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
陰陽兩股相反力量將我拉來拉去。無數(shù)怪異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迎接我的陰間大鳥飛抵我身體上方,大聲呼喚:“來呀——”“來呀——”
徐劍情緒煩躁,他在病房來回走動。他反復給弟弟徐刀、徐槍打電話,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聯(lián)結他與兩個弟弟之間的信號像被柴刀攔腰砍斷。徐劍連續(xù)守候我兩天兩夜了,他兩個弟弟仍然沒有趕到醫(yī)院。徐劍的脾氣越來越暴躁。
我大兒媳張莉給徐劍打電話,詢問我的病情,并且問兩個弟弟趕到沒有。徐劍說:“還沒有?!薄澳慊貋?,馬上。”張莉語氣強硬地說。徐劍為難,他是家中老大,在弟弟接上班之前,他再憤怒也不能離開,他不可能放自己父親的鴿子?,F(xiàn)在,我像木頭一樣躺著,是特別好護理的重癥病人。徐劍除了內心的不平衡,倒也沒多余的事干。剛才他還問醫(yī)生“我爸還能活多久”,徐劍給醫(yī)生提出了難題,醫(yī)生不說話,對徐劍大翻白眼。
三對兒子兒媳有一些矛盾,不是外人看起來那么團結,他們也不是外人看起來的那么有教養(yǎng)有素質。他們之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產生矛盾的?讓我想想。對了,是從我老伴癱瘓后開始的。老伴身體正常那些年月,兒子兒媳們時?;丶襾恚@在我們人民機械廠成為美談。老伴癱瘓后,兒子們開始找出各種借口不回來。兒子們說,忙。我相信,他們真的很忙。他們都有出息,不忙似乎不可能。對照自己,我理解他們。我年輕的時候借口北方太遠,很少回到河北滄州鄉(xiāng)下看望父母,我一邊有愧一邊又沒有實際的行動,在矛盾中度過一年又一年。三個兒子對遙遠的北方老家陌生,對爺爺奶奶陌生,除了對小叔叔徐大偉。也許是出于對父母的補償,我把小弟徐大偉帶在身邊,將他養(yǎng)大成人,花大力氣解決他的工作。那年月,在國有企業(yè)解決一個工作,難于上青天,但我做到了。父母念及我這點,原諒我對他們的忽略和不孝,離世前都還在表揚我。
我們人民機械廠位居大山窩,離最近的中心城市45公里。是計劃經濟時代的軍工企業(yè)。我們造出過新中國最好的步槍、沖鋒槍、機關機,是個保密單位。國家把人民機械廠安放在山窩里,你就能理解了。我是試槍員,退休前,我平均一天要打掉50發(fā)子彈,我的耳朵不好使,打槍太多的緣故。我是優(yōu)秀的試槍員,一批批槍支經我的檢驗走進全國各地軍營,也有的走進國外軍營。我是半武裝人員,只要國家需要,可以隨時上戰(zhàn)場。那年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有消息說廣州軍區(qū)準備在人民機械廠選調一批優(yōu)秀員工上戰(zhàn)場,樂壞了我們。我信心滿滿地認為,我是其中一個。到頭來,沒有我。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鬧情緒,不好好試槍。沒想到幾個月后,我竟然得到嘉獎,說因為我槍的質檢好,使人民機械廠供給戰(zhàn)場的槍支十分好用,殺敵無數(shù)。在哪里都是戰(zhàn)場。我明白這個道理后,試槍工作干得更起勁。我一輩子跟槍打交道,給兒子取名也離不開武裝:劍刀槍。我是人民機械廠的名人,三個兒子前后也成為廠里名人,致使我家成為名人之家。三個兒子怎么成為名人的呢?他們都從人民機械廠子弟學??忌媳贝?,一門三北大,那是怎樣的榮譽和新聞效應。我文化程度不高,老伴也是,我們忙于工作,幾乎沒管過兒子們的學習。那時候,有許多人來向我討教育之法,我無話可說。我說我根本沒教育方法,來者生氣了,說我自私保守。兒子們學習好,那是天生的,與我的家庭教育沒半點關系。廠子弟學校名聲大破了天,許多城里的孩子都轉學過來,高考落榜生打破頭也要擠進來補習。后來的情形是,再沒出過一個清華北大生,雖出過一些考上好大學學生,但人們并沒有看重,清華北大才是最硬的招牌。慢慢地,隨著人民機械廠轉向地方、衰落,子弟學校也一落千丈。我三個兒子成為人民機械廠永遠的高峰,三十多年過去,人們仍然津津樂道。早幾年有家出版社編一本“高考狀元家長自述”叢書,找上門,讓我口述,采訪者整理成文。我回絕了。那本書他們最終編出來了,他們模仿我的口吻編寫自述,還配有我的照片。我不知道怎么去找這家出版社,我告訴我的兒子們讓他們?yōu)槲彝对V做主。兒子們遲遲沒有行動。我說:“你們不去,我去?!蹦羌页霭嫔缭谕馐。乙欢苷业?,一定要揭穿他們的謊言。徐劍攔住我說:“爸,你不用去。那本書是我起草的,經過徐刀、徐槍補充修改,是我們兄弟仨的成果?!蔽艺f:“里面所有事實都是虛構的……”徐劍打斷我的話:“盡管是虛構,可都是有效的教子佳方。爸你不要去找他們,他們付給我們版稅,很大一筆。那書銷量好,我們拿的版稅挺高?!?/p>
三個兒子事業(yè)有成,都不缺錢,這種昧良心的錢卻不放過。兄弟三人為了分配版稅鬧出矛盾,我一直不知道。我老伴也不知道。他們兄弟仨開始出現(xiàn)矛盾主要還不是在版稅分配上,在照料他們的母親上。他們比賽似的不回家看望我和他們的母親,以忙為借口。誰回去看望了,而別的兄弟沒有回,誰一年回去五次,別的兄弟只回了四次,心理就異常不平衡,就要指責對方。老伴癱在床上,手腳不能動,腦子卻好使。老伴時常在一個兒子面前虛構另外兩個兒子回來的場景,老伴的這種低級表演瞞不過三個北大畢業(yè)的高材生,他們一回都沒有信過我老伴的謊話,還要當場揭露。老伴流著淚說:“我有你們爸照料,挺好的,你們工作忙以后就不要回來了吧?!彼麄兓貋肀M孝次數(shù)少,很珍貴的,所以不管是哪個兒子回來,我都大聲地說話,鄰居們以為我耳朵不好使所以愛大聲說話,其實不是,我想讓聲音傳到鄰居們的耳朵里,廣而告之地說兒子又回來了。兒子回來后,我會走出家,走到生活小區(qū)的道路上告訴鄰居街坊:“我兒子回來了?!编従觽冋f:“徐劍兄弟仨真孝順……好像有一段日子沒回來了吧?”我說:“上周才回來過,不到五天呢。他們來去匆忙,也不愛串門,你們沒看到?!编従觽冏猿暗卣f:“怪我們孤陋寡聞。兒子們能經?;貋砜赐?,這太好了?!?/p>
人民機械廠軍轉民后,適應不了市場經濟環(huán)境,徒有軍工技術,產品賣不動,最終衰敗。市場經濟還沒開始,我就已經光榮退休。沒經歷過年輕同事那種陣痛無助?,F(xiàn)在的人民機械廠像一個偏遠貧窮的集鎮(zhèn),一片蕭瑟景象。廠區(qū)雜草叢生,鼠蛇橫行,生活區(qū)破破爛爛,大部分人住在老平房里。離中心城市遠,廠區(qū)廢棄也就廢棄了,不像城里那些倒閉的企業(yè),可以賣地賣房。機械廠唯一的好,在于這里有良好的空氣和安靜的環(huán)境。通往山外的公路凹凸不平,早年沿途的崗哨沒于荊棘叢中。徐槍的轎車刮過兩次底盤,他發(fā)誓路不修好不回機械廠。三個兒子并不都是轎車,徐刀還有一輛越野車,周末的時候跟他的小蜜開著越野車去山里玩,再遠再爛的路他不怕。他只怕回機械廠。徐劍要是去呼吁奔走,這條路,上面是可以想到并修好的,徐劍有意讓路爛著,不反映不出聲,一切順其自然。
關于兒子們孝順不孝順的問題,我跟癱倒在床的老伴有過多次討論。老伴不認為兒子們不孝,是他們太忙?!澳悴皇且埠苌倩厝タ赐改竼??”我搖頭,我不是因為工作忙,不是因為路途遠花費高,是孝心不夠。就像現(xiàn)在的兒子們,心中無爹娘。我理解兒子們,他們孝順我樂意接受,不孝順我也不完全怪罪。年輕時我不愛著家,不愛干家務,喜歡去到槍支試驗場打槍或者教人打槍。試驗場在一個偏僻的山坳里,周邊是深山老林,但戒備森嚴。我喜歡在這些山林里轉悠,觀看明的暗的崗哨,喜歡聽山谷里試驗場發(fā)出的槍聲。通過槍聲我能辨別出該槍的質量,沒有人能從我這里蒙混過關。槍合格不合格,得我簽字講了算,我們廠長我們的總工程師都沒這個權力。廠里人稱我槍王,我?guī)缀跄昴戢@先進,廠先進,軍區(qū)先進,軍區(qū)勞模。我把一生完全奉獻給了祖國的軍工事業(yè)。有一次我喂完老伴稀飯,她突然說:“即使兒子們不孝順,也是你影響的?!蔽覜]表態(tài),也許是真的。
有一個護士在病房前站立,她目光投射進來,然后又離開了。徐劍走過去,想跟護士說話,護士腳步匆匆,他沒追上。他回到病房,去到陽臺上。樓下是安靜的綠化帶,椅子上坐著一些病人及其家屬,他們輕輕說話或者不說話。有的病人正在康復,有的病人正走向死亡,甚至只有不到5個小時的時間。幾天來,徐劍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陽臺上度過的。我的病房設施非常好,像五星級酒店,什么是五星級酒店,我并不知道,是我瞎猜的。什么是五星級酒店,徐劍最有發(fā)言權。他一年要住多少次五星級酒店??!他當?shù)墓俨恍?。省政協(xié)副主席。這是高級干部。那年我參加軍區(qū)勞模表彰大會,為我頒獎的盤副軍長熱烈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盤副軍長是槍械行家,也愛打槍,我倆有共同語言,他后來多次在大大小小會議上提到我。但我?guī)资隂]握徐劍的手了,同樣是副部級干部,徐劍的手比盤副軍長遠得多。
我的病房真的很高級,那年我趁第二次受表彰去醫(yī)院看望盤副軍長,他緊握我的手熱淚盈眶。他的病房是高級病房,但與我這個病房比起來,差很遠?,F(xiàn)在的普通病房都比當年的高干病房條件好許多倍。徐劍有事沒事都愛去高級病房住著,高興的時候去住,不高興的時候也去住。他一住院,身邊人就緊張了。徐劍長年工作的這座城市離人民機械廠50公里,但不管轄人民機械廠的地盤,人民機械廠下放地方后隸屬另一個市,從人民機械廠到市區(qū)有45公里。徐劍在這座城市從普通技術員干到了市委書記、省政協(xié)副主席。這座城市不是省城,徐劍當了省領導竟然可以不去省里上班,大部分時間待在原地,上面有要事才通知他去。市里專門給他辟了辦公室,身邊工作人員有好幾個。不去省里是對的,在這里,他仍然最大,市委書記還得時常向他匯報工作。雖然大家知道匯報只是出于禮貌,走走形式,但雙方都很受用。徐劍今年61歲,高級干部65歲才退休,他還有四年時間享受。徐劍并不滿足,他希望還有十年二十年。升為省政協(xié)副主席,徐劍是不服的,他的目標是常務副省長,結果他連個副省長都沒搞到,最后只落到去政協(xié)當副主席。
隔壁病房傳來一陣哭泣。又有一位病友離開人世,去了極樂世界。徐劍顯然也聽到了哭聲,他回過頭,目光穿過窗臺停在我身上。我一動不動地躺著,白色被子蓋在身上,黃色藥液無聲地注入我身子。
徐槍慢悠悠地進到病房,他上來就問:“老二呢?!”徐劍不抬眼看他,說:“你到現(xiàn)在才來,還說別人?!毙鞓屨f:“鬼老二就是精,人精?!?/p>
徐劍說:“早到一點就虧死了?!我早你們到兩三天,我又該向誰算賬?”
徐槍說:“你是老大,多付出天經地義?!?/p>
徐劍說:“父親不是我一個人的,不論大小,一律平等。作為高級干部,我多忙啊,你們?yōu)槲铱紤]過嗎?”
