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海
陳忠海,本刊專欄作家、文史學者,長期從事金融工作,近年來專注經濟史、金融史研究,出版《曹操》等歷史人物傳記8部,《套牢中國:大清國亡于經濟戰(zhàn)》《解套中國:民國金融戰(zhàn)》等歷史隨筆集6部,發(fā)表各類專欄文章數百篇。
考察中國古代歷史,相對于亂世而言盛世顯得極為難得,中國歷史上出現的“三大盛世”其持續(xù)時間加在一起不過200多年,在有國家概念以來的數千年中國歷史長河中只能算幾朵浪花罷了。那么,中國歷史上的盛世是如何衰落的呢?
中國歷史上公認有三大盛世,即“漢武盛世”“開元盛世”和“康乾盛世”,它們的影響雖然都很大,但存續(xù)的時間其實都不長。
漢武帝在位的時間在封建帝王中算是比較長的,但也只有54年,其開始的幾年大權尚且旁落,晚年國勢又漸趨頹唐,算起來“漢武盛世”只持續(xù)了不到50年時間;唐玄宗在位44年,但最鼎盛的開元時期不過28年,前強后弱、對比鮮明,即使把之前“貞觀之治”的22年加在一起計,唐朝前期的這段盛世期也只有50年左右;清代康雍乾三帝在位時間相加有133年,算是最長的一段盛世了。
對于盛世走向衰落的原因,朱熹將其歸為“氣運”,他認為“氣運從來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只管恁地循環(huán)去”;王夫之則將其歸為“天道”,他說“一離而一合,一亂而一治,于此可知天道焉”。其實歷史的真相并沒有那么玄奧,考察歷史上“三大盛世”的衰亡原因,不難看出也有許多規(guī)律可尋。
在這些原因中,喪失憂患意識和進取精神,逐漸安于享樂是最重要的一條。成書于戰(zhàn)國時的《周易系辭》告誡治政者“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但這一點似乎很難做到。盛世創(chuàng)造的繁榮麻痹了眾人,人們的憂患意識較創(chuàng)業(yè)時期大為降低,財富的增長又助長了人們的享樂思想,更削弱了人們的進取心。
漢武帝開創(chuàng)了中國封建王朝的第一個盛世,隨著年齡的增長,漢武帝慢慢地也喪失了進取意識和創(chuàng)新精神,晚年更陷入昏聵,發(fā)生了“巫蠱之禍”,造成父子相殘,太子劉據因此自殺,漢武帝雖然下罪己詔作自我批評,但漢朝的國勢就此逆轉,盛世已經不再。而皇室貴族在長期和平環(huán)境中形成了安于享樂的思想,晚年的漢武帝帶頭揮霍浪費,僅皇室的膳食、服飾和器物方面的開支每年就達5億錢,約占全國財政收入的1/8,其他王公貴族也競相攀比,催生出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
唐玄宗在位的中期便逐漸驕傲自滿起來,沉湎于享樂,《資治通鑒》說他“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唐玄宗聽信讒言,把包括太子在內的3個兒子貶為庶人,進而殺害,使政局陷入持續(xù)動蕩,又寵愛楊玉環(huán),使其兄楊國忠專權,朝政越發(fā)不可收拾,終于導致安史之亂的發(fā)生。當時宮廷貴族們的生活也十分奢靡,貴戚們向唐玄宗一次所獻的饌食就有水陸珍奇數千盤,每一盤所需花費都相當于10戶中等人家的財產,唐玄宗為楊貴妃的3個姐妹都修造了豪華府第,“一堂之費,運輸千萬”。
康雍乾三帝在位期間正處在世界范圍內社會轉型的重要時刻,而他們以“天朝上國”自居,盲目樂觀,不肯睜眼看世界,拒絕開放、囿于傳統(tǒng)、故步自封,梁啟超對這一點剖析得十分深刻:“中國環(huán)列皆小蠻夷,其文明程度無不下我數等,一與相遇,如湯沃雪,縱橫四顧,常覺有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概,始而自信、繼而自大、終而自畫?!迸c此同時,皇室、貴族和大臣們仍揮霍無度,八旗子弟享受特權卻不思進取,逐漸墮落成一群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
盛世走向衰落往往會從各個方面發(fā)生,但最先表現出來的又往往是朝廷的財政,中國歷史上“三大盛世”由強轉弱都與財政逐漸出現困境有關,而造成這些問題的不是經濟狀況突然變差,而是統(tǒng)治者的好大喜功。
漢武帝強化國防,在位期間頻頻發(fā)起遠征,維護了國家的統(tǒng)一,但由于不能“量力度德”,所以也有了窮兵黷武的評價。更為重要的是,大規(guī)模用兵帶來了沉重的經濟負擔,經濟改革創(chuàng)造出的成果因此被抵消,《漢書》記載漢武帝末年“天下虛耗,人復相食”,全國總人口由高峰時的5000萬一下子減少到3000萬。
