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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躍子的風水寶地(中篇小說)

2018-09-20 02:46周才彬
長城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黃花光榮

周才彬

1

接到我爹老躍子的電話,我剛下夜班,剛在一排池子前叉開雙腿?!俺粜∽樱阍诟缮?,怎老不接我的電話?”一上來,他就快活地叫著?!拔以趲??!蔽沂置δ_亂,聲音也跟擠下面的濁水似的。“你小子交上吃屎運哩,還不趕緊領(lǐng)個媳婦回來,請你爹幫忙端詳端詳。”他叫得更是快活。

我爹老躍子說的“吃屎運”,相當于我們一干子吹牛時說的天上掉餡餅。我趕緊說:“老躍子,你說啥?啥吃屎運?”老躍子卻不直接回答:“你小子從今往后不能再喊我老躍子,沒大沒小的,你的吃屎運我給掌著哩?!边郛敚炝穗娫?。

從廁所出來,我沒急著把電話撥回去,搞不準他老人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平時不是一直喊“老躍子”嗎?之前他還說這么叫顯得親。我苦笑一下,徑直出了廠區(qū)的大門。

昨天黃琴專門打過電話,說她今天調(diào)休,必須睡一個大大的懶覺,讓我早晨下了班哪兒也別去,直接去叫她。當時我就渾身熱得不行,恨不得立馬就飛過去。

差不多一路小跑,我很快到了那里的一棟樓下。停也沒停,就撇著聲音把電話打了進去:“嗨,太陽爬得老高了,再不起床,那個地方就要曬煳啦。”

我懶得上樓,那個集體宿舍簡直要命。站在當中,不僅不敢大口吸氣,生怕被那種說香也香說臭也臭的氣味熏暈,還時刻擔心頭頂?shù)幕ɑňG綠突然掉下來,嚴嚴實實地罩住頭。

黃琴趿拉著鞋跑下來。她在我胳膊上輕拈一下,說:“你剛才在電話上是怎么說的?”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我剛才在電話上說什么了?”她猛地把臉一沉,說:“你自己說的,這么快就忘記了?”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趕緊把嘴湊近她的耳朵:“太陽肯定把什么地方曬煳了?!?/p>

黃琴是我在一次老鄉(xiāng)聚餐時認識的。她和我們一干子不是老鄉(xiāng),她是另一個省的,和我其中一個老鄉(xiāng)同在一個公司上班,干電話銷售。我那么說后,她狠狠瞪我一眼,一揮手說:“現(xiàn)在我請你吃早餐?!?/p>

吃著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那種小吃,我渾身又熱得不行。我說:“黃花大閨女,你想好了今天干啥?”哦,黃花大閨女是黃琴的網(wǎng)名,我感覺比她的真名有意思多了,多數(shù)時候,我就這么搞笑地叫她。

黃花大閨女卻不搭理我,故意把嘴吧唧得山響。我拉拉領(lǐng)口,突然把聲音一提:“我爹發(fā)話哩,讓我?guī)慊厝?,他老人家想見見你這個兒媳。”黃花大閨女搭理了,卻是叫了起來:“吳秋貴,你不是說夢話吧?你忘了我倆說定的事情?”我又拉拉領(lǐng)口,也差不多叫了起來:“你好好一個人,怎那么勢利?”黃花大閨女不叫了,半天才嘟著嘴說:“不就是沒勢嘛,沒利嘛。要是都有了,誰還勢利?”

見黃琴有些不快,主要是想到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熱得不行,我悠著一口氣,輕聲說:“我爹好像遇上什么大好事了,好像這個大好事還和我有關(guān),連娶媳婦這樣天大的事也不在話下?!蔽蚁胗懞盟幌?,沒想到她一臉的不以為然,說:“沒準你爹又在逗你。”

黃琴不說話了,坐在那里專心地系她的鞋,好像鞋帶長得怎么也抽不完?!耙粫何覀?nèi)ツ睦??”我悶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就湊過去說?!盎厮奚?,還能去哪兒?”她說,頭也沒抬一下。“你忘了?昨天是你專門給我打的電話。”我說,一點也不遮掩心頭突然冒出的不快?!笆?,是我專門給你打的電話,那又怎樣?”她仍舊沒抬一下頭,仍舊抽著怎么也抽不完的鞋帶?!半y道就是讓我陪你出來吃個早餐?”我差不多惱怒起來。“難道你還想干別的?”她終于把鞋系好了,站起身,卻是噔噔噔地往回的方向走去。

“真就是讓我過來陪吃個早餐!”望著那樣一個脊背,我無比氣惱地嘀咕一句,感覺渾身一下變得冰涼,心里也冰涼冰涼的。

啊啊,昨天我就在想,昨天我就以為,她一定是要和我一起,一起去一個地方的。那個地方從那個樓下面出發(fā),得穿過一條大街,然后拐過一條稍寬的巷子,再拐過一條很窄的巷子,喔,就到了。是個公園。進了公園,順著最左邊的一條小道,有樹有花的小道,一直往里走,往里走,過一個亭子、兩個亭子、三個亭子,一個雕像、兩個雕像,最后是一個水塘、兩個水塘,就到了一個小樹林邊上。喔喔,小樹林里很幽靜,很隱蔽,草也是淺淺的,密密的。

2

的確,我交上吃屎運了。老家那一帶要搞大開發(fā),旅游開發(fā)。那一帶的山山梁梁,溝溝坎坎,地不能種了,樹不能砍了,住在里面的人家也得搬出去,或是上面給蓋新房子,或是補償可觀的現(xiàn)金。

電話里,我爹老躍子的聲音仍舊很快活,很興奮。

一開始,我是有些不信的。我說:“少逗弄我,我可不是三歲大的娃娃?!蔽业宪S子卻說他才懶得逗弄我,說村里的頭頭都上過門了,告訴他上頭已經(jīng)開過會,過幾天就專門下來人,量房子,作價錢,然后就是搬,就是拆?!斑@下你爹安心了,就等著死,好到那邊給你爺報信哩,讓他骨頭爛得慢些?!弊詈?,他無比快活地說。

放下電話,我感覺有點暈,感覺幸福來得實在有點快,也就一下想到老家那幾間歪歪扭扭的破房子。

那幾間破房子,一開始并不是我家的。據(jù)老躍子講,還在皇帝老兒坐天下時,我家打外地一路逃荒而來,到了這個叫石板嶺的地方,撿得幾分荒地,就在一個巖屋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一代又一代,直到我爺12歲那年,那一方最大的地主劉九少被人民政府槍斃,我太爺才領(lǐng)著我爺搬出巖屋,住進大地主的房子。

老躍子領(lǐng)我專門去看過那個巖屋。巖屋長在一個山坡上,兩邊都是筆陡筆陡的石崖子?!俺粜∽?,你別小看這個巖屋,可是住過龍王,住過真命天子的?!币灰妿r屋,老躍子就滿嘴跑火車。

特別是講到真命天子,老躍子就會滿臉放光?!八投阍谶@巖屋里面,大氣都不敢出,總算甩脫追殺他的人。后來他就當上皇帝了。一當上皇帝立馬就派出人來,非要接我們祖上全家搬進京城,要我們祖上也享盡榮華富貴??晌覀冏嫔夏纳岬眠@巖屋,舍得這冬天不冷、夏天不熱的風水寶地!”唧唧歪歪,說得就跟真的一樣。

好長時間,我都以為老躍子就是一個喜歡吹牛、胡編瞎扯的人。在我看來,那個巖屋根本不可能住過龍王,也不可能住過真命天子。除了老躍子生拉硬拽,小時候放牛,我就進去過多次。有時是躲雨,有時完全是無聊。巖屋不寬,也不是很深,站在里面躲雨,稍大一陣風過來,就會打濕半個身子。里面長時間住過人,這個我倒是信的。因為一仰頭,就可以看見熏得黑黢黢的洞頂。地上,也一眼就能看出石頭是經(jīng)過千腳踩萬腳踏的,沒被水淹到的地方,光滑得像鏡子。還有,洞壁上的那些石窩,有的楔著木條,有的長滿青苔,沒楔木條也沒長青苔的蓄著半窩清水。

但等我慢慢長大,就感覺事情并不那么簡單。我知道,老躍子是有那么一點心思的,這點心思還總掐不死,捂不滅。

老躍子嘴上經(jīng)常掛著這樣一句話:“都怪你太爺,當年他若是穩(wěn)沉點,就呆在巖屋,不屁顛屁顛跑到大地主的舊窩子來,說不定你爹就不會一直這么蔫,一直起不了芝麻大點勢。”

老躍子說的“起勢”,相當于我們老板經(jīng)常說的“我們的事業(yè)呈現(xiàn)出一派興旺發(fā)達、蒸蒸日上的好勢頭”。

老躍子這輩子的確沒出現(xiàn)過一丁點興旺發(fā)達、蒸蒸日上的好勢頭。像他自己說的,吃的在肚子里,穿的在身子上,多一顆糧食沒有,多半根紗也沒有。村子里的人說得更絕,說他身邊能有我這個兒子,也算是祖上積德,若是當年我媽一去不回頭,也把我一把拽走,他真就成了孤家寡人,想有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怕是也難。

這一切,老躍子都歸結(jié)于大地主的那個舊窩子?!斑@是啥地方?風水硬著哩。就好比你只有巴掌大個屁股,卻咣當坐進大笸籮里,根本坐不實,更焐不熱?!边€說,就是命硬的人住進去,也是枉然。誰叫劉九少扎在里面,把天底下好吃的吃凈,好喝的喝凈,連老婆就娶了九房,最后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呢。好好的一個地方生生給劈了叉!他得出結(jié)論:“你太爺帶著你爺住進來,就是朝地縫里鉆,只能是越陷越深,想爬也爬不起來。”

升上初中時,老躍子更是大發(fā)神經(jīng),非要送我上學,還一出門就把我馱在背上。滿村子的人笑掉大牙,他卻大著嗓門說:“我家貴子起勢哩,往后就可以起屋哩,搬出九少們搞污臟的舊窩子?!比缓螅瑲獯跤鯇ξ艺f:“貴子,爹只有指望你了,你爺指望我沒指望著,你爺要死沒死那會兒說,若是我不起個新屋,他死了也合不上眼,埋進土里骨頭都爛得快?!?/p>

搬出那幾間歪歪扭扭的破房子,跳出被大地主搞污臟的舊窩子,無疑就是老躍子最大最大的一個心思,掐不死,捂不滅,卻總也望不到頭。所以,就把巖屋吹上了天。

3

黃琴的奶奶病了,每天除了喝點糖水啥的,其余點滴不進。是她爸打的電話,說家里的一點錢都投進地里去了,手里頭一干二凈。

“我爸現(xiàn)在就喜歡逮著電話打,還從來報憂不報喜,好像他丫頭在外面開銀行,或是勾上哪個土豪了?!秉S花大閨女嘴噘得像個勺。我看她一眼,說:“有這樣說話的么?小心雷公爺在上面舉著大錘子哩?!秉S花大閨女也看我一眼,說:“吳秋貴,你不知道,我爸自從迷上打牌,嘴里就沒幾句真話,沒準他又欠了人家錢?!?/p>

