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現(xiàn)代古史辨學派、中國歷史地理學和民俗學的開創(chuàng)者顧頡剛(1893-1980)先生,在北大求學期間,深受胡適史學思想與方法的影響,開始了他的學術(shù)方向,專注于中國歷史和古代文獻典籍的研究和辨?zhèn)喂ぷ?,成為中國近代學術(shù)發(fā)展史上有著重要影響的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通過閱讀《顧頡剛書信集》《顧頡剛?cè)沼洝放c《胡適書信集》,發(fā)現(xiàn)了兩位大師深厚的師生情誼及胡適在學術(shù)、經(jīng)濟上給予顧頡剛的引導與幫助。顧頡剛學術(shù)地位的奠定固然得益于他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資源的深入研究和巧妙運用,更離不開胡適老師的悉心指導、因勢利導,胡適無疑是顧頡剛生命中的貴人。
一
1917年9月,是胡適弟子們難以忘懷的日子。留美博士胡適接受蔡元培先生的聘請,登上北大的講臺,用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論文做教材,講解中國哲學史。他并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從三皇五帝說起,而是從周宣王開講中國哲學史,硬生生把燦爛的五千年中華民族史攔截一半。這種方法令保守派黃侃等人罵聲不絕,更令受到傳統(tǒng)文化教育熏陶的學生們驚奇萬分,很多同學覺得胡適有點胡說八道、胡言亂語,甚至有人想把他趕下講臺。然而,蘇州書生顧頡剛卻入迷了,稱贊胡適“用實驗主義的態(tài)度講學問,處處出我意外,入我意中”,而且還動員國文系的傅斯年、外文系的羅家倫來聽課,三個好朋友聽出了味道,聽出了與胡適的師生緣,他們都成為胡氏門下高足。學生們佩服老師,殊不知臺上的老師心里發(fā)怵,認為傅斯年、顧頡剛、羅家倫不僅年輕而且成熟,“對傳統(tǒng)學術(shù)又頗有研究”,促使他倍加用功起來。也許是受西方民主平等思想的影響,也許是出自天然的謙和個性,胡適在信里經(jīng)常稱顧頡剛為頡剛兄,這是做老師的客氣,也是做老師的對學生的尊重。
胡適
碰到胡適這樣的老師,是顧頡剛的幸運。胡老師的博學多識、胡老師的才思敏捷,都讓顧頡剛?cè)f分佩服,且成為他努力的“參照物”。顧頡剛在1921年給妻子殷履安的信中由衷羨慕胡師,說:“他思想既清楚,又很深銳;雖是出洋學生,而對于中國學問,比老師宿儒還有把握;很雜亂的一堆材料,卻能給他找出綱領來。他又膽大,敢作敢為?!鳖欘R剛覺得胡適比他年長三歲,學問卻做得這么好,越想越令他“慚愧”,越想也越堅定了他緊跟胡適步子的思想。當顧頡剛讀完亞東圖書館新出版的《水滸傳》上的胡適序言,深受啟發(fā),認為可以用研究故事的方法研究古史。而胡適看完顧頡剛的《清代著作考》,也給予很高的評價,但覺得美中不足,即此書沒收入清代學者姚際恒的著作,因此建議顧頡剛點校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顧頡剛憑借扎實的古文功底,只花了兩天時間就點校完《古今偽書考》,但他并不滿足于單純的點校,而是將此書所引古籍的版本、卷數(shù)及人物的生卒、籍貫都一一考證,這是踐行胡適的“寧可疑而過,不可信而過”宗旨的嘗試。校點《古今偽書考》,又催生了《辨?zhèn)螀部?,叢刊的體例由胡適與顧頡剛共同商定,這是史學研究方面一本重要的刊物。
晚年顧頡剛
由辨?zhèn)蔚揭晒牛欘R剛掀起了一場史學革命,引起了各方的關(guān)注,一躍成為新銳史學家,胡適的引導與提攜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顧頡剛也是打心眼里認同的。1928年,顧頡剛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我自小就喜歡研究,但沒有方法,也沒有目標。自從遇見了先生,獲得了方法,又確定了目標,為學之心更加強烈。”顧頡剛在胡適這樣一位受西方學術(shù)思想與方法訓練的啟蒙老師指導下,加之他的勤勉與努力,完成了在史學研究領域有著劃時代影響與意義的著作《古史辨》,顧頡剛在史學界的地位一下子得以提升。顧頡剛提出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點,引發(fā)了史學界一次強烈的地震,以致展開了大辯論。贊成者說他“燭照千載之前,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反對者罵他“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胡適力挺愛徒,隆重推薦《古史辨》,稱贊“這是中國史學界的一部革命的書,又是一部討論史學方法的書。此書可以解放人的思想,可以指示做學問的途徑,可以提倡那‘深澈猛烈的真實’的精神。治歷史的,想整理國故的人,想真實地做學問的人,都應該讀這部有趣味的書”。