徐槍鄙夷了一聲,說:“你這個高級干部跟退休干部沒區(qū)別,你管事了嗎?你干活了嗎?兄弟三個,恰恰你是最閑的?!?/p>
話觸到了徐劍的痛處,徐劍說:“你來了正好,我可以下班了。工作上我沒事,孫子我得回去帶。”
徐槍沒攔徐劍,嘴里嘰嘰咕咕地說著一些不滿的話。徐槍開著什么公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非常有錢。徐槍是從一個局長位置上辭職的,當時他認為當官沒有開公司過癮,不是公家的人就沒有紀律約束,嫖個娼養(yǎng)幾個小蜜組織上管不著,那是多自由的生活。再說,徐劍當著大官,徐槍想干什么都成。兄弟關系表面不錯其實不好,別人不知道,所以任何官員都會買徐槍的賬。徐槍當徐劍的面說過從來不依靠當大官的大哥,背后又無時不在利用大哥的地位。辦個啥事,要個啥項目,徐槍不需要徐劍打招呼批字條,徐槍只消告訴對方他是誰就夠了。徐劍拿不出證據證明徐槍沒有靠他,心里特別煩這一點。徐劍吃夠了啞巴虧,徐劍發(fā)誓要找到證據好好地反擊徐槍,就是找不到,沒人配合。徐槍總是那么得意洋洋,對誰都說發(fā)財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他的公司總部在這座叫瓦城的城市,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發(fā)達城市都有分公司,業(yè)務量大得驚人。徐槍是什么公司來著?他說過的,我給忘了,名字太洋氣,我記不住。這個世界上,除了槍,別的我不感興趣。
徐槍撇開馬仔自己上病房來的。他不愿外人打擾我的清靜。
他走到我床頭,輕輕地喚了聲:“爸?!蔽覜]理他,不,不是我不理他,我是很想理他來著。我無能為力。徐槍伸出手來想握我的手,快接近時,縮回去了。他轉頭叫道:“護士!”他沒得到任何回應。他摁響呼叫鈴。護士過來后說:“有事嗎?藥水不還沒滴完嗎?”
“你知道躺著的這個老頭是誰嗎?”徐槍說。
“知道,徐大彪。”護士說。
“我是說身份。”
護士搖頭。
“老頭是徐劍的父親。”
護士笑著搖頭說:“我還是不明白?!?/p>
“徐劍是省領導,瓦城市原來的市委書記?!?/p>
護士說:“我真不知道。”
“你是新來的?所有妓女都會說,我是新來的。”
護士生氣說:“你說什么呢!我哪管誰是市委書記誰是省領導,我只管醫(yī)院能不能按時給我發(fā)工資、獎金合不合理?!?/p>
徐槍去科辦公室:“我要找你們主任?!币晃会t(yī)生說,“主任剛才出去了,有事你跟我說?!薄澳悴粔蚋?,你們主任都不夠格?!薄澳悄氵€找我們干什么?”
徐槍拍桌子說:“你給我滾。”
“你搞清楚了,該滾的是誰?”
徐槍情緒激動,他連續(xù)地拍桌子。醫(yī)生報了警,兩個保安趕過來。保安很兇,他們對徐槍拉拉扯扯。這層樓給驚動了,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他們大都站在徐槍一邊,他們想當然地認為,醫(yī)院有錯。凡是碰上上醫(yī)院鬧事的,一些人會不假思索地把過錯算在醫(yī)院一方。
“不講醫(yī)德還叫保安打人,醫(yī)院成黑社會了!”支持徐槍的聲音很多。人多勢眾,保安和醫(yī)護人員態(tài)度就緩和下來。護士長聽到響動,從病房趕過來,笑著拉開徐槍:“你有什么委屈跟我說,我保證讓你滿意?!毙鞓岊┳o士長一眼,說:“你長得倒還行,就是太老了?!弊o士長說:“這跟處理你的問題有關系嗎?我才37歲,不算老吧?不要以為護士長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護士長把徐槍拉回到醫(yī)生辦公室。
“18號床徐老頭是徐劍的父親?!毙鞓屨f。
“哪個徐劍?”
“你們太不講政治了,哪個徐劍?!太可笑。”徐槍說,“上一屆的市委書記,現(xiàn)在的省領導。”
護士長想了想,說:“聽說過?!?/p>
“聽說過而已?!”徐槍又要發(fā)作。護士長用她女性的溫柔把徐槍的火氣壓了下去,“我們一個普通老百姓,哪管得了那么多呢?官員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我們記不住。我們工作太忙,精力都放在治病救人上了。請你原諒。我們沒有服侍好徐老伯,我們有錯,俗話說,不知者不為罪,從現(xiàn)在起,我們更加精心照顧?!?/p>
一邊的那個護士說:“到了醫(yī)院不管什么身份,都是病人,對任何病人我們都一視同仁,我們并沒有怠慢任何一個。”
護士長假裝生氣地批評這位護士說:“你會不會說話?給我出去!”
護士長有能耐,她把院長叫來了。院長帶著副院長和辦公室正副主任過來看望我。他們買了好多鮮花,好漂亮的鮮花。
院長熱情地握徐槍的手:“原來你是一天集團的徐總,原來徐老伯是你們的父親。你父親太了不起,槍王,還培養(yǎng)出三個北大生。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徐主席親自守候了兩天兩夜,我們居然沒發(fā)現(xiàn),我們失職啊,對不起領導啊。徐家兄弟天下大孝子?。 痹洪L在官場上混,會說話,說得徐槍笑逐顏開。院長說:“從現(xiàn)在起,我們給徐老伯配備最好的醫(yī)生護士,安排24小時服務。”
“我爸情況怎么樣?”徐槍說。
“情況比進來時好多了,估計不久會蘇醒過來。”主治醫(yī)生說。主治醫(yī)生礙于面子說瞎話,他心里清楚,我已經無法救回了。
“給我爸最好的醫(yī)療條件?!?/p>
“必須的?!痹洪L立即調集力量為我服務。幾個醫(yī)術高超的醫(yī)護人員圍著我這個死去大半的人轉。她們換下我的衣服,耐心為我清洗身子。中醫(yī)科醫(yī)生按摩我的穴位,給我做針灸。院長親自組織會診會。徐槍被邀請參加。徐槍坐在院長身邊,醫(yī)生們分析我的病情時,他沒有聽。他碰上一件頭疼的事:情婦老二和老三干起來了。她倆分別向徐槍告狀,指責對方,強烈要求“休掉”對方。公司里的事好辦,家務事特別難辦。老二老三他都喜歡,處理誰他都下不了手。怎么樣才能找到制衡點呢?他仍沒找到方法。
臨近中午,徐槍和他的馬仔去附近的大酒店吃午飯,他們喝自己帶來的好酒。他們基本不在酒店要酒,喝的酒都是到廠家訂購的,保證無一假貨。徐槍喝了不少。他們三兄弟,就徐槍最能喝。喝到一半,他給徐刀打電話:“老二,你在哪兒呢?”
徐刀那邊很吵,聲音老被雜音覆蓋?!拔荫R上到,馬上到?!?/p>
“你別來了?!?/p>
“爸怎么了?走了?”
“你再不來,爸真要走了。”
“你啥意思?我到底要不要來?”
“要不要來?你說呢!”
“我不正在回來的路上嗎?”
“兩三天了,你就在這座城市,螞蟻都爬到了?!?/p>
“你不也生活在這座城市?你又何時到的?”
“我并不在這座城市,我在很遠的地方,接到老大的通知,我就一直趕。”
“我也一直從外地趕回,從更遙遠的地方。”
徐槍換了口氣說:“老二,你跟我抬杠有意思嗎?你既然那么忙,就先別來,老大守了兩天,我也守兩天,兩天后你來吧。”
徐刀說:“這個主意好,不過,我還是一下飛機就先來看望爸。”
“不用了,爸像尊臥著的雕塑,你來不來都沒有意義。就這么定了?!?/p>
徐槍飯后開了房,住在五星級賓館里。情人老二老三的事讓他煩躁,一煩就點了兩個小姐。他只讓她倆為他按摩,玩弄他的身體。期間情人老二老三的電話輪番打進來:“別急著要結果,我爸病重呢?!毙鞓寣隙先膽B(tài)度都好,因為兩個他都喜歡。
“你的太太們很有福。”按摩小姐說。
傍晚,徐槍到醫(yī)院來守候我。他住的旅館離醫(yī)院不遠,出酒店時碰上他的兒子,父子倆見怪不怪,都知道對方養(yǎng)小蜜亂搞男女關系?!盃敔敳≈刈≡毫耍胰タ此?。我們一起去?!毙鞓屨f。他兒子摸了摸耳朵說:“我剛約了人,沒時間呢。你代表我們家不就得了?!蔽业膶O子鉆進他那輛豪華小車里,開車的是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曾被他老婆打過耳光。這個姑娘仍不改悔,她的條件是除非拿到兩千萬就離開。
“真沒出息!”徐槍朝我孫子的車罵道。此時,中午為徐槍按摩過的一個姑娘出現(xiàn),她問徐槍:“那小伙子是你兒子?嘻嘻?!?/p>
徐槍立即對這家酒店產生厭惡,打電話叫馬仔退房,換一家附近的酒店。徐槍媳婦滕曉鷗相對年輕的時候也是有情人的,她主要是對徐槍實施報復。她花錢包養(yǎng)年輕的情人?,F(xiàn)在快五十了,她對包養(yǎng)情人沒了興趣,她一般跟圈子里的人玩,同學圈,同事圈,別的圈。她出手大方,圈里人都圍著她轉。他們圈子以打牌旅游講黃段子調情為主,男女間不來真的。滕曉鷗對徐槍的生活裝聾作啞,從不過問他任何事情。他回不回家,何時回家,隨他便。這樣子,他倒心慌意亂,有所愧疚。因此,滕曉鷗獲得了徐槍的尊敬。
見到徐槍,醫(yī)生護士對他點頭哈腰,積極匯報護理情況。徐槍面無表情,他走到我身邊看著我,默默地說:“爸,你能醒過來嗎?不想醒就過去陪我媽吧。在這邊,我們都忙,沒時間照料你。你都90多歲了,活夠了?!?/p>
“徐總,你忙去吧,這里有我們呢。我們把徐伯當親人。你盡管放心。”主管醫(yī)生說,護士們在一旁附和。
徐槍點頭,說:“你們做得不錯,我相信。我的確很忙,我真要把老爺子交給你們了?!?/p>
二兒媳尹鴻跟徐刀一同來到醫(yī)院。大兒媳張莉、三兒媳滕曉鷗還沒來過醫(yī)院。徐劍前天輕聲跟我說,張莉她們會來的,只是暫時沒來。也許我應該相信。尹鴻愛咋咋呼呼,剛到走廊,她就高呼大叫:“18床在哪兒?”一位護士聽到,走過來迎接帶路。我的專職醫(yī)生、護士盡職地守護病房。天已經黑了,這家位于南郊第九座山麓的省立醫(yī)院很安靜。這幾天夜晚,我老是誤會睡在大山窩里的人民機械廠。醫(yī)生、護士都站起身來:“你們是?”
“家屬,病人家屬,”徐刀說,“我是病人二兒子?!?/p>
“原來是徐社長?!贬t(yī)生握住徐刀的手。院長打聽到了徐劍有兩個弟弟,老二是一家報社的社長兼總編,他之前將所有掌握到的背景資料都告訴了醫(yī)護人員,要求他們熟記。
“我爸怎么樣?”
“情況有所好轉?!贬t(yī)生仍然說瞎話,為了討我兒子喜歡,夸大事實。
“從來沒醒過嗎?”
“快了,很快就會醒過來?!?/p>
“老爺子得的什么病?你們就沒診斷出一個結果嗎?”尹鴻說。
醫(yī)生、護士臉上很尷尬,他們真的沒有診斷出什么病,他們現(xiàn)在知道的只有我的各種生理機能正在迅速衰竭。
“你們是干什么吃的?!對得住這身白大褂嗎?”尹鴻不依不饒。
醫(yī)生、護士賠笑臉,說:“我們很快就能確診的,再給我們一點點時間。我們成立了一個團隊,醫(yī)院里最好的各科醫(yī)生都抽調在一起,院長親自任組長?!?/p>
“有用嗎?結果呢?”尹鴻說。
徐刀推推尹鴻說,“你先出去?!?/p>
尹鴻聲音卡在喉嚨說:“就知道跟我來狠的,對盛夏雨你敢嗎?你舍得嗎?”
