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笛聲

而羅姝嘴里的蘇笑嫣，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她會用彩繩編入頭發(fā)里，把寬大的校服重新裁剪得合身又個性，還會每天用眉筆把眉毛畫得跟柳葉似的。

嘉琳推薦：這篇小文的結(jié)尾，“我”看著窗外如血的殘陽，堅定地告訴媽媽，“我”要去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遠方的風(fēng)景美不美？沒人知道。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一路旅程定是雨雪風(fēng)霜。風(fēng)雨兼程，只要不停下腳步，總會有一個讓自己滿意的“遠方”。

Chapter 1

我們鎮(zhèn)叫芙蓉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條美食街，那一溜兒做的全是食品生意。東面是三娘燒餅，唐叔肉檔，張家豆腐，我家的粥鋪子，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鴨脖炒栗子玉米地瓜小店。西面的店倒是多了，而且人氣更旺一些，有吳姐蛋糕，蘇記糖水，珍婆雙皮奶，羅家涼茶鋪……

羅家涼茶鋪就在我家正對面。做涼茶的不像我家做粥的這樣苦，我爸媽半夜三更起床熬粥，六點開門營業(yè)，十點把粥都賣完了才看到對面老板娘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拉開店門，悠哉悠哉地問一聲“早”。我媽好幾次都感慨道：“別人做生意我也做生意，別人又輕松又賺錢，我是又累又清貧，不能比的?！?/p>

但她也不能眼紅什么，人家是老祖宗留下的飯碗，端起來也就容易些。羅家涼茶鋪除了賣涼茶外，它冬天賣姜撞奶，夏天賣龜苓膏，都是祖?zhèn)鞯拿胤秸{(diào)制，口碑很好，自然生意不差。羅家有個姑娘，單名一個姝字，按理說“羅姝”這個名字也是頂好聽頂有韻味的，奈何鎮(zhèn)上的文化人不多，一人叫了“羅妹”，百十個人就都叫了“羅妹”。羅姝很討厭別人這么叫她，總是嘟著嘴抱怨，妹啊妹啊一聽就是鄉(xiāng)里來的，土得要死。

羅姝很喜歡和我一塊玩，我印象中自打我家搬到芙蓉鎮(zhèn)開了粥鋪之后，我就和她玩在了一起。平日里我媽差我端一大碗剛出鍋的熱粥送到她們家，她家也會留我吃兩碗龜苓膏或姜撞奶作為回贈。這時，羅姝就會趁機把我拉到她的房間里去玩了。

羅姝長得不算很好看，但她特別臭美。她房間的梳妝桌上有很多可愛的東西。比如那些數(shù)不清的瓶瓶罐罐可以讓她的臉更白嫩更好看，還有那滿滿一盒子的夸張亮閃的耳環(huán)，綴有蕾絲邊的裙子，高跟黑皮鞋，我在芙蓉鎮(zhèn)沒能找出第二個比她更時髦的女孩了。

羅姝喜歡在鏡子前不停地換裝，把那些漂亮衣服在胸前比劃來比劃去，這是她最快樂的時刻?？梢坏╅T外響起她爸媽的腳步聲時，她又會變成一只驚慌的小鳥，迅速地把這些璀璨花俏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扔到衣柜里。她關(guān)上衣柜，就像是關(guān)上了自己的月光寶盒。

這些東西，她是萬萬不能讓爸媽看到的。這是秘密，也是忌諱，她和我說。我知道，因為這些漂亮東西是蘇笑嫣送給她的。

說起來，我并不是羅姝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是蘇笑嫣。我也沒見過蘇笑嫣，只知道她是蘇記糖水店老板的女兒，聽說她長得很好看，人家都叫她“糖水西施”。她比羅姝要年長好幾歲，羅姝喚她一聲“大姐姐”，兩人也確實像姐妹一樣，親密得很。但是蘇笑嫣卻在一個深夜離開了芙蓉鎮(zhèn)，和一個男人一起。這件事成了芙蓉鎮(zhèn)的一個大新聞，她走后的那么多年里，依然是人們茶余飯后熱衷談起的話題。她的父母覺得這事不光彩，只說了一句“就當她死了吧”，此后就當真沒有再說起過這個女兒。

羅姝的爸媽覺得，自己的女兒曾經(jīng)和蘇家女兒走得這樣近，難免耳濡目染學(xué)壞了。若是和她一樣十六七歲就跟個男人走了，自家臉面往哪里擱？所以他們不許羅姝再提起蘇笑嫣，否則他們就會發(fā)很大的火，幾天不給羅姝好臉色看。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羅姝偷偷留下了這么多蘇笑嫣送她的東西。而羅姝嘴里的蘇笑嫣，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她會用彩繩編入頭發(fā)里，把寬大的校服重新裁剪得合身又個性，還會每天用眉筆把眉毛畫得跟柳葉似的。“她化妝也好看，臉抹得白白的，卻一點也不夸張，走在街上人人都看她。”羅姝總這樣說。

