳臭更應該穿襪子,你這樣光著,等于把臭味傳遍了全世界,這兒還有病人了。”

宋大批的話讓幾個人同時想起了病人,于是紛紛站起來,溫暖地圍在孫妹瑛的床邊。孫妹瑛嘴角不時動一下,雙眼緊閉。

闞大明叮囑小王:“沒事的時候,給奶奶翻翻身,不能有褥瘡?!?/p>

闞志鵬說:“媽媽皮膚細,有點尿粘身子,立刻就紅?!?/p>

小王回答干脆:“放心大哥,不會委屈老奶奶。”

闞繡玲證明說:“小王過兩小時就給媽翻身,只要尿了,隨時擦洗,表現(xiàn)不錯。”

闞大明“哦”了一聲。

闞大明、闞志鵬通過宋大批轉告馬主任,只要不受罪,沒有痛苦,就讓老人盡快“走”吧。宋大批轉告闞家哥倆放心,馬主任說從現(xiàn)在開始停止一切治療,每天“推”點鎮(zhèn)靜劑或是嗎啡,讓老人安靜地睡覺。醒了,接著“推”,只要睡著,就不會有痛苦。宋大批說從停止輸液開始,病人不吃不喝,也要有七天到九天的生命期限。見闞大明、闞志鵬低頭不語,宋大批說,現(xiàn)在你們做決定了我才能說,你們做得對,知道嗎,老人家的癌細胞已經(jīng)轉到肺部了,四個鴿子蛋大小的瘤子都是惡性的,即使鼻飼最多能活三個月,不能再受罪了。九十歲了,值了,我娘六十歲就走了。

宋大批問:“后事找人了嗎?”闞大明說:“正在找著,現(xiàn)在形勢,我們準備安靜地辦。你懂的?!彼未笈猓骸拔叶?。需要我?guī)兔?,告訴我?!标R大明說:“晚上把馬主任叫出來,一起吃個飯?!彼未笈f:“吃啥飯?現(xiàn)在還有請吃飯的嗎?你們真是落伍了。都是哥們,用不著?!标R大明說:“那就咱倆晚上去吃吧?!彼未笈f:“好。”闞大明沉吟片刻,又說,“大批,后事你就幫著張羅一下吧,動靜越小越好?!彼未笈Φ溃骸瓣R總放心,小弟明白。”

宋大批站起來穿衣服,笑著說他新買了一輛寶馬X6,一會兒讓闞總坐一坐,給個誠懇的評價。闞大明說,看來你老宋掙大錢了。宋大批說,大錢沒掙,主要是這輛車我買得便宜,四十萬拿下。闞大明問,走私車?宋大批得意道,正常渠道。闞大明說,你現(xiàn)在水深呀!十八大以后,你還是不見底呀。宋大批驚訝道,我又不是官員,跟十八大有啥關系?闞大明說,還是深。宋大批鄭重道,還是淺,淺。闞大明睜大眼睛,還淺呀?已經(jīng)能淹死我了。宋大批擺手道,走吧,咱倆別逗了。

宋大批帶著闞大明走了。

闞志鵬看看手表,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了,可也要回檔案館看一看。一天之中,闞志鵬會接到單位無數(shù)次電話,但闞志鵬有選擇的回去,對他有利的回去,沒利的,就推托醫(yī)院有事,走不開。別說巡視組,就是再大的組,也不能對請假照看病危母親這件事說個“不”字。如今闞志鵬倒是希望母親最后的路再多走幾天,最好巡視工作徹底結束,母親再到盡頭。但肯定不可能了,還有七天到九天可以利用的時間。一想到還有四天就是除夕了,闞志鵬又覺得母親是否走完最后之路,對他工作上的躲避也沒有多大關系了。

闞志鵬對姐姐闞繡玲說,晚上曉敏來,替一替大姐。

闞繡玲說,這才兩個晚上,不用,這里有床,晚上也能睡,不累。

闞志鵬說,那就明天晚上吧,曉敏還是要來的。

闞繡玲說,也好,告訴曉敏,明天晚上來替我。曉敏這孩子,心眼不錯呀。

夜幕降臨,外面又響起鞭炮聲。從十一層病房往外看去,漆黑夜空里閃爍著星星點點的鞭炮光亮。因為門窗嚴實,聽不見鞭炮聲。走廊里無聲無息,病情較輕的病人都回家去了。剩下的就是那些走不了的病人。當然,還有孫妹瑛這樣等待死亡降臨的人。

闞繡玲讓小王還是穿上襪子,屋里臭味太大,天冷又不能敞開窗戶,臭味出不去。小王說沒襪子。闞繡玲說,你掙那么多,錢都存哪兒去了?小王說,錢多嗎?闞繡玲說,一天二百元,有補助還管飯,另外還有紅包,不多嗎?小王哼唧道,不多。闞繡玲賭氣道,行啦,不跟你說了,睡吧。

沉了一會兒,闞繡玲又把自己一雙襪子扔過去,命令道,穿上!你太臭了!

病房里還有一張床,馬主任沒有安排病人,也沒有多收費,闞繡玲就睡在那張病床上。另外還有兩張沙發(fā)床,白天是沙發(fā),晚上打開就是床,小王就睡在沙發(fā)床上。其實,許多病房都空著,馬主任也是走了人情關系。闞繡玲也知道,除了四條“軟中華”,闞大明還通過宋大批,給馬主任送了野生冬蟲夏草,闞大明睜大眼睛說,兩盒蟲草六千多塊錢,真正的野生。否則的話,治療將會繼續(xù)進行,打一針“蛋白”,三千多塊錢,不打?護士、大夫出來進去甩臉子,時刻讓你感到“不孝兒女”的罪名籠罩頭頂。雖有馬主任這層親密關系,依舊要有收費底線,一個病人進來再出院,必須要“撂下”兩萬元,否則就是沒完成任務,這是“住院治療”基本指標。宋大批已經(jīng)轉告闞大明,你家老母已經(jīng)到兩萬元“指標”,后面不再收了。至于鎮(zhèn)靜劑和嗎啡,很便宜,幾塊錢事。

連續(xù)兩個晚上在病房睡覺,闞繡玲盡管很累,卻突然失眠了,躺在床上跟小王閑散地聊天。小王不高興,想睡覺,又不敢明目張膽拒絕,干脆問一聲、答一句。現(xiàn)在孫妹瑛已經(jīng)陷入昏迷狀態(tài),晚上一動不動,用不著照看了,兩個人可以安心睡覺。另外還有值班護士,值班室墻上布滿了帶有病人生命體征的監(jiān)視器,出現(xiàn)突發(fā)情況,監(jiān)視器上面的紅燈閃爍不止,還會鈴聲大響。

闞繡玲問小王家庭情況。三十二歲的小王說她從河南農(nóng)村出來十年了,男人也出來了,有個女兒,在老家上小學。小王在養(yǎng)老院上班,她男人在醫(yī)院陪伴病人。闞繡玲問小王還回去嗎?小王說她回不去了,給個銀屋子、金屋子外加鑲了珍珠的大床都回不去了,她前年回老家,挑了擔水,肩膀硬是磨破了。小王哼哼唧唧說她現(xiàn)在看見莊稼地、看見雞鴨羊狗,看見農(nóng)村辦婚事都要嘔吐。闞繡玲不解,農(nóng)村辦婚事怎了?小王說俗氣,俗不可耐!闞繡玲禁不住笑起來。小王嘆口氣,坐起來說,大姐呀,向你請假。闞繡玲歪過身子,看見黑暗中的小王用手摸著脖子,她說明天想回養(yǎng)老院拿個枕頭,枕在沙發(fā)扶手上,脖子不舒服,疼。闞繡玲說,我都沒枕頭,拿衣服卷個卷兒當枕頭,你還夠嬌氣。小王說不成,明天一定回去拿枕頭。闞繡玲說,不知足,我當年十三歲上技校,住在學校宿舍,從家里帶的不是褥子,是草墊,夏天草墊上都是臭蟲,渾身讓臭蟲咬得都是紅點兒。小王翻個身,沒言語,很快有了鼾聲。闞繡玲在心里罵了句難聽的話。

闞繡玲心里罵著,忽然有點發(fā)困,眼皮不住地打架。這時有人敲門,闞繡玲懵懂地讓小王起來開門,小王趿拉著鞋,打開了門,然后回轉身,說,大姐,有位老爺爺。闞繡玲說著“誰呀”就疲憊地坐起來,這時小王嘴里的“老爺爺”已經(jīng)進來了。

闞繡玲吃了一驚,原來是爸爸來了!

95歲的闞忠義帶著深夜的涼氣,黑色棉衣棉褲上彌漫著刺鼻的鞭炮味兒。闞繡玲驚訝爸爸怎么半夜跑來,這么遠的路,早就沒車了,怎么來的?黑燈瞎火的,路上出事怎么辦?闞忠義拍著自己的胸脯,自夸身子骨結實,天黑怕什么,快過年的鞭炮把深夜路面照得清楚,跟白天一樣。闞繡玲知道爸爸身體好,90歲那年還能蹬著小三輪車,一個人去醫(yī)院氧氣站給孫妹瑛換氧氣瓶,嘴里哼著“滴了個當、滴了個當”地搬上搬下,把氧氣站一個65歲的補差老頭嚇得目瞪口呆,張著兩只手,怔在氧氣站門口,后來望著揚長而去的小三輪車,雕塑一般長久不動。91歲那年闞忠義還能一個人買來大紅燈籠和窗花,蹬著高凳子,把大紅燈籠掛在客廳落地窗前,還把鮮艷好看的紅色窗花貼在所有窗戶上面。

闞忠義說,繡玲,小王,你們睡吧。

小王驚訝:“爺爺,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闞忠義狡黠地笑道,你能掐會算,我也能掐會算,不比你差。

小王驚訝得張大嘴巴,下巴都要掉下來。

闞繡玲說:“爸,我媽昏迷了,不認識人了?!?/p>

闞忠義“哼”了一聲,她能不認識我嗎?我們一起生活七十年了,她聞著我的味,就能跟我說話。

闞繡玲說:“那好吧,我實在太困了,您就坐那吧?!?/p>

闞忠義拉過床邊的凳子,揮手讓女兒和小王睡覺。闞繡玲困得實在睜不開眼了,再次閉住眼睛。

闞忠義問老伴感覺怎么樣?孫妹瑛和闞忠義耳朵背,別人講話聽不見,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只要看見對方嘴巴動,就像闞忠義講的,甚至聞著氣味兒就能知道對方說什么?;杳缘膶O妹瑛聞見老伴的氣味兒,果然醒了,還像以前一樣,張嘴就罵道,老東西,你跑來干什么?闞忠義不著急,嘿嘿道,你住院,我能不來嗎?孫妹瑛突然抬起手,戳著闞忠義的腦門,我住院,礙著你了?闞忠義黑了臉,說,不識抬舉。孫妹瑛生氣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闞忠義忽然抓住孫妹瑛的手,顫抖地說,你瘦成這樣了?孫妹瑛縮回鋼叉一樣的手,不讓老伴摸她手,一輩子她都不讓闞忠義摸她手。闞忠義不計較,還是掀起被子,看見老伴腿瘦成兩個細棍兒,當即罵起閨女、兒子。孫妹瑛讓他少嘟囔,人家都睡了,別把人家吵醒,上歲數(shù)人最好少說話,別讓兒女嫌棄。

外面起風了。能看見很遠處天空飄著廢紙屑,散漫的紙屑在昏黃路燈的背景下,顯得異常妖嬈、浪漫。

闞忠義坐在老伴旁邊,不說話了,大眼睛無辜地眨著,雙手不住地揉搓。闞忠義有一雙粗壯的大手,結實有力,能把八號鉛絲折彎成他心里想要的任何形狀。只要有一把克鉗在手,他能把任何東西剪斷,還能把生活中的大小問題解決。闞忠義就是聰明透頂,即使從來沒有做過木匠,他也能摸索著做沙發(fā)、做椅子、做凳子,做出來的東西都是有模有樣的。熟悉闞忠義的人都說“老闞聰明,心靈手巧”,闞忠義對自己有著清晰的判定,糾正道“我心不靈,就是手巧”。

孫妹瑛依舊閉著眼睛。

闞忠義說,早讓你跟我去住,你不去,現(xiàn)在變成這樣了。我那里條件多好呀,清凈、干凈,整天的陽光,空氣也好,周圍鄰居都比我年歲小,出來進去喊我爺爺,你過去了就是奶奶,日子過得舒心。早跟我過去,你能這樣子?

