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冬天來了,因為這座城市在南方,所以看著還是這么綠蔥蔥的。城市距離長江很近,晚上安靜了能聽到長江上輪船的汽笛聲。
他是一艘遠(yuǎn)洋海輪的船長,從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回來以后開始輪休。這一次航程是從深圳起航的,整整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途中遇到了八級的風(fēng)浪,海輪險些撞到了礁石。他在最危險的時刻曾經(jīng)想過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兒子,一個是他的妻子。他回來有幾天了,一直在調(diào)整身體,這次查出來肺部有炎癥,照出來兩個斑點,等待他的是切片,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大夫說他抽煙太厲害,問他每天抽多少,他伸出三個指頭。大夫愣了,說,抽三盒就過分了,你那肺能經(jīng)得住這么煙熏火燎的嗎。他沒有敢告訴妻子,妻子正鬧著跟他離婚,已經(jīng)鬧了一年多了。妻子說,給你結(jié)婚就是守活寡,你一走就是兩個月,回來呆一個月,剛有點熱乎又走兩個月。你要知道,夫妻感情是需要長相廝守的。妻子是一家保險公司的營銷主任,每天的壓力很大。妻子說,你是我什么,你應(yīng)該給我解壓,懂嗎。我回來天天看不見你的影子,有什么苦也不能訴,有什么需要聽建議的也聽不到。你在船上信號也不好,天天還得為你提心吊膽,唯恐你遇到什么。其實,他也想離婚,因為他結(jié)識了一個醫(yī)生,兩個人感覺很有點兒浪漫的味道。這次,他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就跟她在一起,兩個人過了幾天神魂顛倒的日子。但他很聰明,做事也很隱蔽,妻子并不知道內(nèi)情。其實,他知道妻子也有一個相好的,是她的一個客戶,他已經(jīng)從保險公司內(nèi)線得知這個客戶已經(jīng)離婚,正在全力以赴追求妻子。他曾經(jīng)悄悄地問過一個內(nèi)線,追求妻子的客戶長得怎么樣?內(nèi)線不屑地說,比你小子帥多了,也比你有錢。他最別扭的是內(nèi)線后面這句話,內(nèi)線戳著他的鼻子說,真見鬼,也不知道你妻子喜歡你哪點。他倔強(qiáng)地問,我怎么了。內(nèi)線笑著,人家哪點都比你強(qiáng)。他沒有罵這個內(nèi)線,其實內(nèi)線說得有道理,他也不明白妻子為什么還沒有跟他鬧翻了。他從來不跟妻子點明自己這件事,只是這次回來要看妻子鬧的程度,如果過分了就開始攤牌。他覺得這對妻子好,對自己也好。
二
從荷蘭阿姆斯特丹回家的幾天,他除了去醫(yī)院,就一直帶著上高中的兒子去踢球。因為兒子在放寒假,又是一個瘋狂的球迷。兒子喜歡荷蘭的足球,崇拜羅本,覺得歐洲的足球就看荷蘭,而不是德國或者什么西班牙。這天晚上,妻子沒有回來,說是保險公司有急事。妻子的聲音有些慌亂,不像平常這么鎮(zhèn)定。內(nèi)線告訴他,你妻子跟那個客戶約會去了,據(jù)說是去長江江畔的綠化帶,在那聽客戶吹口琴看夕陽。他對內(nèi)線生氣地說,你真會編,你怎么知道去哪,干什么呢?內(nèi)線笑了笑,回答他,這個客戶是我朋友,他什么都告訴我。他內(nèi)心隱隱作疼,其實他還是對妻子有感情,很難割舍。他和妻子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比妻子高兩屆。妻子當(dāng)時在大學(xué)很有名氣,是一個抒情詩人,總是在大學(xué)里朗讀自己的詩作,撩撥得他不能自持。他就給妻子寫了一首詩。詩里寫道:“大山就是一座墳?zāi)?,山洞就是死人的眼睛?!庇捎谒脑姼杼逎?,妻子讀后對他說,你不要這么寫晦澀的,詩是最美的文體。他不聽,他接著給妻子寫詩:“我愛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像我的母親,你的眼睛一動,就是我母親的笑容?!逼拮颖贿@句話打動,就把他這首詩當(dāng)眾讀了,沒想到引起了同學(xué)們的轟笑。妻子憤怒了,對轟笑的同學(xué)呵斥著,這不是贊美我,這是贊美女人的母愛。他看著妻子,恨不得上去擁抱住妻子親吻她。其實妻子長得不是很漂亮,臉上都是雀斑,密密麻麻,眼睛也很小,幾乎像是刀割出來的。個子也很矮小,他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妻子跟他站在一起到他的胳肢窩,兩個人逛街,不仔細(xì)看以為是父女倆。再有就是妻子的乳房很小,發(fā)育得像是個不成個的青柿子,硬硬的,摸上去沒有任何手感。但他就是喜歡妻子,覺得妻子那種情調(diào)是勾魂攝魄。因為生兒子的時候,妻子難產(chǎn)要死要活。大夫是他朋友,曾經(jīng)悄悄問過他,你是保兒子,還是保你妻子?他猶豫了片刻,因為他弟兄三個,大哥二哥生的都是閨女,大夫已經(jīng)告訴他是兒子。后來,他堅定地說保大人吧。大夫把這話告訴了他妻子,妻子當(dāng)時哭著對他說,我要愛你一輩子,除非你拋棄了我!
