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國浪漫主義興起于18世紀末,其豐富的內涵不僅對后世文學產生巨大影響,還對西方社會、道德、倫理、文化等方面產生深遠震撼。20世紀初以艾略特、龐德等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詩學,在形式上以批判浪漫主義為出發(fā)點,但其詩學實質中則表現出對浪漫主義的繼承。浪漫主義詩學觀念和對世界的觀照、對人性的思考,在現代文學及當代文學中,仍得到繼承和完善。
[關鍵詞]英國浪漫主義;現代主義;艾略特
[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8)06-0092-04
興起于18世紀末的英國浪漫主義是一個包容性極強、內容十分豐富的思想理念。浪漫主義針對古典主義對工具理性的膜拜,提出重視感性,表達情感,回歸人性自然的理念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無疑是一種人文思想的巨大進步。我們知道,“文藝復興所倡導的人文思想,把人們從中世紀的神學束縛中解放出來”(馬克思語),關心人的現世生活,表達人對幸福和快樂的追求成為人性之合理,文學藝術也從歌頌高高在上的神之神圣,轉向描摹現世活生生的人的故事,贊頌人的偉大,從而開啟了人文思想之門。也是在這種人文精神的感召下,人類開始運用發(fā)揮自己的思維能力,認識這個過去一直蒙著神秘面紗的宇宙和外物??茖W知識和新發(fā)現使人類羽翼日漸豐滿,也把理性推舉到空前的高度,同時技術的泛濫使城市污濁,人們物欲縱橫,失去了本真與天性。新古典主義的文藝理念,模仿自然,模仿古典,把古希臘古羅馬的三一律視為金科玉律,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無形之中陷入另一種鎖鏈和捆綁之下。當人們剛剛從中世紀的宗教桎梏中獲得了人文思想的些許溫暖時,卻又一次被新古典主義規(guī)則與秩序束縛,因此,浪漫主義回歸人性自然,宣泄情感,馳騁想象的觀念表達了人類心向自然、追求自由平等的理想,是人文思想的又一次飛躍,因而也得到了廣泛的回應。
一、艾略特對浪漫主義的批判
浪漫主義對情感的放縱,烏托邦式的理想與幻想很快受到現實的沖擊,其弊端遭到質疑和批判。歐文·白璧德和艾略特是首當其沖的兩位。白璧德,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界新人文主義運動的領袖,在《盧梭與浪漫主義》一書中,批判了文學史和文化史上關于浪漫主義的各種概念。他把19世紀的文化劃分為以盧梭為代表的泛情人道主義和以培根為代表的科學人道主義兩個極端。在他看來,泛情人道主義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借助于想象的浪漫形式的藝術中的敏感——對于個人的自然感受的敏感,產生出一種對受壓迫的失敗者的同情和用田園牧歌式的夢想來改變人的存在,這只不過是一種陰險的自我吹捧方式,它混合著道德上的放縱和相應的想象,成為現代西方個人和個性解放,不斷向外擴張的思想的濫觴,它“侵害著傳統(tǒng)經典的傳統(tǒng)原則的肌體,使得藝術家個人的主張凌駕于整個文學傳統(tǒng)之上”[1](p.132)。
1.針對浪漫主義表現個性,強調天才的理念,艾略特提出傳統(tǒng)和個人才能理論。他認為,只有賦予傳統(tǒng)以新的內涵和功能機制,才能抑制和消除浪漫主義以來忽略傳統(tǒng)、個人主義泛濫的弊端,為現代主義詩歌發(fā)展開拓廣闊前景。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文中,艾略特提出:“如果傳統(tǒng)的方式僅限于追隨前一代,或僅限于盲目地或膽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傳統(tǒng)自然是不足稱道了。我們見過許多這樣單純的潮流很快便消失在沙里了;新穎總比重復好,傳統(tǒng)是具有廣泛得多的意義的東西。它不是繼承得到的,你如果要得到它,你必須用很大的勞力。第一,它含有歷史的意識,我們可以說這對于人像在二十五歲以上還要繼續(xù)做詩的人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第二,歷史的意義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歷史的意識不但詩人寫作時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還要感到從荷馬以來歐洲整個文學及其本國的整個文學有一個同時的存在,組成一個同時的局面。