如果說胡適對顧頡剛的學術(shù)生命注入新的活力與思想,那么顧頡剛對胡適的學術(shù)研究也提供不少幫助。顧家雖然敗落,但畢竟是讀書人家,家中藏書頗豐,經(jīng)??犊钑o胡適,也盡心盡力為胡適査資料,找書買書。胡適的《紅樓夢考證》開創(chuàng)了紅學研究的新時代,奠定了他作為新紅學開山祖師的地位,“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思想在這本書中得以充分運用。這本書同樣有顧頡剛、俞平伯兩個人的熱心參與,特別是顧頡剛花費不少時間為其補充史料,考證高鶚、曹寅等人歷史。1920年4月2日,胡適請顧頡剛幫助校對《紅樓夢考證》,并說“如有遺漏的材料,請你為我箋出”,還委托顧頡剛到圖書館查閱《南巡盛典》《船山詩草》,為其補充史料。胡適旁征博引得出了《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的結(jié)論,解決了版本、作者及其家世的問題。顧頡剛在校對《紅樓夢考證》時深受啟發(fā),折服胡適的研究方法,認為此法可以引用到歷史研究上。此后半年,顧頡剛、俞平伯、胡適圍繞《紅樓夢》不斷通信,“或相互應和,或彼此駁辯”,使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有了改定稿,并決定收錄4月4日、4月12日顧頡剛關(guān)于高鶚身份、曹寅著作及曹家世系考證的通信,而俞平伯則在與胡適、顧頡剛通信討論《紅樓夢》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重要的學術(shù)著作《紅樓夢辨》。師生熱衷《紅樓夢》研究,一反傳統(tǒng)研究方法的新紅學派就此橫空出世。顧頡剛在為俞平伯的《紅樓夢辨》作的序中說:“我對于《紅樓夢》原來是不熟的,但處在適之先生和平伯的中間,就給他們逼上了這一條路。我一向希望的辯論學問的樂趣,到這時居然實現(xiàn)。我們?nèi)说男偶诲e來往,各人見到了什么就互相傳語,在幾天內(nèi)大家都知道了。適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發(fā)見;但我和平伯都沒找著歷史上的材料,所以專在《紅樓夢》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鶚的續(xù)書。”《胡適口述自傳》中的一段話表達了他對學生們的感激之情:“我得到了我許多學生的幫助,這些學生后來在‘紅學’研究上都頗有名氣,其中之一便是后來成名的史學家顧頡剛,另一位便是俞平伯。平伯后來成為文學教授。這些學生——尤其是顧頡剛,他們幫助我找出曹雪芹的身世?!?/p>
綜上所述,胡適與顧頡剛不僅是純粹的師生關(guān)系,也是學術(shù)上的伙伴、志趣相投的朋友。這種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對彼此的學術(shù)研究大有裨益,這種關(guān)系也更加牢不可破。他們在教與學中相互欣賞,在學術(shù)思想上相互呼應,在學問研究上相互幫助,師生情緣在歲月的流逝中積淀得越來越深厚。胡適以其學術(shù)思想、研究方法引導顧頡剛,而顧頡剛傳承與發(fā)揚胡適的學術(shù)思想,這對師生相映成輝,引領史學界的變革,培養(yǎng)了一代代史學專家。
二
顧頡剛的家庭生活并不順利。面對家庭親情與兩地分居、養(yǎng)家糊口與學問事業(yè)之間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顧頡剛只希望早早遠離大家庭、北上工作、獨立生活。他深知經(jīng)濟的獨立才能獲得身心的解放,才能減少與大家庭的摩擦。幸運的是,他碰到了恩師胡適。
胡適是名副其實的大師,學問好,做人更好。他一生愛才惜才,在經(jīng)濟上幫助過不少人,如林語堂、顧頡剛、羅爾綱等人都受過他的恩惠。20世紀20年代初,林語堂赴美國留學之前曾與北大約定,畢業(yè)之后到北大任教。他到美國后,因公費津貼突然取消,便請胡適代向北大申請,預支一千美元以維持生活,之后又申請到一千美元。回國后,林語堂才知道這兩千美元是胡適自抽腰包為他救急的,而胡適只字未提。1930年,家境貧寒的羅爾綱在中國公學畢業(yè)后就到胡適家做助手,負責整理胡適父親胡鐵花的遺稿,輔導胡適兒子的功課,羅爾綱受到胡適治學、為學、做人、做事的教導,《師門五年記》記述了他師門受教五年的往事。1920年8月,北大畢業(yè)生顧頡剛回到蘇州老家,心里承受著經(jīng)濟壓力,渴望擺脫家庭束縛,因此寫信給羅家倫,請他出面找胡適介紹工作。胡適熱心相助,為他找了份北大圖書館助教的差事,考慮顧頡剛的經(jīng)濟情況,胡適承諾每月資助他三十元。顧頡剛十分喜歡這份“求學與奉職,融合為一體”的工作,深為胡老師的雪中送炭所感動,但回信表示:“這三十元,借是必要的,送是不必要的。”9月到京赴職的顧頡剛因為租房、添置家具,花費了不少錢,而家中帶出的錢僅余二十元,又向胡適借六十元。胡適為了提高顧頡剛的經(jīng)濟收入,曾安排他做薪水較高的講師,但顧謝絕了老師的美意,一則擔心做講師雖然增加收入,但編書的時間少了;二則不會講普通話,怕影響學生聽課;三則五四后學生經(jīng)常“攻訐”“戲侮”教員,而他生性受不得氣;四則他不喜歡做教員,而天生喜愛編書。在那封信中,顧頡剛推薦好友俞平伯到北大做教員。