Chapter 2

羅姝似乎很想活成另一個蘇笑嫣。父母看她看得緊，因此她平日里也像個十足的乖乖女，T恤牛仔褲的裝扮，清湯掛面的發(fā)型，不施粉黛的一張素臉?？晌抑溃男氖且暗?。

羅姝四年級暑假的時候就開始偷偷做小生意了。她把自家的龜苓膏放在小籃子里，騎上單車拉到到鄰鎮(zhèn)去賣。冰鎮(zhèn)的龜苓膏爽口又美味，總有小孩子追著她要買。她把賺來的錢都用在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上。比如可以把睫毛夾得彎彎的小夾子，輕輕一涂就讓嘴唇鮮艷欲滴的唇膏，噴在手腕上散發(fā)迷氣味人的茉莉花香水。

有一回，羅姝來找我，帶了我沒吃過的榴蓮披薩，說是她從城里買來的。我專注地吃著眼前的食物，羅姝坐在窗前，托著腮看著遠方，她對我說：“雯雯，你想不想出去?。俊?/p>

“去哪？”我頭也沒抬。

“去城里啊，去很遠的大城市，北京、上海、深圳，只要是大城市，都行。”她忽然朝我露出一個神秘的笑，“你知道嗎？笑嫣姐就去了上海，她真有勇氣?！?/p>

我沒有忽略掉的是，她眼里閃現(xiàn)的一霎的光亮，和一絲的瘋狂。

“噢。我現(xiàn)在沒想過，考上大學(xué)自然就能去了?！蔽业卣f。

“唉，你明知道我成績不好。”羅姝嘆了口氣，“可能上完初中，我媽就叫我回來接手涼茶鋪了，那以后，我就會早早結(jié)婚生子，一輩子都在芙蓉鎮(zhèn)，出不去了?！?/p>

“留在芙蓉鎮(zhèn)也沒什么不好，你們家祖?zhèn)鞯拿胤侥茏屇阋惠呑映院炔怀?。”我打趣地說。

“雯雯，你就跟我去吧，我們?nèi)ネ饷媲埔磺疲怯X得不好，我們再回來。”羅姝央求我。

我把剩下的披薩放回盒子里遞給羅姝，小聲地說：“我爸媽會罵我的?！?/p>

羅姝走后，我也坐在窗前，托著腮思考著她剛剛說過的話。

離開芙蓉鎮(zhèn)，去大城市，去很遠的地方嗎？這樣的念頭白天我是不敢有的，只有晚上睡著了，才敢想一想。我在一個小村莊里出生，因為父母做生意，我才得以來到芙蓉鎮(zhèn)。芙蓉鎮(zhèn)很好，什么都不缺。父母給我安排的人生軌跡是，在芙蓉鎮(zhèn)念小學(xué)初中，去縣城上高中，如果考上大學(xué)，就去大城市念書。如果沒有考上大學(xué)，我就會回到這個小鎮(zhèn)，幫爸媽經(jīng)營粥鋪。

芙蓉鎮(zhèn)的生活平靜得像是一面湖，時鐘在這里似乎都失去了搖擺的意義。小街小巷，春夏秋冬，同樣的面孔，熟悉的聲音，雖然平靜安定卻又少了一絲未知的色彩。我心底里有個聲音告訴我，我也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我沒有羅姝勇敢，我根本不敢讓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這點瘋狂。

Chapter 3

羅姝向來不愛讀書，但最近卻勤奮了許多，每天下午放學(xué)我都能看到她捧著本英文書坐在家門口的那棵榕樹下大聲朗誦。她告訴我說，李先生選了她參加排演話劇《白雪公主》。

“我演的就是白雪公主，李先生點名讓我演的！”羅姝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開心和驕傲。

李先生是學(xué)校新來的英文老師，剛好被分配到羅姝的班級任教。聽說李先生在上海念過書，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沒人知道他為什么會來這個小鎮(zhèn)教書。他總是穿一身講究的白衣黑褲，顯得白凈斯文又學(xué)識淵博。因此，大家都尊稱他為“李先生”。

一表人才的李先生很受學(xué)生歡迎，特別是受女生歡迎。女生們學(xué)起英文來一個賽一個用功，羅姝當然也沒有例外。性格活潑的她常跟在李先生周圍，聽他講上海的繁華，講外面的精彩，聽得她向往不已。