盛夏雨是徐刀的情人,尹鴻去捉奸,基本上沒落空。尹鴻沒去報社鬧,因為單位里徐刀最大,沒有人管得了他。她去組織部、宣傳部、市委鬧,但這些部門都知道他大哥是徐劍,就壓下來冷處理。徐刀希望跟尹鴻離婚,尹鴻不離,她從來不提出來,威脅的話一次也沒說過。好些當官的都有情婦,秘密生育后代的也大有人在。金錢美女關,他們過不了。他們獲得金錢、美女的機會太多了太容易了。在我們那個年代,在那個曾經重要的軍工企業(yè),直到我退休,沒發(fā)生過一次亂搞男女關系事件,倒是有兩三起離婚的,這都是感情不和。有一對,離婚幾年后又復婚,另兩對沒再嫁娶,直到去世。更無腐敗現(xiàn)象。部隊和地方領導到廠里來,都吃食堂,由廠長陪著到窗口打飯,然后跟職工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上級領導碗中飯菜分量跟大伙一樣。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幾公里外的小鎮(zhèn)上有了好飯店,廠領導仍然沒有安排上級領導下館子,上級領導也無任何特殊要求。徐槍他們這一代完全不同了,不吃請辦不成事,不給貪官送金錢、美女,企業(yè)被卡,寸步難行。
我三個兒子貪污腐化,我沒有顏面。特別攤上像尹鴻這樣無教養(yǎng)的兒媳,我老臉丟盡。好在,外人并不知情,好在我關閉了通往陽間的對話大門,不用擔心管不住嘴。“你兒子們好有出息??!”人民機械廠的老職工們都夸我和老伴,他們想求我辦事,我都一一回絕了。幸好,我們人民機械廠不歸瓦城管,我有一萬個理由推脫。三個兒子,在離我50公里的城市里墮落,我無力監(jiān)管。他們真不像是我的兒子,與我有著本質不同。
徐刀他們報社早兩年搞了個“孝順天下”大型采訪活動,開辟專版,報道市民孝敬老人的故事。歷時三個多月,活動相當成功,吸引了大量讀者,吸納了幾千萬的廣告收入。孝順是中華傳統(tǒng)美德,大力弘揚孝敬文化是傳播正面能量。這些我沒意見,我有意見的是徐刀不該指使具體實施此策劃的專題部主任采訪我。記者是突然來到人民機械廠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記者。這時,老伴已經去世,我一個人生活在人民機械廠里的平房里。
“您兒子們孝順嗎?”記者們問我。
“孝順啊,很孝順的?!泵鎸ν馊耍也荒苷f兒子們不孝順,我不能敗壞兒子們的名譽,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事實上也不能說兒子們不孝順,他們每月給我的錢我花不完,為我在城里找的房子也漂亮。只是,他們不愿我跟他們一起生活,他們房子再大也容不下我。說實在的,我也不愿跟他們生活。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在城市生活,出門我沒有朋友,像個無親無故的外鄉(xiāng)人。與其住在他們?yōu)槲姨峁┑姆孔永?,還不如我按兵不動,城里哪比得上人民機械廠!這里有我的熟人,有我熟識的一切,有我需要的環(huán)境。當然,我并不總住在人民機械廠的,一年總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要住到城里去,但不住兒子們?yōu)槲姨峁┑姆孔印?/p>
“兒子們是怎么孝順的?”他們讓我講故事,我講了兒子們當年孝順的真實故事,也講了些不太完全真實的小故事,我還把應該孝敬我父母的想法和本應該實現(xiàn)卻沒有實現(xiàn)的故事,虛構成我孝順的事實,提供給記者。記者們又去采訪我的街坊鄰居,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鄰居們對我以及我一家大加贊賞,提供了許多兒子們孝順的例子。他們跟我一樣,為了表揚我兒子孝順,也說了一些瞎話,夸大了一些事實。當一個人想真心幫助一個人,面對組織面對記者就會虛構和夸大事實。這也是人性中誰也控制不了的正常心理。
“他們是記者?!庇浾邆冏吆?,鄰居們才告訴我。記者們采訪我的時候,我完全沒想到對方是記者,當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記者,我一般不習慣把記者跟徐刀的報社聯(lián)系起來。我除了槍聲,別的都不敏感,退休三十多年了,還是那樣。
這些記者妙筆生花,他們用洪荒之力寫了一整版文字,配發(fā)我大幅彩色照片。文中沒有點明徐刀是我兒子,但說了我二兒子是瓦城某家報社的社長兼總編。瓦城有三家市級報社,外加一張省報辦的專門卷廣告的報紙,共四家,這四家報社除了徐刀,沒有社長兼總編的。讀者一看就明白我是誰的父親。文章見報后,徐劍首先看到了,第一眼看到我的照片很是奇怪,細看文章后,大為光火。徐刀不像話,把孝順的功勞攬走大半,孝順里就沒徐劍、徐槍多少事兒。徐劍質問徐刀,徐刀申辯說:“這幫記者,就知道胡亂拍馬屁,對這件事我根本不知情。反正有很大部分都是虛構的,你計較什么?”
“虛構的我才計較,如果是真的事實,我火氣就沒這么大了。”徐劍罵徐刀不要臉,兄弟倆在電話里爭吵論理?!澳愕哪康牟痪褪菗迫「鞣N各樣的資本,為提拔宣傳部長加分嗎?你就是把功勞吹上天,能不能提拔,最終決定權在我這里?!毙靹κ钩鲎詈笠徽小W罱鼈髀勈形N麄鞑块L要上升,位置空出來,徐刀惦記這個位子了。
“大哥,你盡壞我的好事。”徐刀說。
“提拔的事,沒門?!毙靹斓綦娫挕?/p>
“當不當宣傳部長的,其實我沒那么在意。你有心讓我當,早就幫我了?!毙斓多絿佌f。
不多久,市機關干部職工都知道我上報的事了,他們紛紛議論。報紙固有的公信力、權威性在那里,人們對我的三個兒子,特別是徐刀生出另一種好感。徐劍走到哪里,也都有人贊揚他,他心里的怨氣消了一半。
徐槍從來不看報紙,用他的話說:“你們的報紙瞎他媽編?!敝钡浆F(xiàn)在,徐槍還不知道我因為兒子們的孝順上了報紙。
回到病房。尹鴻抓住徐槍不在場這個事不放,她到陽臺上給滕曉鷗打電話。滕曉鷗說:“徐槍在醫(yī)院的呀,他說這兩天我們家護理。這會兒他肯定剛離開,也許就在廁所里呢。”
“都這么長時間了,人呢?你不在現(xiàn)場,你瞎猜什么。他這種脫崗串崗離崗行為,全世界人們都不會答應。”尹鴻說。
滕曉鷗認為尹鴻在給她挖坑,尹鴻已多次給滕曉鷗設計過陷阱。尹鴻咄咄逼人,為避免上當,滕曉鷗說:“這事你問徐槍去,我不管。”
老大老三媳婦都不來,我憑什么來?尹鴻越想越氣憤,把氣往徐刀身上撒。徐刀最反感尹鴻這一點,沒素質沒教養(yǎng),不分場合地撒潑,娶了這樣的媳婦,玩十個八個情婦就是太虧太虧。徐刀到底有多少個情婦?我不是完全清楚,但是曾經兩三個是有的。到最后,只與一個保持緊密聯(lián)系。徐刀在這方面有所節(jié)制,不像徐槍那般放浪。最主要的是徐刀還在寫書,他以前創(chuàng)作過小說,現(xiàn)在他在寫一本解讀秦代歷史的閑書,還想寫一本“新聞從業(yè)回憶錄”。在北大他學的是歷史,對歷史有特殊的偏好。他還可能寫歷史影視劇,有一年他去到廣西桂林,參觀了那里的歷史文化后,就萌生了寫秦始皇修靈渠的電視劇。在學術上徐刀是個有追求的人。他不想讓太多的情婦扯走他有限的精力。
“你可以回去,沒人請你來。”徐刀對尹鴻說。
“我不能走,我羞臊羞臊張莉、滕曉鷗,讓她倆無臉見我?!币櫾谝粡埌宓噬献聛?,“我來了也不是白來的?!?/p>
“徐槍老總忙,我們承諾全方位照顧徐老伯,主動請求他離開,他才離開的?!币晃蛔o士很多余地幫徐槍說話。
“你們有什么權利?”尹鴻站起來高聲大叫, “你是我們的家長嗎,是我們的親人嗎?”
“我們就當徐老伯親人護理的?!?/p>
“你們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尹鴻說著頭轉向徐刀,“今天徐槍他家的護理不算,應該算咱們的?!?/p>
“徐槍老總很晚才離開,在這里待了一整天,不算他成績,講不過去?!蹦莻€護士又說,她看不慣尹鴻盛氣凌人的做派。
主治醫(yī)生訓這位護士說:“你能不能閉嘴。你一個小姑娘,知道什么呀?”這位護士被罵出去,換來另一位護士。新到場的護士年齡大一些,處事圓滑得多了,她一來就替那位護士道歉。
“你還是回去的好,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徐槍再次催尹鴻。
“見不到徐槍我是不回的。我要當面打打他的臉?!?/p>
尹鴻是大嗓門。她已經從中學老師隊伍中退下來。退休前是校長,多年講臺和坐主席臺講話,養(yǎng)成了她的大嗓門和控制欲。但是她控制不了徐刀和盛夏雨。她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物理系,她的物理教得不錯,但是生活中她時常無理。她喜歡在校訓大會上講中華傳統(tǒng)文化,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對生養(yǎng)的父母相當孝順,對她的家公家婆——我和老伴卻做得并不好。
尹鴻閉上嘴后,病房里就安靜下來。住我們這層樓的都是重癥病號,他們要么昏迷接近死亡,要么無力叫喊。他們的家屬看不到希望,都在痛苦中靜靜地等待親人去世那天的到來。因此整層樓也是安安靜靜的。
徐刀跟主管醫(yī)生站在陽臺上輕輕說話,詳細了解我的病情。主管醫(yī)生說話略有夸大,給我病情好轉提供了許多希望。徐刀心情還是很沉重,他讓醫(yī)生說真話,做一個真實合格的醫(yī)生。醫(yī)生說,我說的就是實話。徐刀看我一眼,說:“我爸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哪還會活過來?!?/p>
“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有一絲希望就會付出一百倍努力?!?/p>
“我相信??墒牵说膲蹟?shù)已盡,誰也無回天之力?!?/p>
“有我們的醫(yī)護人員全方位服務,有你們全家全力配合,奇跡就會出現(xiàn)?!贬t(yī)生深入地說。這些平時鼓舞人心的話,現(xiàn)在徐刀聽來十分刺耳。徐刀示意醫(yī)生閉上嘴巴。
“明明是醫(yī)院全方位護理,徐槍怎么說成了他家護理?太不要臉了吧?!蓖蝗?,尹鴻又要發(fā)作。
“你不走,我走?!毙斓妒懿涣艘櫍鹕黼x開醫(yī)院。尹鴻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后。他們一走,病房徹底安靜下來。這才是我真正要的氣氛。