孫妹瑛被闞忠義講得心煩,再次睜開眼睛,怒道,我這輩子跟你冤枉死了,你是大老粗。闞忠義不生氣,笑道,你有文化?孫妹瑛再次閉上眼睛,說我不想看你,你走吧,你讓我睡會兒,我都困死了,我現(xiàn)在就想睡覺。闞忠義說,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走,不讓你睡。睡多了,就會睡死過去。只要睜著眼,就不會死去。孫妹瑛賭氣道,我不睡了,我問你,你為啥騙我?闞忠義無奈道,七十多年了,你還沒完呀?當初我一個鄉(xiāng)下來的窮小子,屋里的家具只能找人家借,空空蕩蕩的屋子怎么娶你?孫妹瑛流下眼淚,道,你這個騙子,成家才一個月,你就把屋里家具都給搬走了,墊床鋪的磚頭,你找個新的可以吧?沒有新的,舊的也成,怎么也得是整齊的磚頭吧,你呢?找來半拉破磚頭墊床板,你說,你不是騙子嗎?你對得起我嗎?闞忠義低下頭,不說話了。孫妹瑛氣憤道,還有……你不把這輩子所有的事都告訴我,我不跟你走!死也不跟你走!闞忠義嘆口氣,問道,你還想知道啥?我還有瞞你的事嗎?天地良心,沒有呀!孫妹瑛甩下一句,你還有事瞞我!

闞大明打電話給闞志鵬,說宋大批聯(lián)系了一家辦理“后事”的地方,讓闞志鵬一起去談一談。闞志鵬說去不了啦,單位里出事了,有人舉報。闞大明知道弟弟單位來了巡視組,原以為小心謹慎的弟弟不會有事,哪想到也攤上事了。闞志鵬說有人舉報他,說他違反規(guī)定,私自幫人仿制書畫贗品,還修復一些贗品,最后那些贗品上了拍賣會,社會影響極壞。他拿了不該拿的錢,而且還是拿了不該拿的很多的錢。巡視組把情況反饋給上級紀檢組,紀檢組指示他們單位整改小組,要跟他當面談這件事,讓他今天在單位候著,哪也不能去。據(jù)說還要求他寫出書面證明,要簽字、按手印。

闞大明電話里說你拿了多少錢?這么折騰,不會是幾百萬吧?闞志鵬心煩意亂地說,你就別諷刺我了。說完,“咣地”撂了電話。闞大明都能感到憤怒、憤懣通過話筒颶風一樣刮過來。

闞大明只好獨自跟著宋大批去。闞大明心里早有預案,即使宋大批說到天上去、說到月球上去,他心里那個數(shù)目絕不會改變,多一分錢他都不干!闞大明不怕花錢,但是不能花冤枉錢,哪怕花上一分冤枉錢,他都好幾天睡不著覺,整日都會懊惱。只要不是冤枉錢,即使再多,他都心甘情愿。闞大明的兒子在香港上班,那年炒股賠了一百多萬,闞大明眼睛都沒眨,當天就把二百萬匯給兒子,鼓勵兒子不要沮喪,炒股如同做生意,有賠就有賺,打起精神、再接再厲。

闞大明坐著宋大批的寶馬X6,開進一條僻靜的小街。兩旁都是正在拆遷的破爛房屋,一個孤島一樣的小院子立在路邊。闞大明下了車,看見小院子上方有一行字,“安寧服務站”。闞大明質問,“大批,你想把我媽媽交給這個破屋子的人料理?”宋大批說:“料理?哪里的話,又不是吃飯。這是正規(guī)地方,在民政局正式備案的?!标R大明環(huán)視四周,皺起眉頭。宋大批用手指著馬路對面,說,“看見了嗎,那是醫(yī)院的后門,這個小院子就是醫(yī)院的太平間,現(xiàn)在醫(yī)院拆遷擴建,亂糟糟的情有可原。過去太平間屬于醫(yī)院,現(xiàn)在都承包給個人了,哪家醫(yī)院都是這樣。這家服務站服務到位,絕對正規(guī)?!标R大明左右看著,不說話。宋大批繼續(xù)說:“現(xiàn)在好多醫(yī)院都沒有太平間,人死了,能有地方立刻存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接存放殯儀館,那都是冰棺,價錢很貴,按小時計費。這里按天計算。大不一樣的?!标R大明嘟囔道:“娘都要死了,還這么算計,你這是讓我挨罵?!?/p>

闞大明跟在宋大批身后,走進銹跡斑斑的小鐵門。小院子很小,停了一輛“長安之星”面包車,把小院子擠得兩個人并排過不去。闞大明用手拍著像是廢品的面包車:“這車拉我媽?”宋大批埋怨道:“誰說用它拉了?闞總,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呀?說話像是放爆竹?!标R大明說:“我心里有啥事,我現(xiàn)在想的就是我媽人生最后之路,怎么能夠讓她順利走完?!彼未笈m正道:“死人的路,從來都是活人走。死人要靠活人照顧。”闞大明說:“真的嗎?死人就不能照顧死人了?活著的人真能理解死人嗎?”

小院側面有兩間小屋,宋大批拉開靠近里面的小屋門,讓闞大明進去。小屋子也就十幾平方米,側面一個小床鋪,小床鋪邊上一個辦公桌,對面是一溜玻璃柜,擺滿幾十種骨灰盒。辦公桌旁邊坐著一個小伙子,床鋪上躺著一個小伙子。一躺一坐,后背和側面像是雙胞胎。宋大批講了來意,辦公桌旁邊的小伙子從電腦屏幕前側過臉來,說道,想怎么辦都可以,我們遵從喪家的意愿。

闞大明這些年養(yǎng)成一個習慣,與人合作之前,先要看人面相。躺著的小伙子,面朝黑漆漆的墻壁,看不見臉,只能看見一個尖尖的屁股,還能聽見陣陣鼾聲。接待他們的小伙子,臉色鐵青、眼圈發(fā)烏,尤其是嘴唇,與他黑色西裝幾乎同樣顏色。宋大批介紹說小伙子姓李,讓小李給闞總介紹一下。小李開口剛說“闞總”,被闞大明攔下來,解釋說“我退休了,不是什么總,我就是掙錢不容易的老百姓”,小李也沒尷尬,黑色的嘴角翹了翹,很是哲學、很是文雅地說“您不要緊張,從您口袋里拿出的每一分錢都需要您自己決定”,然后拿出一個大本子,先讓闞大明看。宋大批說他到外面抽根煙,打個電話,借機閃開了。

闞大明翻看散發(fā)著油膩氣味的大本子,銅版紙印刷而且圖文并茂,有“套餐”——各種檔次都有,一條龍服務,從死者“倒頭”開始,直到火化之后取回骨灰盒,家屬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把錢交了,黃泉之路肯定會走得順順當當;還有就是“點餐”了——那就需要一項一項搭配,一項一項核算,核算起來稍微有點費事。

小李不言語,也不解釋、也不勸說,耐心等著客戶自己決定,除非客戶自己張嘴詢問,否則他絕不主動開口。

闞大明站起來,看柜子里擺放的骨灰盒,這一看,把他嚇得不輕,最貴的五萬多,最便宜的也是一萬八。見闞大明搖頭撇嘴巴,站在旁邊的小李說,交給我們辦,價錢好商量。闞大明說,沒有價錢更公道一點的?小李眨著黑黑眼圈的大眼睛,彎下身,把柜子下面的門打開,原來下面也是骨灰盒,道,這里的便宜。闞大明彎下腰,拿起一個,掂了掂,倒是不輕,跟上面擺的差不多,樣式也沒有區(qū)別,問,價錢?小李伸出食指。闞大明說,一萬?小李搖頭,說,一千。闞大明說,這么便宜?小李說,是呀,便宜,想要?拿走。闞大明把一千塊錢和五萬塊錢的兩個骨灰盒對比了一下,然后放在桌上,不同角度看,最后又再次掂了掂,似乎完全一樣,不差分毫。他迷茫地呼出一口大氣。

屋里只有尖屁股的鼾聲。

闞大明問:“亡者從醫(yī)院送到這,你們把人放在哪?”

小李說,太平間。說完,帶闞大明去看太平間。

所謂的太平間就在小屋子旁邊,面積三十平方米,側門在院里,正門面對大街。側門旁邊整面墻的下半部,露出緊緊相挨的鐵皮抽屜,面向街道的大門,上面是玻璃窗,陽光照射進來,正好照在那些鐵皮抽屜的把手上。光線經(jīng)過臟玻璃的過濾,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像是有無數(shù)雙大手去拉那些閃亮的把手。闞大明感覺腦袋有些暈,他好像看見鐵皮柜子里的一個個閉著眼睛的死者。

“人在……那里?”闞大明用手指著鐵皮抽屜。

小李點點頭。

闞大明又回到小李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小床上的尖屁股還在睡覺,姿勢都沒改變,他繼續(xù)翻看圖文并茂的服務手冊,他發(fā)現(xiàn)這個狹小的“黃泉之路批發(fā)站”價格真是不低,單就從太平間把死者抬到靈車上這一項,竟然就是四千八百塊錢。門口到街邊的距離,肯定不會超過十步,最多也就十二步,竟要付給四個抬棺材的人——每人一千兩百塊錢。

宋大批進來了。帶著一身的煙味兒。

闞大明說,看完了,咱們回去吧。

宋大批說,回家商量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宋大批問闞大明談得怎么樣?闞大明說,回家還得跟老二商量。宋大批說,老二現(xiàn)在顧得上嗎?闞大明轉過頭,看著宋大批。宋大批說,老二沒來,還不是遭人舉報了。闞大明下意識問,你怎么知道的?宋大批“哼”道,你以為我天天跟醫(yī)院、跟冰冷的死人打交道,我也跟滿面笑容的活人打交道。闞大明忽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他總是小瞧宋大批,這家伙三教九流,無所不及。他眼睛始終盯著錢,什么肉都敢吃。老虎肉吃,兔子肉吃,就是蒼蠅肉也要吃。這家伙雖然有個小公司,生意也不咋樣,但已經(jīng)擁有幾千萬的家產(chǎn),他是一個什么事都要花上心思的人,正是那些縝密的“心思”,構筑了他的金錢渠道。

闞大明追問宋大批怎么知道闞志鵬的事?宋大批說,闞總呀,你有點糊涂了,你忘了,在你給我打電話找馬主任前,志鵬不是已經(jīng)找馬主任了嗎。他是怎么認識馬主任的?是通過馬主任表妹認識的。馬主任表妹的閨蜜,跟他一個單位。闞大明呼出一口氣,大批呀,你天天倒弄這些關系,真是不累呀!宋大批笑道,我要是整天倒弄這些無聊的關系,我得喝西北風,闞總呀,我是一個做實業(yè)的人,我公司別看小,那是一個實體呀。不是吹牛,運轉很好,你那天去我公司也看到了,又比以前壯大了,對不?又增加了三個人。闞大明笑起來,是呀,你就是精力旺盛。宋大批反擊外加疑問,精力旺盛?