羅姝現(xiàn)在就連周末也騎著車去更遠的鎮(zhèn)上賣龜苓膏了，我問她為什么這么勤快，她說她要攢很多錢，做一件大事。賺來的毛票子堆得越來越高，可是羅姝并沒有像以前一樣用來買零嘴和各種愛美的小玩意兒。她每天都去報攤那里買一份報紙，還花很多錢買了一部手機，她頻繁地搭車去縣城，目光很少停留在芙蓉鎮(zhèn)……

我隱約覺得，羅姝嘴里的“大事”，就快要發(fā)生了。

羅姝失蹤是在一個夏夜。悶熱的天氣夾雜著門外樹上知了的叫聲，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煩躁得睡不著覺。這時，羅姝的爸媽突然沖進了我家，她媽媽帶著哭腔喊：“雯雯，羅姝在不在你這里？”

我懵懂地搖了搖頭。于是他們又沖了出去，在這條街上所有有女孩的家里都搜尋了一遍，都沒有發(fā)現(xiàn)羅姝的身影。最后，他們想到了最近和羅姝走得很近的李先生。

他們發(fā)了瘋似的沖進教師宿舍，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先生正坐在桌前備課，他并沒有隨羅姝一起離開。

他們原本以為，羅姝和蘇記糖水店老板的女兒一樣，是和男人一起走的，可是現(xiàn)在看來她是一個人離開的。那么她為什么要踏上那樣危險的路途？她圖的是什么？

李先生帶著猜測的語氣說：“羅姝一直很想出去看看，她說如果初中畢業(yè)后考不上高中，可能就很難走出這個小鎮(zhèn)了，所以她特別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只是這么一說，我沒想到她真的會走?！?/p>

“她才初一，她急什么！”羅姝媽媽心痛地捶自己胸口，“她要是遇上什么事，叫我怎么活！”

我卻在那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么，并且在心里對羅姝生出一種驕傲的感覺。她真的去了，那個一直在她夢想中的地方，她終于決定親自去探一探了。不止是她，還有蘇笑嫣，還有一些我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她們敢于掙脫小地方的安穩(wěn)與平淡，掙脫輟學(xué)、早早結(jié)婚生子的命運軌跡，決絕地踏上去一個陌生地方的列車，是因為她們知道，如果不去看一看，可能就真的沒有機會了。我想起關(guān)于蘇笑嫣的那些傳聞，可能男人，都只是蘇笑嫣的一個借口吧。她只是想走，想離開這里去尋找那份未知，給生命增添一抹別樣的色彩。愛情是她最拙劣也最正當?shù)慕杩诹恕?/p>

我必須承認，她和羅姝都勇氣過人。

Chapter 4

不知道是過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羅姝回來了。羅家涼茶鋪連著幾天都傳來羅姝父母對她嚴厲的責(zé)罵聲，但幾天過后，羅姝就如同以前一樣，照樣在門口榕樹下悠然地吃著冰棍，在自家陽臺上大聲快樂地唱歌，騎著自行車去很遠的地方賣龜苓膏。

那段深夜出走的經(jīng)歷，像是上天用橡皮擦從她的生命中抹掉了一樣，似乎沒留下一點痕跡。

但我還是看出羅姝和從前不一樣了。她給我講她花光所有的錢去了北京和上海兩座城市，她見到許許多多的人和風(fēng)景，和芙蓉鎮(zhèn)截然不同的人和風(fēng)景。她的眼睛里有快樂，有滿足，卻又藏了更多的渴望。

我不知道她以后是會回到芙蓉鎮(zhèn)平淡安穩(wěn)的軌跡，還是會勇敢地用更豐滿的羽翼飛出這個小鎮(zhèn)，去更遠的遠方。但有過這樣一段經(jīng)歷的她已經(jīng)足以令我羨慕。

我花了很長時間，終于做了一個決定。

芙蓉花開得濃郁的晚秋，一個夕陽落下的傍晚，我媽在廚房里煮粥，霧氣繚繞在她的身旁。我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

“媽，我會努力考高中，考大學(xué)，爭取去大城市看一下?！?/p>

媽媽笑著說：“你能這么想就說明你懂事了，有志向是好事?！?/p>

“如果考不上，我也要走?！蔽业恼Z氣里帶著堅決。

媽媽正拿著勺子在攪拌著鍋里的粥，聽到我的話，她的手頓了一下。

“你要去哪里？”

“外面，很遠很遠，有多遠走多遠。”

我看向窗外被夕陽映襯的金色街道，路邊盛開的芙蓉花讓芙蓉鎮(zhèn)有了一種別樣的美。低頭嗅了嗅鍋里傳來的淡淡粥香，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一副畫面：我背起行囊往前走，芙蓉鎮(zhèn)漸漸在我身后模糊……而我夢中出現(xiàn)千百回的那些“遠方”就在我的不遠處，我伸手可及。

這一次，我一定要比羅姝還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