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的合起來的意識。舊時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成為傳統(tǒng)性的。同時也就是這個意識是作家最敏銳的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系?!盵2](p.58)
艾略特所闡釋的傳統(tǒng)概念是動態(tài)的而非靜止的,是積極的而非消極;這個傳統(tǒng)是對過去性和現存性、永久的和暫時的一種歷史意識(senseof history)。一個作家對這種歷史意識的獲得不是通過繼承大批文本習得的,而是要通過勤勉的艱苦勞動才能感知積累到的。當然,完美的文學秩序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新作品的加人也重新補充、修正、闡釋和增添了它先前的文學傳統(tǒng)。詩人的任務是努力使這個文學秩序成為一種超越當下的、超越歷史的、無時性的東西。詩人與傳統(tǒng)的關系,在艾略特看來,并不是毫不相關的隔離狀態(tài),也不是沖突對立的矛盾存在。每一位詩人本身就存在于歷史潮流中,存在于傳統(tǒng)連續(xù)體中。因此,每一位詩人都與前輩或同輩息息相關,其作品與前人或同代人的作品同樣無法剝離;每一位詩人都不由自主地加人由過去歷史中眾多詩人組成的文學譜系中,身不由己地,甚至是無意識地捕獲到、匯入到傳統(tǒng)信息和系統(tǒng)規(guī)約中。因此,對每一位詩人的評價應該是在一個由傳統(tǒng)構成的理想參照體系中,在同時代詩人詩歌作品的觀照與相互比照中進行。這就解釋了艾略特對浪漫主義極端個人崇拜和所謂天才理念的否定聲音。在他看來,詩人個體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有限存在,相比較而言,其經驗、理性和知識都是片面、狹隘、不完整的。
2.針對浪漫主義表達強烈感情,以至于感情肆意的傾向,艾略特提出在“經驗的集中”。尤其對華茲華斯把詩歌定義為“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認為詩人所體驗到的強烈主觀感情是靠直覺獲取;詩人寫就的好作品,只能以情感強烈瀕于迸發(fā)為前提;其表達與藝術對象具有相同的心理體驗,甚至二者融為一體;等等。針對這些理念,艾略特提出:“說詩等于‘寧靜中回憶出來的感情是一個不精確的公式。因為詩不是感情,不是回憶,也不是寧靜。詩是許多經驗的集中,集中后所發(fā)生的新東西,而這些經驗在講實際,愛活動的意中人看來就不會是什么經驗。這種集中的發(fā)生,既非出于自覺,亦非出于思考……詩不是放縱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自然,只有有個性和感情的人才會知道要逃避這種東西是什么意義?!盵2](p.65)艾略特認為,浪漫主義者過分崇尚個人、放縱情感、表現個性的做法,常常導致他們在來不及對感情進行冷靜的、遠距離的審視情況下,使許多未經升華的想象、未經規(guī)約的情感、未經提煉的意象等徑自涌現出來,缺乏藝術的加工和思想的集中。在艾略特看來,玄學派詩人那種“不斷聚合各種不同的經驗”的做法值得推崇,詩人只有在心智里不斷聚合不同經驗,使這些經驗形成新的整體,再通過文字表達出來才是恰當的。所以針對后來維多利亞時期,當文壇充滿著無病呻吟、矯揉造作、虛飾浮夸現象時,艾略特對此深惡痛絕,指責說:“使用那些最為浮泛的文字,這是因為它的情感從來不是具體的,從來不是直接視覺性的,也從來不是集中的;它是通過擴展,而不是通過濃縮得以強化的情感?!盵2](p.66)艾略特用渙散、不具體、不直接、非視覺擴展等一系列詞語描述后期浪漫主義詩歌出現的弊端,換言之,他提倡的是一種集中、濃縮、具體、直接視覺效果的詩歌。而這些都需要詩人理性的辨別能力和由經驗得到的批判能力。從此,詩人的經驗代替了情感,成為現代主義詩學的核心內容之一。