闞大明正說著,接到弟弟闞志鵬的電話,闞志鵬問哥哥聯(lián)系得怎么樣了?闞大明說,現(xiàn)在還沒定。闞志鵬說,我今天去不了醫(yī)院,明天晚上讓大姐休息一天,我跟曉敏一起值班。闞大明說,有小王了,用不了那么多人。闞志鵬說,曉敏講了要值班,奶奶待她好,她要報答,也讓大姐休息一下。闞大明想問弟弟單位的事怎樣了,當著宋大批面也不好問,于是就說好吧,曉敏不錯,有心的人,那就值個班吧。

再說闞志鵬那邊,他給哥哥打完電話,還是惦記醫(yī)院情況,又給大姐闞繡玲打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不是大姐,是大姐夫老郭。老郭說,姥姥挺好的,你放心吧,你大姐去廁所了,一會兒我讓她回你電話。闞志鵬說,好吧。

闞志鵬打完兩個電話,心里堵得慌,老郭竟然還說姥姥挺好的,人都要死了,還說挺好的,這不是傻子嗎?正在鬧心,闞繡玲電話打回來了,是在走廊打的,聲音很小,小到好像蚊子飛翔的聲音:“老郭要來看看姥姥,我就讓他來了,我沒告訴他具體情況?!标R志鵬問:“這還瞞著呀?”闞繡玲唉了一聲,說:“搶救到最后一刻,人死了,誰也說不出什么。現(xiàn)在沒有搶救呀……媽媽可是咱們安排她去死的呀,要是讓外人知道了……不太好?!标R志鵬心里堵得慌,感覺喘不上來氣,說:“老郭跟你生活四十多年了,還是外人呀?”闞繡玲說:“什么叫親人?一奶同胞才是親人,其他的都不是。老郭要是知道我們不挽救媽媽,他以為將來我也這樣對他。”

“大姐呀,媽媽這種情況特例,她肺里的瘤子還少呀?她老年癡呆十年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活著,再說了……又不是你決定的,你怕老郭多想什么?!标R志鵬說。

“你不知道,人一老呀,特別容易浮想聯(lián)翩。”闞繡玲說。“看見別人的命運,就會想到自己的命運。別看老郭沒文化,心思細得很,每天晚上吃飯都要看我下筷子,之后他才動筷子。”

闞志鵬驚訝起來:“他害怕你給他下毒呀?”

闞繡玲蚊子一樣笑道:“倒是沒那么厲害,他就是疑心重,習慣了唄?!?/p>

因為大姐聲音太低,闞志鵬聽得耳朵疼,斷住話頭,說:“明晚曉敏替你,我跟曉敏一起值班?!标R繡玲說:“我沒事的,聽大夫說還得等幾天,不是說七天到九天嗎,這才三天?!标R志鵬嘆口氣,說:“明天我們過去,你回家休息一天吧。”闞繡玲沒再推辭,說:“好吧。”

闞志鵬打完幾個電話,無力地坐在辦公桌前。想起剛完成的談話,覺得人生真是沒意思,他甚至想要跟母親孫妹瑛換個位置,他去躺在醫(yī)院的那張床上,在鎮(zhèn)靜劑和嗎啡之中安靜地走完人生。

闞志鵬心里煩亂。自己的麻煩還不僅是拿錢的事,說是他的行為擾亂了拍賣行業(yè),玷污了檔案館的聲譽。全市僅有一家市級檔案館,人家外面總是這樣說,就是檔案館那個人。等于抹黑了全市的檔案事業(yè)。還有從整改小組找他談話語氣來看,舉報者知道他每一筆“業(yè)務”的具體錢數(shù),已經(jīng)跨越了萬、千,具體到了百位數(shù)。

會是誰?闞志鵬想來想去,想到了即將成為前妻的曉敏。他認定曉敏出賣了他。六年冰冷的夫妻生活已經(jīng)讓他們形同陌路。他們已經(jīng)沒有愛情了,現(xiàn)在維系的只是紙面上的文字關系,還有一種所謂的親情慣性。闞志鵬想起自己將會變成那些被老婆、被二奶出賣的官員一樣,心頭噴火,他猛地用拳頭擂了一下辦公桌,震天動地的聲音,把旁邊辦公室的小姑娘都給震出來了,敲門進來,探著腦袋問闞主任怎么了,什么東西倒了?闞志鵬低著頭,擺擺手,沒事、沒事,東西掉地下了。

闞志鵬下班前終于下了決定,今天晚上就要從曉敏嘴里套話出來。如今闞志鵬把曉敏當成了一塊“檔案磚”。他要修復。

所謂“檔案磚”,是修復檔案材料的專業(yè)術語。某些檔案材料因為年代久遠、保護不好,導致材料受潮,一本書或是一本材料完全粘連在一起,變成了一塊硬梆梆的“磚頭”。怎樣復原?說起來也不算麻煩。先用清水浸泡,完全濕透之后,放到冰箱里冷凍,依靠膨脹的力量,使每頁之間張開,然后再放清水里去冰,這時紙張之間都已經(jīng)松散了,接下來就需要專業(yè)人員細心剝離……一本書就會完好地呈現(xiàn)出來。解決“檔案磚”的過程,就是把一本書“分崩離析”的過程,就是完全了如指掌的過程。

闞志鵬要“離析”曉敏這塊被他“受潮”了六年的“檔案磚”。

闞志鵬住在高層,從三十層窗戶向外望去,能夠看見燈光璀璨的城市夜晚。他回到家時,曉敏已經(jīng)回來了。沒拉窗簾的窗戶,映照進來碎玻璃一樣的亮光。闞志鵬讓曉敏把窗簾拉上。曉敏說,對面也沒有住戶,誰看呀?多看看外面風景吧,看得遠,想法就開闊。

闞志鵬嘴里說著“有道理”、從書包里拿出一瓶茅臺、一瓶進口紅酒,動作舒緩地放在飯桌上。曉敏看著酒,用目光問闞志鵬,這是干什么?闞志鵬解釋說,還有兩天就是除夕了,我估計這個年……肯定是在醫(yī)院過了,所以……我們提前過個年吧?曉敏低下頭,沒言語。這時,樓下對講機傳來送外賣的呼聲,闞志鵬打開門,不一會兒送外賣的就敲單元門了。

這是一桌豐盛的晚宴。除了肥碩的烤鴨,還有曉敏最愛吃的素三鮮餃子,另外還有三個熱菜、三個涼菜。所以講豐盛,是在于擺在自家飯桌上,熱氣和香氣彌漫在自家屋里。

曉敏慢慢坐下來,看著要是沒有婆婆病危住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前夫的男人。同樣,闞志鵬也在看著眼前這個應該已經(jīng)成為前妻的女人。

必須承認,四十五歲的曉敏還沒有老去,眼角、脖子這兩處最容易顯露女人年齡的部位,曉敏還都完好如初。相反,這兩處敏感部位,反而把她的真實年齡遮掩得嚴嚴實實。一米七零的她,個子絕對不矮,站在身高一米八的闞志鵬旁邊,反而感覺她好像更高了一些。闞志鵬永遠不會忘記二十年前第一次見到曉敏那天的場景,她坐在黑色鋼琴前,輕緩地彈奏《海邊的星空》,當時外面正在下著細細的春雨,教室窗外的草坪上,一只喜鵲正在自由的散步、莊重的沉思……后來喜鵲飛起來,在細雨中看不見了。再后來闞志鵬才得知,這首曲子是克萊德曼經(jīng)典鋼琴曲。那時候闞志鵬對這個女中學教師投入了巨大的情感,他覺得她是世間最美的女人。曉敏穿著杏黃色裙子、挺著胸脯、左前額短發(fā)微微下垂的樣子,已經(jīng)成為闞志鵬最美妙的記憶。他們相戀、結婚,有了一個同樣喜歡音樂、現(xiàn)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書的女兒。女兒跟他們很少聯(lián)系,就像當年曉敏沉浸在音樂之中一樣,女兒也完全走進音樂世界,很少主動給他們打電話,甚至拉黑了他們的微信。

從什么時候開始……闞志鵬和曉敏之間產(chǎn)生裂痕……應該是六年前闞志鵬看見曉敏和一個男人并肩前行開始。那是北方難得的一個雪天,闞志鵬沒有開車,坐地鐵去單位。他步出的出站口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一條大街,從出站口到他單位還需要跨過三個路口。在第一個路口,他突然看見曉敏和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并肩前行,后來走著、走著,曉敏挽住了那個男人的胳膊,兩個人身體緊緊貼住,像是一對連體嬰兒。闞志鵬怔住了,那個男人和曉敏的背影如此諧和、般配,在他的記憶中,曉敏好像沒有與他有過這樣的挽手、并肩,當時他能感覺出來,曉敏的臉上肯定會綻放出來甜美的笑容。那一刻,幾乎讓他忘記了呼吸。幾秒鐘之后,闞志鵬覺得心口憋得慌,這才大口呼吸起來。事后他捕捉自己當時的心情,好像沒有氣憤和憎恨,只有嫉妒。闞志鵬想要快步追上去,但是行駛的車輛、光滑的路面,讓闞志鵬只能小心翼翼前行,眼看曉敏和那個男人就要轉過另一條街道,闞志鵬突然發(fā)力,不顧一切向前沖,顫顫巍巍的一輛自行車過來了,闞志鵬與自行車撞到一起,自行車上的老者倒地不起。事后,闞志鵬賠償了摔斷大腿的老者將近八萬塊錢,還不包括三萬多的醫(yī)療費。無比懊喪氣惱的闞志鵬事后猛烈質問曉敏,那個男人是誰?曉敏說,你認錯了人。闞志鵬說,我怎么會不認識自己的老婆?曉敏說,背影,又不是正面。闞志鵬說,背影我也認得。曉敏甩出一句,未必吧?你從來沒有深情凝視過我的背影。闞志鵬說,你怎么知道,你后背又沒有長眼睛?曉敏道,女人背后都有眼睛。你凝視過我的背影嗎?更別說深情了。

闞志鵬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回想那天的場景,他認準就是曉敏,自己的老婆怎么會不認得呢?但是曉敏就是否認,死不承認,而且表情堅定。闞志鵬舒緩引導曉敏,說,我沒講是你的情人,我說是你的同事或是好友呢。無論闞志鵬怎么表述,曉敏就是一句話,你認錯了人。就是因為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兩個人情感開始撕裂,而且裂口越來越大,六年的時光,盡管闞志鵬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高大威猛的男人背影,但是他和曉敏的距離確是越發(fā)遙遠……直至今日準備離婚,甚至懷疑對方出賣、陷害自己。

熾熱的愛情源于一場小雨中的鋼琴聲,冰冷的離異則是因為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背影。要是女兒知道,會怎樣感想?闞志鵬搖搖頭,他不想這些了,他感到自己特別累。精神上的疲憊,讓他逐步慵懶、懈怠。