太陽有些西墜了,云層很厚,太陽就在里邊掙扎著。
他開始給兒子做飯,因為兒子踢完球說好回來,他是守門員,回來時總是高聲喊著,我守住了大門!他的烹調(diào)技術(shù)不錯,經(jīng)常在遠(yuǎn)洋的時候跑到食堂去客串,抖抖鐵勺,炒出幾個好菜,比如香辣羊肚絲和發(fā)絲牛百葉,他熬的蝦皮疙瘩湯也不錯,哪次都讓部下們喝得光光的。他正要準(zhǔn)備做湯,忽然手機(jī)響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頻率很低,不慌不亂的。張口第一句就是,你出事了知道嗎?他定了定神,問,我出什么事了?對方說,你是不是遠(yuǎn)洋船長啊?他隨口說,是啊。對方說,你是不是剛從荷蘭阿姆斯特丹回來呀?他緩了緩,說,是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啊。對方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一個兒子?他有些緊張,因為兒子就是他的心頭肉,生命的延續(xù)。他在和妻子鬧離婚的時候就盤算好了,即便鬧到最后是離婚,他也要跟妻子討價還價,留下兒子。如果妻子就是不給兒子,他有可能會放棄離婚,他不能讓兒子在自己身邊走掉,盡管他在荷蘭跟女友曾經(jīng)信誓旦旦,一定離婚,一定娶你。他曾經(jīng)和內(nèi)線交流過,內(nèi)線問他,你要是離婚,兒子怎么辦?他擲地有聲,老婆可以離婚,我再找。但兒子是不能分離的,他是我的血肉承接。他不溺愛兒子,甚至對兒子的教育都很刻薄,從來沒給他遞過笑臉。妻子跟他說,兒子不是我?guī)淼?,那是我們親生的。他沒打過兒子,甚至沒有跟他紅過一次臉。他始終信奉一個教育孩子的原則,那就是尊重他,如果兒子鄭重其事說了話,也要當(dāng)成領(lǐng)導(dǎo)布置的工作去聽。他跟妻子說,你只有聽兒子的話,他才能聽我們的話。每次他出海,兒子都充滿渴望地說,你要給我?guī)Щ囟Y物,你要是空著手回來,我就不理你了。為此,他每次出海就成了必須要做的去給兒子買禮物,挪威的鹿犄角,巴黎的埃菲爾鐵塔模型,舊金山的多彩土,巴塞羅那的陶瓷。這次給兒子從阿姆斯特丹帶來的是羅本簽名的足球鞋。
他稍微冷靜了一會兒,說,我有沒有兒子跟你有關(guān)系嗎,你是誰呀?對方不緊不慢地繼續(xù)問,我就問你有沒有兒子?他說,我要是不回答你呢。對方撲哧笑了,說,我想讓你聽你一個你熟悉的聲音。這時候,他在電話里聽到一個聲音在哭訴,爸爸救我!快來救我!他們在打我……還沒等他再問什么,對方掛斷了電話。有關(guān)這個詐騙的電話,他回國后聽別人說過多少次了,在船上就有個大副接過這類的電話,最后被敲詐了六萬塊錢。但他沒想到自己會遇到,但又無法判斷這個聲音究竟是不是兒子的。他覺得像,但又覺得哪不對。他馬上給兒子打手機(jī),可一直不在服務(wù)區(qū)。他感覺身上有些冷,他忽然提示自己是不是兒子真的被綁架了。因為在阿姆斯特丹和那女人相歡的時候,那女人就告訴他,她雖然離婚了,但離婚的丈夫是個精神病,總還盯著她,動不動就帶著一把刀。當(dāng)時他不在意,那女人告訴他,她前夫知道他的名字。他很生氣,說,你怎么能告訴我們的事呢。那女人委屈地說,我不知道他盯著我,而且看到過我和你在牛扒店吃牛扒,你還攥著我的手。他覺得自己太大意,但也沒有在乎。因為那女人是一個做貨代的,總在外邊飛來飛去的。再說已經(jīng)離婚了,她前夫還能怎么著,能追到阿姆斯特丹嗎。
