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偉
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
《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一詩創(chuàng)作于14世紀后期,作為亞瑟王與圓桌騎士的故事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是英國騎士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詩歌以其獨特的格律、濃厚的宗教色彩和人文主義吸引了諸多學者的關注。其中“砍頭挑戰(zhàn)”這一母題貫穿全詩敘事主線,主人公高文爵士為履行約定,不得不長途跋涉,尋找綠衣騎士接受砍頭。高文爵士持有不同的身份,在赴約過程中又締結(jié)其他契約,最終陷入倫理混亂的困境。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看來,人是一種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在保留獸類特征的同時,通過倫理選擇獲得人性。(聶珍釗,2015:14)在高文爵士的兩次倫理選擇中,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分別占據(jù)主導地位,本應以人性因子為主導的倫理秩序被打破;綠衣騎士的出現(xiàn)一方面對亞瑟王朝追求安逸享樂的狀態(tài)提出挑戰(zhàn),另一方面通過贈予綠腰帶這一象征整合兩次割裂的倫理選擇,實現(xiàn)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統(tǒng)一。
詩歌開始就奠定貫穿全篇的倫理意識。詩人用第三人稱的視角,在情節(jié)發(fā)展之前介紹故事背景: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埃涅阿斯是正直、高貴的英雄,他的后人贏得歐洲大片土地,建立羅馬城;而后,統(tǒng)治英國的亞瑟王也是英勇賢明的偉大國王,其麾下的圓桌騎士也是驍勇善戰(zhàn)、聞名遐邇。騎士不僅需要具備勇氣、力量、忍耐、遵守諾言和約定等美德,還需要效忠國王、教會和貴族婦女。(戚詠梅,2009:ii)在全詩的設定中,人物占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則必定要在道義上有與之相應的崇高品質(zhì)。
故事正式開始是在詩歌的第三節(jié)。亞瑟王和眾騎士歡慶圣誕之時,一名身材魁梧、全身通綠的騎士闖入卡米洛宮殿,提出“砍頭挑戰(zhàn)”,讓一名騎士用巨斧先來砍他的頭,一年后他再回砍這位騎士的頭。雖然綠衣騎士的不利條件在先,但騎士們面面相覷,不敢上前。聶珍釗認為,倫理意識主要由人頭體現(xiàn)。人頭不僅代表人具有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外形,還表明文明進化中倫理意識的出現(xiàn)。人腦中具有分辨善惡的概念,才能體現(xiàn)人的屬性。(聶珍釗,2011:6)因此,圓桌騎士們面臨的挑戰(zhàn)是一個關于人頭的自反性問題。一方面,頭部是關系性命的重要部位,獸性因子代表的求生本能要求他們保全自己的項上人頭;另一方面,騎士頭腦中的倫理因子要求他們挺身而出,捍衛(wèi)亞瑟王朝的名譽。而高文爵士除作為騎士與亞瑟王的君臣關系以外,還是亞瑟王的外甥,具有血緣關系。在無人應答之際,高文爵士替下亞瑟王接受挑戰(zhàn),是騎士和后輩兩種倫理身份的體現(xiàn)。
高文爵士砍下綠衣騎士的頭顱之后,綠衣騎士并沒有死亡,而是奇跡般地用手提起自己的頭安然離去,并提醒高文爵士一年后去“綠色教堂”赴約。高文爵士信守諾言,第二年按時出發(fā)。亞瑟王設宴餞行,大家不禁為即將失去一位優(yōu)秀的騎士感到黯然神傷,高文爵士卻興致勃勃地為自己祝酒,認為這是所有人都應接受的考驗。因為只有經(jīng)過倫理選擇之后,人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個體,而不是僅僅外形上區(qū)別于其他動物。高文爵士整裝待發(fā)時,隨身攜帶的盾牌刻有鑲金五芒星的圖案,驗證其作為“五星騎士”的品質(zhì),即慷慨、仁愛、自制、典雅和虔誠五種美德(Stone,1974:46)。高文爵士為履行諾言赴死,主動走出眾人尋歡作樂的安逸宮殿,并在旅途上與兇惡的野獸搏斗,說明人性因子在高文爵士的砍頭挑戰(zhàn)中占據(jù)上風。