我讓黃琴別理好了,看她爸拿樹葉子去賭。她卻狠狠搖頭:“若真是我奶奶病了,雷公爺不用大錘子敲我,我也會用大錘子敲自己的?!彼f她爸媽打工那會兒,就一直是奶奶照管她,是奶奶辛辛苦苦把她照管大的。

我讓黃琴用我的卡,告訴她上面還有一點點結(jié)余?!拔也挪簧夏愕漠?,想用點小恩小惠,讓我主動繳槍,放棄那個遠大理想,沒門。”她一把按住我的手,斷然說。我看看她,卻是笑了起來:“黃花大閨女,你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啊,你以為我開銀行啊,還是勾上哪個富婆???”這下,她就又來了:“我不管,你勾富婆也好,搶銀行也好,反正我們定下的事情,我是不會松一點點口的。不然,誰能做到我就跟誰去,哪怕做二做三。”

黃花大閨女說的“遠大理想”,說的說定的事情,就是我和她斗嘴時經(jīng)常說的“喪權(quán)辱國條約”。她是這樣說的:現(xiàn)在你和我在一起玩,怎么都行,若是真正想讓我做你老婆,一是你必須有個房子,哪怕只放得下一張床,你懂的。二是必須給我家一筆彩禮,不要七萬八萬,三萬五萬是少不了的。我答應(yīng)過我弟,要包他上大學。

她那么說過之后,我就又笑了一下,接著狠狠箍了一下她的肩。黃花大閨女也笑了起來,說:“吳秋貴,你好像蠻有底氣的?”我不笑了,說:“有個狗屁底氣,我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哄得一天是一天,玩得一時是一時。”她好像從我話里聽出什么,居然反過來一下箍住我,還騰空晃悠幾下?!澳慵依宪S子不是要見我嗎?不是說你如何如何的都不在話下嗎?”她說。我使勁地吊著她,嘴上卻說:“他個扯白佬,就是惡搞我。”我說得正經(jīng)八百,這讓黃花大閨女更相信不是我爹惡搞我,而是有人在惡搞她?!澳銜嬖V我的,到時候別怪我耳朵聾得聽見?!彼f,還嘻嘻笑出了聲。

這次是我專門約的黃花大閨女,說要陪她好好逛逛,逛個昏天黑地。

經(jīng)過那個廣場時,我們在一溜石凳子上坐了下來,都沒吭聲。之前,我們也打這里經(jīng)過幾次,一曲接一曲喜氣洋洋的音樂,一群接一群喜氣洋洋的大媽,每次都讓我們感覺是突然闖入了別人的地盤,因而每次都走得格外地快,格外地心頭發(fā)虛。

音樂也還是那些音樂,大媽也可能還是那些大媽,這回我們卻坐得穩(wěn)穩(wěn)的?!澳銒屢窃谶@里面多好,我就可以不簽?zāi)莻€條約?!蔽依洳欢≌f?!袄拱桑俏覌屧诶锩?,我會有更遠大的理想,不是能放一個床的房子,是帶著跑馬場的一條大街,也不是三萬五萬的彩禮,是整整一座銀行。”黃花大閨女接得飛快,然后就把話反過來了,“要是你媽在里面多好,不用我說,房子就備得好好的,錢也碼得整整齊齊的?!蔽乙步拥蔑w快:“拉倒吧,要是我媽在里面,沒環(huán)球小姐證書的我不要,沒博士后文憑的我不要,沒有一條街和一座銀行陪嫁的我不要?!惫男β曂瑫r響起,又同時拖得很長,惹得大媽們好一陣迷惑,看過來的眼神就像在看長有幾百條腿的怪物一樣。

離開廣場,我和黃花大閨女真就逛了個昏天黑地。我們逛完那條大街,逛完那條較寬的巷子和那條很窄的巷子,還把附近幾條能去的巷子全都逛了一遍。當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時,我再次向某個方向瞅了一眼,扯著黃花大閨女就疾奔起來。

終于,我看到了那個公園!更猛地疾奔過后,終于,我們接近了那個公園!公園的大門靜靜地敞著,一步跨進去,我立馬就又渾身發(fā)熱,熱得不行。

為等一個時刻的到來,我緊緊拽著黃花大閨女,在公園門口的一片空地上轉(zhuǎn)悠起來。確切地說,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不敢輕易和黃花大閨說話,害怕一開口,就會把最沒羞最沒恥的話喊出來。黃花大閨女也不說話,我卻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想喊叫,也想把最沒羞最沒恥的話喊給所有的人聽,喊給全世界聽。

我們等待的時刻終于到了!我一遍一遍看手機,一共等了2小時23分。啊啊,真是太好,太好了!那些閑逛的人總算散得差不多了!那條小道,那條一直就在我們腳邊的小道,總算利利亮亮地空了出來。那個地方即將成為兩個人的私人訂制,吳秋貴和黃花大閨女的私人訂制!

踏上去,輕輕地踏上去……一個亭子……兩個亭子……三個亭子……一個雕像……兩個雕像……一個水塘……兩個水塘……啊啊,無比幽靜的小樹林,無比隱蔽和美好的小樹林,就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走進去,輕輕地走進去。啊啊,黑絲絨一樣無比美好的夜一下合圍過來,一下就將那樣兩個人裹得緊緊的,緊緊的。

“大閨女!”我喊一聲,輕輕地喊一聲。待會兒,我會放聲大喊的,放聲大喊的!

陡然,一聲瘆人的怪叫憑空而起,“咕呱!”又一聲,“咕呱!”隨即,凄厲地連成一線,“咕呱!咕呱!吐呱!”

我將黃花大閨女更緊地一拽,擁著她,急急忙忙向更深處奔去,似乎要甩掉那可惡的叫聲。

啊啊,是這里,就是這里!我感覺到了,草密密的,地軟軟的。更重要的是,四周的樹枝把里頭擋得嚴嚴的?!按箝|女,我要要你,狠狠地狠狠地要你!”我終于喊了出來。

“咕呱!”該死,罪該萬死,瘆人的叫聲卻是幽靈似的跟了過來!更要命的是,咕呱的聲音還沒落下,另一種叫聲卻又陡然炸開,“啊”!像是一個落單的女人猛地遭到了襲擊。接著,是逃命似的奔跑的聲音,撞到樹的聲音,跌倒又爬起的聲音。

我摟著大閨女,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站著,第一次感覺到時間不只是在破手機上一下一下地走著,它還在我的頭頂壓著,在腳底頂著,在我每一塊皮膚上緊緊地箍著,就像漸漸變冷的生鐵,要一點一點地焊死我。

當整個樹林重新靜下來,也就是咕呱聲好久不再響起,那個人或是那幾個人早跑得聽不見一絲絲響動時,我喊一聲大閨女,說:“走吧,我們走吧?!贝箝|女卻一動不動。“來吧?!彼f。

我沒有來……我就那么摟著她,一任她的淚水將我的臉打得津濕。我和大閨女的第一次,就是在這里,這個小樹林里。啊啊,不是第一次,是之前的所有次,所有次!

4

是遷到新的地方,還是拿到現(xiàn)金,黃琴明顯的比我堅定?!爱斎皇乾F(xiàn)金!”她給我發(fā)來消息,還一齊發(fā)過來一個網(wǎng)聊表情:一只攥得死死的拳頭。

那天,我把黃花大閨女送到樓下,回到我那個比她的住處還要擠和亂的集體宿舍,怎么也睡不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黃花大閨女綁上了。那個一開始說是老鄉(xiāng)會面的聚餐,我并沒有和她直接說話,我還以為她是我那個老鄉(xiāng)的那個啥呢。但不久后的一天,我躲在被窩里和一個小時候的玩伴在網(wǎng)上比賽似的飆粗話,正笑得喘不過氣,一個人突然闖了進來,要加我為好友。點開了,我就看到“黃花大閨女”這個網(wǎng)名。要命的是,頭像竟是一個明星的那張大臉。我加了她,馬上回過去:“××好?!薄昂茫痢吝@廂有禮了?!蹦穷^立馬回過來?!袄拱?,××早就在我好友錄里了?!蔽覑焊阋痪?,故意靜了半天,又發(fā)去一句:“我們認識嗎?”這次是大臉靜了半天,然后回過來很長一條??戳T,我總算弄清躲在大臉后面的人究竟是誰了。

我感覺我得把黃花大閨女從手機里請了出來,就屏住氣,躺在那里趕緊劃拉。劃拉出滿滿一屏字后,又仔仔細細檢查一遍,點了過去。

看著屏幕上那只拳頭,那只攥得死死的拳頭,我再不磨蹭,快手快腳地劃拉起來,快手快腳地點了過去。而那頭竟也是絲毫不慢,差不多是我剛點過去一句,她就立馬回過來一句。

我說:“是搬到新地方,還是拿現(xiàn)金,當然得看老躍子。”她說:“他老人家若是遷到新地方,與我黃琴有多大關(guān)系?”我說:“當然有關(guān)系?!彼f:“既然那樣,你覺得有必要告訴我嗎?”