他極力控制著自己,又覺得這個跟詐騙電話的橋段差不多,只不過自己被套進(jìn)里邊不能冷靜下來。他回憶每一個哭訴的細(xì)節(jié),覺得兒子是不會這么哭訴的,他甚至沒有見過兒子哭過。他曾經(jīng)問過兒子,你怎么就沒流過眼淚呢。兒子梗著脖子說,我是個男人,我憑什么要哭。可兒子的手機(jī)為什么不在服務(wù)區(qū)呢,這又無法解釋。他想起兒子的同學(xué)大壯壯,跟兒子一起踢球,是后衛(wèi)。他只有大壯壯的家里電話,因為兒子總愛在大壯壯家玩游戲。他馬上打給大壯壯家,居然是大壯壯接的電話,他問,我兒子呢?大壯壯說,踢完球了,他早該回家了吧。他問,可給他打手機(jī)不在服務(wù)區(qū)呀。大壯壯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他還跟我說要早回家,說您在家給他做好吃的。他開始腿肚子哆嗦,真有可能兒子被綁架了。這時,妻子打回來電話,抽冷子問,咱兒子回來了嗎?他問,你問這個干什么呀?妻子氣哼哼地說,那是我們倆的事情,跟你沒關(guān)。他想告訴妻子,兒子可能被綁架了,但他沒有說,因為他不愿意這么莽撞,如果是詐騙電話,會讓妻子笑話自己的。他告訴妻子,兒子沒有回來。妻子心焦地問,我給他打手機(jī)怎么一直不在服務(wù)區(qū)呀?他的心一縮,喃喃著,我怎么知道。妻子說,他回來,你讓他給我打電話,我找他有急事要說。他固執(zhí)地問,什么急事呀?妻子悶悶的,我不是什么事情都告訴你的!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他罵了一句街,罵得很臟。
三
他不斷地給兒子打電話,回答總是那句不在服務(wù)區(qū),您稍后再撥。正在他煩躁時候,忽然他的手機(jī)又響起,還是那個聲音,說,你想不想要兒子?他問,想要怎么樣?對方說,我們是守規(guī)矩的,你把三十萬打在我說的銀行賬號上,我就放你兒子。他腦子開始盤算,于是忽然語氣變得很從容,我給你三十萬,但我要先跟兒子說話。對方說,可以,我還能給你看你兒子,你只要打開你的電腦,我就給你看你兒子。他忙打開電腦,按照對方說的打開一個郵箱,果然看見兒子的臉,但就是一兩秒鐘瞬間沒了。他問,不行,太短了。對方說,這就足夠了。他有些相信對方綁架了兒子,因為兒子那張臉是不會作假的,睜著一雙渴望生存的大眼睛。他不等對方說什么自己就陡地掛斷了電話,他決定要報警。
因為他不愿意聽到對方下面警告他不報警的俗套子,他要撥報警電話,可是他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如果真的警方介入,對方撕票,兒子就完蛋了。但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綁架的人根本不講江湖道義,拿錢就撕票,報警更得撕票,他不能讓兒子死在他手里。他要撥回對方的電話,他覺得要穩(wěn)住對方。等了一會兒,他撥過去的電話沒有回音,竟然是空號的回應(yīng)。他聽別人說過這類電話都是網(wǎng)絡(luò)上發(fā)出來的,對方能發(fā)過來,但你卻不能打過去。妻子又打來電話,聲音有些顫抖,問,兒子回來了嗎?他說,沒有。妻子突然問,會不會被綁架了?他一愣,問,你瞎說什么。妻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我的一個客戶有個兒子才六歲,前幾天就接到一個電話,說他兒子被綁架了,讓他匯去三十萬塊錢。后來,副校長聽我的話報案了,人家警察告訴他,現(xiàn)在的電話詐騙都會使用網(wǎng)絡(luò)虛擬號碼,市民不能輕信,更不能盲目匯款,即使里面出現(xiàn)童音也是假的。