我是在許奧長壽園病倒的。之前沒有明顯征兆,只是有些頭暈目眩。我最后一眼看到陽界,是看我的工作牌:徐大彪,105歲。這幾個黑體字我沒看清,我神采奕奕的照片也看不見,它們模糊一片。我今年93歲,許奧先生給我加了12歲。他沒跟我商量,當我發(fā)現(xiàn)時生米已煮成熟飯?!罢f你105歲不好嗎?上了90,跟100歲有什么區(qū)別?”許奧笑瞇瞇地跟我說。按這里的民間說法,人到95歲就可稱百歲老人。長壽也是榮譽。我承認我有點虛榮,當別人看了我的工作牌,夸我身體好福氣好時,我心里甜絲絲。在長壽園里我“虛歲”不是最大,我排老三,前面還有110歲和107歲的。他們看上去比我老一些,理應比我大。事實上,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小,長得比我老罷了。110歲那個實際年齡87歲,107歲那個88歲。我們身上都有假身份證,要是游客懷疑我們年齡,我們就掏出假身份證給他們看。但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會掏身份證,畢竟是假東西。許奧為我們秘密辦理假身份證是冒了很大風險的,但由于在許奧長壽園我們幾個老人也有需求,就默認了許奧的做假,并且全力維護這種虛假。許奧長壽園在離我們人民機械廠70公里的地方,在一個山坳里,規(guī)模很大。四面環(huán)山,中間有一片很大的平地。里面有綠草有濕地湖泊,還有許多低矮小山。許奧是房地產商,有天他進山游玩,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塊寶地。經過長達一年的努力,他搞到這塊地。這塊地偏遠,不通路,以往無人注意到,也沒人惦記。許奧看中了,他以便宜的價格買下來。他爭取到政策,征地打通隧道,修通公路,炸山填湖,整出一片更大平地來。有的湖,他保留著,有的地方他開出湖,湖與湖間有人工河溝通,形成一個水系。很漂亮。這塊地,他用來建長壽園。經過數(shù)年的建設,有了中醫(yī)街、中醫(yī)學校、康復中心、休養(yǎng)中心。他請來許多醫(yī)學專家,好幾個民族的醫(yī)藥專家,比如藏醫(yī)、瑤醫(yī)、苗醫(yī)、壯醫(yī)等等。長壽園里每天有許多看病養(yǎng)生和游玩的人。許奧這個創(chuàng)意好,市里支持力度大。市里領導常來搞中醫(yī)保健,他們都見過我,跟我交談過多次。我盡量地不說話,少說話就少錯。因為我的年齡假,出生地假,言多必失。許奧把我的身份虛構成長壽園附近土生土長的農民。我從北方到這個遙遠的南方幾十年了,老伴是本地人,我學會了一口本地方言。人民機械廠附近農民說話跟長壽園附近農民差不多,我張嘴說話時,他們不會懷疑我。為了主動,我首先說普通話,只要我一說普通話,對方必定說普通話。這是“自然規(guī)律”。更何況,大多數(shù)時候訪問我的人都說普通話,有頭有臉的人都說普通話。來長壽園考察的市民也說普通話,很少說當?shù)卦挼摹N遗宸麄冋f普通話的勇氣。發(fā)現(xiàn)我說的普通話比他們好,他們多少有點意外和嫉妒。徐劍也來過長壽園。許奧長壽園名聲傳到了省里,作為政協(xié)副主席,徐劍隨政協(xié)考察團來到長壽園。徐劍心不在焉,當個別政協(xié)領導向我詢問養(yǎng)生之道時,他根本無心思。他懷疑這個地方能養(yǎng)生,能夠出壽星?!拔腋赣H也93歲了!”他對身邊的政協(xié)主席說。徐劍眼睛向我瞟過來,但沒停留,很不屑地移開。我以為這回我要暴露,卻沒有。后來我把這個危險的遭遇匯報給許奧。許奧驚出一身冷汗。我詳細地向他講述了我家庭情況。許奧知道我家三個兒子非一般人物后,猶豫了好一陣,到底送不送我回去。我堅持不回去,我要在長壽園里生活。這里有不少上年紀的人,我們聊得來,有耍頭,“要是我兒子們知道我生活在美麗的長壽園,會高興壞的?!痹S奧拗不過我,就任由我。但他還是讓我小心,他自己也特別小心,絕不讓可能“不安全”的人靠近我。
我們三個“百歲老人”是長壽園的一塊大招牌,我們的宣傳照片掛在大門顯眼處。那天徐劍看到了照片,他看得粗,這種宣傳照片他見多了,已經麻木。也可能,我的照片許奧他們修飾得年輕,穿著打扮又跟我在人民機械廠不一樣,從而躲過了徐劍的眼睛。當然嘍,主要是徐劍根本想不到。他一直認為,我還住在人民機械廠,在那個偏僻的山窩里。
長壽園在城市東邊,偏僻倒偏僻,但修通路后,并不偏遠,東西兩邊都有進出的大路。有山有林還有水,可是空氣不好。長壽園空中經常布滿霧霾。剛來時,我呼吸道感染,咳了好長時間。一位瑤醫(yī)給我開了中藥,我服用后,效果不錯。后來慢慢地我適應了這里的不良空氣。這座城市工業(yè)發(fā)達,經濟富裕,空氣污染也嚴重,不像我們人民機械廠的上空,一年四季大都是藍天白云。相對城市,長壽園上空的空氣夠好的了,這座城市的人都愿意生活在長壽園。有錢人在這里訂房,住上一段時間休養(yǎng)。有病的過來治病。許奧的生意非常紅火。附近的有錢人都是井底青蛙,他們沒見過人民機械廠上空的優(yōu)質空氣,以為到了長壽園就進了天堂。有一段時間我想笑話他們來的,后來我就理解和“寬容”了他們。
自從許奧知道我是徐劍三兄弟的父親,他對我加倍的好,他的工作人員也對我加倍的好,許奧給我加工資。我不要。我唯一的要求是讓他留下我。我不缺錢,就算三個兒子不給我錢,我的退休工資也夠用。人老了,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而且我作為長壽園的職工,三餐都免費吃,住也免費住。每個月三個兒子把錢打到我賬號,手機響起余額變動提示信息時,我一點不激動,還反感這種聲音。我告訴他們不要再打錢給我了,我用不了這么多。兒子們不聽,他們仍舊每個月按時打錢過來,節(jié)假日還有增加。錢的問題上三個兒媳倒沒什么大意見,他們不缺錢,只要我不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生活費再加一倍他們也不會有意見。
我是怎么被許奧發(fā)現(xiàn)的?一句話就是:守株待兔。不知什么緣由,那天許奧的車經過爛泥路開進了人民機械廠。人民機械廠是辦長壽園最理想的地方,但此時他已經租下了城郊的長壽園。他后悔沒有早發(fā)現(xiàn)這里。他問我的一個鄰居,這里有長壽老人嗎?鄰居把他帶到我的家。我正在喝小酒,我一個人的日子過得還可以。他們都說我的好身體跟長年試槍有關系。我認為這兩者關聯(lián)很勉強,試槍對身體有影響,首先噪音就是一個。我反駁他們說:“試槍員不止我一個,為啥他們都不在了?”他們又說:“因為他們沒你優(yōu)秀,所以身體沒你好,活得沒你長。”他們這些混亂的邏輯常逗得我很開心。許奧問我的年齡和家庭情況,年齡我如實說了,家里情況沒說真話。我不能隨便跟一個陌生人說我兒子們的情況,我最怕別人通過我求我兒子辦事。
“說你今年104歲,別人信嗎?”他說。
“110歲都信。到了我這個年齡,多幾歲少幾歲沒人猜得準。”我說。
許奧向我豎起大拇指。許奧說明來意。他是要招幾個長壽老人去撐門面,活人就是活招牌,可以為他的養(yǎng)生事業(yè)少費許多口舌。他問我愿不愿意去。他談好了條件,包吃包住,還有工資,但沒五險一金。我答應了他,但我有個條件,不能告訴人民機械廠的人。許奧說:“我也正想跟你說保密的事。你的身份要虛,身世要嚴格保密,不然起不到最佳廣告的效果。許奧長壽園附近出長壽老人,人們才愿意花錢去養(yǎng)生去求長壽。”為了我身份問題,許奧讓一個美女給我培訓了三四天。最荒唐的虛構是,我和另外三個百歲老人的家就在長壽園的第三個湖泊邊。其中一座建筑就是我的家。建筑是黑白照,他們用別處的照片改造做舊。許奧當天回到距離最近的鎮(zhèn)上住旅館,說好第二天一早過來接我。
我就要離開人民機械廠了,我得跟鄰居們打招呼?!拔乙ネ叱??!蔽覍λ麄冋f?!袄细缬忠プe墅吃山珍海味了,羨慕啊。有好兒子就是好?!彼麄兪钦娴牧w慕。他們生活在空氣質量特優(yōu)的地方不知福,非得向往有污染的,人滿為患的城市。許奧沒有失約,第二天一早,他的豪車就開進來了,是輛城市越野車,下來的人不是許奧,是另一個小伙子。鄰居們都看到了。
“那是你孫子嗎?”鄰居們好奇。
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小子親熱地叫了聲:“爺爺,上車吧?!毙』镒哟媪宋业幕卮?,我也就順水推舟默認。鄰居以及我的老伙伴們站在車外為我送行,他們依依不舍而又艷羨不已地向我揮手。我也流下傷感的淚水。這回與以前不一樣,我不知道這一去什么時候才能回。前途一切都還是未知數(shù)。我是許奧最理想的人選,我年歲大,身體好,不犯糊涂。還在知道我家庭情況之前他就對我好了。我是他的搖錢樹,他要好好養(yǎng)著我。長壽園里的中醫(yī)們對我也特別關照,時常為我拿脈檢查身體。唯一讓我不高興的是長壽園里的空氣,我呼吸難受,喉嚨發(fā)癢。我的咳嗽好了后,接受業(yè)務培訓。實際年齡我最大,接受能力卻是我最強。我很快就適應了虛構的身份,當人問起我過去時,我會簡明扼要地講述我湖邊那個曾經的“家”。我是怎么記憶這個虛構故事的呢?我們人民機械廠里有個天然湖,湖岸建有一個亭子,幾米外是一座低矮的房子,我曾經在這房子里面住過一段時間,我記的是它,講述它跟我的故事。我講得從容,他們沒有懷疑。他們問我養(yǎng)生之道,我就說些陳詞濫調:吃清淡,不計較,多鍛煉,生活有規(guī)律,早晚有運動;“當然,”我最后說,“關鍵是生活的環(huán)境。如果你在長壽園里生活,想不長壽都難?!睘榱双@得長壽園永久居住權,我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在長壽園里我過得快樂,日子過得快。每個月,我能接到兒子們的電話,不多。他們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過得好,身體好得很。兒子們提醒我保重身體,該吃啥吃啥想吃啥吃啥,反正我們不差錢。我說:“沒事就不要打電話來了?!毙靹φf:“能有什么事呢?又不是上大學那會,老是惦記著您的錢?!毙斓冻Uf:“其實一個人生活挺好的,機械廠空氣好,人際關系簡單。等我以后退休了,就回機械廠陪您住?!奔幢阍跈C械廠,我也不用他們陪,我一個人自由自在。我只想有一把槍,如果每天能讓我打上十來發(fā)子彈,那就再理想不過了。清明節(jié)前一天,許奧把我送回機械廠,第二天三個兒子帶著他們家人回來給我老伴以及他們的叔叔嬸嬸上墳。熱鬧一個上午,午飯后他們紛紛離開。他們帶來許多禮品,我把它們分發(fā)給我的老伙伴們。下午,兒子們離開后,許奧派來的車接走了我。過了兩個月,徐槍說要回來看我,我說,我不在家,我在外地旅游呢。徐槍很高興,“玩玩好,對身體很有好處?!毙鞓尣恍枰獊砜次?,如釋重負,他既完成了孝順,又不用趕路。徐槍把我在外地“游玩”的消息告訴徐劍、徐刀,他們說,“好啊,只要老爺子喜歡,上哪玩都行。”接著,徐劍、徐刀打電話來表揚我。我趁機說,今年春節(jié)我要跟旅游團出去玩,你們不用回來接我去過年了。老伴去世后,一到春節(jié)兒子們就接我去瓦城,輪流來,今年在老大家明年到老二家。初一左右,全家聚一聚,盡管他們貌合神離,還是能在春節(jié)好好地相處。臨近春節(jié),徐刀打電話問我隨團去旅游去了沒有,我說去了,我去海南島,然后去泰國,那些地方暖和。他們就不再管我了。我沒去過年,初一時,他們三家就沒有相聚。不相往來,各過各的日子。春節(jié)長壽園只放兩天假,年三十及初一。初二時,大部分職工都來上班了。長壽園的生意不分節(jié)假日,越是節(jié)假日,生意越好。