我是打算說當然有必要的,卻最終沒說。靜,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又感到時間成了變冷的生鐵,要一點一點地焊死我。

“我知道你為啥要對我說這個事,可是,你這樣是安慰不了我的?!焙镁煤镁?,大臉終于再次閃動起來?!翱墒?,老房子拆了,他老人家不是還得有地方???”我遲疑一下,還是回了過去?!八粋€老人家,又獨自一人,住得了老大一間房子?”她遲疑也沒遲疑,就回了過來?!安还苁抢洗笠婚g,還是老小一間,總得有一間!”我也遲疑都沒遲疑,狠狠地回了過去。

靜,不可救藥的靜再次出現(xiàn)。但,最終還是大臉率先閃動起來:“拿到錢,不一樣可以有地方???”我不是遲疑,是迷糊了,開始撓頭,一遍一遍地撓?!斑^來和你一起住?!笨粗W動的大臉,我頓時抓狂起來,狠狠地把一個抓狂的表情發(fā)了過去,覺得還不夠,又發(fā)去整整一屏。

立馬,一枝花,挺得很精神的那枝,而不是蔫頭耷腦的那枝,跳過來。接著,是一個網(wǎng)址。我疑惑地打開,看到一個視頻。說的是一個從大山出來打工的小青年,走到哪兒都帶著他爸,照顧得挺好,還千方百計給爸治病。

“你是不是也想上電視?”看罷,我回過去。

沒有回話,又一個網(wǎng)址過來,同樣是一個視頻。內(nèi)容是,一對小兩口天天在家啃老不說,就連老頭想抱孫子,兩人也硬逼老人家先簽字,答應(yīng)承包生養(yǎng)孩子的一切費用。更要命的是,老頭名下一套又小又舊的房子要拆遷,還沒作價,小兩口就逼著老頭寫下欠條,承認欠他們10萬元。

“我也不想這樣上電視。”看罷,我又回過去。這個視頻我以前就看過。沒想到,她發(fā)來一滿屏大哭的表情。

其實,我懂黃花大閨女的意思,她是想在這個別人的地方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方,哪怕那個地方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床。她曾經(jīng)對我說:“吳秋貴,你看那些大媽,她們怎就那樣快活?她們肯定也不是個個家財萬貫,但她們至少在附近有一個窩兒。有一個窩兒,就是一方的主人。主人是個啥感覺?就是天天想跳舞的感覺?!迸?,黃花大閨女是饞著了,也想和大媽們一樣,有個好感覺,有個好心情。

但我無法對黃花大閨女松口,答應(yīng)她,然后攛掇老躍子,讓他不是等著遷到新的地方,而是拿到全部現(xiàn)金,讓他的兒子或是兒子的那個啥,在別人的地盤上有一個窩兒,有一個好感覺、好心情。

我感覺我更懂老躍子,他口口聲聲要我起勢,讓我爺骨頭爛得慢些,是因為他知道我爺一直想做那樣一個人,卻一直沒能做到那個份上,就連到了閻王爺那里也渾身發(fā)虛,骨頭都爛得快。而我爺?shù)倪@點心思,卻并沒有因為他死了就死了,而是像非典和禽流感一樣又傳給了我爹老躍子。

“老躍子也想有個窩兒,一開始就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大地主撇下的,那樣一個窩兒?!比舾商旌?,我對黃花大閨女說,說得磕磕巴巴。“可是,那不是上面給蓋的嗎?也不是你爹親手蓋的。”黃花大閨女卻說。“那也總算是搬出去了,總算是離開了那個被污臟了的越住越霉頭的舊窩子!”我嗓門奇大,簡直可以用上一個詞:氣急敗壞?!皡乔镔F,你這是想把我鎮(zhèn)住???你是不是覺得你爹住著大地主的房子就牛氣?”黃花大閨女的嗓門也一點不小。

我卻聽出來了,聽出她是在逗弄我,而不是有意刺激我,心里也就狠狠地忽閃了一下?!八徇M新房子,不就等于我倆搬進新房子?”我終于把這句話說了出來?!袄拱桑也挪桓硞€人跑進深山老林,天天望著自己的鼻子尖發(fā)呆?!彼∷梢痪洹!澳悄憔颓樵敢惠呑釉趧e人的地盤上灰頭土腦,賊眉鼠眼,鬼鬼祟祟?”我也稀松一句?!澳阃宋艺f過,我去做二做三?!蓖晖耆珢焊闵狭?。

5

有些話,我感覺我還是得跟黃花大閨女說說,細說說,讓她知道不是我非得屈了她的意思,而是我萬萬不能屈了我爹老躍子的意思。

其實,說那是幾間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確切。確切地說,是一座很大的天井院子。歪歪扭扭肯定是歪歪扭扭,一二百年的老房子,哪有不歪一下,不扭一下的?

可是,它再怎么歪,再怎么扭,也絲毫掩不住當年的氣派?!斑@得要多大家底!”老躍子就不止一次地說。

老躍子告訴我,他聽我爺說,我爺聽我太爺說,劉九少在世時,我們那一方幾條山梁,幾畈水田,都是他們家的,住家長工就有十多號人。還說,不僅山多,田多,還做山貨和青鹽生意,用青鹽換方圓左右的木耳山菇,木耳山菇論堆,青鹽論盅兒,一小盅兒青鹽就能換一大堆木耳山菇,賺得一方人吐血。

我對老躍子說的這些沒多少概念。我沒見過什么青鹽,也沒見過當年的盅兒,不知道它是有多大,還是有多??;也不知道木耳山菇是怎樣攏成堆的,它的堆是有多小,還是有多大。

當然,我對原先是劉九少現(xiàn)在是我們的這個房子,是很有概念的。我在里面吃,在里面住,進進出出十多年,不敢說記得它每一塊磚,每一片瓦,但的確記得它的大梁上有幾只長尾巴花身子的鳥,它的石門框上有幾棵樹、幾枝花、幾個高帽子長衣衫的人。還有,它天井里的石板石條,上面的草,上面的獸,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好長時間,我都十分納悶,為什么只有我家有這些?別人家也有住天井院子的,那院子小得可憐,大梁也就是一根白木頭,樹皮都沒剝干凈,更沒有石大門,沒有那些鳥,那些樹,那些花,那些草,那些人和獸。

大天井院子里,一開始不止住我們一家。準確地說,還有另外兩家:一家我喊五爺,一家我喊四叔。從小到大,我沒見過五爺家一個人。四叔家的人,我倒天天見,那時我還很小。

“你五爺一家,比我和你四叔還蔫?!崩宪S子說。

老躍子告訴我,我還沒出世,五爺一家就絕了戶。五爺?shù)拇髢鹤尤畾q那年,肚子突然疼得厲害,沒來得及看醫(yī)生抓藥,就生生疼死在床上。不久,我五奶也死了。她是在挑水的路上,貪吃有毒的野果子,口吐白沫而死的。五爺?shù)亩鹤訛榧w送糧,連人帶板車落下石崖子,死得也很慘。五爺是最后死的,剛好六十歲。死時,樣子也很嚇人,肚子鼓得發(fā)亮,嘴里一個勁地往外淌臭水。五爺唯一的閨女倒是沒病沒災(zāi),年齡一到就嫁了人,去了遠處,再沒有回來過。

“你五爺也說這房子住不得哩,說啥都被九少們糟踐了,別人住進來只有填他們的坑,還他們的債?!崩宪S子一臉的綹,好像撿到天大的理。

相比之下,四叔一家要好一些。雖說同樣窮,卻沒平白無故地死人。后來政策放寬了,就舉家遷去外地,投靠到一個親戚家。四叔沒帶走一樣?xùn)|西,就連平時睡的鋪蓋也一把火燃了個干干凈凈。

“他們不想把污臟的東西帶到新地方,想利利亮亮地從頭開始哩?!崩宪S子說,又好像撿到天大的理。

更讓老躍子覺得撿到天大的理的是,四叔后來慢慢發(fā)了,不僅蓋起了樓房,還買上了汽車?!坝彩潜痪派賯兏阄叟K了,硬是得搬出去,不然神仙也起不了勢?!彼f,臉上的綹更是如一團麻。

老躍子可憐五爺,眼饞四叔,其實是一刻也沒忘記自己。我家雖說不像五爺他們那么慘,我太爺和我爺可以說是自然活到頭,家丁卻也是越來越少。自打我媽不吭不響地走后,就只剩老躍子和我。何況,我媽還走得那么突然,那么丟人。用我們那里的話說,就是跟著拐子跑了。

老躍子說我見過那個拐子,還吃過拐子假惺惺給的糖果。我不記得我是不是真吃過人家的糖果,但的確記得一個嘰里咕嚕說話的人。他說話時,旁邊的人得趕緊豎起耳朵,不然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老躍子說這個人就是拐子。

拐子是到我們那里彈棉花,打被套的。他不去各家各戶做活,而是把案子支在五爺他們的空屋子里,讓各家各戶把破套子拿過來,等他搗鼓好了,各家各戶再拿回去。他的伙食就搭在我家,每天把零零碎碎一些錢遞到我媽手上。

老躍子發(fā)覺拐子不見了,是在一個很早的早上。老躍子去五爺空屋子那邊,是想取放在那里的鋤頭的??墒抢宪S子還沒走到放鋤頭的地方,就猛然發(fā)覺不對勁,拐子的家伙什一件也沒有了。老躍子趕緊跑去拐子睡覺的地方,拐子天天睡覺的床鋪也是空的。老躍子有些慌了,趕緊站在屋子里喊,大聲喊拐子的名字,喊了半天也沒喊應(yīng)。老躍子更慌了,跑出來站在場子里喊,也喊了半天,也沒喊應(yīng)。老躍子從頭到腳都慌了,趕緊跑回屋找我媽。里里外外都找遍,連我媽的影子也沒看見。

“我打床上起來時,還以為你媽起得早,下地干活去了哩。”老躍子說。我媽沒在地里干活,老躍子在每塊地頭都找過,都喊過?!澳愕驮囍诖遄永镎?,心想你媽怕是串門去了?!蔽覌屢矝]有去串門,老躍子在村子里上上下下地找,家家戶戶都到過?!澳愕衷囍ツ憔思?,心想是不是回娘屋了?!蔽覌尭鼪]回娘屋,老躍子在我舅家又哭又鬧,我舅賭咒發(fā)誓,把八輩祖宗都陪上。老躍子就斷定:“你媽不要我們爺兒倆了,跟著拐子跑了。”

老躍子當然追過我媽。他追到鎮(zhèn)上,追到縣城。還準備往下追時,沒錢坐車了,沒錢吃飯了。老躍子在縣城跳過一次河后,就死了心,不追了。撈起他的人說:“你就是把人攆回了,那個心你怕是一輩子也攆不回?!?/p>

“貴子,你不曉得,拐子住進來沒幾天,你爹就發(fā)覺不對勁,他一雙賊眼睛老是在你媽身上轉(zhuǎn),一望就是一個死眼子。你媽呢,一開始還躲一下,后來就由著他望,再后來她也望拐子,還抿嘴笑?!焙瞄L時間后,老躍子說。

“貴子,你媽也是窮怕了,你爹不怪她哩,哪個叫你爹住著人家撂下的破房子,要啥沒啥,想啥瞎啥?”好長時間后,老躍子又說。

打那以后,老躍子整個變了樣,見了我不再吹胡子瞪眼,還時常把我摟在懷里。有一次,他居然忘了形,用手點著我一個地方說:“狗日的,這屋里就掉兩個大男人,打起來可就驚了天。”我心里一咯噔,趕緊學著他的樣,說:“狗日的,你打不贏我,打不贏貴子?!?/p>

6

“吳秋貴,你是不是在說書啊?”黃花大閨女說?!包S花大閨女,你愛信不信。”我說。

黃花大閨女說她暫時保留她那個遠大理想,就是說,暫時不再提是老躍子搬到新的地方,還是拿到現(xiàn)金這事。我問她:“眼看一個大餡餅就在頭頂,卻落不下來,會不會影響我們那個啥,哦,美好的感情。”她一聲拉倒吧,說:“還感情哩,還美好哩,不就是在一起玩,玩得開心就接著玩兒,玩得不開心就不在一起玩?!蔽覇査F(xiàn)在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她說:“開心或者不開心,我就在那里,不死不活?!蔽艺f:“黃花大閨女,你真行,也會寫詩了?!彼f:“感謝電網(wǎng)。”我說:“對,感謝電腦加網(wǎng)絡(luò)。”

我有些感動,就也想讓黃花大閨女感動一下,趕緊說:“老躍子搬進新房子,真的就等于我們搬進新房子哦?!彼?,不答話。“他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币缓菪模野堰@句話擠了出來。黃花大閨女怔一下,一下瞪住我:“吳秋貴,你他媽真冷血!”