我這個客戶告訴民警,說那個小孩哭訴聲可能是真的,特別像我的兒子。民警說,人在恐慌的情況下是不具備辨別聲音真假的能力的。這時,家長救子心切的心情會成為不法分子的幫兇。他沒等妻子說完就問,這個客戶是不是你心儀的那個男人?妻子嚷起來,你聽誰胡說八道了,他就是我的一個重要客戶,你少臟心爛肺!他說,你們一起拉過手,甚至接過吻。妻子瘋了一樣喊著,你這是污蔑,你別給自己找理由。我知道你在外邊有女人了,我跟你離婚就是成全你,我說過只有你放棄我,我不會離開你!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兒子生死不明,自己在這居然跟妻子說這個話題。他想撂下電話,他聽到妻子那邊傷感地說,你一走都是大半年,甚至一個月都不給我打電話,你知道我是怎么過的。曾經(jīng)我們那么好,現(xiàn)在我們面對面都不知說什么好。你知道你走了我是怎么過的嗎,晚上我抱著你的被子睡,就想能吮吸你的味道。妻子放下電話,他忽然感覺妻子是不是真的沒事,覺得內(nèi)線也是跟妻子一個保險公司,是不是對她這個客戶有成見,或者妻子搶了他的財路就報復(fù)她。他在房間里亂走著,不知不覺走到兒子的房間。他恍惚中看見了兒子床頭擺放著一張照片,他心沉寂下來,似乎兒子沒事。這個電話確實是詐騙,至于那兒子的臉?biāo)坪蹙褪沁@張照片,他也沒看見兒子沖著鏡頭眨巴眼睛。
這時候,電話忽然又打進(jìn)來,對方氣急敗壞地說,你他媽的究竟打不打款?他說,我不打款你能怎么樣?對方怒吼著,不打款可以,我就撕票。我還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不斷你的胳膊,因為你總是出海不好找到你。我斷你老婆的腿,全敲碎了。他一愣,問,你知道我老婆是誰?對方哼哼著,你老婆不就在保險公司嗎,他渾身一激靈,問,你怎么知道的?對方不耐煩了,我什么都知道,你老婆下班走哪條路線我都知道。反正你不在家,找你老婆易如反掌。他下意識地喊著,你敢,你要是動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殺了你。對方笑笑,你是個船長,你連貓都怕,你還能殺人。他不說話了,他覺得有些恐懼,對方什么都知道,他不能讓老婆斷腿,他有了一種心痛的感覺。對方發(fā)飆了,說,你到底怎么樣,你再這么對付我就撕票,我說話算話。他竟然笑了,笑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恐怖。他說,你撕吧,兒子不是我的,是我老婆帶過來的一個孽種。對方頓了頓,說,你兒子跟你長得一樣,難道你為了三十萬連兒子都不要了嗎。他說,我不想說第二遍,你就撕票吧。你撕了省我很大心,要不然我每年都給他花個十幾萬。對方喊了起來,那我就撕票,你別想后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說出這番話,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聲音,怎么會這么做。他在一瞬想著自己的性格,那種什么也不懼怕的性格。在這次出海遇到暴風(fēng)時,他看見不少船員都害怕了,都跪在地上禱告著什么。他就在那指揮,他喊著,你們都是懦夫,都是膽小鬼。大家被他這么無所畏懼的樣子震懾了,看著他揮舞著胳膊,看著他大聲下達(dá)著命令,還有他那挺挺的身軀。兒子曾經(jīng)問過他一句話,爸爸,你怕什么?他回答,沒有讓我怕的。兒子笑了,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說,你有種!