我在長壽園里待到第一年零八個月,突然感覺到身體比往時更不舒服。園里醫(yī)生給我開了中藥,沒效。我迷糊后就不省人事。許奧送我到市里醫(yī)院,觀察半天后,把我轉到瓦城。這家醫(yī)院是省立的,醫(yī)療條件比別的城市好。最主要的是,我的三個兒子在瓦城。許奧,辦了入院手續(xù),交了一筆錢,電話通知徐劍并且留下一張字條后離開了——以前他就從我嘴里要到了徐劍三兄弟的聯(lián)系電話。徐劍到來時,沒見著許奧,只看到許奧留在床頭柜上的那張字條,字條也沒什么,只有許奧的姓名和聯(lián)系號碼。徐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為許奧是個樂于助人的人,是他把我送到了醫(yī)院。徐劍顧不上感謝許奧,他立即聯(lián)系他的兩個弟弟。
徐鋼、徐鐵去人民機械廠看我,這一年零八個月以來,這姐弟倆是第三次看我了。前兩次撲了個空。這是我弟弟的一對兒女,徐鋼是姐姐,徐鐵是弟弟。名字是我取的,他們還沒出生我就定下了這兩個名字,無論男女都必須叫這兩個名字。我弟弟聽我的。我要讓弟弟家的孩子有鋼鐵般的意志?,F(xiàn)在,徐鋼、徐鐵姐弟倆生活在玫瑰鎮(zhèn),那是縣級市白寶市政府所在地,人民機械廠歸白寶市管轄。白寶距離人民機械廠50公里,姐弟倆來人民機械廠挺不方便,主要是人民機械廠太偏僻,當時的戰(zhàn)略需要嘛。這姐弟倆都沒上過大學,考不上,最后讀了中專,畢業(yè)分配都到了玫瑰鎮(zhèn)。我弟弟徐大偉在世時,一退休就去玫瑰鎮(zhèn)跟兒女們過了。大偉的晚年比我幸福,他老兩口通常住在徐鐵家。玫瑰鎮(zhèn)小,徐鋼住的也不遠,一家人能隨時在一起。我老伴去世不久,徐大偉兩口子先后去世。徐鋼過來接我去她那里,我去住了半個月,徐鋼像女兒一樣好。就說我老伴癱瘓那會兒吧。徐鐵來接我們去玩,我怕麻煩他們姐弟倆,沒有答應,老伴卻想去。老伴長年躺在病床上,太想出去看看了。徐鐵跟他姐一樣是個孝子,在玫瑰鎮(zhèn)的那兩個月里,徐鋼、徐鐵他們兩對夫婦,包括我的侄孫侄外孫們對我老兩口無微不至地照料。這姐弟倆太孝,比我的三個兒子強,令我心生嫉恨。我老伴病糊涂了,理所當然在接受這姐弟倆的孝順。我不干,我要求回到人民機械廠。姐弟倆跪下來求我們別走:“大哥二哥三哥太忙,伯伯您就留下來吧。”這姐弟倆比徐槍還小,他們是真誠地挽留。徐鋼去電話讓徐劍三兄弟勸我們留下,徐劍說:“人老了,讓他們來去自由吧。”
離開玫瑰鎮(zhèn),我就更加不喜歡徐鋼姐弟倆了。從那以后,只要不是綁架,我再也不去玫瑰鎮(zhèn)。姐弟倆心里十分不安。我說你們姐弟做得很好,沒有得罪我。徐鋼、徐鐵心中無底,仔細檢討自己的行為。有一回被問得急了,我大聲地說出心里話:“不是你們做得不好,是做得太好。只要你們有距離地對我好,我就會對你們好?!?/p>
我的行為姐弟倆不甚理解,認為做的某件錯事對我傷得太深。我老伴去世前后,他們姐弟倆都是隔一個兩月就要帶著孩子到機械廠來看望我們,但我對他們沒有好臉色。他們不計較,一來就為我收拾屋子,做好吃的。侄孫子陪我下象棋,徐鐵為我理發(fā)。徐鐵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理發(fā)。那時候,我們全家的頭發(fā)都是徐鐵理的。他無師自通地設計出許多發(fā)型,徐劍三兄弟特別喜歡,他們出現(xiàn)在北大校園時,驚艷過所有人。后來,我對這姐弟倆的恨逐年加深,直到我根本不理他們,摔他們帶來的禮物,他們才來得少了。無論我怎么埋汰這姐弟倆,他倆總是笑著不生氣。我慶幸,我不健康的心態(tài)沒有傷害到這姐弟倆,是我的好侄兒女。
徐鋼姐弟倆行進在去人民機械廠的路上。這回是徐鋼開的車。他們姐弟倆都買車了,是那種比較便宜的家庭小車。為了能來看我,徐鐵買的是城市越野。通往人民機械廠的道路還是那么的爛,這個三不管的破產企業(yè),這條三不管的道路,像可憐的棄兒。徐鋼車技提高許多,在這條破爛不堪的道路上她開得從容不迫,東倒西歪卻穩(wěn)健。車停在我家門前。鄰居們走過來告訴徐鋼姐弟倆:“你伯伯不在家,他去瓦城你大哥家了呀,都去快兩年了?!?/p>
又撲空,姐弟倆沒有失望。我不在機械廠生活他倆很高興,我和兒子們生活在一起是這姐弟倆最大的心愿。在這姐弟倆眼里,他的三個堂哥忤逆不孝,就因為這個原則問題,這姐弟倆早不跟徐劍三兄弟來往,盡管小時候他們關系好得像同一個父母生的。姐弟倆恨他們的三個堂哥,曾對我說:“他們不該拋棄您,讓您孤獨地生活。對此,我們不能原諒。”我說:“他們沒拋棄我,是我不愿跟他們生活。大城市的生活我過不慣。”徐鋼說:“玫瑰鎮(zhèn)是小城市,您跟我們過去吧。”我怎么還可能去跟他們呢?這姐弟倆打徐劍三兄弟的臉,也就是在打我的臉,我不能給人打臉。這輩子除了這姐弟倆,至今還沒人打過我的臉。
鄰居邀姐弟倆上家里吃飯,姐弟倆沒答應,但送了禮品給這位鄰居。徐鋼開車離開,出廠后她有些傷感。足足有一年零八個月沒見到我了,她心里難過?!拔覀儗Σ?,伯伯所以恨我們,這是理由嗎?”徐鐵自言自語地說。在他們那里真的無法理解。
現(xiàn)在,我終于跟他們的三個堂哥生活在一起,姐弟倆很高興。
“是不是我們誤會哥哥他們了?”徐鋼說。
“這么多年了,才生活一年多,怎么說也不是誤會。伯伯93歲了,現(xiàn)在才想起來盡孝,算什么?!毙扈F說。
“不管怎么樣,都是好事。你給大哥打個電話,問問伯伯的情況?!?/p>
徐鐵說:“要打你打,我不打。”徐鐵曾經分別跟三個哥哥吵過架,指責三個哥哥的不孝。三個哥哥很生氣,什么時候輪到小弟弟來教育了?雙方吵得兇,傷了感情。這些年來一提對方,就來氣。
“這不是看在伯伯的分上嘛,要是哪天伯伯不在了,我們還會跟他們來往嗎?”徐鋼說,“快打。”
徐鐵從本子上找出徐劍的電話,打過去。徐劍的這個電話不常用,他都忘記有這個電話了。他家里有好幾部手機,都是待機狀態(tài)。秘書拿起那個平時幾乎不響的電話詢問徐劍接不接。秘書報了號碼,徐劍說:“一定是個詐騙電話,騙子怎么就打不干凈呢!”秘書掐斷電話。
“大哥果真不接?!毙扈F說。
“也許正在開會,不方便接聽。過兩分鐘再打?!毙熹撜f。
“姐,要不,我來開車,你來打吧?!?/p>
兩人換了位。徐鋼用自己的手機撥過去。徐劍的秘書說:“徐主席,又響了,號碼不同?!薄瓣P掉?!毙靹]好氣地說。秘書沒有關,他怕錯過重要電話。徐劍也沒有反對。
“我說的對吧,人家根本就沒把我們當親人?!毙扈F幸災樂禍地說。
“好幾年不聯(lián)系了,突然聯(lián)系,對方反感也很正常。耐心些?!毙熹撨B續(xù)地撥。秘書說:“也許不是詐騙電話。這個電話顯示是玫瑰鎮(zhèn)的?!毙靹ο肓讼?,說:“有可能是徐鋼他們,接聽吧?!?/p>
“大哥,我是徐鋼?!泵貢拥碾娫?,他傳話說,“是個叫徐鋼的女的。”徐劍接過電話,“原來是妹妹啊,你們好嗎?”
“大哥好,大哥好,我們很好呢!你們好嗎?”
“好好好?!?/p>
“我們正在來瓦城看望伯伯的路上,他住哪兒呢?”
“伯伯他住,他住醫(yī)院。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們的,既然你們撞上了,我就說了吧?!?/p>
“伯伯怎么了?”姐弟倆一聽很著急,徐鐵來了個緊急剎車。
“沒怎么樣,就是昏迷不醒而已?!毙靹φf。
“為什么不告訴我們?!”
“告訴不告訴,是我的自由。這又怎么了?”有時候徐劍真不像一個部級領導,素質真不怎么樣,跟小市民沒啥區(qū)別。
徐鋼意識到自己口氣太重,就緩和說:“伯伯住哪家醫(yī)院?”
“瓦城省立醫(yī)院?!毙靹Ψ畔码娫挘f,“這妹妹越來越不像話,竟然還敢教訓我?!毙靹Υ螂娫捊o徐刀、徐槍,徐刀趁機列舉徐槍擅離職守的罪狀。徐劍說:“老三不像話,他這么做,我不承認他守護了父親?!毙靹Υ螂娫捊o徐槍,徐槍還在賓館里睡覺,他情婦老二在身邊。他夢囈般地跟徐劍說話,徐劍說:“你能不能打起精神跟大哥說話!”徐槍態(tài)度好了些,精神也好了些。
“徐鋼姐弟倆來看望爸?!?/p>
“來就來唄,愛來不來?!?/p>
“你怎么跟徐刀一個態(tài)度?我們好歹是一家人,別太過分了?!?/p>
“你是大哥,你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我沒意見?!?/p>
“要說,那姐弟倆對爸真是個好?!?/p>
“好是應該的,沒有我們爸就沒他們爸的好日子;當然,對爸不好也沒什么,他倆只是侄兒女?!?/p>
“我就煩你這種繞來繞去的態(tài)度。他們的住宿問題你安排一下吧?!?/p>
徐槍在省立醫(yī)院附近的五星酒店訂了兩間房,也在飯店訂了包廂。
徐槍來到醫(yī)院。他在醫(yī)院等了徐鋼姐弟倆兩個多小時,按他推測徐鋼姐弟倆應該在三點左右到達。徐槍進病房后對我說:“爸,你怎么樣?”我想告訴他我已經不行了,我說不出來。我被大山壓著,喘氣都很難。徐槍問護理人員:“今天有人來看過我爸嗎?”護理人員說:“今天沒見到外人?!薄澳敲词裁词莾热耍俊弊o理人員回答不了徐槍的話,就回避開來。徐槍看了看徐劍給他的信息,這信息是徐鋼的電話號碼,給不給她打個電話,打聽到達哪里了?想了想,沒打。他打開手機玩游戲。玩到三點十分,他困了,就離開了醫(yī)院回賓館睡覺。
“就回來了?不多陪陪你爸?!彼閶D老二說。
“我爸就是一個還有氣兒的死人,陪不陪都一個樣?!?/p>
“我能去看看你爸嗎?”