顧頡剛與胡適的書信中除了談學問方面的事情,就是談家庭瑣事。特別是無保留地告訴胡適老師經(jīng)濟上的窘迫。一般這種情況是羞于向外人訴說的。但顧頡剛把胡適當成可以傾訴一切快樂與煩惱的師友。1926年5月16日,顧頡剛給胡適的信上羅列了“頡剛欠款”清單,一共欠700元,其中欠胡適220元。接著兩個月內(nèi),前債未清,又先后向胡適借款270元。胡適深知學生的境況,安慰他“日用不足,可向亞東(即上海亞東圖書館)支取”。上海亞東圖書館與胡適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胡適的作品多數(shù)由它出版。整整七年,顧頡剛向胡適借錢還錢,胡適從不放在心上,這不能不說是老師的大度。同樣,顧頡剛受到胡適潛移默化的影響,在后來的歲月以同樣的方式幫助貧寒的譚其驤、何定生。
三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然而顧頡剛與胡適的師生情卻因摻入政治色彩而逐漸褪色。胡適過世后,大陸的政治運動一浪高過一浪,胡適自然不用脫離與學生的關(guān)系,但弟子們卻在一次次的高壓政治下,都想方設法將他們的師生關(guān)系撇得干干凈凈,顧頡剛也不例外,這不能不說政治的可怕。
1948年,那篇著名的社論《丟掉幻想,準備斗爭》中把胡適、傅斯年、錢穆三人列為“被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中國反動政府”控制的“極少數(shù)人”。這一定性,令20世紀50年代以來大陸接連出現(xiàn)了批胡高潮,俞平伯因為是胡適的學生、因為一部《紅樓夢》第一個中槍。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是歷代知識分子心中向往之美事,但往往因政治環(huán)境的制約,做出違心之事。當全國各界一致聲討胡適的反動思想之時,曾經(jīng)的故舊門生不得不參加一次次的集體“洗澡”,口誅筆伐,批判胡適檢討自己,羅爾綱、顧頡剛等人也忍痛與胡老師“一刀兩斷”。1952年1月5日,大洋彼岸,客居美國的胡適收到從香港朋友處寄來的有關(guān)大陸批判他的剪報,遂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頡剛說的是很老實的自白?!?/p>
顧頡剛在1924年3月31日的日記中說近來經(jīng)常夢見祖母與王國維,做夢是極正常的事情。有意思的是,1970年顧頡剛對這篇日記做了補記:
看此段文字,知我那時引為學術(shù)上之導師的,是王國維,不是胡適,而數(shù)十年來,人多詆我為“胡適門徒”,則以《胡適文存》行銷之廣,決非《觀堂集林》可比也。胡適利用我能為彼搜集資料,以此捧我,又給我生活費,使我甘心為他使用,與朱家驊之百般接近我,以金錢為餌,同為政治手段。此種手段,只能買我一時,決不能買我永久。
讀完這段文字,不禁令人心寒,是非顛倒的年代讓一個知識分子如此挖空心思表白自我、漂白自我,其內(nèi)心承受著怎樣的痛苦與壓力啊。十年“文革”浩劫,演繹了無數(shù)荒唐故事。心有余悸的顧頡剛為了徹底與胡適劃清界限,不惜在日記中補上這段文字,雖出自其膽怯的個性、自保的心理與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但不能不說“極左”思潮令中國一代知識分子喪失自尊,成為驚弓之鳥。這是時代的悲劇,更是知識分子的悲哀。
其實從顧頡剛的日記、書信中看出,他對胡適相當尊重,這份尊重發(fā)自內(nèi)心。1929年,顧頡剛在中山大學教書時的學生何定生寫了《關(guān)于胡適之與顧頡剛》一書,有意抬高顧頡剛而貶低胡適,并在顧南歸時,謊稱顧已看過而請樸社出版。顧頡剛得知后一邊批評何定生做事魯莽,讓他家人領回去,一邊寫信給胡適,解釋事情原委,并按照樸社同人的意見將書名改為《治學的方法與材料的討論》,以取得胡適的諒解。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稁熼T五年記》曾以溫暖的文字記錄師生情,十年后羅爾綱也舉起了反胡的大旗。一直將與胡適亦師亦友的感情銘于肺腑的顧頡剛也在批胡時說出違心話,但這并不能改變他們的師生關(guān)系。好在荒唐年代早已終結(jié),我們也應以“辨?zhèn)巍钡难酃馀c寬容的心態(tài)看待顧頡剛在非常年代的違心話,畢竟從他們的書信、日記中,更多地感受到了他們的師生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