闞志鵬拿出兩個小酒杯,倒上酒。說:“走到今天,我覺得不可思議。”曉敏似乎也很感慨,舉著酒杯說:“相同感受。”

兩個即將離婚的人,在窗外燦爛夜光映襯下,在傳統(tǒng)春節(jié)就要到來的時候,開始大口地喝酒。很快一瓶茅臺酒沒有了,紅酒又打開了。白酒和紅酒的香氣糅雜在一起,在屋子里肆無忌憚的漫游。酒氣滲透到桌椅床鋪里,滲透到地板里,滲透到墻壁里,漫游在空氣中。

他們居住的這個小區(qū),有個最大特點,即使不是過年、就是平常日子,不分白天夜晚,總會突然響起鞭炮聲?,F(xiàn)在外面又響起了鞭炮聲,這樣的場景,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總是令人異常傷感、頹敗。兩人又談起了許多往事,似乎忘記了六年來的冰冷、冷漠,只是暫時沒有談那場“沒有真相和結果的背影”。

闞志鵬伸出手,跨過桌上的酒瓶、碗、碟子,握住了曉敏的手。兩個人分居一年多了,一年多來沒有碰過對方的手,如今酒后醉意的觸碰,似乎都有些控制不住了。闞志鵬站起來,走到曉敏的身后,彎下腰,抱住了身體消瘦的曉敏。他感到懷中女人全身的抖索,也感到熱浪撲面的灼熱。

兩個人走向了臥室,走向了閑置許久的那張大床。一年多沒有身體接觸了,兩個人就像燃燒的火種,那張布滿塵埃的閑置許久的大床仿佛陽光照射下散盡所有水分的干柴,正在發(fā)出咔咔的崩裂聲,等待著火種的降臨。

闞志鵬與曉敏在床上忘情地翻滾起來,忽然他停住了,用嘴伏在曉敏的耳朵邊上,悄聲問道:“你沒有寫信吧?”曉敏喘著氣,問:“寫信……什么信?”闞志鵬說:“揭發(fā)我的信?”曉敏說:“我為啥要揭發(fā)你?”闞志鵬惡狠狠道:“因為你要報復我?!睍悦粽f:“報復你?就是因為那……背影?”闞志鵬支起上身,像是一條要跳龍門的大鯉魚,但與大鯉魚區(qū)別是,他沒有翻越龍門的動作,而是身體的突出部位仍然死死地抓住曉敏的身體,他面目猙獰道:“你不承認,我就整死你!”

曉敏睜大眼睛,驚叫起來:“來人??!”

闞繡玲后來努力回憶,在她接聽弟弟闞志鵬電話、說是轉天要來替班的那天晚上,爸爸闞忠義又來看望媽媽孫妹瑛了。

爸爸進來時,前半夜睡覺、后半夜值班的小王已經(jīng)睡了;前半夜值班、后半夜睡覺的闞繡玲正在看手機微信,突然那一刻,她困得睜不開眼,就在她迷糊時,一身黑色棉襖棉褲的爸爸已經(jīng)進來了。兩年多來,父親越發(fā)鐘情黑色了,以前只是鐘愛深色,現(xiàn)在干脆走到極致,完全徹底的黑色。

闞忠義說,繡玲,你睡吧,我坐會兒就走。闞繡玲埋怨爸爸:“怎么又來了?”闞忠義“呵呵”道,我想把她接走,讓你們省心。闞繡玲說:“這么晚,路上不好走呀?!标R忠義道,白天哪出得來呀,只能晚上出來。闞繡玲說:“您就是好心眼,到哪兒都是閑事一大堆?!?/p>

闞繡玲在不解中,終于疲憊地睡去。爸爸和媽媽的對話,闞繡玲似乎是在夢中聽見的,原本以為聽得模糊,事后想起來,聽得又是真真切切。非常令人奇怪,這幾天孫妹瑛在鎮(zhèn)靜劑和嗎啡的作用下始終昏睡,可只要見到老伴闞忠義,聽到他的說話聲,嗅到他的氣味,她就會立刻醒來。

像前天晚上一樣,孫妹瑛依舊質問闞忠義為何又來了。闞忠義說我根本睡不著,你在這躺著,我怎么能睡得著?閉上眼睛就想起好多過去的事呀。孫妹瑛似乎也被闞忠義的話凝固住了。

闞忠義和孫妹瑛一共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除了闞繡玲、闞大明和闞志鵬,還有兩個女兒,一個是闞繡玲的妹妹,一個是闞大明的妹妹,兩個人年歲相隔八年。極為蹊蹺的是,這兩個女兒都是在十八歲的時候生病去世的,而且得的還是同一個病——癲癇。照理說癲癇也不是什么疑難病癥,可這兩個女兒的癲癇就是治不好,也不知什么原因。

可能想起了死去的兩個女兒,孫妹瑛眼角處流下混濁的眼淚,大概有十幾顆,大而清晰,淚珠之間有著很大的空隙,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彼此牽連。很快孫妹瑛又開始埋怨闞忠義,說,你要是個有錢的人,就能治好孩子的病。孫妹瑛已經(jīng)習慣了把所有責任推卸到闞忠義身上,闞忠義這個老工人也習慣了承擔老伴所有的抱怨和責罵。

闞忠義似乎總是不解,為什么活下來的姐弟三人沒有癲癇?孫妹瑛倒是有自己的解釋,死去的兩個丫頭,把現(xiàn)在三個孩子的病都給帶走了,所以現(xiàn)在三個孩子才能健康沒病。闞忠義恍然大悟道,說得是呀。孫妹瑛又說,也把我們倆的病帶走了。闞忠義對這句話不解,問這話怎講?孫妹瑛說,老東西,不明白嗎?咱倆活這么久,還不是兩閨女把咱倆毛病帶走了?咱倆應該感激閨女。闞忠義深深地點點頭。

在已經(jīng)過去的三年里,闞忠義每次相見孫妹瑛,都會禁不住說起往事。說起1949年解放炮聲響起時他們帶著闞繡玲躲在一家戲院地下室的情景;說起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全家人守著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爛白菜幫子舍不得下鍋的場景;說起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全家人瑟縮在飄著冷雨的夜里……但是每次回憶,最后總要以孫妹瑛痛罵闞忠義結束,即使這樣,兩個人下次依舊繼續(xù)回憶,似乎只有回憶那些苦日子,才能讓他們暫時團結、安靜。沒有過去苦日子的回憶作為鋪墊,他們剩下的只有爭吵。

孫妹瑛也有溫順的日子,她也會問起外面的情況。孫妹瑛很多年沒有出屋了。闞忠義有時也會發(fā)壞,講一些可怕的故事給她聽。比如孫妹瑛剛才問他,這么晚了出來,一個人走夜路害怕嗎?闞忠義立刻縮起肩膀,故作驚慌地說,怎么不怕,剛才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人,還是一個女的。孫妹瑛舉起鋼叉一樣的手指,戳著闞忠義的腦門,老東西,騙人。闞忠義說,為啥騙你?是個女的。那個女的臉上有一種特別香氣的味道,我湊上去細看,原來女人眉毛上抹了尸油,香氣就是來自眉毛上的尸油。孫妹瑛不解,尸油?闞忠義笑道,就是人火化后流下來的油,把這種油抹在眉毛上,就會散發(fā)出來一股特別的香氣。孫妹瑛身子縮成一團,一個勁兒搖頭。

闞忠義說,單是那股香氣,你就躲不開,就得跟著她走,死心塌地地跟著走。闞忠義繼續(xù)講,剛才出來時走錯了路,你不知道呀,我住的那片地方,周邊倒是寬敞,可是進了小區(qū),路就亂了,標志都一樣。我經(jīng)常迷路。今天遇上那女的,就是眉毛上抹了尸油的,她坐在路邊上,看見我暈頭轉向,就幫我指路,還熱情地帶了我一段路,我才出了小區(qū)。現(xiàn)在幾點了,一點多了吧,你說一個女的,夜里一點多在路邊上坐著,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昏睡多日,完全糊涂了,孫妹瑛在闞忠義逼真的講述中,相信了,她點了頭,說,我也看見有個人給你帶路走,嗯……是個女的,穿著一身白衣服。

闞忠義笑著,忽然站起來,對醒來的女兒闞繡玲說,你媽媽這個人呀,跟她說正經(jīng)話她不相信,謊話騙她,她倒是相信,你說這么晚了,哪里會有一身白衣服、眉毛上抹了尸油的女人坐在路邊上給人帶路?誰敢讓她帶路呀,還不把人嚇死了?還有尸油,我哪里知道啥叫尸油?

闞繡玲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是呀,我媽昏迷好幾天了,肯定糊涂了。

闞忠義戲耍了孫妹瑛,也把孫妹瑛的痛罵忘記了。他讓闞繡玲接著睡覺,坐一會兒他再走。闞繡玲也不好催促爸爸走,又躺下來,很快再次睡著了。

闞忠義見孫妹瑛平靜了,還惦記著前天孫妹瑛的怒吼,于是問道,前天你為何講我還有事瞞你,你說,我到底還有什么隱瞞你?孫妹瑛脫口而出,當年你跟胡同口那個寡婦裁縫是不是有事?你要講實話,你只有講了實話,我才考慮要不要跟你去過日子。

闞忠義立刻朗朗笑起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20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闞家的日子依舊拮據(jù),自從他們在一起開始,哪一天不是拮據(jù)的日子?闞忠義就像當年在解放大軍隆隆炮聲中用棉被遮掩上窗戶、在燭光下拼命绱鞋用來度過艱難日子一樣,他把自己的绱鞋手藝,在當年困苦的日子里,發(fā)揮進了每一寸的時光里。胡同口拐角處,有一家面朝大街的裁縫店,闞忠義早就盯上了這家店鋪,確切一點兒講,盯上了這家店鋪的櫥窗。要是能把自己绱的鞋放在櫥窗里,等于架通了掙錢補貼家用的一道對外的橋梁。

闞忠義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興致勃勃地去了裁縫店。

店老板是一個四十歲的寡婦。眉眼俊俏,高身材,膚色較黑,綽號“黑瑪麗”。來店里做過衣服的老少爺們有著共同感受,黑瑪麗的眼睛真像是閃亮的黑葡萄呀,越是離近了瞅,越能感到她的眼珠就是價值連城的黑寶石。她臉上搽的“雪花膏”特別好聞,其他女人臉上也抹雪花膏,都是一樣的牌子,怎么味道就不一樣呢?來裁縫店的女人們,她們的感受與男人完全不同,她們覺得黑瑪麗的眼睛就是一把鉤子,只要男人走進,準被牢牢的鉤上。黑瑪麗臉上的香味兒,就是迷暈男人的妖味兒。所有的女人心里都在防備著自己的男人走近黑瑪麗。

中午時分,裁縫店里難得的清靜。屋子本來不小,從中間屋頂?shù)臋M梁來看,原本是兩間大屋子,可能為了生意方便,很久以前就打通了吧。盡管面積很大,由于屋頂上方垂吊著做好的衣服、墻壁上掛著做好的衣服,地上堆滿了各種包裹,再加上冬季陽光從落地玻璃窗直接照射進來,還是顯得店鋪異常擁擠,走進來要四下里尋找落腳的地方。