“你算什么,無名無分,不許去。滕曉鷗都沒去,你去算什么?!?/p>
客觀地說,我的三個媳婦年輕的時候還是做得不錯的,前面說過,她們“變心”是從我老伴癱瘓開始的。那時候,我真的感覺我和老伴老了,無助了。而恰在這樣的時節(jié),兒子兒媳們變得讓我和老伴不認識。特別是徐刀媳婦尹鴻。三個兒子倒是商量過輪流贍養(yǎng)老人,一家住半年。還沒開始,尹鴻就反對,她提出弄套房子讓我們老兩口獨處。說出了許多理由,條條理由看似在理。老二媳婦反對,方案推行不下去。后又相互攀比誰回家次數(shù)多,看望老人多,矛盾逐漸產生。我跟老伴商量,我們哪兒也不去,就死在人民機械廠。老伴的確死在人民機械廠。三個兒子沒有看到他們母親最后一眼。我老伴曾假死過好幾回,兒子們趕回來,發(fā)現(xiàn)沒死,留下上當?shù)年幱?。狼來了多次,后來我也不好意思再大呼小叫,直到最后,老伴真的合上眼,我才通知兒子們:“你媽走了,這回是真的?!比齻€兒子將他們母親的葬禮搞得很隆重,整個人民機械廠都驚動了。我睡在床上,沒有參與整個葬禮。我沒有心思搭理孩子們。出殯那天早上,我站在遠處看著老伴的棺材被人慢慢地抬向墳地。兒子們十叩九拜,出盡孝子風頭。
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理解尹鴻的雙重標準,她對待自己父母和對待家公家婆的態(tài)度和行動,截然相反。她時常戴著偽孝的面具出現(xiàn)在教育界。她是教育界慈善機構的領導成員之一,他們的組織每年要到養(yǎng)老院、孤兒院獻愛心,到偏遠山區(qū)訪貧問苦。她做的善事一大籮,卻在為家公家婆付出上總那么斤斤計較大打折扣。她的事跡上過這座城市的多家報紙,上過省電視臺。每當我分析尹鴻這個人時,我就頭大,她內心太復雜太不可思議了,她不僅有多重性格,簡直就是兩個不同的人,一體二人。兒子們的不孝是從她身上開始的,她攪渾了水,帶壞了頭,把家里的矛盾擴大化復雜化。我老伴去世后,她沒去看過我一次,輪到她家接我過春節(jié)時,她連叫我一聲爸都沒有。她的眼色像荊棘,陰陽怪氣的話語似刀子,我會提前結束城里的春節(jié),回到機械廠。第二次輪到她家時,我寧可不去。我拒絕去她家,矛盾又來了。老大老三家媳婦聯(lián)合起來攻擊她,她又來指責我,說我挑事。而我又不得不離開機械廠,我不能破壞我們家在機械廠人們心中的良好形象。但我去城里,并不是去尹鴻家。
聽說我病重,徐鋼、徐鐵姐弟倆著急上火,一路上暴發(fā)路怒癥。到醫(yī)院時,已是下午四點。瓦城,這座南方的城市,太堵車,經濟雖然發(fā)達,城市管理水平卻很差。徐鋼姐弟倆撲向我的身子?!昂?,別哭了,我還沒死呢。當然,我是活不過來了?!蔽覍@姐弟倆說。我聲音很大,卻無法傳遞出聲音。陰間的力量大過陽界,我陰間的身份越來越明晰。這姐弟倆分別蹲在我病床的兩邊。我的床擱在病房中間,床兩邊都很寬敞。他倆分別雙手握住我的左右手呼喚我。姐弟倆用力很大,這力量飽含情感和溫度。在這個十一月秋天的傍晚,我冰涼的身子有了一點點回暖跡象。
“弟弟,我們給伯伯按摩吧。你負責下半身,我負責上半身?!毙熹搨鬟_命令。那年,姐弟倆為了讓他們的父親徐大偉解除病痛,跟玫瑰鎮(zhèn)上老中醫(yī)學習按摩,他倆雖然學習認真,卻沒有學到按摩的精髓。徐大偉的身體最終沒能康復。當然嘍,人的壽數(shù)到來時,按摩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我身體的穴位絕大部分已經死亡,只有少量的還有一絲氣息。好比長期干枯的稻田,就算來一場大雨,也救不了禾苗了。當然我更愿意將我的身體比喻為一把嚴重生銹的槍,放再多的潤滑油,也潤滑不過來。我的這把老槍腐蝕太重,無論機油怎么浸泡,槍身鐵銹仍然會大塊大塊地脫落。徐鋼姐弟倆按摩手法是正確的,穴位也找得準,只是角度、力度不如高手掌握那般好,火候不到家。這不怪他倆,只怪我穴位已經不是穴位。
“弟弟,你看,伯伯流淚了,有反應了!”徐鋼驚喜不已。
“我看到了,姐。真好。我們再加把勁。”
徐鋼不說我還不知道我已經流淚,我想伸出雙手擁抱他倆。我控制不了雙手,頭上那只陰間派來迎接我的大鳥哇哇大叫,它生氣了,它等得不耐煩,想立即把我?guī)ё?。我不能跟它走,我至少要擁抱這對姐弟,要對他倆說聲對不起。他倆孝敬我,我不該反過來傷害他倆——真好啊,真幸福啊,即便我如何傷害姐弟倆都傷不到,他倆始終對我孝順,時刻記掛著我。
因為激動,我身子流汗,汗水像汩汩的泉水往外冒。姐弟倆為我換上干爽衣服,坐在我兩邊跟我說話。
這姐弟倆小時候淘氣,徐鋼像個小子,爬樹、“打仗”無所不干,一般情況下她不跟女孩玩,愛跟男孩子混在一堆,有一段時間還成為男孩子的頭兒。徐鋼成立了一個“野戰(zhàn)部隊”,自封司令,徐鐵是她的參謀長。那時候機械廠子弟中有多支“部隊”,各自為政,幾足鼎立,最后一個個被徐鋼收拾,組成聯(lián)合部隊?!罢獭睕]得打了,徐鋼領導她的部隊搞對抗演練。那時候,我跟徐大偉商量,將來把徐鋼送進部隊。后來沒成。姐弟倆的學習成績中等偏下一點,不像他們的三個哥哥那么拔尖。徐鋼高考后,只上了中專線,而征兵在十月后的秋季。徐鋼先到省城入了學,征兵到來時,我們去辦理參軍事宜,卻沒有辦成。說起來太復雜了。沒能完成我的心愿,我心痛到現(xiàn)在。徐鐵高中畢業(yè)時,也只上中專線,我們全家商量說,不上中專了,我們要送徐鐵去當兵??墒亲罱K被人搞關系搞了下來。那天我很沖動,我從槍支測試場偷回一把手槍,我準備帶著無子彈的手槍去恫嚇武裝部長。人民機械廠的崗哨優(yōu)秀,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jiān)控之下,我才走出測試場一百米,便被攔下來。他們知道我家里的事,知道正為徐鐵當兵不成抱怨生氣。崗哨奪走我的槍,警告我說:“下不為例,你走吧!”好心的崗哨沒有上報,他們太理解同情我了。因此,我就還是原來的樣子,不然,我會受到軍事法庭的處罰,盡管我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部隊,那樣的話我的命運會是另外一種。徐鐵當兵不成,也是我內心永遠的痛。注定我們家與部隊無緣。早知道姐弟倆未來不能當兵,我就不該“縱容”他倆玩“軍事”,該督促他倆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
相對徐劍、徐刀、徐槍三兄弟,徐鋼、徐鐵更接地氣。都是學習不太用功的人,徐劍、徐刀、徐槍三兄弟卻離機械廠人民大眾遠一些,徐鋼、徐鐵兩姐弟卻像自由生長的野草,緊緊抓著泥土。
徐鋼去洗我換下來的衣服,徐鐵仍然跟我說話。我的專職醫(yī)護人員知道這姐弟倆的身份后都撤了崗,他們的確感到自己是多余的。徐鐵講了許多小時候跟我有關的故事。他講的我模模糊糊不太記得了,我相信是真實的。洗著衣服的徐鋼認真聽,那些故事里有時候她也在場,當徐鐵有錯漏時,她插話指正。她指出的都是對的,因為徐鐵聽后都會說:“是的是的,我姐說得對”。徐鐵在我身體左邊說一陣,又坐到我右邊說,他不是擔心我聽不見,是分別撫摸我的左右身子。他撫摸最多的是我的頭。嗯,這小子那雙粗壯的手好柔軟啊。他給我擦掉第十遍眼淚時,忍不住放聲大哭。
徐鐵小時候不愛哭,挺堅強的。有一次學著徐鋼爬樹采野果,不小心掉下來摔成輕傷,硬是沒掉過一滴眼淚。
我汗水還在流。我的吊瓶打完后,徐鐵打來溫水為我洗澡。我的專職護士雖然也給我洗澡,盡管做得很盡心,卻是機械化的程序化的。徐鐵怎么擦拭我的身子,我都感覺到舒爽,因為他的這些動作帶有強烈感情。感情的信息能傳入我的意識。
頭頂陰間派來的大鳥叫得更兇,它已經不是催,而是在抗議。我張嘴痛斥大鳥,大罵我踏入陰界的那只腳,我積極努力地向陽間移動。我想回到陽間,哪怕多給我兩個小時,我只想親口告訴徐鋼、徐鐵:伯伯永遠愛你們!但是陰界力量太過強大,我移不動步子,身子越來越多地被扯到陰界。
“伯伯聽得到我們的話,他原諒我們了?!毙熹摶氐轿业牟〈策叄八鳒I出汗就是證明。他用流汗流淚來與我們交流?!?/p>
“這太好了。伯伯終究是伯伯,無論我們做錯什么他都會原諒的?!毙扈F說。
看這姐弟倆說的,他倆沒任何地方對不起伯伯,是伯伯對不起他倆。
“讓伯伯休息一下吧。”徐鋼說。
姐弟倆默默地坐在我病床的兩邊,一人握我一只手,不時查看我的身子,看看有沒有出汗。姐弟倆安靜后,我頭上的大鳥只盤旋不再鳴叫。大家都安靜了。秋天的這座南方省立醫(yī)院仍舊綠蔭如蓋,過濾掉諸多都市的喧囂。
黑夜?jié)u漸來臨。
徐劍給徐鋼來電話說:“你們到了嗎?”
“到了,大哥。我們正在醫(yī)院……晚飯,我吃不下……我叫徐鐵去吃吧?!?/p>
“我也吃不下。那飯,退了吧?!毙扈F接過電話平靜地對徐劍說。
“哪能不吃飯呢?都這時候了,不能再退。大家都要吃飯的?!毙靹φf。
“你們自己吃吧?!?/p>
“這都是特意為你們姐弟倆訂的餐。”
“謝謝大哥,我們還是沒有食欲?!?/p>
十多分鐘后,徐槍來電話:“你們真不過來吃?挺近的,就在醫(yī)院東邊不到一百米的百樂門飯店?!毙熹摻愕艽_定不上飯館吃飯。
餐不能退訂了。因為徐鋼姐弟倆的到來,我的兒子兒媳們聚齊在餐桌上。他們自然談到我的病情,徐劍說:“到現(xiàn)在,醫(yī)生都還沒查出病因?!?/p>
“這真是一種怪病,”徐刀說。
兒子們確信我快離開他們了,便不再談論我的病情,開始商量如何安葬我。
“送回人民機械廠,”徐劍說,“跟媽葬在一起?!?/p>
主意是可以,但是機械廠還是有點遠,特別是那條路太爛,清明回家掃墓不方便。有人反對。
“媽的墳地在人民機械廠,清明我們總得回去的嘛,爸葬回去,不是方便我們掃墓嗎?”徐劍堅持。
“送爸回人民機械廠安葬,不是最理想的?!毙斓短岢鲆粋€思路,“應該遷媽的墳到瓦城公墓來,這樣,以后每年的清明就十分方便了?!?/p>
滕曉鷗說:“還是不方便的,叔叔嬸娘也安葬在人民機械廠,清明我們總不能忘記叔叔嬸娘吧?”
三個兒媳里,我相對喜歡滕曉鷗些。她心不壞,就是愛跟她二嫂比較,一比較就計較。
“叔叔嬸娘有徐鋼兩姐弟,有我們無我們都沒關系?!币櫿f。
“不能這么說,我們不能丟下叔叔嬸娘不管?!睆埨蛘f。張莉愛跟尹鴻抬杠,兩人時常找出事來指責對方。
“你什么時候又管了叔叔?”張莉對尹鴻說,“爸媽你都沒管過,我們想管你總是跳出來推三阻四,吃不得一點虧?!?/p>
“那我們就來擺一擺,誰在爸媽身上付出的多!”尹鴻不服,她一點點地列舉自己的孝順實例。
“這樣的事例,誰沒有?”張莉、滕曉鷗也列舉起來。
她們說的都是事實,可是我認為離真正的孝順有距離的。如果一點什么都不為家公家婆做的話,那她們就是陌生人不是兒媳婦。
徐劍呵斥說:“列這些有意義嗎?能把爸媽列舉活了?談正事,別跑題!”
徐槍獨自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不說話。
“我同意大哥的意見,老三你呢?”徐刀說。
“我的意見是我們全都從地球蒸發(fā),什么麻煩事都不用干?!毙鞓岅庩柟謿獾卣f。
“少喝酒就會死?!”徐劍說。
“不會死也會瘋?!毙鞓尣⒉皇救酰鞍苍岬侥膬?,很簡單,問爸。對了,爸已說不出話了。那就拋硬幣?!?/p>
徐槍從錢包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幣,說:“正面是人民機械廠,背面是瓦城?!?/p>
大家都不作聲后,他向空中拋去,硬幣是背面。
“就地安葬吧,天意?!毙鞓屨f。
大家不說話,似乎默認了這個結果。
吃過飯,大家準備一起到醫(yī)院看我,滕曉鷗提醒說,“徐鋼姐弟倆還沒吃飯呢,我們給他們打個包?!睆埨蚺浜想鴷扎t往飯盒里裝飯菜。
進了病房,他們沒有立即看望我,而是首先跟徐鋼、徐鐵說話,雙方寒暄一番后,徐鋼說:“哥嫂你們就把伯伯交給我倆吧,我們日夜守著伯伯,保證不出任何差錯?!?/p>
“真是難為你們姐弟了。你們哪有那么多時間?”徐劍說。
“有的有的,我們想要多少時間就有多少時間?!毙熹撜f。
“你們要上班,哪來時間?”徐刀說。
“時間是刨出來的,哪能沒有。伯伯的事天大地大,別的事都算不了事?!毙扈F說。
張莉拉著徐鋼的手說:“徐鋼姐弟倆就是我們的榜樣!”