我不是有些感動,是狠狠感動了一把。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還想狠狠地箍她一下。她卻掙開了,輕手腳輕卻也是不由分說地掙開了,然后把話扯到一邊:“你不是說你們那里的那個大地主怎的怎的,說來聽聽?”

這是一個好容易趕上我和黃花大閨女都不用上班的周末,整整一個下午,我們趷蹴在一個荒草成堆的工地,一個絮絮叨叨,一個耳朵豎起,把大地主劉九少差不多翻了一個底朝天。

我講:“劉九少又看上了一個女子,也就是他的第九個老婆??墒?,他的大老婆死活不干,第九個老婆她爹也死活不干。第九個老婆她爹就拼命想法子推辭,說答應(yīng)親事小,得罪了大夫人事大,將來自家丫頭過去了遭罪不說,還會弄得雞犬不寧。劉九少當即就嘿嘿大笑,說哪會有這個事,哪會有這個事!回到家,他就嘩啦嘩啦地擦槍,一下走了火,大老婆頓時腦袋開了花。”黃花大閨女趕緊插進話:“嘻嘻,人家可是舍得花血本,將來我若是做二做三,就是做九,沒準人家也把槍栓子拉得嘩嘩響。”她一聲笑迸出來,活像一個二百五。

我講:“劉九少眼看大勢不妙,就趁著黑夜,一頭扎進深山,躲進早修好的石頭寨子里頭。人民政府的部隊喊話的喊話,使炮的使炮,足足攻了三天。捉住他時,跟著他的人死的死,傷的傷,他自己的一條腿也叫炮彈皮子掃瘸了,就剩第九個老婆還好好的。劉九少還硬撐,說他吃槍子沒半個屁放,但他的第九個老婆是他強占的,總不能讓一個受壓迫的窮苦人給他墊背?!秉S花大閨女又趕緊插進話:“人家心里可是真有這個小九兒,哪個土豪吃槍子時還對我這么好,來世我讓他給我做二做三?!彼忠宦曅?,更像個二百五。

我知道,黃花大閨女純粹是嘴上快活,純粹就是惡搞,就像我在老躍子面前也總喜歡惡搞一下一樣。

接下來,她就給我講了。她說在她老家,離她家不遠,早先也住著一戶大地主。大地主的房子早沒有了,只剩下好一大片基腳石。說大地主的家財都是上輩傳下來的,到了他那里,就是教方圓左右的孩子識字。后來這個大地主走了,跟著一個部隊去了遠處,從此再沒回過,據(jù)說是打仗死了。再后來,一個跟大地主同姓的人在那個老屋場修了一座墳,里面埋著幾件又老又舊的衣服。每到過年,這個人就去給那個空墳送燈,還磕頭,燒紙。

我心里撲騰得厲害,感覺黃花大閨女不是在講別人,講的就是她自己的老輩,她說的那個跟大地主同姓的人,很可能就是她爸,或者其他什么人。

“以前,我有時也跟著去,從來都不磕頭。出來打工了,每年回去過年,我都會磕的?!秉S花大閨女突然就說到自己。咣當!我心里的那個撲騰勁兒別提有多猛,多厲害。

“我還許愿,每年都許,讓他老人家保佑我碰上一個大款,土豪也行。到時候我就給他燒一座銀行,十臺轎車,至少還燒十個美女?!闭f完,她跳起來,嘻嘻哈哈在我頭上一通扒拉。

望著她如此模樣,我竟是心揪氣短,怎么也狠不下心再說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二百五。

7

就在黃花大閨女保留她那個遠大理想,我也覺得就和她那么玩著,慢慢打我們的工、混我們的日子的時候,老躍子突然打來電話:“遇上鬼哩,房子我不拆了,打死也不拆?!被饸馐愕亟小?/p>

老躍子是從大清早說起的。他說他剛從床上爬起來,在場子邊上還沒那個完,幾個人就竄了過來。老躍子說的那個,就是撒尿。

竄過來的人,老躍子只認識其中一個人,其余都不認識。等老躍子知道他們都姓啥叫啥了,他們已經(jīng)進了屋,坐成了一大圈。

老躍子說是一開始走在最前面那個人那個的。那個,就是介紹。他說,那個人頭發(fā)有點少,肚子有點大,把別人都那個完,才那個他自己。我問老躍子,這個人到底是誰?他又那個那個半天,才說好像叫李光榮?!皩?,就是李光榮,他們有的喊他李主任,有的喊他光榮主任哩?!弊詈?,他說。

和李光榮主任一起去的人,或者說李光榮主任率領(lǐng)的人,有的叫站長,有的叫所長。他們是去丈量那幾間歪歪扭扭的破房子的。李光榮主任告訴老躍子,量好了,記好了,我們回去再算好了,就給你蓋新房,包你樓下跑到樓上,寬敞得直打滾。

老躍子說他一下就喜歪了。喜歪了,就是高興壞了。老躍子高興壞了,就是手也抖,嘴也抖,還一連聲地說,國家干事就是利亮,說搞就搞起來了,這下老躍子我真安心了,舊窩子總算住到頭了,總算可以換口氣了。

那些人就去丈量了,扯著繩子前前后后跑。

“狗日的,我就發(fā)覺鬼事了?!崩宪S子在電話上一聲喊。

老躍子發(fā)覺的鬼事,與一開始他就認識的那個人有關(guān)。那個人叫劉開,早先就住我們那一方,跟我家只隔一個小山包,后來就搬進了城,因為生意做得越來越大。

老躍子說的鬼事,就是別人跑前跑后,劉開也跟著跑前跑后,見人家拉繩子,他就幫忙拽,還起勁嚷,扽緊了!扽緊了!見人家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他就兩眼瞪得要流血,也起勁嚷,記仔細,記準確,別無的搞出有的來,少的搞出多的來!

“狗日的,我就忍不住了。”老躍子在電話上又一聲喊。

老躍子忍不住了,就是跑過去質(zhì)問劉開,你這么著急上火,關(guān)你屁事了?松點緊點,多點少點,都是國家的事,難道要你劉開出一毛半毛不成?劉開就呼一下叉起了腰,揮起了胳膊,說,算你老躍子說對了,就是我劉開拿錢,就是我劉開給某些人蓋房。

“狗日的,我就不干了。”

老躍子不干了,就是揪住了李光榮,狠狠問,你不是說要搞那個啥大開發(fā),怎么這個人一竿子插進來,和和搗搗,跟個地主惡霸似的?光榮主任只黑臉,不說話。老躍子就又說,難道真是這個地主惡霸拿錢,不是國家拿錢?不說清楚,別怪我那個!然后,擼胳膊擼腿,做出拼命的樣子。光榮主任說話了,的的確確要搞旅游大開發(fā)嘛,的的確確是國家批準的嘛,可國家的錢一時半會兒還用不到這上面來,就要搞招商引資嘛。劉老板是從我們這里發(fā)展起來的大能人,就想著為家鄉(xiāng)建設(shè)做貢獻嘛。

“狗日的,我就差一點暈過去?!?/p>

還好,老躍子沒暈過去,迷迷瞪瞪說,你是說他劉開又一屁股坐回來了?往后這幾山幾坳,都成他劉開的了?這不是當年劉九少坐的地盤嗎?頭發(fā)有點少肚子有點大的李光榮主任就狠狠瞪一眼,一下掉過頭,向這長那長們吆喝,抓緊時間,快干快完事。

“狗日的,我就硬是不干了?!?/p>

老躍子硬是不干,就是也跑過去和和搗搗,那些人扯繩子,他也使勁扯,使勁朝一邊扯;那些人要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他不是瞪眼看,是伸手要奪人家的本子,撕人家的本子。沒幾下,劉開就炸開了,閃開!再不閃開,休怪我打電話報警!

“狗日的,我就一下發(fā)作了?!?/p>

老躍子發(fā)作,就是抄起一把砍刀,向劉開沖過去,嗷嗷叫,這回我真的要讓你狗日的少半條腿!

老躍子沒能讓劉開少半條腿,劉開撒腿跑了。剩下的人沒跑,卻是蔫巴巴的。蔫巴一陣,光榮主任揮揮手,說,撤。

老躍子掛了電話,扯出老長的一口氣掛了電話。我卻把電話攥得緊緊的,我想起多年前老躍子的一次發(fā)作,想起那時他就說過非得讓劉開那狗日的少半條腿。

那時,劉開剛剛學著做生意,還很沒錢,但他腦子好使,一張嘴更是好使?!笆暹?,您只當多生一個兒子,當?shù)脑跞绦膬鹤右恢笔芨F??!”“伯呃,您不照顧一下劉開,劉開餓死了,您還得賠上比啥都金貴的眼淚哩?!眲㈤_就用他抹了蜜的嘴去賒,賒方圓左右人家的木耳山菇,常常一大早手無分文地出門,傍黑卻能扛著滿滿一大麻袋回屋。

那年,老躍子種的半坡山菇趕上旺茬,喜得他喝醉酒似的,一遍一遍對我說:“貴子,好好讀書,爹把賣菇子的錢都攢著,供你上完小學上中學,上完中學上大學?!眲㈤_卻突然上門了。他先是滿屋轉(zhuǎn),見到處都是采下的菇子,突然就叫了起來:“可惜呀,可惜!”老躍子哪知底細,哪知劉開是在搗鬼,一下就驚慌起來:“大侄子,你說啥?這么好的菇子怎就可惜了?”劉開繼續(xù)搗他的鬼:“叔呃,我是說這菇子擱往年,不賺一棟樓,至少也賺大半棟。可今年硬是出了鬼,再好的菇子也是臭狗屎,白給,人家還嫌占地方?!崩宪S子一下就慌了,趕緊扯住劉開,哭鼻子抹淚地要劉開無論如何幫幫忙,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一年到頭的辛苦都白瞎了。劉開不僅說一點點忙也幫不上,還說老躍子若是想要菇子,盡管去他家里扛,都扛完了才好,眼不見心不煩。老躍子就嗚地一聲號,邊號邊呼哧呼哧地給劉開作揖,還恨不得趴在地上磕頭。結(jié)果,那滿滿一屋子的山菇,連夜就都到了劉開家。老躍子答應(yīng)劉開:“大侄子想辦法弄出去了,多少給點就成,多少給點就成?!?/p>

老躍子醒悟過來是幾個月后,他知道了自打新菇上市,菇價就高得嚇人,根本不是臭狗屎。老躍子就氣得半死地去找劉開,哭鼻子抹淚要劉開補給他被黑去的那些錢。劉開不干,說買賣買賣,一買一賣,哪有牛過了河拽尾巴的?老躍子就又呼哧呼哧地作揖,最后真就趴在地上咣當咣當磕頭。可是,一概無用。老躍子發(fā)作了,呼地從地上沖起來,跑過去把一把砍刀攥在手上?!肮啡盏?,我一條老命跟你拼了,拼了!”