闞忠義指著落地玻璃窗說,這里光是擺衣服,下面那么大的空地方,多可惜呀。黑瑪麗明亮的黑眼珠轉了一下,問,還應該擺什么?闞忠義欲擒故縱,說,我也沒想好。黑瑪麗道,我替闞大哥想了,應該在那兩層架子上擺滿鞋子。闞忠義驚了一下,這女人太厲害了,黑眼珠不是擺設,還能穿透人的腦子,看透人的心思,干脆跟她直來直去吧。于是闞忠義講他想把自己绱好的鞋擺在玻璃窗里,做個宣傳,以后凡是通過店面攬下的活計,他要給店鋪抽頭。闞忠義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接下來黑瑪麗應該提出條件,然后兩個人你來我往,最后合作談成。黑瑪麗不簡單,她沒有按照慣常思路洽談,而是開始夸贊闞忠義。

黑瑪麗眼睛閃亮地說,闞大哥應該做生意才好,埋頭绱鞋真是委屈了。你這主意妙極了,肯定能掙錢的。

闞忠義一時接不上黑瑪麗的話,只能尷尬地笑著。黑瑪麗接著用熨斗熨衣服,把闞忠義晾在一邊。沒有辦法,闞忠義只好主動講出價錢,如此一來,還沒談價錢呢,就先輸了第一步。

闞忠義表明,通過裁縫店攬下的活計,大妹子可以拿走四分之一。黑瑪麗笑而不語,禮讓闞忠義坐下來說話??墒黔h(huán)顧四周,哪里有地方能坐。闞忠義只好繼續(xù)站著,繼續(xù)一步一步地讓價。一個人站著,一個人忙著,顯然站著的那個人就會顯得被動,再加上輸了第一步,闞忠義馬上又輸了第二步。闞忠義繼續(xù)讓價,最后達成協(xié)議,五五分成。

闞忠義手藝好,不管男女老幼甚至小腳女人的鞋子,他都能夠绱好。所以擺上黑瑪麗裁縫鋪沒幾天,就開始有人訂貨了。后來,訂戶越來越多,闞忠義不得不規(guī)定每月的訂戶數(shù)目。

闞忠義去黑瑪麗店鋪的次數(shù)多起來,兩個人年齡接近,況且那時候的闞忠義也是英俊漂亮,雖然手指粗大,臉龐還是白白的,不像現(xiàn)在黑焦炭顏色。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句話真是永不發(fā)霉的經(jīng)典,很快孫妹瑛聽見外面?zhèn)餮?,說是闞忠義跟黑瑪麗“有一腿”。

有一天夜深人靜,闞忠義抓住孫妹瑛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的布袋形的乳房,用绱鞋的一雙大手溫柔無比的揉搓。孫妹瑛知道他想了,以往的時候,她會順從地掀開自己的被子,貓兒一樣縮進他的被窩里??赡翘焖芙^了。那時候闞繡玲已經(jīng)上技校了,住在學校里。闞大明、闞志鵬以及還沒有死去的闞大明的妹妹,三個孩子與闞忠義、孫妹瑛睡在一個大通鋪上。闞忠義與孫妹瑛所有的“肢體動作”都要悄無聲息完成,一切都用目光和手勢來完成。

闞忠義用按在乳房上的大手,問孫妹瑛,為何不答應?她用冰冷的乳房回答,你去找那個寡婦裁縫吧。闞忠義繼續(xù)用同樣的手力,問,你信?孫妹瑛也用同樣的姿態(tài)說,信。闞忠義用了力,說,我要是那樣,天打五雷轟!孫妹瑛說,五五分成?那個寡婦坐收一半,你們沒有關系,怎么能這樣讓她?闞忠義放在孫妹瑛乳房上的大手,緩慢地退走了。孫妹瑛刺猬一樣回了自己的被窩。

關于闞忠義是否與寡婦裁縫有染,孫妹瑛質詢了幾十年,這種質詢不是每天每夜,而是每次質詢都會相隔一年甚至幾年,闞忠義從不厭煩這種質詢,每次都是堅定有力地回答“要是有的話,天打五雷轟!”

正是在這樣質詢、發(fā)誓的反復之中,闞忠義和孫妹瑛仿佛齒輪一樣,密切地“咬合”了一輩子,這件事似乎已經(jīng)不是苦惱的事了,已經(jīng)變成了一件漫無邊際的生活樂趣。

闞忠義坐在老伴病床邊上,時不時地掖下被角,目不轉睛地看著瘦骨嶙峋的老伴。就是那么看著,直直地看著。

在闞繡玲不斷催促下,闞忠義站起身。

“爸爸,您就別來了,等我媽病好了,我們把她送過去?!标R繡玲不敢告訴爸爸關于媽媽病情的真相,“您就回去吧?!?/p>

闞忠義依依不舍地站起來,離開了病房。闞繡玲看見爸爸留戀的目光,這種目光,她不曾在丈夫老郭眼中見過——盡管現(xiàn)在的老郭與她不爭不吵、對她百依百順,闞繡玲就是罵他,老郭也永遠不會回嘴,甚至滿臉堆笑、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婆。可是無論老郭怎么專注闞繡玲,闞繡玲還是覺得老郭看她的目光,跟爸爸看媽媽的目光不一樣。怎么看,怎么不一樣。

闞繡玲睡不著了,她在琢磨老郭看她的目光與爸爸闞忠義看媽媽孫妹瑛的目光,到底哪里不一樣?

除夕,是孫妹瑛被放棄治療的第六天。

早上馬主任查房,再次對闞大明說,每個病人情況不一樣,但是最晚不會過九天,這是人的最高極限了。

闞大明的眼圈又紅了,虛弱地問:“臨終……有什么癥狀?現(xiàn)在血壓、心跳……正常呀……”

馬主任扶著孫妹瑛病床的欄桿,說:“別看現(xiàn)在正常,到最后……心跳降得很快,又會突然有個大沖高,跳到二百多,二百五、甚至二百八。你想呀,一個病人一動不動躺著,心跳怎么能會二百多?那是在消耗最后的體力。然后開始往下降了,一旦降到八十多,再也上不去了。以后越來越低,那就快了。大概……幾個小時吧。”

馬主任臉上平靜,臨走時說:“老太太,強勁的心臟呀……這是他們那代人,他們可能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心臟非常強勁。我們這代人……沒有了。他們是大心臟,我們是小心臟?!?/p>

馬主任走到門口,又轉回身,莫名其妙的激動起來,字正腔圓地說:“誰說他們文化水平不高?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是有文化的,比我們高!我們畢業(yè)高等院校,我們有文化嗎?我們豬狗不如!”

馬主任最后這句話,不像是說給闞大明的,肯定也不是說給正在雙腳來回揉搓腳氣的護工小王,好像是說給他自己的,似乎他心中有著莫大感慨。說完急匆匆走了。闞大明怔在門口,感覺馬主任剛才說話時的表情非常怪異。

闞大明回到病床邊,看著母親依舊平靜的面容。他拿出手機,給闞志鵬打電話,昨天就打,電話沒人接。闞大明知道弟弟現(xiàn)在忙,所以沒再打?,F(xiàn)在想起來,今天晚上就是除夕之夜了,他應該來看看,大家商量一下,怎么陪伴媽媽走過最后一個除夕。

闞志鵬還是沒接電話。又給曉敏打電話,也是沒人接。闞大明奇怪,這兩口子怎么了?于是對身邊的大姐闞繡玲說,聯(lián)系不上,怎么辦?闞繡玲倒是大度,說,他忙著呢,我讓老郭來,明天志鵬再來。反正……話說了一半,停住了,轉頭看著安靜的病床上,忽然背過臉去。

闞大明又給宋大批打電話,問他“最后之路”聯(lián)系得怎么樣?宋大批說沒問題,這次聯(lián)系得好,只要人“倒頭”了,一個電話,他們馬上到。闞大明問,地點在哪兒?宋大批說,地點好得很,就在火化場院內(nèi),老人家倒頭后,馬上去車拉過來,穿壽衣、放進冰棺,按照你們意思,轉天火化。闞大明叮囑,千萬不要耽誤事。宋大批笑道,沒辦法,領導當慣了,退下來多久,都是領導口氣。闞總,你就放心吧,到時候,人家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還有呢……價錢公道,絕對合理,不會騙你的。我說過,我們是朋友。闞大明說,你還是把對方電話給我一個,萬一你這邊忙,我也好聯(lián)系。宋大批倒是坦蕩,當即把對方電話告訴了闞大明。

在闞大明叮囑宋大批的時候,闞繡玲已經(jīng)招呼老郭快過來。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老郭跛著腳來了。

老郭早年是個自行車運動員,身材健美,黝黑的皮膚。日常造型也是推著跑車、黑色緊腿褲、尖尖的白帆布船鞋。后來因為腳傷,離開運動隊,去了一家企業(yè),當了一名吊車司機。闞繡玲跟老郭結婚快四十年了,兩人拌嘴也是四十年。闞繡玲曾經(jīng)上百次提出離婚,老郭的撒手锏非常簡單,先是跪下,鼻涕眼淚的承認錯誤。闞繡玲要是再提,他就揮舞拳頭并伴隨惡狠狠的賭咒,“只要離婚,我就殺死你”。最初闞繡玲看好老郭,無非就是覺得老郭帥氣,但是真正過起日子,發(fā)現(xiàn)帥氣就是個屁,還是一個沒有任何味道、沒有任何聲響的屁。老郭沒文化,日子過得粗魯,而且酷愛喝酒,酒后就會無比狂放,曾經(jīng)多次在公眾場合令人大跌眼鏡,把闞繡玲搞得灰頭土臉,大沒面子。后來老了,老郭狂躁的性情倒是收斂許多。尤其是腦血管病治療、恢復之后,精氣神一下子就萎縮了下去,幸運的是,外觀上除了明顯的跛腳癥狀,其他倒是沒有太大的改變。

走進病房來的老郭,依舊不知道還有兩天的時間,當年曾經(jīng)支持女兒離婚的丈母娘將要離開人世了。他站在病床旁邊夸贊道:“姥姥氣色不錯,人要是睡得好,就會恢復好,看這意思,過兩天就能出院了。”

闞大明看了一眼闞繡玲,兩個人臉色都不好形容。護工小王剛在病人家屬食堂吃完飯,六個大肉丸子,三個大饅頭,小王發(fā)狠一樣都給吃光了。現(xiàn)在上來,不住地打嗝,丸子的肉香和腳氣的臭味混雜一起,讓闞大明瞪起眼睛,命令小王“把門打開,走味兒”。小王站起來,六天的時間,腰部又多了兩道肉圈兒,闞大明對著小王肥碩的屁股,張開嘴巴想要罵街,在闞繡玲不住地示意之下,還是克制住了,怒氣地呼了一口大氣。這口氣有著很重的分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感覺脖子后面有一股冷風吹過來,“嗖嗖”的仿佛鋒利的小刀子。

闞繡玲想把老郭支走,擔心大家哪句話不留意,把媽媽快要斷氣的事說出來,老郭又要問起來沒完,亂上加亂。闞繡玲正在找機會,正好看見老郭手摸口袋,知道他想干啥,立刻讓他去外面抽煙。老郭跛著腳,出去了。老郭過去抽煙很兇,病好以后,煙量下降,可是每天還要抽煙,一天三根兒,早中晚各一次,現(xiàn)在這根兒煙是第二根兒。每天三根煙不抽,老郭像是一個沒魂兒的人,你跟他說話,眼神兒對不上。孫妹瑛就是這樣子,幾個月前無論怎么板著她的臉跟她講話,眼神兒都無法對上。

老郭走出急診病房,穿過不長的走廊,眼前是闊大明亮的大廳,四部電梯門前沒有一個人等候??爝^年了,晚上就是除夕了,能走的病人全都回家了。老郭用目光巡視一圈,發(fā)現(xiàn)東面有著一個封閉的陽臺,在冬季陽光照射下,靠近窗戶邊上還有一排閃閃發(fā)亮的鐵椅子,顯然是給病人家屬或是來看望病人的親屬、好友備置的。老郭高低不平地走過去,坐下后,掏出煙卷,剛把打火機舉起來,一個年輕的小保安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站在老郭面前,用強硬的口氣,勒令老郭不能抽煙。

老郭呵呵笑著,道:“小兄弟,連個人影都沒有,干啥這么認真,我就抽一口?!?/p>

小保安板著臉,說:“誰是你的小兄弟?你以為你是誰呀?一口也不能抽,這是醫(yī)院,你懂規(guī)矩嗎?你看看墻上的字,禁止吸煙,不認識字呀?”