“我們都檢討一下吧,我們兄弟仨,有誰做得比徐鋼、徐鐵好?!”徐刀說。
“哪里,二哥說笑了。我們做得不夠,伯伯一直對我們有意見呢?!毙扈F說。
“你倆快吃飯吧,等下飯菜都涼了?!毙靹φf。
大家催徐鋼姐弟快吃飯,徐鋼說:“不急,等你們離開我們再吃也不遲,現(xiàn)在還不餓。”
“那么遠趕來,一路勞頓,哪有不累不餓的?!睆埨蛘f。張莉嘆嘆氣,情緒有些激動。
“要不,你們姐弟休息,我和徐槍守夜吧?”滕曉鷗說。
“這個主意不錯,兩天后輪到徐刀一家?!睆埨蛘f。
“不了,你們都不用操心。我和徐鐵能行,當年守候我爸媽幾個月都能堅持下來?!毙熹撜f。
徐劍他們沉默了。叔叔嬸娘病重期間,他們誰也沒去守過一夜,還是派代表去看望的,在醫(yī)院停留時間也短。錢倒給得多,但,錢有用嗎?
“哥嫂,你們回去吧,醫(yī)院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我們要吃飯了?!毙扈F以此方法催徐劍他們離開。
“恭敬不如從命,”徐刀說,“這地方小,我們在這兒,影響徐鋼、徐鐵吃飯?!?/p>
徐槍說,“你倆不需要整夜守候,等會兒住賓館去,房間我都訂好了?!?/p>
“不用了,三哥,我們要陪著伯伯,大老遠過來看望伯伯,卻去住賓館,那就失去意義了。”徐鋼說。
我病重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傳回了人民機械廠。老伙計們十分不安,要結伴來瓦城省立醫(yī)院看我。他們的子女不太同意:“太遠了,又沒有專車,花費也大?!比嗣駲C械廠職工及子弟生活都很艱難,許多人離開廠出去打工找活路。因為機械廠遠在山窩里,像偏遠的農村,不,還不如農村,農村還有田地,待在機械廠里是死路一條。企業(yè)改制時工齡都一次性買斷,許多人用那點錢當頭本做生意,很多人因為沒有生意經驗而慘敗,錢都打了水漂,進入更貧困的生活。
“你們去了也沒用,”他們的子女說,“徐伯伯處于昏迷狀態(tài),他不知道你們來看他?!?/p>
老伙計們不這么看,他們不顧子女反對,堅持結隊到城里看我。他們出發(fā)前,在我家門前燒香,往我大門上貼符,訴求佛祖保佑讓我化險為夷。不要笑話我的鄰居們迷信,人在走投無路時總會寄希望于神的力量。
我們家在人民機械廠是榜樣,這榜樣是我的為人樹起來的。三個兒子上北大,我不狂妄,三個兒子升官發(fā)財,我不狂妄,我還是像從前那樣低調做人,能資助的我盡量資助。除了我不能幫他們求我兒子走后門辦事,別的我都能做到。那時候,我老伴身體還好,兒子們包括徐鋼兩姐弟時不時回機械廠看望我們,帶回許多禮品,我消費不了那么多,就送給鄰居。都是機械廠的人,各自命運千差萬別。要是我的兒子不能考上大學,侄兒女不能考上中專離開人民機械廠,我們全家也跟大多數(shù)人民機械廠的家庭一樣,在生活的底層掙扎。我同情他們,因此,我沒有任何理由昂頭歧視他們。
我離不開我善良樸實的人民機械廠鄰居們,城里條件再好,我也過得不快樂。我能在人民機械廠受到尊重,能為鄰居們解決些小困難,我為什么要去城里過不喜歡的生活呢?
但是,我們家又是一個榜樣之家,這個榮譽我不能丟?!澳闶裁磿r候去城里生活?”鄰居有時候會問我,他們帶著羨慕和不安,也有些許嫉妒。他們既希望我去城里享受良好的生活,又舍不得我離開,還希望我兒子們不那么孝順。他們以試探的口氣摸我的底?!敖诎桑谌プ∫欢?。我不在他們身邊,他們不放心,其實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有這么多好鄰居好伙伴?!蔽疫@么應付身邊的人,我給他們虛構兒子們的問候和請求。
說出的話必須兌現(xiàn),為了榮譽,我得行動起來。
于是,我又一次上路了。我?guī)е鴥鹤觽兘o的豐足的鈔票去到不遠的城市。我在一家旅館住下來,住便宜的旅館。我有能力住四星級、五星級賓館,但我舍不得。我的鄰居們每天為生活發(fā)愁,而我卻住高檔飯店,于心不忍,等于犯罪。我想把節(jié)約的錢以別的方式資助鄰居們。我一住至少半個月,開始時我要住一個月,不然不好向鄰居們交差,城里有三個兒子,一家住一個月至少要三個月呀。是的,我騙鄰居們我上兒子們家了。虛榮心害死人,但這個虛榮不能不要。我花錢外出住旅館維護家庭榮譽值得。我這么想,才安心一點。
你知道,在一個陌生地,住旅館是多么無聊寂寞的事。說是坐牢,并不過分。每次外出,是我最難過的時候。為了給心靈安寧,后來我悄悄來到瓦城住賓館,日夜聽著城市的喧囂,想念兒子們。我住的旅館太低級,想碰上兒子們都難。如果萬一碰上兒子們怎么辦?我想過這個問題,心里有多個對策。其實在瓦城我并不能安寧。最安寧的是去到玫瑰鎮(zhèn)。在那個小城市,我能聽到徐鋼、徐鐵的心跳,感覺到他們的親情。我倒是很希望碰上他們的??墒撬麄兊哪_步匆匆,總是與我擦肩而過。我又不能主動上門去,那樣,我對他們的“意見”就消失了,我對他們的恨也就沒有了。我嫉恨他們,又想念他們,想遠離又總是想與他們靠近并心靈融合。
有兩次我正待在玫瑰鎮(zhèn),姐弟倆去人民機械廠看我?!澳悴ネ叱莾鹤蛹伊恕!编従觽兏嬖V姐弟倆。姐弟倆很欣慰。“姐,我們還對哥哥他們有意見,是不是不太好?他們變得孝順了?!毙扈F說?!罢覀€機會,我們向他們道歉吧。”徐鋼說。她的電話打到徐劍那里,徐劍沒有接,徐劍不知道這是她的電話。打了幾次,徐鋼沒了信心。徐鋼姐弟倆對三個堂哥的成見和仇恨就仍然存在。
徐鋼姐弟倆每次到機械廠看我,基本不會提前給我打電話,他倆知道我不歡迎他們來,一打電話擔心我躲藏。他倆來看我都是碰運氣,希望能碰上我,又希望碰不上,碰不上,證明我去兒子們家了,有了家庭的歡樂。徐鋼姐弟倆是不會去他的三個哥哥家看望我的,他們關系已經搞僵,徐鋼姐弟倆從骨子里看不起三個堂哥。他倆不屑于與哥哥們?yōu)槲?。每年清明?jié),姐弟倆盡量與他們的哥哥們錯開時間回人民機械廠為父母及伯母上墳。前年姐弟倆回去上墳,感嘆說,這里風景很好,老人們有福。我不經意地說了聲:“將來我百年后也要埋在這里,我們四人正好湊成牌角?!蹦菚r候,老伴與我弟弟兩口子三缺一,我不打牌,他們就去找鄰居。他們對我有意見。我不喜歡打牌,只喜歡打槍,到測試場聽槍聲。有時候,我也會去車間看師傅們造槍。退了休也是如此。我答應過老伴和弟弟兩口子,到了那邊一定好好陪他們打牌,決不食言。
“好啊,好啊。在這里,伯伯你的靈魂才能得到安寧。”徐鋼說。
姐弟倆真懂我。
不是為了虛榮,我哪會外出住旅館呢?人就應該為正當?shù)奶摌s活著。
外出住旅館后,我發(fā)誓再不離開機械廠,可是當時間一長,鄰居們試探我時,我又身不由己地外出。我在后悔中外出,在外出中后悔,總是不能剎住車,不能解決自己思想上的問題。在老伴去世的近十年里,我被這個虛榮折騰得精疲力竭,但也心滿意足。我一個人外出也有好處,我學會了跟社會打交道,鍛煉了腦子,身體的衰老來得比別人慢。每年有兩三次外出,直到許奧的出現(xiàn)。
四個老伙計當代表,他們心情沉重地離開機械廠。從機械廠開往山外的車只有兩趟,一趟很早,一趟是下午三四點。哥幾個決定走路到四公里外的路口搭過路班車。路爛不要緊,不影響行走。他們帶了干糧,為的是少花錢。走了一公里,后面趕上來四輛自行車,是這四個老伙計的后輩。他們要用自行車拉老人到路口去。自行車破爛,走在爛路上咯吱咯吱響。
“快點,沒吃飯嗎?怎么這般沒力氣!”老夸催他兒子說。
“我用很大力了,爸?!?/p>
“我感覺自行車像螞蟻爬?!?/p>
路真的太爛了,老夸兒子在用力加速時,不小心撞在石頭上,自行車傾倒。老夸摔到地上,腿受傷,哎喲喲地叫喊?!澳氵@個沒用的東西!”老夸罵兒子。老夸受傷不輕,另外三個伙計心痛,說:“老夸你留下吧,我把你的問候帶給老徐,他會體諒你的。”
“不行,只要有口氣我就要去看徐大彪?!崩峡涔虉?zhí),沒人勸得住。
在路口,他們四人登上開往縣城的班車,在縣城汽車站附近藥店,他們幫老夸買了藥,簡單處理后又匆忙換乘去瓦城的班車。
“從現(xiàn)在起,我們的錢放在一起,統(tǒng)一使用?!崩峡涑龅闹饕獯蠹彝?。老夸兒子在離人民機械廠不遠的小鎮(zhèn)上開著小飯館,他給老夸的錢比哥幾個帶的都多。
老夸傷得真不輕,云南白藥都沒能及時地去除傷痛。他跛著腳跟哥三個向醫(yī)院走來。三個老伙計調侃他說:“看來大城市的街道也不平?!彼麄兪菢酚^主義者。
徐鋼從外面洗了個澡回來。我病房里有熱水器,她不用,她喜歡走到公共澡堂去,那樣可以散散心透透氣,看看瓦城的街景。她看到了老夸哥四個?!袄峡涫迨?!”徐鋼驚喜地叫。老夸認出徐鋼,“是徐鋼,徐大偉的女兒!”
老夸哥四個圍在我的病床前,老夸跟另一個哥們握住我的手,輕輕叫喚我?!安畯膩頉]醒來過?!毙扈F流著淚告訴老夸哥四個。
“好好的,怎么能這樣呢?老徐向來身體健康的呀。他平時能一個人來城里,一個人回到人民機械廠?!崩峡涓缢膫€對我突發(fā)疾病不理解,“老徐得的什么???”
“醫(yī)生沒有查明病因,瓦城所有專家都參與會診了?!毙熹撜f。
“這群庸醫(yī)!”老夸罵道。
在一旁的主治醫(yī)生、專職護士不滿地看老夸一眼,然后出去了。我想告訴老夸,不要埋怨醫(yī)生,我的壽命到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老伴和大偉兩口子等我湊角已等了快十年,他們都等著急啦。
“老徐喜歡聽槍聲,”老夸說,“我也是試槍員,可以說是老徐的徒弟?!崩峡淠7聵屄暎惺謽?,自動步槍,機關槍。他模仿得很像。本來我們廠要造高射炮的,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沒有了下文。
聽到槍聲我格外親。
“老徐的身子動了?!崩峡湔f?!拔乙灿懈杏X,他的手指抖了兩下。”另一個哥們說。
“看,老徐流淚了?!?/p>
老夸他們四人老淚縱橫。平靜下來后,老夸把未到場的老伙計一一數(shù)來,把他們的心意帶給我,請求我體諒他們不能來到現(xiàn)場。
歇息一會兒,老夸又學槍聲。我太累了,陰間的力量太大,我再顧不上槍聲。
傍晚,徐劍三兄弟不約而同地來到醫(yī)院,見到了老夸他們。他們認不得老夸了,老夸卻認得我的三個兒子。徐劍三兄弟很感動。徐槍安排吃住,老夸他們沒答應?!帮埧傄缘模呐潞唵涡?。”徐劍勸說。老夸四人勉強答應到街上小攤上應付一下。他們的胃口真的不好,桌上的飯菜剩下很多。徐槍陪他們吃飯,徐槍從車上拿來好酒。老夸他們無心喝酒,再美的酒,再可口的美食此刻都打動不了他們。
“叔叔們,你們早點休息吧,我給你們訂房?!憋埡笮鞓屨f。
“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病床前陪老徐。我們好久沒見他了,要好好陪他。”老夸他們執(zhí)意不接受。老伙計回到病房,將徐鋼兩姐弟勸去旅館。連續(xù)幾天守夜,徐鋼姐弟倆很疲勞了。老夸他們就像從老家來的親人,徐鋼放心,就依了老夸哥四個。徐鋼姐弟只住普通賓館,不住徐槍訂的豪華酒店,自己掏錢,不接受徐槍的好意。
“相比之下,我們算什么?!”在醫(yī)院大院,徐劍看看兩位弟弟說。
徐刀、徐槍不接話,停下腳步望望天空,然后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小車。走不遠,又不約而同地回到我病床前。徐劍三兄弟對我鞠躬,說:“爸,對不起,請原諒孩兒不孝!”