3.針對浪漫主義的主觀性,艾略特提出客觀對應物的理論。艾略特認為,浪漫主義不是僅僅限于過渡的主觀方面,而是分流為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兩個極端:“浪漫主義在任何方面都是過度的。它流向兩個方面:逃避事實世界,或沉迷于瑣屑事實之中。19世紀的這兩大傾向——模糊的情感和對科學的神話(現實主義)根源于盧梭。”[2](p.71)艾略特反對浪漫詩歌中的模糊的情感和小說戲劇中的沉迷于瑣屑事實,他早期的文學批評試圖克服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中泛濫的這兩種錯誤的文學傾向,從而為現代主義的到來開拓道路。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概念是在《哈姆雷特及其問題》中提出來的:“用藝術形式表現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尋找一個客觀對應物;換句話說使用一系列實物,場景,一連串事件來表現某種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便能立刻喚起那種情感?!盵2](p.71)這就要求藝術家要為情感和思想尋找準確的對應物,并且只有當指涉物(reference)與其意義(meaning)之間保持一種平衡時,對客觀物的使用才是有效的。這種主客觀統(tǒng)一的理想范式是由玄學派詩人多恩確立的,它具有一種尋找到合適的客觀物的能力,是思想感覺與客觀對象之間保持適當的比例。因此,艾略特理想中的優(yōu)秀詩人能夠依靠智力,使主觀經驗客觀化;反之,又使客觀現實世界充滿著主觀個人情感和范疇,從而使得主觀經驗和客觀經驗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平衡,創(chuàng)造出符合現代主義美學的藝術作品。艾略特指出,浪漫主義“是通往缺乏現實的生活的奇異境界的捷徑,它只不過引導它的信徒們背叛自己”。除此之外,休姆、龐德等現代主義倡導者也紛紛在各自的創(chuàng)作或批評文論中,發(fā)展起這種反浪漫主義的現代感。
二、現代主義對浪漫主義的繼承
以艾略特、龐德等人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詩學,在形式上以反浪漫主義為出發(fā)點,但其詩學實質中則表現出對浪漫主義的繼承。回歸古典就是現代主義的這種現代感與古典主義連在一起的有力例證。艾略特在1916年談道:“20世紀初經歷了向古典主義觀念回歸的趨勢。其重要特征是藝術中的形式與約束,宗教中的紀律與權威,政府中的極權。古典主義觀念被定義為信仰原罪——即對嚴格紀律的需要。”[2](p.46)艾略特堅持認為,現代人文主義需要宗教,他并不是要貶斥有關個人價值和尊嚴的信念,而是看到古典主義傳統(tǒng)表現出一種嚴格的,智力上的懷疑主義傾向,可以用來組織宗教滑向自由主義和感傷主義。因此,艾略特的新古典主義不只是一個文學批評概念,而且也是有關宗教與文化政治的問題,是一個重建傳統(tǒng)秩序和權威的問題。宗教原罪說等保守觀念貫穿了艾略特整個后期的社會文化批評思想中。因此,反艾略特的現代主義的后現代主義思潮應運而生。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英美新一代詩人打出了反艾略特的口號。他們一直要恢復詩歌的本土傳統(tǒng),以金斯伯格為首的美國“垮掉的一代”反對艾略特的學院派詩風,而尊奉惠特、曼威廉斯創(chuàng)立的鄉(xiāng)土派傳統(tǒng)。在英國以拉金為代表的年輕一代詩人試圖在詩歌中確立哈代傳統(tǒng)。英國詩人批評家阿爾瓦雷茲批評艾略特的詩歌特色在本質上“是美國人所關心的事情,從未在英國真正站住過腳”[2](p.137)。他們還譴責葉芝、龐德和艾略特是打斷本土英國詩歌傳統(tǒng)的罪魁禍首,他們拋棄現代主義的超驗主義、精英主義、實驗主義詩學原則,而強調英國經驗、本土意識、愛國主義等理念,推崇經驗主義、個體性、英國本土性和大眾性。