唐玄宗在全國設置十大節(jié)度使,讓他們集軍、民、財大權于一身,為貪功求官,節(jié)度使們經常蓄意挑起戰(zhàn)爭,加之唐玄宗本人也有好戰(zhàn)的性格,結果邊境地區(qū)的安定局面被打破,與吐蕃開戰(zhàn)后雙方互有傷亡,與南詔國開戰(zhàn)后,20萬唐軍將士戰(zhàn)死或病死,朝廷因此背上了沉重的經濟負擔,而“安史之亂”的發(fā)生又進一步加劇了唐朝的財政危機,亂前朝廷征收賦稅的基數有900萬戶,亂后銳減到193萬戶,即使唐玄宗還想臥薪嘗膽、從頭再來,也沒有機會了。
康熙皇帝在位時有“三大征”,乾隆皇帝自稱有“十全武功”,這些軍事行動無不伴隨著大筆的軍費開支,康熙初年朝廷財政收入還不高,每年只有2500萬兩左右,其中80%用到了軍費上,后來清政府的“家底”逐漸殷實,但有時也感到吃力,朝廷不得不在正常稅收之外另想辦法,乾隆皇帝在位期間,僅鹽商捐輸一項就超過1310萬兩。
盛世充滿榮光,開創(chuàng)盛世將閃耀于青史,但更應該把握好理想與現實的平衡,保持清醒的頭腦,克制“建功立業(yè)”的沖動,量力而行、建立有彈性的財政體系,以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
盛世的開創(chuàng)都經過了一段勵精圖治的過程,離不開官員隊伍的精干、廉潔和高效,但承平日久,吏治又難免出現松懈反彈。
漢武帝在位的前期尚能任用一些能人、賢臣,但到后期卻寵信江充這類投機分子,也出了田蚡、主父偃這樣的大貪,最后發(fā)展成忠臣、廉臣受到排擠、行賄受賄成風的局面,司法腐敗和軍隊里的腐敗表現得也很突出,這些都削弱了官員隊伍的整體力量。
唐玄宗在位的前期重用姚崇、宋憬等賢相,但后期不再任人唯賢,而看誰能投其所好,先后重用了李林甫、楊國忠等人,這些人要么“口有蜜,腹有劍”,要么“媚事左右,迎合上意”,結果忠言絕路、冤獄四起,吏治幾乎全面崩塌。
康雍乾三帝在位的中后期吏治也開始逐漸變壞,雖經大力整頓但腐敗問題依然突出,大案要案查一批出一批,尤其乾隆皇帝在位時,腐敗更明顯回潮,以至于后來出了和珅這樣的大貪官。
中國古代的歷史存在治亂循環(huán)的怪圈,吏治似乎也一樣。任人唯賢,官員隊伍的素質就高一些;反貪腐抓得緊,官員就比較廉潔自律一些。但是,中間隨時充滿了變量,思想上稍有松懈,就立即會形成負面的連鎖效應,貪官、庸官和懶政現象就會由局部蔓延到整體、由量變到質變,削弱了行政團隊的執(zhí)行力,影響到社會進步和經濟發(fā)展。
在封建王朝統(tǒng)治下,治政呼喚明主、反腐依賴清官,統(tǒng)治者的個人的素質、能力對治國理政具有決定性作用。
然而,封建帝王實行的是世襲制,從一般規(guī)律看,不可能代代都遇明主、英才,像康熙、雍正和乾隆祖孫三代都出類拔萃的情況在歷史上已屬罕見,現實的情況往往是一代不如一代,當杰出人物離世,后繼位者天資平平、能力一般,在上代人卵翼下又沒經過大風大浪的洗禮,很容易成為庸主,前輩人開創(chuàng)的盛世偉業(yè)更難以為繼了。
漢武帝駕崩前,匆忙立年僅8歲的小兒子劉弗陵為太子,劉弗陵“生于深宮中,長于婦之手”,加上年幼,皇權從此旁落,之后的劉賀、劉恂、劉奭、劉驁、劉欣等幾任皇帝大多暗弱無能,毫無建樹,西漢王朝始終中興無望。
唐玄宗雖然有30多個兒子,但經歷了一場安史之亂,國力嚴重衰微,皇權受到一定動搖,唐玄宗到西蜀避難,兒子李亨在靈武繼位為皇帝,即唐肅宗,唐玄宗稱太上皇,李亨不思如何平定國難,反而處心積慮防范父親,形成權力分裂。李亨死后,兒子唐代宗李豫在位的時間雖然不短,但能力平平,史書頂多評價其為“蓋亦中材之主也”,無法承擔起唐朝中興的重任。
乾隆皇帝有17個兒子,選誰為接班人成為他頭疼的事,曾先后立過3位皇太子,最后正式立第十五子颙琰為接班人,即嘉慶皇帝。雖然選來選去,但事實證明嘉慶皇帝缺乏之前三任皇帝的雄才大略,視野不夠開闊,身處世界發(fā)展轉型與變革的關鍵時刻,卻大力實行閉關鎖國政策,讓中國失去了與世界同步發(fā)展的機會。
盛世帶來和平與繁榮,但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人們就容易麻木,喪失憂患意識。孟子說“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只有生于憂患、又始終不忘憂患,才能不忘初心,樹立起歷史的使命感和責任擔當。
歷史經驗還提醒我們,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本色,“成由勤儉敗由奢”,要反對驕奢淫逸之風,反對享樂主義,不能因為這些而削弱了進取之心。還要堅決克服官僚主義,克服庸官、怠政現象,堅決反對腐敗,建立起廉潔、高效的干部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