老郭愣住了。他好像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當年血氣方剛、渾身肌肉的老郭,遇上火氣的事情,也是這樣講話。平時老郭可是講道理的人,言行舉止倒有點老夫子的氣質,稱呼對方父母,永遠都是“令尊、令堂”,就是稱呼對方的女兒,也是“令愛”或是“令媛”,規(guī)規(guī)矩矩的,絕不跑偏??裳矍斑@個滿臉紅疙瘩的小保安,讓他身上早年的老夫子氣息跑沒了,久遠的婚姻火氣卻是開始憤怒地集聚。

小保安依舊瞪著老郭,確切地說是在瞪著老郭手里的打火機,只要老郭打火,他就要用武力來收繳老郭手里的打火機。

老郭眼睛瞪著小保安,小保安也不示弱,同樣目光炯炯地瞪著老郭。

老郭血氣方剛地說,小子,你現(xiàn)在把眼睛閉上還來得及,你現(xiàn)在閉上眼,我就不抽煙了,馬上回病房。小保安聽不出來這是老郭給雙方下的臺階,依舊狂言道,睜著眼,你又能咋的?你要是敢在我面前點煙,我就敢給你奪下來?老郭歪著身子站起來,說,小子,我現(xiàn)在抽你,你信嗎?小保安又湊近了,把一張紅疙瘩的方臉迎在老郭面前,說,臉在這,你來?老郭怒了,或者說被激怒了,他退后一步,使出一輩子力量,先是把胳膊揚起來,往后擺,再把巴掌拍過去。這一巴掌力度太大了,小保安當即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腦袋磕在落地玻璃窗下的臺階,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是一個大西瓜摔破了。

看著小保安倒地,老郭心里異常痛快,感覺闞繡玲這些年給他的委屈全都一股腦地發(fā)泄出去了,他甚至想要唱一段京東大鼓,好久沒唱京東大鼓了,他從年輕時就好這口。

可是老郭很快就被嚇著了,小保安還在躺著,鮮紅色的血從他腦袋下面汩汩流出來,很快流到了老郭的腳下。老郭嘴里嘟囔著“你這小子,怎么有這么多的血呀”,遲疑了一下,大聲喊起來。

護士、值班大夫,還有闞大明、闞繡玲全都跑出來,一個小護士拿來紗布,跪在地上,把小保安腦袋包裹起來,小護士身上沾滿了血,大家又喚來幾個保安幫助,推來擔架車,七手八腳地把小保安抬上了車,馬上推向急診手術室。

闞繡玲急了,像是一頭母獅子,抓著老郭的衣領子,不住地推搡說:“你是瘋了嗎?姥姥躺在病床上,你打架?你……你……”

闞大明也是氣壞了,說:“老郭,你怎么跟一個保安打架呢?你這腿腳,你這年歲?”

一個看熱鬧的病人家屬湊上來,左腿站立,抬起右腿,抖動著右腳腕,在空中畫了一個圈,用腳丫子指著地上蜿蜒的血跡,說,看這意思呀,沒有幾萬塊錢,了結不了呀。說完,哼著“今天是個好日子”走了。

闞繡玲又要痛罵老郭,被闞大明攔住,闞繡玲一臉怒氣,闞家姐弟臉色陰沉地走回病房。老郭耷拉著腦袋,跟在身后,嘴巴里還嘟囔著“一個巴掌,不至于摔得那么狠呀,像個紙糊的人”。

闞大明回到病房,剛落座,說,這件事是個大麻煩。闞繡玲說,那個小保安肯定要錢,獅子大開口,這是詐錢的機會呀。老郭怒道,他敢!

“怎么不敢?”小王說話了。

幾個人都轉過頭,看著雙腳互搓腳氣的小王。

小王說:“他叫小毛,我們是一個縣上的,四個兄弟都當保安,都是犟驢子。”

闞繡玲瞪了小王一眼,說:“你這個孩子,說話沒頭沒尾?!毙⊥醴籽?,強硬道:“咋沒頭了,咋沒尾了?”闞繡玲用手指著小王:“你跟我犟嘴?”闞大明揮手,把她們兩個人止住,自語道:“我聽明白了,小保安四個兄弟,都是鉆死牛犄角的人,死纏硬打,小王,你跟小毛認識?”小王說:“認識。”闞大明說:“你說這事怎么辦?”小王說:“我咋知道?”闞大明道:“現(xiàn)在你幫我出個主意,看看怎么了結這件事,我不會虧待你?!?/p>

闞繡玲、老郭看著闞大明,臉上帶著不解。一個堂堂的大銀行的主任,向一個沒文化的護工請求,面子太難看了。

病房里安靜下來。幾個人都看著小王。小王微微閉著眼睛,腦袋歪向一邊,用右耳朵對著病房的門。闞繡玲問她做啥?小王說:“男左女右,女的右耳朵聽力好……聽見動靜了?!标R繡玲見這個丫頭還會裝神弄鬼,氣不打一處來,正要數(shù)落小王,被闞大明用目光制止住了。

病房里瞬間靜下來了,只有無聲的孫妹瑛病床旁邊各種監(jiān)視儀器發(fā)出的聲響。小王側耳聽了片刻,說:“來了?!标R繡玲問:“誰來了?”闞大明接過話頭,笑著說:“還能誰呀,肯定是小毛的三個兄弟來了?!毙⊥蹀D過臉,看著闞大明,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小王說過“來了”還沒有半分鐘,病房的門被人生硬地推開了,三個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臉上都是紅疙瘩的小伙子擁進來,左右看了看,直接奔向坐在旁邊病床上的老郭,三個人站成一個圈圈,齊刷刷地把長滿紅疙瘩的大臉湊到老郭的眼前,再次齊刷刷地說“來,接著打!”

闞繡玲氣得滿臉通紅,從孫妹瑛病床邊上的木凳上站起來,向著靠近窗口的三個小子奔過去,被闞大明一把拉住,把大姐藏在身后。闞大明說:“三位小兄弟,我用一腦袋白發(fā)對你們說,你們這樣鬧,對你們的姐姐王桂明不好。”

小王的大名叫“王桂明”。闞繡玲把小王簽字拿錢的字條給闞大明看過,闞大明溜了一眼,當時就記住了。闞大明不僅對數(shù)字敏感,對人名也敏感,只要看一眼,基本就能記住了,至于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只要重要,他就能牢記清楚,甚至多少年以后還能清晰回憶起來。過去闞大明的上司對他不好,總是想方設法排擠他。有一次闞大明假借酒勁兒,把嘴巴湊到上司耳邊,不停嘴地講了七八分鐘,把上司驚得臉色煞白。原來他把幾年來送禮給上司的事情順口溜一樣背了下來,時間、地點、錢數(shù)、裝錢的包裝以及當時的天氣狀況,上司嚇得馬上去了洗手間,從那以后對他再也不敢囂張。闞大明也是“懂事理”的人,“過去的事情”也不再給上司背誦了。

臉上紅疙瘩最多的一個小子說,我們姓趙,你們打了我們老弟弟趙小毛,我們趙大毛、趙二毛、趙三毛不答應。跟王桂明大姐沒關系。

闞大明笑起來,慢悠悠道:“真的沒關系嗎?要是警察來了要證據(jù),你們沒你們的王大姐,行嗎?”

闞大明的話極具鎮(zhèn)壓力量,滿臉紅疙瘩的趙大毛不住地看王桂明。剛才王桂明給他們發(fā)過去的微信,其中一張照片還是大特寫,把血跡上面的一根兒頭發(fā)都照下來了,還把打人者的面目拍得異常清晰。

“跟我有啥關系?”小王有些慌張,臉也有些紅。

闞大明對三個“毛兒”說:“你們先回去,我們跑不了,先把小毛治好了,剩下來的事,不會讓你們吃虧。”又說:“有你們小王姐姐在這,我虧待不了你們。保管你們心情舒暢,把這個大年過得喜滋滋的?!?/p>

三個“毛兒”面面相覷,趙大毛和小王對視了一下眼神兒,語氣松軟下來,說:“我們?nèi)タ蠢系艿?,回頭再說?!迸R走時,對著老郭使勁兒瞪了一下眼睛,旁邊的趙二毛舉了一下拳頭,趙三毛重重地哼了一聲。三個“毛兒”各有分工,眼神兒、動作、聲音都有了,兄弟三人配合相當默契。

三個“毛兒”走了,可在病房里留下來的濃重臭味、劣質紙煙的氣味還沒走。闞大明對小王說,回頭咱倆單獨談。小王機械地點點頭。面對闞家姐弟三人,聰明的小王當然知道闞大明是闞家最有實力的人,所以對他總是表現(xiàn)得輕聲細語。她通過這幾天的察言觀色,知道闞大明出手大方。“抓住”闞大明,等于“抓住”了闞家人。

正月初一的早上,闞大明指揮大姐闞繡玲、護工小王一起給母親洗頭。闞繡玲起初不解。闞大明說媽媽最愛干凈,你忘了?闞繡玲點點頭。闞大明又說,住院已經(jīng)七天了,給媽媽洗吧。澡是沒法洗了,洗頭吧。闞繡玲立刻指揮小王打熱水,兩個人忙乎起來。孫妹瑛確是愛干凈,在她徹底糊涂之前,兩三天就要洗一次澡,即使后來不清楚了也要洗澡,起碼也要洗頭,不洗,她就鬧。洗了,她就安靜。

闞繡玲、小王給孫妹瑛洗頭,闞大明坐在旁邊看著。洗頭這件事,其實不是闞大明突然想起來的,是昨天晚上、也就是除夕之夜,在病房里打瞌睡的時候,他突然做了一個夢,在夢里闞忠義告訴他的。