除此之外,艾略特現代主義詩學表現出對浪漫主義的繼承,還體現在懷舊的特征上。事實上,艾略特回歸古典本身就是懷舊的一種詩學體現。他尤其希望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代表但丁和英國17世紀玄學派詩歌的傳統(tǒng)能夠在現代得以復興;相比較而言,18-19世紀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艾略特看來,無疑是一種衰退。這表明“他對文學史有關歷史危機的意識(sense of his-torical crisis),它既是一部試圖以過去的歷史神話來克服現代文化分裂的歷史,也是一部為現代詩歌的發(fā)展進行辯護的歷史”[2](p.105)。處于危機時期的現代文學要尋求發(fā)展獲得新生,解決的辦法就是復興,即回歸從前的某個文學時期,從過去的傳統(tǒng)中獲取支持,找到自我生長的根基。這種危機與復興的看法賦予錯綜復雜、令人迷惑的歷史以清晰的脈絡。像文藝復興要越過此前的中世紀而回到古希臘古羅馬一樣,艾略特的詩學思想表現出極其強烈的古典傾向也就毫不奇怪了。與他的傳統(tǒng)觀和歷史意識一樣,其目的就是為20世紀的詩歌發(fā)展找到傳統(tǒng)的源頭。文學史上頻頻回首的現象并不少見:“席勒、阿諾德回望古希臘,濟慈流連于文藝復興,葉芝駛向拜占庭,羅斯金、休姆、龐德瞻望中世紀……”[3](p.24),所有這一切與其說是古典主義的回溯,不如說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懷舊姿態(tài)。當代批評家羅比認為,“艾略特為一種無法排遣的懷舊病所驅使,實則繼承了浪漫主義詩學傳統(tǒng)”,如“把歷史神話作為表達文學和審美價值的一種方式,使用中世紀的藝術和思想作為判斷現代文學的標準”。雖然杰克斯(C.Jecks)這樣考察懷舊在現代社會的表現特征“懷舊,源于希臘語‘希求回故鄉(xiāng)的意思,通常帶有某種變異,例如,‘懷鄉(xiāng)病或‘對一個過去時代的情感渴望。在一個像我們所處的那樣破碎和無根的時代,各種各樣的懷舊都紛然共存”[3](p.105),但我們還應注意到浪漫主義的懷舊與現代主義的懷舊是有所不同的。浪漫主義的懷舊往往與憂郁聯(lián)系在一起,它是浪漫主義詩人在對遙不可及的未來的無邊想象和對身不可觸的原始過去的深深懷念之中,繼而發(fā)出的一種主觀情緒的表現,它與表現個性和抒發(fā)感傷聯(lián)系在一起,它是與人性原始自然的回歸理念相聯(lián)系的。而艾略特現代主義的懷舊則是對現代人宗教信仰的喪失,戰(zhàn)爭使人性的泯滅狀況而表現出來的無根的安全感缺失而采取的應對策略,是浪漫主義懷舊的繼承和現代發(fā)展。另外,浪漫主義的懷舊主要表現在詩學領域。雪萊這樣為詩辯護“詩是最快樂最良善的心靈中最快樂最良善的瞬間之記錄”[4](p.201)。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則正處于轟轟烈烈的革命和民主運動高漲時期;而現代主義的懷舊是由普遍彌漫的世紀病,戰(zhàn)爭陰霾與創(chuàng)痛的歷史現實與人類精神荒原蔓延在文學上的體現,它是文學的,也是社會的。
其實,一個文學思潮往往不是因為其“弊端”而衰落了,因為弊端只是暫時的、相對的、歷史的,沒有完全的、永恒的理論能包容和符合一切階級和時代特色。通常是某個特征,某個側面適應了某個歷史階段或是社會面貌從而被放大,被突出而顯示出與眾不同。浪漫主義因其多樣性、復雜性和矛盾性而具有相當大的包容性,這卻是任何一個文藝思潮所無法比擬的。更重要的是它深刻而廣泛的人文理念,對感性和情感的強化和突出,雖然有些觀點表現出偏激和絕對特征,但浪漫主義在彰顯人性,反映人之為人的本質方面,是任何一個文藝思潮無法超越的。這也是為什么到了現代,“人們突然發(fā)現浪漫主義象一個未僵的幽靈一樣,又悄悄地復活在所謂的后現代主義美學旨趣之中。在形形色色后現代主義的各種論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許多當年浪漫主義曾涉足過問題乃至思想風格的痕跡”[5](p.34)。如果我們只承認歷史上某個時代是浪漫主義的,其實那些被我們稱為浪漫主義的詩人,并不知曉他們自己被冠以浪漫之名。浪漫主義詩人所表達的詩學觀念和對世界的關注、對人性的思考,在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中,仍然可以看到千絲萬縷的、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這就是艾略特所說的文學傳統(tǒng)。如果我們承認文學傳統(tǒng)是不可分裂的,那么,“當今的文學史簡直可以和浪漫派研究畫等號”。可見,浪漫主義理念并沒有隨著人為的時代劃分而就此消失,其傳統(tǒng)正在歷史演進中,不斷被續(xù)寫、被繼承、被完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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