高文爵士遇到的另一個倫理境遇則更為復雜。在前往綠色教堂的途中,高文爵士偶然發(fā)現(xiàn)一處城堡,并受到了堡主的盛情款待。堡主告訴他,綠色教堂距離很近,并挽留高文爵士多住幾日。二人約定,堡主白天外出打獵,晚上回來時與高文爵士分享獵物;作為交換,高文爵士在城堡里面得到的東西也要送給堡主。接下來的三天,高文爵士在溫暖舒適的城堡中受到年輕美貌的堡主夫人誘惑。高文爵士作為一名圓桌騎士和虔誠的基督徒,有著強烈的倫理意識,婉言謝絕了堡主夫人的求歡。在高文爵士這里,異性的勾引不構(gòu)成他內(nèi)心的問題。為與騎士的優(yōu)雅風度相稱,高文爵士成功以禮相拒,既保全雙方名譽,又不失體面。(劉乃銀,2003:52)高文爵士在城堡中增加作為賓客的身份,除維持原有的倫理身份之外,還需要注重做客的禮節(jié),既不能觸犯主人,也不能讓主人難堪。起初,高文爵士勉強接受禮節(jié)性的親吻,并如約在晚上親吻堡主。然而最后一天,堡主夫人拿出一枚奢華的戒指要送給高文爵士,遭到果斷拒絕后,又拿出一條綠色絲帶,聲稱可以抵御任何傷害。高文爵士想到馬上就要找綠衣騎士履行砍頭挑戰(zhàn),就瞞著堡主收下這條絲帶,沒有交給堡主。高文爵士一開始拒絕戒指,不僅是因為禮物過于珍貴,還是考慮到戒指所代表的倫理意義。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因盜取天火觸怒宙斯,被困在高加索山上受刑,被解救下來后仍要帶上鑲嵌有高加索山巖石的鐵環(huán),表示宙斯的敵人繼續(xù)受困在山上。而古羅馬時期已出現(xiàn)將戒指用于男女訂婚的風俗,隨著基督教的傳播和發(fā)展,戒指成為締結(jié)契約的標志,不僅可以用于教堂婚禮,也可以表示信徒與宗教信仰的精神匹配。戒指象征著倫理關系的束縛,從堡主夫人手中接受戒指顯然不當。絲帶沒有戒指的象征意義,因而高文爵士為從砍頭中自保,違背與堡主的契約。高文爵士在這一選擇中暴露出缺陷,獸性因子的求生本能戰(zhàn)勝人性因子。
在上述兩次倫理選擇中,高文爵士做出截然不同的決定。接受綠衣騎士的挑戰(zhàn)是為維護圓桌騎士的榮耀,而違背與堡主的口頭約定則是為保全生命??梢钥闯?,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的契約和與堡主的契約構(gòu)成兩條地位不等的倫理線,獸性因子居于期間,其效果低于騎士精神但高于與陌生人的君子協(xié)定。為效忠亞瑟王朝,高文爵士可以做好犧牲生命的覺悟;為了生存,高文爵士可以置賓客身份而不顧。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間這一矛盾在高文爵士接受砍頭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臨到綠色教堂前,向?qū)嶙h讓高文爵士直接離開,旁人永遠不會得知此事,遭到高文爵士的拒絕,這是高文爵士理性意識作用的結(jié)果;而綠衣騎士砍下第一斧時,高文爵士心生膽怯,本能地躲開,這是非理性意識作用的結(jié)果。高文爵士的舉動體現(xiàn)人是斯芬克斯因子兩面性的矛盾與統(tǒng)一。高文爵士的意志既想要遵守承諾、保持倫理上的尊嚴,又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之前的契約使二者無法兼得。高文爵士最終讓綠衣騎士砍了三斧,說明大抵上高文爵士還是一名遵從社會倫理的優(yōu)秀騎士,獸性因子受控于人性因子。
故事的最后,綠衣騎士第三斧只對高文爵士造成皮肉傷。他揭曉自己的身份,原來他就是之前接待高文爵士的堡主。三次揮斧對應先前在城堡內(nèi)的三次交換,最后一斧輕傷高文爵士正是因為高文爵士隱瞞綠色絲帶的事。盡管如此,綠衣騎士還是對高文爵士予以贊許,并將綠色絲帶送給高文爵士留作紀念,雙方達成和解。如果說人頭象征人的倫理意識,那么砍頭就象征超驗的倫理實踐。純粹的思想理念超然于軀體的物質(zhì)存在,卻注定不能脫離于后者。詩歌中,綠衣騎士被砍頭后能安然無恙,是借助女巫摩根的魔法,這種情景只能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超自然的神話元素才可以實現(xiàn)。自然人如高文爵士,有著不同的倫理身份,在不同場合下為貫徹倫理意識必然需要立下各種契約,而不同契約之間又可能相互矛盾,甚至威脅人生命的存在。高文爵士締結(jié)一先一后兩大契約的對象為同一個人,雖然沒能遵守第二次的約定,但得到對方的諒解,事件圓滿解決,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自此實現(xiàn)有機統(tǒng)一。后來亞瑟王要求所有騎士都佩戴一條綠腰帶,成為榮耀的象征,表明社會環(huán)境對個人倫理身份的認同。
《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對世俗的人性表示肯定。遵守道德標準和求生都是人的需求,在面對生死的抉擇時,高文爵士退縮與軟弱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始終堅守著更為關鍵的騎士精神。獸性因子也是人的一部分,應當受到人性因子的控制,而不是完全從人的存在中剝離,才能保持個人穩(wěn)定、良好的倫理狀態(tài)。秉大義而不拘小節(jié),正是高文爵士始終不渝的倫理選擇。面對生死存亡的境遇,高文爵士沒能自始至終踐行道德責任,在有瑕疵的情況下完成任務,而綠騎士所贈腰帶成為所有圓桌騎士的紀念與警示。詩歌認可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的有機統(tǒng)一,對高文爵士的高尚品格給予肯定,起到倫理意義上的教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