老躍子沒能和劉開拼上,劉開撒腿跑了,眨眼沒了蹤影。老躍子卻吃了大虧,第二天派出所的人急吼吼地來了。“你想拿刀砍人?”派出所的人問?!安皇窍肟?,是沒攆上,等哪天瞅準了,不結(jié)果他狗日的性命,也叫他狗日的少半條腿?!崩宪S子說。再問,還是橫著勁說不結(jié)果劉開的性命,也非得叫劉開少半條腿。結(jié)果,老躍子蹲進了派出所,整整七天。

8

心碎。心碎。心碎……滿滿一屏。

無語。無語。無語……滿滿一屏。

我好像只能機械地搗鼓那些現(xiàn)成的表情圖案,黃花大閨女也好像只能搗鼓那些現(xiàn)成的表情圖案。我們差不多蕩了一天,而不是逛了一天。蕩和逛是有很大區(qū)別的。逛,你心里是落落停停,有滋有味的;蕩,是你心里始終是忽忽悠悠,沒著沒落的。

是我主動喊的黃花大閨女。好多天,確切地說,自打在小樹林里她弄得我一臉淚水后,我和她見面就很少了,更不可能和她那個。那個,你懂的。

那個小樹林,啊啊,千萬不能去了!和小樹林差不多的地方,當然,當然,也不能去。我們只能是蕩,忽忽悠悠地、沒著沒落地蕩。

最先是在那條被吹成什么什么的大街上。在擠擠壓壓的人縫里,我一直死死攥著黃花大閨女的手。除了忽忽悠悠,沒著沒落,我感覺自己的身子好像沒一處不在發(fā)光發(fā)熱,又沒一處不在拼命地想向里吸著什么。我好像特別喜歡人多,特別喜歡擁擠,這樣我就可以把發(fā)光發(fā)熱和長滿吸盤的身子緊緊貼在黃花大閨女身上。

接近中午,我們蕩進一條巷子。在一個攤子上隨手買了一些熟食,我們踅進一個店子,看起來只提供簡單茶水、供人臨時歇腳的那種。就著半溫不溫的白開水,我和黃花大閨女把那些熟食嚼得滿臉羞色,卻也是狼吞虎咽。就在我們嚼完那些熟食,準備抬腿走人時,那個一直揮著蚊子拍的老板娘突然晃過來?!拔覀冞@里還提供臨時休息,嘻嘻,就是還可以躺會兒?!蔽姨Я艘幌卵?,又抬了一下眼。“嘻嘻,不貴,就50元,一小時。”抬一下眼,又抬一下眼,我很想去看黃花大閨女?!芭杜?,還可以優(yōu)惠,40元也行?!蔽覜]再一下一下地抬眼,而是眼光直直地放了過去,放向這個一臉烏煙瘴氣的女人,發(fā)泄仇恨似的甩出一句:“有400元的嗎?”然后,一把拉了黃花大閨女,奪門而去。

重新走上大街,我沒再去攥黃花大閨女的手。她走在我旁邊,一直沒說話,離我一直有半步遠。經(jīng)過一個樓盤銷售點時,我竟是一下鬼魂附體,突然就走不動了,一點也走不動了。我杵在那里,久久地杵在那里,然后,一抬腿走了進去。

“多少錢一間,哦,一平?”我恍惚得厲害,也結(jié)巴得厲害。“噢,有一萬多的,二萬的,先生想咨詢哪個價位的?”“可不可以那個,就是那個?”我想我是應(yīng)該記得那個詞的,可這會兒它卻溜得無影無蹤?!澳钦f按揭吧?噢噢,當然是可以的?!薄耙婚_始那個多少錢?”又一個詞溜得無影無蹤?!班蓿赘队腥f的,五十萬的,不等。”

慢慢地,我好像有了那么一點點清醒。我蹭過去,把那個密密麻麻的樓盤模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挺挺腰身,盡量像個先生那樣,說:“謝謝,麻煩您了,我還得和家人商量商量?!薄昂冒上壬?,要不您先登個記,留個聯(lián)系方式?”“改天吧,改天!”我真像個先生似的說。

重新回到黃花大閨女身邊,我心里好像突然就有一絲亮光透了進來。我重新抓住了她的手,卻不是發(fā)光發(fā)熱的感覺,也不是拼命想要向里吸什么的感覺,好像很沉穩(wěn),很篤定。我也就很沉穩(wěn)很篤定地說:“大閨女,我一定要阻止一個人,阻止他小孩似的記仇,小孩似的鬧騰,最后小孩似的把一個事情搞砸。”

去租房中介那里,是下午5點。是,我想租一個窩兒,在成功阻止那個人之前暫時租一個,哪怕只放得下一張床。我們登了記,寫的是吳秋貴的戶籍姓名,用的是吳秋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

到這里,我打算再隨便吃點,填飽了肚子,就各回各處。我真的不再急火攻心,不再一門心思地想那個那個?!安幻Γ€沒蕩夠哩。”沒想,黃花大閨女卻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張。

由黃花大閨女帶著,我們就又繼續(xù)蕩了起來。天漸漸黑下來,各種各樣的燈漸次亮起來。黃花大閨女把我的胳膊拽得更緊,臉也貼在了我的肩上。當那個燈光很明亮也很柔和的酒店突然現(xiàn)身出來,她一下定住不動了?!澳??”我弱弱地問一聲。她不說話,只顧拽著我走,往酒店里面走。

幾乎一聲不響,黃花大閨女就把一切辦得妥妥的。我忍不住看她一遍,又看一遍。

走進同樣很明亮很柔和的房間,我頓時神經(jīng)錯亂。我看到那種長尾巴花身子的大鳥,那種花,那種樹,那種戴高帽子穿長衣衫的古代人。我走近,又退遠,總算弄清了,那些鳥,那些花,那些樹,那些古代人,都那么新,整個就是剛畫上去,剛貼上去,剛鑲上去的。

我泡了澡,黃花大閨女給放的水。啊啊,怎么說呢,怎么說那一池水呢?當然是不冷也不燙的,不淺也不滿的??墒?,你想想,仔細想想,它怎么會那么簡單?怎么清就是清,熱就是熱?我躺進去,長長地啊了一聲,長長地長長地又啊了一聲。

我躺上床,心里也像有了一池水,一池一點也不簡單、一點也不見啥就是啥的水。黃花大閨女向我一步一步走來,一步一步走來,我感覺那一池水一下煮沸,噗噗地淌了出來,噗噗地氤開一屋子那個啥?哦,讓我想想,仔細想想。我明白了!我能說得出了,說得準了!是氤開一屋子激動和喜悅、幸福和溫暖。

我張開雙臂,將激動喜悅幸福溫暖一股腦摟在了懷里,緊緊地緊緊地摟在了懷里。淚水,激動的喜悅的幸福的溫暖的同時也是萬分萬分愧疚的淚水,就漫過我的眼眶,止也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可是……我多么不想說可是??!就在我緊緊地摟著大閨女的時候,或者說就在我和大閨女一起抖得要死要活的時候,砰砰地敲門聲猛然響起。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還沒來得及止住一聲聲對大閨女的輕喚,就聽大閨女啊地一聲尖叫,身子立馬抖成另一個樣子,比篩糠還厲害。

啊啊,是掃那個啥的,掃那個啥的。很柔和很溫暖的燈光,頓時變得刀刃一樣刺眼,刀刃一樣寒冷。

我們犯法了嗎?我聽到自己火氣十足地喊了一聲,當然也只能我自己聽見。但是,當幾個人頻遞眼神,毫不遮掩地懷疑我們干那種事時,我真的就讓所有人聽到了我的聲音:“我們是正經(jīng)八百地處朋友,請不要侮辱我們!”

“正經(jīng)八百?拿不出證明,就是嫖娼!”最最骯臟的詞就這樣迸了出來,比吐瓜子殼還要輕松?!澳銈冞@樣侮辱人,這樣誣篾人,是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沖天的怒火,讓我生出沖天的賊膽。

“哈哈,廢話是沒用的,我們有的是辦法,把那些明的、暗的、坐臺的、站街的,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統(tǒng)統(tǒng)掃干凈?!?/p>

“掃吧,你們掃吧,只要你們能拿出證據(jù),證明我們就是在嫖娼!嫖娼!嫖娼!否則,請你們無條件地從這走開,走開!”

當然是拿不出證據(jù)的,那么也就只能是走開,卻不是無條件的。條件是,暫扣這個叫吳秋貴和這個叫黃琴的身份證,經(jīng)查驗無問題后,持各自所在單位或街道出具的書面證明,方予退還。

我們沒再在那個房間待下去。那個全是好看的花、好看的樹、好看的人和獸的房間,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要命的骯臟之地,劇毒之地,使黃花大閨女哪怕只多待那么一小會兒,也要從窗戶跳下去。

走出酒店大門,黃花大閨女就瘋跑起來,嗚嗚大號。我追上她,好容易才追上她?!皡乔镔F,我想告訴你一個事,去那個銷售公司之前的事?!彼龤馊粲谓z?!皠e說,什么也別說,什么也別說?!蔽揖挂彩菤馊粲谓z,并且咯噔一下,也嗚嗚大哭起來。

9

“他們還在打主意哩,硬的不行,就來軟的?!蔽艺郎蕚浣o老躍子打電話,說服他一定答應(yīng)拆遷,還最好盡早拿到現(xiàn)金,沒想老躍子卻主動打了過來。我心里忽閃得無比厲害,一刻不敢放松地把耳朵豎得直直的,生怕把哪句話聽錯了,聽漏了。

一大早,李光榮又找老躍子了。老躍子這次那個完了,還在場子里踢了幾下腿。他突然心血來潮地踢腿,是料定狗日的劉開還會去和和搗搗,這樣他就可以用腳踢死他。

我提一口氣,插進去說:“是不能使刀哩?!彼孟褚蔡嵋豢跉猓f:“那不就是嚇唬他狗日的,你爹難道不曉得不能拿刀砍人?”