自從三年多前闞大明跟爸爸闞忠義鬧翻之后,他們再也沒見過面,甚至在闞忠義出遠門之前,他們也沒有見面。那場激烈的父子爭吵,最初是源于孫妹瑛的“揭發(fā)檢舉”。當時闞大明給家里雇了一個保姆照顧兩位老人。保姆姓厲,叫厲華。一個來自河北的中年女人。在此之前,闞大明請了好幾個保姆,隔幾天就被闞忠義趕走,唯獨這個厲華,闞忠義特別滿意。但是從某一天開始,孫妹瑛忽然大吵大鬧,說是屋里有鬼。那時候孫妹瑛還能連貫說話,她睜著驚恐的眼神說,晚上屋子里有人影。最初闞大明沒當回事,很快闞繡玲、闞志鵬在電話里都跟他說起來這件事。那年中秋節(jié)的前夕,闞大明從北京回來看望父母。孫妹瑛還是說屋子里有鬼,只要一到晚上,就發(fā)現(xiàn)屋子里人影閃動。母親說這話時,闞大明偶然回頭,正好看見保姆厲華扭臉瞅闞忠義,就是這瞬間的一撇,闞大明發(fā)現(xiàn)父親闞忠義和厲華之間有個眼神的交流。闞大明心中一沉,難道父親和保姆之間存在什么秘密?在闞大明的心中,闞忠義是一個遠離女人的人。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多看女人一眼,只要身旁有女人,父親永遠都是目不斜視。他對待兩個兒媳婦也是這樣。闞大明記得弟弟跟他講過,闞忠義去闞志鵬家,從來不坐床鋪。那時闞志鵬剛結婚,屋子小,沒有沙發(fā)。闞忠義就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問他原因,好半天他才說“我一個老頭子,怎么能坐在兒媳婦的床呢”,就是這樣一個人,怎么會跟鄉(xiāng)下來的保姆發(fā)生“瓜葛”呢?闞大明不相信,問母親,孫妹瑛又講不清楚,再問闞繡玲,再問闞志鵬,他們倆也都不相信,都是懷疑母親亂講話,因為前兩年孫妹瑛總是疑神疑鬼,一會兒說屋頂有白色大魚游走,一會兒講角落里有大黑蚊子飛,講這些話的時候,雙眼總是驚恐地東張西望,還拿雙手不停地撲打,似乎那些大魚和蚊子就在眼前。但是闞忠義跟厲華目光對視的那個瞬間,總是讓闞大明奇怪,總是覺得有些問題。兩個月之后闞大明再來看望父母,找了一個機會“突審”闞忠義。所謂的突審,就是不給闞忠義思索的機會,突然襲擊,令其猝不及防。闞大明把闞忠義拉到小屋里,突然質問道,爸爸,你跟厲華的關系,厲華已經(jīng)告訴我了。闞忠義剛開始表現(xiàn)平靜,大概沒有聽清楚,過了片刻他似乎才明白過來,當即驚住了,只是看了兒子一眼,立刻錯過眼神兒,厚厚的嘴唇翕動著,緩慢地低下頭。闞忠義的表情非常古怪,是闞大明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表情,而且父親的腦袋沉重得仿佛一塊巨大的石頭。闞大明沒有想到在他心目中永遠“仁義禮智信”的父親,因為他的一句話就轟然倒塌了,也就是眨眼之間,連闞大明都沒有做好任何心理準備。長時間的沉默之后,闞忠義說話了,我這么大年歲了,還能做啥呀?是她找我,總是挨我。闞大明問,怎么挨你?闞忠義說,晚上她跑我屋來,跟我躺一起。闞大明氣憤起來,你讓厲華跟你睡,我媽那邊怎么辦?闞忠義急忙解釋,不是整個晚上,前半夜,幾個小時。闞大明當即追問給了厲華多少錢。闞忠義支吾道,沒給錢,給了衣服、給了鞋子。闞大明不相信,因為這些年父母所有的開支他都頂下來了,父親幾千塊錢的退休金哪里花得了?闞大明繼續(xù)審問,闞忠義堅持沒給錢。闞大明也不想讓九十多歲的父親過于難堪,不再審問了,最后叮囑不能再有這件事了??墒顷R忠義似乎還不想結束這樣的“審問”,囁嚅道,你媽媽整天的胡鬧,我心里堵得慌……我就是想……闞忠義講不下去了,再次垂下頭。闞大明見狀,勸導父親說,我媽媽她不是有病嗎,都是病在搗亂,她自己哪里知道?闞忠義不言語了。想起昨晚的夢境,闞大明還是覺得這是一場異常清晰的夢境,猶如真實存在一般。

自從三年多前那次“突審”之后,昨晚的夢境,是父子三年來的第一次見面。闞忠義倒是沒有一句廢話,首先聲明就是為了孫妹瑛,你們太忙了,還是接我這里來吧。闞大明講闞繡玲、闞志鵬也是這個意思。闞忠義說你媽老年癡呆,徹底糊涂了,她連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記得了,即使記得現(xiàn)在的名字,也忘記了原來的名字。闞大明問孫妹瑛原來的名字。闞忠義講,原來叫孫銀花,現(xiàn)在的名字是新中國成立后叫的。闞忠義說,現(xiàn)在我這邊事情多,過年了,你們那邊人也多,亂糟糟的,我就不過去了,你好好勸勸你媽媽,喊一喊她原來的名字,再給她洗洗頭,多少天沒洗頭了。闞大明在父親闞忠義的話語中突然驚醒了,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病房里闞繡玲、小王還在酣睡,孫妹瑛照舊一動不動,只有床頭旁的監(jiān)視器顯示著一個生命的存在。但是病房的門在微微晃動,闞大明站起來,走到門前,發(fā)現(xiàn)房門敞開了一點縫隙,吹進來的風倒是柔和,他看看手表,凌晨三點多了,也就是說新的一年來到了。外面隱約能夠聽見鞭炮聲。闞大明把門關嚴了,又從上方的玻璃窗向往看了一眼。外面就是護士站,一個值班的小護士趴在桌子上,已經(jīng)睡著了。又往兩邊側看了兩眼,走廊里沒有人,寂靜無聲。

闞大明一邊想著昨晚的夢境,一邊看著孫妹瑛異常柔順地配合洗頭。

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孫妹瑛洗完了頭,面容安靜地躺在床上。闞繡玲又拿吹風機把媽媽頭發(fā)吹干。這時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看上去孫妹瑛好像馬上就能出院了,而不是不吃不喝已經(jīng)七天的人。

闞大明趁著闞繡玲和小王在衛(wèi)生間收拾的短暫時間,他俯下身子,把嘴巴貼在媽媽耳邊上,輕輕地說:“媽媽,您叫孫妹瑛,也叫孫銀花,這兩個名字都是您一個人的。”

已經(jīng)幾天沒有發(fā)出聲響的孫妹瑛,臉上的五官扭動起來,身子也抽搐起來。闞大明有點害怕,趕忙用手拉住媽媽的手,有一瞬間,他感到了母親的手在用力,盡管那點力氣似乎微不足道,但他的確是感受到了。

闞大明再次彎下身,又一次對著媽媽耳朵說:“您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您就告訴我?!?/p>

孫妹瑛沒有動靜兒。

闞大明接著說:“要是沒有的話,您就走吧,還要受罪呀?”

孫妹瑛眼皮稍微動了動。

闞繡玲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手,一邊焦慮地對闞大明說:“志鵬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闞大明說:“是呀,失聯(lián)了?!?/p>

小王坐在沙發(fā)上,鼓搗著手機。只要有點空閑,小王就會鼓搗手機,剩下的時間就會眨著眼睛,聽病房里每個人的說話。她每到新的雇主家,總是多聽雇主家人之間的對話,所有的對策都是在總結雇主家人之間對話的基礎上總結出來的。所以小王不管到怎樣的雇主家,都能應付自如,絕對不會吃虧。

闞大明越發(fā)覺得不對勁兒,從大年二十九的下午開始跟他聯(lián)系,一直到除夕的下午,闞志鵬始終沒有回電話。闞大明覺得他可能跟曉敏一起去岳母家過年了,可是轉念一想,那也不對,不管在哪兒過年,回個電話不應該有問題吧?況且昨天是除夕之夜,是全家人團圓的日子,病床上躺著隨時可能離開人世的母親,總應該來個電話吧?

闞大明把電話拿出來,正要再次撥打闞志鵬的手機,病房門推開了,闞志鵬進來了——把病房里的人嚇得不輕。雖然他戴著帽子,但腦袋上纏繞的白紗布還是頑強地從帽子邊沿處顯露出來。左臉頰上有一大片挫傷的痕跡,嘴唇也破了,帶著血痂。

闞繡玲趕忙奔過去,拽住弟弟的胳膊,急問:“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臉色發(fā)白的闞志鵬一屁股坐下來,說:“我都多大年歲了,還跟人打架?”

闞繡玲不解,問:“自己摔倒的……”

闞志鵬點點頭。

闞大明問:“曉敏呢?”

闞志鵬說:“她這幾天腸胃不舒服,在她媽媽家了?!?/p>

闞大明再問:“哪天摔的?”

闞志鵬轉過臉看著哥哥,表情不好看,嗔怒道:“你在審問我?”

闞大明說:“你認為是嗎?”

闞志鵬說:“我認為是?!?/p>

闞大明說:“媽媽在這躺著,生命以小時計算了,昨天是除夕之夜,你應該來陪著媽媽,哪怕就是睡在媽媽身邊呢?”

闞志鵬臉色不好看,質問道:“這么多年了,你睡在媽媽身邊幾次?我已經(jīng)陪伴十幾年了。你呢?有時錢不能代替感情?!?/p>

闞大明怎能忍受弟弟這樣教訓他,他直視著闞志鵬。闞志鵬也不示弱,同樣直視哥哥。

闞繡玲趕忙勸架,讓哥倆別再爭吵了,過年了,應該有個好心情。闞大明不說話了,站起來,向外走。坐在沙發(fā)上的闞志鵬,一動不動,哥哥只好高抬腿,從弟弟的小腿上跨了過去。在路過弟弟身邊時,闞大明聞出來弟弟的身上有一股焦煳的氣味兒。那股焦煳氣味似乎熟悉,似乎陌生,但又猜測不準。闞大明覺得兩天兩夜失去聯(lián)系的闞志鵬有很多可疑之處。即使摔倒了,也可以回個電話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他連回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巡視組難道發(fā)現(xiàn)闞志鵬真的有事,他還能有什么事呀……或是曉敏那邊發(fā)生了什么……曉敏說來值班,始終也沒有來……

初二的晚上,闞志鵬讓哥姐回家休息,他要陪伴媽媽。“大夫說不是九天嗎?今天第七天,媽媽身體上就數(shù)心臟最好?!标R志鵬說,“你們放心走吧,我來守護媽媽。”

闞志鵬也想讓小王走。小王不走,非常職業(yè)地說,我要是走了,老奶奶倒頭了怎么辦?闞志鵬說,你倒是有職業(yè)素質。小王說,做我們這行業(yè)的,就得有職業(yè)素質。闞志鵬說,那好。

闞志鵬吃過晚飯后,坐在媽媽身旁,專注地看著。床旁的監(jiān)視器顯示心跳120,孫妹瑛看上去平穩(wěn),偶爾嘴角動一動,似乎還有一些痛苦的感覺。值班的大夫,就是孫妹瑛住院時負責接收的那位目光深邃老辣、身材少年兒童的女大夫。她過來看了看,然后出去了。過了一會兒,護士進來了,“推”了一點鎮(zhèn)靜劑,也就是幾分鐘的工夫,孫妹瑛就一動不動了,安靜得宛如熟睡中的一只小貓兒。

闞志鵬望著病床上的母親,想到還有一天、兩天,最多過不去三天就要遠離的母親,不知道應該做點什么才好。他還是想起了曉敏。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十多年的資料修復工作,可以用幾個月甚至大半年的時間把一塊年代久遠的“檔案磚”完全復原,可是卻沒有一點耐心修復他與曉敏的情感。他也努力想把六年前曉敏與那個男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忘掉,徹底忘掉……可總是不能如愿,就像他永遠不能原諒曉敏非處女一樣。他也曾經(jīng)嘗試把曉敏非處女這件事不與那個男人背影相互聯(lián)系,又總是不能擺脫。他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越是在心中積郁太久,越是不能自拔,還會想象出來許多更加復雜的場景。有時看到現(xiàn)在青年男女之間感情的隨意,小青年同居的事太多了,他們在一些相親節(jié)目里可以坦然自若講出來,他也想那樣,卻又總是關鍵時刻退縮下來。