嘿,孩子們,怎么說呢?我可不能隨意給你們戴上不孝的帽子。這幾天我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孝與不孝,只是一種感覺,具有相對性。你們成家立業(yè),有了自己的生活軌道,顧不上我也很正常嘛。你們的爺爺奶奶都能理解包容我,我和你們的媽媽為什么不能理解包容你們呢?
秋風越來越急,院子里翠綠的樹木嘩嘩作響,但是地上沒有一片落葉。而我,這片老樹葉卻在這個秋天的深夜永遠地掉落了。我完全站在陰間地界,頭上大鳥歡天喜地盤旋大叫。陽界離我遠去。徐鋼預感很準,她知道我即將徹底地離開,之前盡心為我擦洗身體,為我換上干凈柔軟溫暖的睡衣。她把我抱在懷里,徐鐵抱著我的雙腳。我躺在他們姐弟倆的懷抱里,體溫漸漸退去。
第三天,我的身體化為灰塵,我的靈魂站在骨灰盒上。
“徐社長,上好的墓地我選好了?!眲偝龌鹪釄觯幸粋€電話打進徐刀的手機。
接完電話后,徐刀湊近徐劍:“大哥,我跟你說的那塊地,一位朋友搞到了。在公墓邊的雞公山。風水特別好。”
“你看著辦吧,我同意?!毙靹卮鹫f。
“我不同意!”徐鋼尖叫起來,她猛然從徐劍手中奪過我的骨灰盒摟在懷里,“伯伯只能回人民機械廠,跟伯母、我父母永久待在一起!”
徐鋼抱著我的骨灰盒使勁向前跑,不管有沒有人追,她都往前跑著。徐鐵開車追上她。
“伯伯,我們回家,我們回人民機械廠!”徐鋼跳上車后,徐鐵加大油門向前沖。
沒人能阻止徐鋼姐弟的行動。我很滿意這姐弟倆。徐劍兄弟仨思想發(fā)生動搖,就由了徐鋼。尹鴻不滿,不停地說反對的話,但沒人理她。在我老伴與我弟弟墓地之間有個空位,當年埋葬老伴我有意留下的,現(xiàn)在正好可以埋葬我。前些年徐鋼姐弟倆在墳地北面種了一些松柏樹,很奇怪,空地北面的松柏樹長勢很慢,而老伴和弟媳他們墳后的松柏樹長得高大而枝繁葉茂。我明白了,松柏樹在等待我這個主人入住,我一天不來,它們就一天緩慢生長。果真是這樣,我安葬下來后,松柏樹瘋長,不到三年就跟其他松柏樹一樣高大茂盛了。
辦完我的后事,徐劍想起許奧留下的字條,“是他送爸到醫(yī)院的?!毙靹π斓?、徐槍說?!拔易詈笕マk理手續(xù)時,發(fā)現(xiàn)最初有一筆10萬元的押金,我還以為是大哥你墊付的。”徐刀說。
“許奧送爸進醫(yī)院,還墊付醫(yī)療費,真是個好人,我們找到他,還給他錢,然后感謝他?!毙靹φf。
徐劍從包里翻出那張字條,按上面提供的號碼打過去:“是許先生嗎?我是昏迷老頭徐大彪的兒子。感謝你把我父親及時送到醫(yī)院……”
“老爺子怎么樣了?出院了吧,太好了?!痹S奧有些激動。
“沒有,家父已經去世?!毙靹τ玫统恋穆曇粽f。
“阿彌陀佛!愿徐老伯在天堂快樂!”許奧說。
“謝謝。你在哪兒?我們把押金還你,”徐劍說。
“不用了,這是我一點心意。也是我們公司的責任。”
“許先生,你的話我不太明白?!?/p>
“怎么說呢?”許奧說,“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徐老伯是你這個大領導的父親,真的,后來偶然知道了,徐老伯堅持要在我們公司干,我就順了他。”
許奧經過解釋,徐劍明白了怎么回事?!鞍质窃谠S奧長壽園昏迷不醒的?!毙靹π斓?、徐槍說。
徐劍因是部級干部行動不便,徐刀、徐槍兄弟倆來到許奧長壽園調查了解情況。下車后,兩人感到空氣中的異味很濃,咳嗽不止。“這地方比瓦城污染還要嚴重,”徐刀說,“這里自稱長壽園,真是莫大的諷刺!”
許奧聞訊后熱情地過來迎接。“你們這里環(huán)境太糟糕?!毙鞓屨f。許奧遞煙過來,說:“霧霾很快就會過去的?!?/p>
“我記得,你們這座城市空氣質量長年是全省倒數(shù)第一?!毙斓墩f。
許奧有些尷尬,說:“請上我辦公室喝茶。”
“外面空氣這么差,也只能躲到室內了。”
許奧的辦公室在長壽園東邊,山腳下,前面有個湖,湖水很清?!霸敿毥o我們說說我父親的情況。”徐槍說。
“具體情況那天我跟徐主席匯報得比較詳細了,但我愿意再給領導匯報一次。徐老伯在長壽園工作非常盡職,過得很快樂,從上到下都尊敬他?!痹S奧拍了些視頻,他調出來給徐刀、徐槍看?!拔覀兘o他開的工資也是最高的。”許奧補充說。
徐刀還在咳,茶水壓不住。
“家父身體一向很好,能吃能喝能活動,健康受損是從長壽園開始的?!毙鞓層辛艘粋€重大發(fā)現(xiàn)。
“很有道理?!毙斓督舆^話,“長時間待在這里,就是神仙也會生病?!?/p>
“領導的觀點許某不敢茍同,”許奧說,“我來這里開發(fā)項目好幾年了,身體不是挺好嗎?”
“你情況不一樣,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個有毒身體。而家父,長年在空氣質量一流的人民機械廠生活,是個健康老人,有干凈的心肺,一到這里就受到嚴重污染。因為他身體好,才能忍受一年零八個月,換了別的老人,十八天都挺不過去。”
“長壽園是殺害家父的罪魁禍首?!?/p>
徐刀把這一發(fā)現(xiàn)匯報給徐劍,徐劍咬著牙說:“把許奧送進牢房?!?/p>
從許奧長壽園回來后,徐刀立即找律師,律師樂意接受這起官司,當天寫好訴狀遞到法院。法院受理了。律師馬不停蹄地采集證據。這個官司很特別,有轟動效應,不管打贏打輸,律師都能大火一把。律師一火,事務所的生意肯定翻番。許奧接到了法院傳票,他也在找律師。律師肯定地說:“對方打不贏,因為他們證據再多也沒有說服力。徐老伯生病死亡跟長壽園沒有絕對的關系,只是一種可能性,可能性法院不會采信。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官司一打,全國各類媒體一報道,長壽園的生意就會受到重創(chuàng),甚至一蹶不振,最后倒閉?!?/p>
“那怎么辦?”許奧說。
“和解。內部調解?!甭蓭熣f。律師認為調解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官司真的打起來,徐家三兄弟名譽同樣受到損害,他們兄弟不是一般人,一個是省級領導,一個是報社社長,還有一個雖然不在體制內,可他是大公司老板。
“這又怎么樣?”許奧說。
“他們把90多歲的老父親丟在別處一年零八個月不管不顧,必定背負不孝的罪名,社會必定罵聲四起,嚴重影響他們的聲譽。對他們來說,聲譽更為重要?!?/p>
許奧經律師點撥,心里安定多了。打官司兩敗俱傷,對方不會不考慮走調解路線。
許奧帶著他的律師來到瓦城。他見不著徐劍、徐槍,卻容易見到徐刀。律師是鐵嘴,三說兩說就讓徐刀敗下陣來。徐刀借故離開,悄然給徐劍打電話,徐劍聽后說:“這官司還真的不能打。和解?怎么和解?”
徐刀說:“對方提出賠償,數(shù)目可商量。”
徐槍也同意調解,不公開打官司,聲譽壞了,他的生意也要受損。生意場上人可以隨便壞,但不可背負不孝罪名。生意場上大老板們最看不起的就是沒有孝心的人。私下,這三兄弟軟下來。
律師抓住徐刀這個軟肋,展開攻勢,徐刀不得不同意用金錢來和解——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讓許奧放血。雙方從200萬談起,最后你來我往,100萬成交。許奧是個爽快人,他寧愿舍財免災,只要這邊一撤訴,他立即把賠償金匯到徐刀指定的賬戶上。經通氣,徐劍、徐槍接受徐刀的談判結果。當天徐刀去撤訴。許奧跟他的律師等在法院外面,撤訴消息確切后他通知財務立即匯款。
我在許奧長壽園的一年零八個月給許奧帶來了很大的經濟效益,我的形象廣告特別有效。許奧算過經濟賬,付100萬,他不虧。他唯一遺憾的是我在長壽園工作時間太短,如果能在他那里干十年八年,他的財源就如滾滾黃河水綿延不斷地向他撲來。細心的徐刀要求撤換我代言的形象宣傳片和街頭廣告畫。許奧同意了。但是,轉個背,他又悄悄地使用,對外界,許奧有意隱瞞我去天堂的消息。他的生意仍然很好,許多客人要求見我,許奧和他的工作人員編出各種借口來打發(fā)。
只賠錢不坐牢,徐劍兄弟仨并不服氣,可是他們沒有對付許奧的第二個好辦法?!澳闶鞘〖夘I導,總有機會抓住許奧的把柄,將他置于死地?!毙斓秾π靹φf?!袄碚撋鲜沁@樣,可是,難吶?!毙靹φf,“我插不了手。但我會把它當作一件大事。一旦搞到證據,我就弄死他,為爸報仇?!?/p>
賠償金到賬,為了保密,三個兒子私下只通知到媳婦兒,連子女都不告訴。兄弟仨怎么分配這100萬元呢?
“真是白癡,平均分??!”尹鴻說。
“分什么分,按我說,這錢應該給徐鋼、徐鐵。他們姐弟倆有這個資格?!睆埨蛘f。
“我反對,堅決反對。那姐弟倆不是合法繼承人?!币櫿f。
“我贊成大嫂的意見。”滕曉鷗說。
“你們要是不尊重我的意見,我跟你們斷絕關系?!币櫿f。
斷絕吧,反正老人都不在了,愛咋的咋的。徐劍和徐槍都這么想。三兄弟都不差錢,平均分下來的錢對他們來說沒多大意義,而贈給徐鋼、徐鐵意義就重大,“爸一定會贊成的?!毙靹φf。
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徐劍兄弟仨來到玫瑰鎮(zhèn),要把賠償金贈予徐鋼姐弟倆。
“伯伯一個普通工人,退休那么早,哪來這么多錢?就算他口頭說給我們遺產,也不會有這么多。這錢都是你們兄弟仨平時給伯伯,伯伯積攢起來的,還是你們兄弟仨的錢。我們一分都不要?!?/p>
徐劍說:“我跟你們說實話吧?!毙靹喢鞫笠v了我在長壽園工作、患病的故事。
“滾,你們都給我滾!”徐鋼歇斯底里地發(fā)作起來,她用竹掃把驅趕徐劍兄弟仨。
“滾得越遠越好,這輩子我們姐弟都不想見你們三個畜生!”徐鐵也發(fā)作了,他竟然手持菜刀。
幾棵松柏樹將我的墳墓蔭庇得安靜而舒爽,我的靈魂時常掛在松柏樹上眺望槍支測試場。如今,靶場的五個門洞已長滿荊棘雜草,測試場已面目全非。而那些槍聲還在我耳邊回響,伴隨著我安穩(wěn)的靈魂。徐鋼、徐鐵姐弟倆不只是清明來墓地看我們,周末他們有時帶著孩子過來。昨天他們又爬上山來了。
徐鋼向前方眺望,她看到了山腳下的人民機械廠?,F(xiàn)在,在她眼里,機械廠是那么的小,而小時候,人民機械廠像一座怎么也走不完的城市??粗藷o生機的人民機械廠,她自言自語地說:“這段時間我老夢見機械廠變成了一條河,河水清澈但很兇猛?!?/p>
“我也夢見了河,但不是在機械廠,是在這座山的腳下?!毙扈F接過話說,“與你相反,我夢中的河是渾濁的,河面寬闊,河水平靜地向前流淌?!?/p>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