李光榮一見老躍子就改口了,親熱地喊起了叔,說叔是得好好鍛煉鍛煉,新房子住著舒服哩。還用胳肢窩夾去一瓶酒。

“肯定是好酒。”我又提一口氣,趕緊插進去,卻感覺心窩里突然蹦出疼。老躍子也就罵:“狗日的,今兒不扯這個?!?/p>

扯的是,李光榮一到,二話不說,撿起挖鋤就下地?!肮啡盏?,他挺個大肚子,還跑得狗獾子一樣快,你爹拽都拽不住?!崩宪S子說。

老躍子拽不住,就跟著李光榮下地?!肮啡盏?,還真有股子勁,一挖鋤下去把地震得一抖,又一挖鋤下去又把地震得一抖?!崩宪S子又說。

李光榮把地震得一抖一抖,我心里也跟著抖開了:“爹,你看人家也不容易?!币膊还苄母C里疼不疼。“他這是自作自受,實際是在幫劉開鋪路哩?!崩宪S子說。

就因為認定李光榮幫著劉開鋪路,老躍子一屁股坐下來,看著李光榮把地震得一抖一抖??戳艘粫海f話了,李主任,若是有人說你老婆病了,還說就他能醫(yī)得好,結(jié)果卻把你老婆那個了,你怎么辦?李光榮不抬頭,邊挖地邊說,睡了就睡了,我還感謝他哩,我那東西早蔫了,屁事干不了,正好我少累一回。

“狗日的,就把鋤頭一杵,意思讓我看哩。”老躍子罵一句。一定是李光榮的惡搞,讓我一時忘記了心窩里的疼,竟隨口溜出一句:“那你就看唄。”“你爹就那么傻,那么賤?”老躍子嗓門猛地一躥。

老躍子不犯傻,也沒那么賤,李光榮就又拿起鋤頭,地就又一抖一抖。躍叔,聽說原先這后山上獐子多哩,你年輕的時候打到過沒有?要是打到公獐子,那可就值錢了。抖了一會兒,李光榮突然就收了鋤頭,往屁股底下一塞,扯起打獵的事。

“他這是沒話找話,實際想說的都憋著哩?!崩宪S子言之鑿鑿。我吭哧一下,又吭哧一下,一咬牙說:“李光榮主任真的不容易,我爹肯定是人家問啥就說啥?!?/p>

老躍子卻根本不是問啥就說啥,是偏偏反著說,說他根本沒打到過,連獐子的毛都沒看見過。李光榮就笑,說,躍叔,你糊弄我不是?我聽好多人說您打到過,還不是一回兩回。老躍子不是反著說了,是擰著說,說是打到過幾回,可惜都是母的,半個錢都不值。

李光榮不笑了,坐在那里直搖頭。這時,老躍子卻主動說話了,李主任,你不消來找我,也不消給我拿酒來,還嘿呀嘿呀地挖地,他劉開要扒這幾間破房子,打死我也是不干的。他就是個吸血鬼,現(xiàn)在還要一屁股把一方坐了。你說他的屁股到底有多大?他不是在城里坐著一棟樓么?一棟樓也坐不下他那個大屁股?是不是想把半個天半個地都坐在屁股底下?

“狗日的,他李光榮就蔫了,坐在那里頭也搖不動了。”老躍子說。我也好像一下蔫了。

李光榮蔫了,站起來就走。卻是走幾步又踅回來,輕言慢語說,躍叔,你真想好了,就是不拆?那好,那我就給上面匯報,就說千萬不能拆。

“狗日的,我還以為他說實話哩,就趕緊給他作揖,還恨不得給他磕頭,哪曉得他是在用軟繩子勒人!”老躍子狠狠罵。

李光榮用軟繩子勒人,就是要老躍子幫他想一個像樣的理由,上面一聽就感覺千萬拆不得,拆了就是捅了天,拆了就無法收場。您想啊,我若是直接說人家是吸血鬼,說人家想一屁股把半個天半個地都坐了,上面會怎樣?我敢說,不僅房子保不住,還肯定被視作無理取鬧,說這是見人家富了就仇視,見人家企業(yè)家為家鄉(xiāng)建設(shè)出力就拆臺,最后,咣當來個強制執(zhí)行。他說。

“貴子,你說我怎辦?我怎辦?他狗日的李光榮走時讓我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訴他?!崩宪S子蔫得很,只聽他一口氣沒嘆完,一口氣又嘆出來。我握著電話,卻是吭哧一下,又吭哧一下。咣當!竟是又突然鬼魂附體,又一咬牙說:“他李光榮憑啥這樣說我爹?我爹啥時見人家富了就仇視?我爹啥時仇視過人?”

我的手機突然就斷了電。靜悄悄里,我聽到自己很疼很疼的心,轟隆轟隆跳得像打雷。

10

我無比抱愧,感覺自己簡直就不是人。

但是,無論我心里怎樣疼,怎樣覺得那樣對待自己的爹天打雷劈,但我最終還是鐵下了心。而且,一想到黃花大閨女,想到她的淚,她的尖叫和發(fā)抖,我甚至還想更不是人,不僅要讓老躍子必須答應(yīng)拆遷,必須盡快拿到現(xiàn)金,還必須是越多越好。

就在我正準備趁熱打鐵,不管心疼得是要死要活,還是要活要死,也要向老躍子明明白白地攤開了,直接讓他知道他的貴子多么多么不易,多么多么需要一筆錢的時候,突然就接到一個電話?!敖?jīng)過慎重考慮,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和你取得聯(lián)系,就有關(guān)事情交換一下意見?!笔抢罟鈽s。

他用了一個詞,決定。我也就磕磕巴巴地找著詞說:“李主任,你決定找吳秋貴,有什么指示?”李光榮仍然滿嘴跑詞:“目下有一個事情十分重要,也十分棘手,我們十分希望得到小吳同志的鼎力相助。”我也仍舊磕磕巴巴地找詞:“李主任,您請指示,我在這邊認認真真聽著哩?!薄澳呛?,那我就直截了當?shù)厝鐚嵪喔媪?。也就是關(guān)于你家動遷的事,如果我沒猜錯,想必小吳同志已經(jīng)有所了解,至少是有所聽聞。那么,小吳同志是不是愿意就此事交換一下看法?”我怔在那里,好久都沒找到詞,情急之下,一下禿嚕了嘴:“不曉得李主任想從哪里下河,哪里上坡?”李光榮哈哈的笑聲也就傳了過來,說:“小吳,這么說話才對勁嘛,才是家鄉(xiāng)人遇上家鄉(xiāng)人嘛。”

接下來,李光榮直禿嚕嘴,并且一禿嚕就禿嚕了好長時間。不過,我捋了捋,也就是旅游開發(fā)的事,老躍子一開始同意拆遷、后來又死活不干的事。

我捏著手機,又禁不住吭哧起來。我說:“我爹是想爭一口氣,我是他兒子,當然應(yīng)當和他站在一邊,當年劉開的確把他傷得太深?!蔽艺胪抡f,說個痛快,沒想李光榮搶了過去:“小吳同志,我正準備對你說,他那樣是可以理解的,但實際是沒用的,那個院子遲早是要被征的。”不管他說完沒說完,我趕緊把話又搶了回來:“其實一開始他老人家是很高興的,口口聲聲說國家好,說國家要給我們建新房,住著一點也不丟人,還是享最大的福。”“是這樣嗎?是這樣嗎?”也不管我說完沒說完,李光榮就又把話搶了過去,并且興奮得嗓門大開,“有門了!有門了!”

李光榮說的有門,就是把事情再說回去,也就是讓老躍子感覺還是國家拿錢,還是國家給建新房?!皬慕褚院?,堅決不要狗日的出面晃蕩,他要是再出面和和搗搗,我親自砍了他整條腿。哈哈,哈哈!”李光榮笑得我手機一抖一抖。

放下電話,我長吁出一口氣,又使勁吸進一口氣,好像有那么一點點高興,又好像十分十分不高興。我想找一個詞,一個夠斤夠兩可以形容我此時此刻心情的詞。

就在我想破腦袋搜羅那樣一個詞的時候,李光榮在電話上的一個詞一下跳了出來。這個詞是“動遷”,而不是老躍子之前一直說的“拆遷”。我還沒搞清動遷和拆遷到底有沒有區(qū)別,李光榮在電話上的另一個詞又一下跳了出來,這個詞就是“被征”,而不是“被拆”。

我不再拼命地想破腦袋地去搜羅,去干想,而是趕緊拿起還有些發(fā)燙的手機。

11

千真萬確,百分之百,那幾間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那個很大的天井院子,那個大梁上有好看的鳥,石門上有好看的人,石板石條上有好看的花的院子,不是拆,而是要保護起來,好好地保護起來?!耙阉薜酶碌囊粯?,跟劉九少祖上剛剛蓋起時一模一樣,讓它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獨一無二的風景?!?/p>

我相信李光榮不會惡搞,相信他就是想惡搞,也惡搞不到我頭上來。我心里的那個勁兒,也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的那個勁兒,陡然又加厚一層。我感覺有好多人齊刷刷地聚到了一起,齊刷刷地一起用力,拼命挖了一個坑,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而我,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我心窩里的那個疼,別提有多疼。我說給黃花大閨女聽,黃花大閨女完全是鬼魂附了體,竟然說我想得太多了,說由不得自己的事情,何必死揪住不放,不如就放寬心去由別人搗騰;說這就好比人家架著你朝一個地方奔,你偏偏不信邪,偏偏要掙來掙去,結(jié)果只能是白白脫層皮,白白流身血。她竟然還很是眼尖地那個啥,啊,發(fā)現(xiàn)商機。她說:“人家不是拆掉,是征過去有用,說明那房子不是破,而是好,很好很好。吳秋貴,你真是交上吃屎運了!”