小王躺在沙發(fā)上,枕著一個大紅色的枕頭,還在翻看著手機。小王那天講她身邊怎么也得有點紅色,可以辟邪,于是拿來了大紅色枕頭,在白色的病房里顯得特別刺眼。

闞志鵬本想坐起來,淋漓盡致地罵幾句小王,可聽大姐闞繡玲講,除夕下午老郭和醫(yī)院保安打起來了,惹了大麻煩,三個兄弟沒完沒了,為被打的弟弟出氣,要是沒有小王出面,不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直到現(xiàn)在打架的事還沒了結了,還要繼續(xù)請求小王幫忙調(diào)停。于是想要痛罵的話語止住了。也不再想曉敏的事情,反正做了,后悔也沒有用……闞志鵬躺著,異常疲憊的他,終于迷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病房的門被“咣地”推開了。闞志鵬迅疾坐起來,小王也揉著眼睛起來了。只見目光深邃老辣、身材少年兒童的女大夫,帶著兩個小護士已經(jīng)站在病房中間,齊刷刷地看著心臟監(jiān)視器。“快了,快了?!逼渲幸粋€小護士禁不住說。闞志鵬走到監(jiān)視器前,發(fā)現(xiàn)還是120,問“很正常嗎?今天是第七天呀?”。女大夫說:“剛才突然沖到了240,又突然降下來……快了。”

闞志鵬緊盯著小小的屏幕,只見左上角的黑體數(shù)字正在飛速下降,100……90……60……40……20……10……0,屏幕上數(shù)秒鐘前還在跳動著的那條曲線,瞬間平直了,拉成了一條線。一條沒有任何感情的直線。

闞志鵬似乎在幾秒鐘里清晰地看到了八天里不吃不喝的母親身體內(nèi)部的情況,她身上的所有養(yǎng)分甚至包括全部的血液都在不顧一切地奔向心臟,去支援心臟。如今那些養(yǎng)分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已經(jīng)用光了。闞志鵬本能地看了一下手表,零點三十分。已經(jīng)是正月初二了。孫妹瑛沒有逃過人類大限,從臘月二十四那天算起,她終于倒在了放棄治療后的第八天上。

心臟停止跳動的孫妹瑛,瞬間臉色變得慘白——盡管闞志鵬還能感覺出來母親身體上的微熱。

女大夫親自上陣,她的動作異常溫柔,用酒精棉球堵住了孫妹瑛的耳朵眼、鼻子眼,還有肛門,說一會兒搬動時,擔心會有尸液流出來,必須要堵住才好。同時告訴闞志鵬,盡快運走吧。那一刻,闞志鵬感覺女大夫目光充滿了柔和的光,根本不像八天前他感覺到的那樣深邃老辣。

闞志鵬給闞大明、闞繡玲打電話,說“媽媽走了”。住在賓館的闞大明鎮(zhèn)定地說,我馬上聯(lián)系,現(xiàn)在我就過去。

也就是半個小時的時間,殯儀館的車開來了。已經(jīng)先前趕來的闞大明,再次給宋大批打電話,宋大批的手機還是關機。闞志鵬說,這家伙是不是躲了?闞大明笑了一聲,說,怎么能完全依靠他呢。

負責搬運尸體的小伙子,精明干練,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他湊上來,對闞大明說,您放心,老人家的后事不會出一點差錯。

闞大明點點頭,說,小肖呀,按照我前天說的去辦,就看你的了。

小肖又問,老人家這是大日子走的,還是明天嗎?

闞大明說,沒有外人,就是我們幾個孩子,按照原計劃吧。

小肖說,那就明天早上火化,骨灰盒也不存了?

闞大明說,有墓地,你再找人算個好日子,跟我父親合葬。明天我們把骨灰盒存到墓地管理處。

好!小肖痛快地應了一聲,又感慨道,大日子走的,民間有說法,沒有帶走一頓飯,老人家是為后代著想呀!

闞繡玲夸獎小肖,說,你這孩子年歲不大,懂得事理還不少。

跟隨著擔架上的孫妹瑛,闞家姐弟三人向運貨電梯走去。小王早就抱著自己的棉被和大紅枕頭去了旁邊的病房,找自己老鄉(xiāng)避難去了。她已經(jīng)安撫好了趙小毛,不過就是頭皮破了,縫了十針,一針給你一千塊錢,十針一萬塊錢。又給了趙小毛三個哥哥每人一千塊錢。小王說那家人有勢力,你們不要鬧事,見好就收。趙家兄弟倒是滿意結果,非常感激小王姐姐。趙小毛還主動勸解三個哥哥,那家人跟院長都好,大鬧起來,他的保安差事真有可能丟了。

到了樓下,闞繡玲終于忍不住問弟弟,宋大批怎么撒手不管了?闞大明說,馬主任停職了,宋大批跑了。闞繡玲不解,馬主任停職,宋大批跑啥?闞大明哼道,亂著呢,咱就別管他們了,管好我們自己吧。

黑暗中,闞繡玲贊嘆地看著闞大明。闞志鵬也是長舒一口氣,他覺得自己還是稚嫩,自己要是有闞大明這套拳法,怎么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自己的那點破事算得了什么呀?看來那天曉敏說得對——“有的檔案磚,真的不需要解凍”。闞志鵬感覺自己職業(yè)的緣故,似乎總想把一切謎底揭開,有那么必要嗎?

孫妹瑛是在初三早上走完最后之路的。小肖的服務站就在火化場的大院內(nèi),一百米的距離,一輛帶有杏黃色頂棚的轱轆車,就把孫妹瑛也是孫銀花送到了去往天堂的大路。闞家姐弟看著一個臉膛發(fā)黑的老者把母親推進了空曠的車間。轉過一個彎兒,什么都看不見了。那個空曠的車間仿佛無邊無際的天堂。

闞繡玲、闞大明、闞志鵬站在火化場的大院內(nèi),三個人互相看著。他們想起兩年多前闞忠義去世時的場景,那時來了好多親朋好友,他們租了兩輛大客車。那時的熱鬧,是因為還有孫妹瑛,盡管那時孫妹瑛已經(jīng)糊涂了,但畢竟人還在?,F(xiàn)在孫妹瑛走了……只有他們?nèi)齻€人了。

闞志鵬突然想要痛罵哥哥闞大明,然后再把曉敏的事講出來。他琢磨著,一定要有凜然的姿態(tài),他要把胳膊伸出去,用手指著闞大明,然后再大罵。他覺得手嘴配合,那樣才有力度。

他剛要抬起胳膊,闞大明先說話了。

闞大明看著闞繡玲說:“昨天我給你賬戶打過去二十萬?!鞭D過臉,又對闞志鵬說:“也給你打了二十萬?!?/p>

闞繡玲、闞志鵬怔住了。

闞大明繼續(xù)說:“是我這些年的工資,你們放心吧。我不在爸媽身邊,你們辛苦了?!?/p>

闞大明說完,仰臉看著北方難得的藍天。一行大雁飛過來,飛得緩慢。

闞大明說,大雁?好多年沒看見大雁了。哦,已經(jīng)“八九”了——八九雁來??炝⒋毫恕Uf完,他把防寒服的拉鏈開了,敞開了懷,自己嘟囔道“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可不唄,立春了。”

闞大明沒有告訴闞繡玲、闞志鵬,昨天他還給了小王三萬塊錢,讓她去私了趙小毛的事。昨天他悄悄來到醫(yī)院,讓小王下樓,簽字拿錢。小王在收取單上一筆一畫簽下了“王桂明”三個字。闞大明問她怎么信守承諾?小王說,你我名字里頭都有一個“明”,咱倆都是正大光明,錯不了。闞大明哼道,你倒是懂得扯淡!哪里想到,小王不高興了,說,不對嗎?闞大明說,我讓你具體點。小王竟說,具體點?那好?,F(xiàn)在大學生網(wǎng)上借錢,脫光了上身,把身份證舉在胸口上,這就是信諾。要是你不相信我,我也可以拍照……闞大明驚訝小王如此大膽、放肆。小王又說,現(xiàn)在找個地方,你給拍照,咋樣?闞大明厭惡地揮揮手,讓她快點走。他必須讓她快點走,否則他也會像老郭一樣憤怒地舉起拳頭、不顧一切地揮舞過去。

闞大明看著小王肥碩的背影,又看著大廳里交費窗口排隊吵嚷的人群,胸口憋得慌,想不到她竟然這樣講話?又想起他曾經(jīng)叮囑在香港工作的兒子,有一次打電話告訴兒子,“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假如真的不理智了,也要……”,兒子立刻接上他的話,要戴上套子對吧?闞大明沒想到兒子如此直截了當,窘得說不下去。兒子讓他放心,雖然現(xiàn)在的姑娘們從不要求對方戴套子,但是他也要講規(guī)矩,要把“仁義禮智信”挺在前面。遇上激情燃燒的夜晚,他肯定帶著套子去赴約。那次與兒子通完電話,闞大明一點氣力都沒有,唏噓了好久。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沮喪,就是一種無語的心境。

此刻闞大明看著天上飛行的大雁,忽然淚如雨下。

闞大明記得在他小時候,爸媽曾經(jīng)告訴他,所有天上飛行的東西都來自鄉(xiāng)村。人也都來自鄉(xiāng)村,往上倒數(shù)三代,城市人還不都是鄉(xiāng)村人?闞大明曾經(jīng)問過爸媽,為什么我們都來自鄉(xiāng)村?爸媽說,因為鄉(xiāng)村最干凈,在地里干活,腿上被鐮刀砍了一下子,巴掌長的大口子,鮮血直流,受傷的人不慌不忙,抓起身旁的一把黃土,三下五除二涂抹在傷口處,不但止住了血,過幾天自己就好了,絕對不會感染。鄉(xiāng)村的黃土能夠治病,鄉(xiāng)村的天、地、水、空氣都能治病。鄉(xiāng)下人一輩子有誰吃過藥?

闞大明又想起小王拿起三扎鈔票時的眼神,那是帶著鐵鉤子的不管不顧的眼神兒。他心里疼起來,撕心裂肺的疼。還想起闞忠義曾經(jīng)被他“突審”的場景。他感覺腳下的土地正在慢慢地塌陷。

闞志鵬看著目光發(fā)呆、滿臉淚痕的哥哥,想要責罵哥哥的話早就回到了嘴里,生生地咽了回去。他還有一肚子的話,那是關于他自己的話,但不想說了,他只是想把與曉敏的故事重新變成一塊“檔案磚”,重新恢復到六年以前的樣子,回到細雨中《海邊的星空》的時光,讓自己變成那只自由自在的緩慢飛行的喜鵲,在細雨中向著天邊飛去。在那只喜鵲的后面,是女兒年幼時的樣子,蹣跚著腳步、張著小手,仰著一張歡笑的小臉。

闞家姐弟三人慢慢地向外走。這時,他們看見對面走來了身穿黑色棉衣棉褲的闞忠義。闞忠義張著大臉笑著,臉上的黑色皺紋全部綻放開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從他們身邊大鳥一樣飛過去。姐弟三人看得異常清楚,同時怔住了。

十幾天以后,當他們來到墓地合葬父母的時候,三個人面對墓碑,異口同聲地說起來在火化場大院里看見了大鳥一樣飛翔的闞忠義。

“爸媽……你們團聚了?!标R繡玲用白色的毛巾擦著墓碑,聲音顫抖地說,“以后……我們呢?我們將來老了……能有團聚的能力嗎?”

責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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