三天,整整三天,我賭氣沒理黃花大閨女,也就是說沒給她打半個電話,沒給她發(fā)半句消息,當然更沒見半次面。我對她那個遠大理想生出很多想法,對她這個人生出很多想法。

第四天,老躍子給我打來電話,我一下啞了,完完全全地啞。

“他們又調(diào)頭了,調(diào)頭了!”老躍子在那頭又快活地叫起來。我啊了一聲,僅僅是啊了一聲?!斑€是國家拿錢,不是他狗日的劉開拿錢。”我連啊也沒啊出來,我好像看到老躍子咧開的大嘴,看到他一嘴東倒西歪的豁牙?!百F子,你曉得為啥我要國家拿錢,不要他劉開拿錢?哦,我好像以前對你說過。真的,國家就像爹媽,爹媽給兒女再多,爹媽都不會笑話兒女。”我勉強說出話來:“爹,你是說過,很早就說過?!薄拔艺f嘛,他劉開哪有那么大的屁股,他上頭幾代人不一直跟我們一樣窮?方圓左右都曉得哩,早先他老輩們巴著眼想讓九少們認家門,可九少們睬都不睬一下,說天下同姓同派的多的是哩。”

我心里不僅疼得無比厲害,而且也亂得無比厲害,好像整個人隨時都會砰地一聲爆掉。老躍子卻只顧快活他的:“李光榮硬是有股狠氣哩。你想啊,國家那么大,就是國家再大方,等著拿國家錢的地方多著哩??伤罟鈽s主任硬是把電話打得滿天飛,還硬是找上一個大人物。若不是這個大人物發(fā)話,事情怕是會一直就那么涼著哩?!?/p>

我感覺無論如何得靜一靜,把腦子捋一捋,好好捋一捋。沒想老躍子更快活地叫:“貴子,你爹這回一定要好好當回爹,不然死了也會跟你爺一個樣,人還沒爛骨頭就早爛沒了。”我感覺我必須說句話,就說那個大人物就是一個屁,甚至連屁都不如??墒悄穷^的人卻一點不給我空隙,把話說得針都扎不進:“你爹一直沒個好活,帶連你也沒個好活,爹心里都清楚哩。爹經(jīng)常想,要是哪天一跟頭摔在大元寶上,爹就好好給你添身衣,好好讓你吃頓飯?!蔽也辉俚仁裁纯障叮瑪r腰插進去:“爹,你凈扯這些干啥?你兒子這不是好好的?”老躍子卻說:“貴子,你別打岔。你媽不吭不響地走了,攆也攆不回了,你爹是又想死一回的??赊D(zhuǎn)頭看見你,我就想還是留著一口氣,好歹給貴子一條生路?!蔽液耙宦暎骸暗?!”竟是淚如雨下。爹好像看到我,看到我流下的大把大把的淚,一下轉(zhuǎn)了調(diào):“爹不說這些了,爹說點喜興的。”

老躍子說的喜興的,就是他答應(yīng)拆房子了,卻不是搬到新地方,是拿到全部現(xiàn)金。他說他想好了,他就是活到八十歲也沒多少年可活,要個新房子干啥,又不能帶到土里去。還說,他聽人說了,在外面大城市買個再小的房,沒個百八十萬想也別想,說爹沒本事,爹就把國家給的錢讓貴子救個急,不夠的,貴子又不是一攤爛泥,還怕補不上?我又攔腰插進去,說他到時候怎么辦,在哪兒???在哪兒吃?他又嘿嘿笑,讓我別管,說反正餓不到,凍不到。他掛了電話,很干脆很干脆。

我心里的那個疼,簡直就是寧愿死。“狗日的!”我罵一句,就開始撥李光榮的電話?!岸际悄銚v弄的,都是你對他胡說八道的?”我質(zhì)問?!昂俸?,小吳同志,你就等著數(shù)錢吧!不是搗弄的,是巧妙運籌的;不是胡說八道,是不厭其煩地做思想工作!”李光榮主任很興奮,很快活,很他媽的心花怒放。

12

我給黃花大閨女發(fā)去一朵玫瑰,那朵挺得很精神、開得很飽滿的玫瑰。不一會兒,一個難過的表情回過來,蹙著眉撇著嘴的那個。我不想再和她僵下去,我的賭氣十分可笑,狗日的,連為什么賭氣也說不清。

我直接出了門,直接到了那個樓下。僅是停了那么一秒,就咚咚上樓。

黃花大閨女在,窩在被窩里。穿過那些花花綠綠,我站在了黃花大閨女面前?!澳悖俊彼孟駠樀貌惠p,立即手忙腳亂起來,可是還是遲了一步,她正準備藏掖的東西,輕松地便到了我的手上。“你?你?”這下,是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大跳。更讓我嚇了一大跳的是,她的床上居然還有那樣的東西:一!二!三!四!五!整整一大摞。

“走吧,我們出去吧。”黃花大閨女慌張得就像干了見不得人的壞事,以至于要倉皇出逃。

“你想考大學?”一下樓,我立馬急急慌慌地問。黃花大閨女卻不回答,把手指向一個地方。

很快就到了那里,也就是一家自助銀行。黃花大閨女告訴我,這回她奶奶可能真是病了?!拔覌尣皇侨f不得已,是不會給我打電話的。”

我看她一眼,搶先擋住了自動取款機?!?000夠不夠?”我問?!皦蛄耍僖稽c也可以。”她說。

從取款機那里退出,我又看一眼黃花大閨女,正準備走時,她卻一下鉆了進去。等她退出來,我看到她的臉整個放松了,好像有什么千斤重的東西從她心頭一下搬開。

的確是個很重很重的東西。黃花大閨女老家抓賭,她爸當場被抓了進去,限期三天內(nèi)交齊2000元罰款,否則就繼續(xù)呆著。而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我就知道了,她為什么沒再攔我,為什么是分開打,我打一筆,她打一筆。

出了自助銀行,我拉住了黃花大閨女的手,萬分認真地對她說:“大閨女,我不會再一連幾天不給你打電話了,我不給你打電話簡直就是豈有此理?!彼徽f電話的事,噘著嘴說:“吳秋貴,別大閨女大閨女的,一聽就沒勁,一聽就想哭鼻子?!蔽铱粗?,也噘起嘴,說:“那我喊你什么,大閨女?”“黃花大閨女呀。”她笑了起來。我也笑起來,笑著說:“大閨女,你聽好了,我現(xiàn)在就喊?!蔽夜室馔O聛?,停了那么幾秒,就拖長聲音喊:“老婆!”不知怎的,喊到一半,我一下蹲下去,忍也忍不住地嗚嗚大哭起來。

我跑出來找黃花大閨女,除了想見她,告訴她吳秋貴真是豈有此理,就是要和她一起去租房中介那里。我想好了,不管怎樣,一定要早一點把一個窩兒租到手,這不是那個不那個的事情,這個事情根本就不是這么簡單。

很快就到了中介那里,也很快翻到我們登記的那頁??墒?,被我想象得一點也不簡單的窩兒卻沒租到手。不是他們手上沒有,他們手上的房子足足列了幾大篇,可都是幾十平上百平的,還有一百多平的。

從那里出來,黃花大閨女一直把手放在我背上,好像是要攙扶我,生怕我撲通一聲就倒了。而我則是在不停地罵:“騙子,狗日的騙子!”我的押金泡湯了,還沒容我說上三句,兩個打手似的家伙就杵到我面前。黃花大閨女卻要我什么也別想,什么也別慪,就當吃了個啞巴虧。

我真的就不去想這個憋屈事了,又追問起黃花大閨女。我說:“你是不是真要考大學?”黃花大閨女又一下慌張起來,滿臉血紅地說:“吳秋貴,你不知道我?guī)讱q呀?”我說:“只要想考,七十歲八十歲也能考的。”她終于又笑了起來,說那些書,那些高中課本,是她打一個學校旁邊路過時碰巧看見的,亂七八糟地散了一地,覺得可惜,就順手撿了回去。

“撿回去了,一開始我并沒在意。那天實在無聊,就拿起來翻,不知怎么就看進去了。打那以后,只要是一感覺無聊,我就會去翻它們?!秉S花大閨女說。她的臉又紅了起來,我看得真切,是那種很好看很好看的紅,而不是之前要鉆進地縫的紅。她也就那么好看地紅著臉告訴我,她現(xiàn)在真的有一個遠大理想,就是有一天她會回到老家去?;厝ズ?,就從以前瞧不上眼的事情干起,把自己安頓好,把一家人照管好。若是有可能,就把和她一樣的大丫頭、小媳婦聚攏在身邊。

我一聲不吭地聽著,心想:這就是黃花大閨女?動不動就說做二做三的黃花大閨女?唔唔,吳秋貴,你真是可以!可以得夠斤夠兩,可以得豈有此理!

一定是黃花大閨女一眼看穿我,她突然就把話扯到一邊:“嘻嘻,你爹那邊怎樣,是不是新房子都蓋起來了?”我不想說這個事,自從那天和老躍子通過那樣一次話后,我就壓根不想再提這個事,何況還是這會兒。她卻兩眼大張,盯著我不放?!八饝?yīng)搬遷了,答應(yīng)去投靠別人,就隨他怎么弄,弄成啥樣是啥樣。”我無比煩躁地說。

“他答應(yīng)了?真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去投靠別人?”黃花大閨女連聲叫了起來。我看著她?!八腥送犊繂??”她又叫了一聲。我仍然看著她。

“哈哈!吳秋貴,我知道你在想啥,知道你現(xiàn)在是個啥心情哩。是不是很矛盾?很糾結(jié)?”

咣當!我心里狠狠咯噔一下,這不就是我一直要找的詞嗎:很矛盾!很糾結(jié)!狗日的,很他媽的要命!

“就讓他老人家要房子吧,真的,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還在這里待著……嘿嘿,你懂的?!币豢v身,她突然跑起來,張開臂,喔喔叫,好像要奔過去淋一場雨,披一身風。

13

我給老躍子打去電話?!斑€是要房子吧,房子是你老人家一輩子最大的愿望,也是我爺一輩子最大的愿望?!蔽覜]告訴他,李光榮找的大人物真的就是一個屁,沒告訴他國家拿錢只是嘴上說說的,實際還是劉開。還有,那幾間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是拆,而是有更大的用途,說不定是劉開又一個擄錢的好去處。

我對他說起了黃花大閨女。告訴他我真的談了一個對象,還是很好很好的一個女娃,名字叫黃琴。我說黃琴也知道我家老房子要拆遷,人家可不是看中我家要住新房,或是拿到國家的一大筆錢,人家之前就和我好上了,那會兒她就知道我家住著幾間歪歪扭扭的破房子,要啥沒啥的。我說:“黃琴知道你不想要房子,想把錢轉(zhuǎn)給我,就急得直跺腳,說千萬使不得,一定要讓你晚年有個好一點的窩兒?!?/p>

我對他說,我和黃琴都想好了,暫時在外面打幾年工,多長點見識,多學點知識,到時候我和她就一起回?;貋砹耍覀兙妄R心協(xié)力,從最不起眼的地方干起,把你照管好,把我們都照管好。我說黃琴也說了,到時候一定當個好兒媳,你想吃干的她就做干的,你想喝稀的她就煮稀的,你想要個孫子她就趕緊生個胖小子,你想要個孫女她就趕緊生個漂漂亮亮的小丫頭。我還說,黃琴比我有出息,天天還捧著書看,說話辦事比我有腦子,有水平。

老躍子在那頭很高興,不停地說好好。他說,他見過的幾個打外面嫁過去的小媳婦,一個比一個能干,一個比一個賢惠。說那樣好的閨女你小子可得抓緊點,待人家好點,若是輕慢了人家,搶的人多著哩,想再攆回來,門都沒有。說著,他就又那個啥起來:“貴子,爹曉得哩,曉得你在外面很不易很不易,根沒根,葉沒葉,啥都得靠自己一點一點拱,一點一點扒,頭都拱破皮,手都扒出血?!蔽亿s緊打斷他:“爹,你扯這么遠干啥?房子的事就這么定了,你去找他們,讓他們趕緊給你蓋房。哦,給我們蓋房?!睕]想,老躍子卻要我消停會兒,老老實實聽他說。

老躍子說,這兩天有一個人一直和他在一起,晚上就和他住一屋。我說肯定是李光榮。他嘿嘿笑,說才不是。他說這個人是打縣城去的,一會兒說是寫報紙的,一會說是上電視的,還說看到他寫的一大本書。我勉強有點明白了,說是不是搞文化的?老躍子趕緊嗯一聲,說人家可是大人物,叫那個啥的家。我說是不是作家?老躍子趕緊說了一大串是是。

作家是去采訪的。從劉九少采訪起,他問老躍子,您清楚不清楚劉九少是怎樣發(fā)家的,致富的?老躍子說不清楚,實際是懶得回答,感覺作家怎么連詞兒都不會用,什么發(fā)家的?什么致富的?作家就變著法子問,有沒有這種可能,人家祖上也是很窮的,但舍得賣力氣,又省吃省用,就有了家底,有了家產(chǎn),大踏步邁上發(fā)家致富的道路?“狗日的,他問得真稀奇?!崩宪S子在電話上狠狠罵一句。老躍子說這得去問劉九少的祖上。

接下來作家就問劉九少娶老婆的事,聽說他的九房太太,除第一房外,其余都是窮人家的女子?老躍子直接說作家問得稀奇,說他倒想娶好人家的女子,有那么多嗎?人家干嗎?

作家還問到劉九少是怎么死的。老躍子告訴他,被一繩子綁到河灘上,站都站不穩(wěn)。作家就很惋惜,說,您說他也算一個了得的人,若是當年也跟著打鬼子,后來主動交槍,結(jié)果會怎樣呢?

作家還讓老躍子帶他去了后面的大山。一路上,作家都在一聲接一聲嘆,他媽的太美了!他媽的太神奇了!作家登上那個寨子,在寨門口挺得直直的,還使勁地揮手,好像還想喊一嗓子。

老躍子講得嘿嘿笑,說:“我怎覺得作家在學九少哩,學那個吃了人民政府槍子的大地主,大土匪?”我也笑了一下,相當于我們一干子在手機上聊天時用的一個詞:“切!”我說,他哪是什么作家,就是一泡狗屎。

我以為老躍子差不多了,該掛電話了,沒想他一下正經(jīng)八百起來:“貴子,作家還說到房子哩。作家說房子不是扒,是留給劉開有大用,也不是國家拿錢,就是他劉開拿錢?!蔽倚睦锏哪莻€疼,咣當一下又寧愿立馬死。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我無比堅定地說:“爹,你想咋著就咋著,貴子這回一定支持你,一定!”

“凈瞎說!”老躍子卻一下叫了起來,無比正經(jīng)八百地說,“貴子,爹不會翻葫蘆倒水了,不會再變卦說回去,爹說過的話爹記得,你就等爹的好消息吧!”

我又一下啞了,比死過去還要無聲無息。

14

李光榮打來電話:“小吳同志,請務(wù)必速回老家一趟,務(wù)必!”聲音很急,好像上氣不接下氣。我問出什么事了,可他就是不說,只說我回去就清楚了,我回去才能妥善地把事情解決掉。

顧不得其他,我趕緊給老躍子打電話。一遍一遍地撥,一遍一遍地撥,聽到的卻始終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蔽艺娴木拖褚恢粺徨伾系奈浵?,不僅是團團轉(zhuǎn),而且還垂死似的彈彈彈。撥通黃花大閨女的電話,我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請她務(wù)必速速過來一下。

“是不是和李光榮他們或者直接就是和劉開起沖突了?”“是不是李光榮他們或者直接就是劉開又?;ㄕ辛耍俊闭驹趶S區(qū)門口,我和黃花大閨女一點一點地捋,一點一點地掰,卻始終沒得出個結(jié)論?!盎匕?,那就趕緊回吧!”黃花大閨女說。

一登上火車,我又撥起老躍子的電話,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差不多又要絕望,又要垂死似的彈彈彈,電話總算有了一絲動靜?!暗阍趺戳??”我無比心切地叫喊了起來?!暗鶝]怎么,爹好好的?!钡f?!澳銊e騙我,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仍然喊?!暗艹鰝€什么事?爹什么事也沒出。你們用不著操心,用不著操心?!钡终f。

就在這時,就在我鉚足勁,準備喊一嗓子“狗日的,他們是不是又欺負你?又那個你”時,突然,一個聲音憑空從那頭傳來:“咚!”震得我差一點一個趄趔。我屏住氣,張大耳朵,立馬就又是那樣一聲響:“咚!”我瞪大眼,拼命喊:“爹,你這是在哪兒?”我沒聽到爹的回答,聽到的卻又是一種聲音:“呼呼!呼呼!”我又一聲喊:“爹,你這到底是在哪兒?”可是,我仍然沒聽到爹的回答,聽到的是電話被掛斷后的嘟嘟聲。

和黃花大閨女終于在一個地方下車。李光榮早等在那兒了。“我爹怎么啦?怎么啦?”顧不上半句廢話,我火急火燎地問。該死的李光榮卻一點也不慌,一點也不忙,還一臉狗日的笑,笑著要我們好好喝喝水,待會兒再一起好好吃個飯。我和他較上勁:“你不把我爹到底怎么回事說清楚,別說吃飯,水我們也不喝了。”黃花大閨女也說:“還吃個什么飯,水我們現(xiàn)在就不喝了?!崩罟鈽s只得搖一搖頭,嘆一口氣,說起老躍子。

兩天前,老躍子直接去找劉開,劉老板。他要自己和這個為家鄉(xiāng)建設(shè)出力的大能人談價錢。他別出心裁,偷偷把一把砍刀掖在身上?!?0萬,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也不要!”一上來,老躍子就斬釘截鐵。劉開劉老板不是斬釘截鐵,是綿里藏針,他要老躍子去找國家,就是要得300萬3000萬,他也絕不會眼紅一下。老躍子就把手按向一個地方,讓一個硬邦邦的家伙駭然現(xiàn)出輪廓。劉老板劉開竟是又一次露怯,又想狗獾子一樣跑掉。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起身,那個硬邦邦的家伙突然就現(xiàn)了身,擋了路,同時還有一聲大喝:“狗日的,誰敢往外挪一步,就叫他從今往后半步也挪不了!”

“我爹呢?我爹呢?你們是不是把他關(guān)到什么地方了?”我跳起來。李光榮竟然還在笑:“過后哩,劉老板是打算報案的,這不是被我攔住了嘛。”“那我爹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我又跳一下。笑,笑,李光榮還沒笑個夠?!拔覕r住劉老板后,就去找你爹哩,想安撫他一下,也想順便告訴他,他那么干拿到的字據(jù)是根本無效的,法律上還專門有個名詞哩??晌宜阑钫也坏剿雌饋硎谴蚶戏孔影嶙吡?,可臨時過渡房里沒有,方圓左右各家各戶都找遍,也沒有哩?!秉S花大閨女跳了起來:“若是有個什么事情,是要有人負責的!”笑,笑,李光榮居然還能笑?!白詈舐?,不是找到了嘛。你爹不僅幽默,還是個惡搞高手哩?!蔽艺麄€一軟,將一口氣重重地吁了出來,想破口大罵:狗日的,你這是拿我爹當書說??!

坐著李光榮調(diào)來的車,不久我們就到了家。確切說,到了那個叫石板嶺的地方。我急急忙忙跳下車,想盡快看到我爹,卻一眼看見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是很大的天井院子,四周插滿五顏六色的旗子,一塊很大的牌子一面墻似的立在那里。我喊李光榮:“我爹呢?我爹呢?”李光榮還像在說書:“不急不急,就帶你們?nèi)ヒ?。?/p>

李光榮走在前面,我和黃花大閨女緊緊跟著。打那一塊牌子前面經(jīng)過時,一行大字撞進我的眼里:九少嶺旅游風景區(qū)。我又在心里罵一句,想走也走不動地往下看。

我看得很急促,很潦草,但意思都看得清清的。說的是,這里不僅山好水好人也好,還是龍王長期棲身的寶地,古代帝王避難的福地,民族英雄浴血抗戰(zhàn)的圣地。七七八八景點的名稱一字排開,有劉家大院,有聚義寨,有滅寇谷,有龍宮寶殿。而最后,是作家的大名,頭銜是景區(qū)文化顧問。

打天井院子門前經(jīng)過時,我的腳也被狠狠拽了一下。我曾經(jīng)十分熟悉而現(xiàn)在全然陌生的場子里,擺滿木頭、磚瓦、沙石和水泥。

接下來,我看到幾間板房。李光榮遠遠指著說:“臨時過渡房早建好了,稍晚一點就建永久住房,可他老人家不在里面住。”

笑一笑,又笑一笑,李光榮扭頭向一個方向走去,我和黃花大閨女又緊緊跟上。當那道兩邊都是陡崖的山坡出現(xiàn)時,我一下明白了,我喊一聲:“爹呀!”發(fā)瘋似的狂奔起來。

我看到了巖屋。我擦著那個牌子,那個上面描有“龍宮寶殿”幾個金色大字的牌子,沖了進去。我看到了我爹。我正要撲向他,卻突然聽到一聲響:“咚!”循著聲音望去,我差一點撲通一聲倒地,我駭然看見洞頂嶙峋的巖石上,正有大滴的水摔落下來。更要命的是,突然就有一陣風刮了過來,嗚嗚地,帶著撕扯洞外樹枝的聲音,在撞向洞壁的一瞬間,立馬破碎成四處亂竄的呼呼聲。我喊一聲:“爹!”

爹抬起頭,爹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想沖起來,但只沖到一半,又一下歪倒下去。我沖過去。我扶住爹,拼命想讓爹重新坐好。爹不坐,爹就是想往起沖。爹硬是哆哆嗦嗦掙起來,還哆哆嗦嗦地邁開步,哆哆嗦嗦地在他的地鋪上翻找。

爹找到他想找的東西?!百F子,我辦到了,辦到了,你拿著這個,好好拿著,不怕有些人狡猾,不怕有些人賴皮?!钡氖质嵌叨哙锣碌?,嘴是哆哆嗦嗦的,滿臉的褶子是哆哆嗦嗦的,聲音更是哆哆嗦嗦的??墒牵墒?,我卻聽出來了,聽出哆哆嗦嗦的聲音里充滿了勝利的自豪,充滿了成功的喜悅,充滿了對美好未來寄予重望的幸福和甜蜜。“爹!”我又一聲喊,頓時淚水滾滾。就在我差不多要拼盡力氣大喊“爹呀,那就是一張紙,一張半毛錢都不值的紙”時,好大一滴水砸下來,砸在我的鼻尖上,瞬間碎成無數(shù)細粒,紛紛落在我的臉上。我一個激靈,不由得猛然鎖緊喉頭,生生地生生地將那句話壓了回去,并且趕緊擠我的臉,使勁地擠,生生擠出滿滿的滿滿的一臉笑,然后,端端正正地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鄭重其事地伸出雙手……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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