四
忽然,門開了,他看見兒子慢悠悠地回來,后邊跟了一位漂亮的女同學(xué)。他想起來了這個女同學(xué)叫默默,是兒子的粉絲,喜歡他這個守門員。說他就是一座長城,站在那就是一種威懾。他聽見對方還在不斷喊著,那我就撕了,我再給你最后一分鐘。他示意兒子別說話,于是他慢悠悠地說,好,我屈服你了,你說你的賬戶吧。對方松了一口氣,悻悻地說,看誰能堅持到最后,我還沒有遇到不要兒子的。他催促著,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掛斷了。對方依舊不依不饒,我就不相信你不疼你兒子,你記住了我的賬戶。他聽見對方在說賬戶號碼,兒子看見父親神經(jīng)兮兮的,便不以為然地帶著默默進(jìn)了自己房間,他聽見“咣“的一聲關(guān)門響動。他什么也沒記,只是問對方,你能不能再說一遍,我有些心慌,沒有記全。對方反復(fù)說了三遍,他說,我記住了。對方催問道,你什么時候匯?他說,現(xiàn)在銀行都關(guān)門了,只能明天一早再匯了,你今晚對我兒子好點兒,他能吃,你給他買麥當(dāng)勞的巨無霸,要三份。對方聽到是明天一早,反應(yīng)立馬懈怠了,說話語氣也變得懶洋洋的,你不能報警,你報警了,我就撕票。他說,我不報警,我需要兒子。對方說,那明天銀行一開你就匯款,完后,我把你兒子送到你家門口的便利店。他有些佩服對方,因為他家門口真的有一個便利店。對方要掛斷電話,他覺得這樣結(jié)局太沒有意思,因為他在遠(yuǎn)洋輪的指揮艙里,往往看見暗礁,都能讓他安全躲開,他覺得總渴望遇到更大的暗礁,因為他指揮躲避暗礁的技術(shù)很高明。
他問對方,其實我家門口有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銀行,我可以馬上給你轉(zhuǎn)過去,這樣我就能馬上看見我兒子了。對方很興奮了,說,好啊。他差點兒笑出來,因為根本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銀行。他問對方,你是不是也有兒子?對方警惕地問,你什么意思?他說,我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兒子。對方生氣地,我不說跟你匯款有關(guān)系嗎,現(xiàn)在是你兒子在我手里。他說,我就是想問問,我覺得你有兒子。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我有,你現(xiàn)在別廢話了,你再拖延時間,我就撕票。他說,我報警了,我這么給你說話就是警方的意思,他們已經(jīng)知道你在哪了,過三分鐘就有人敲你的門。對方笑了,說,你嚇唬我,我就是嚇唬人的懂嗎?他認(rèn)真地說,我真的不嚇唬你,警方先找到你的兒子,而且控制住了你的兒子,才找到了你。對方惡狠狠地,我他媽的不信。他說,你不信可以給你兒子打電話,要是通了那就是我騙你。等了一會兒,對方有些驚慌地問,你把我兒子怎么了?他舒服地笑了,說,我先問你,你把我兒子怎么了。對方說,我可沒把你兒子怎么了。他哈哈笑著,說,你也知道兒子在別人手里的滋味兒啊,我以為你王八蛋沒心沒肺呢!告訴你,我兒子就在我身邊,我就是想問你,你被抓進(jìn)去了,你兒子怎么辦呢。對方怒吼著,不斷罵著街,很臟很難聽。他聽到對方哭了,在喊著,我兒子在哪?他說,你兒子在警察手里,還有一分鐘就有人敲你的門,你聽著。他把手機(jī)放在桌子上,咚咚咚敲了幾下。他說,你聽見警察敲門聲了嗎?對方絕望地喊著,你他媽等著,我要是出來把你小子弄死,還有你老婆!
他忽然也開始罵街了,把對方祖宗三輩都罵痛快了,他發(fā)泄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憤怒。他罵痛快了,才知道對方早掛斷了手機(jī),聽到的是忙音,像是鳥叫。一只離隊的大雁在空中徘徊著,找不到隊伍,卻看到下邊有無數(shù)桿槍在對準(zhǔn)著它。它落不下來,只能繼續(xù)無力地飛著,看到了一輪落日,然后墜入到了厚厚的云層里。他癱瘓在椅子上,睜開眼看見兒子和默默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他。兒子問,爸爸,我從來沒看見過你罵過街,你剛才怎么了?他看見那默默驚慌的眼神,他笑了問兒子,剛才你的手機(jī)怎么一直都不在服務(wù)區(qū)呀。兒子說,我跟默默在地下室練習(xí)俯臥撐,默默說我的肌肉還不發(fā)達(dá),有些偏軟。默默歉意地對他說,地下室沒有信號。他釋然了,看見妻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來,進(jìn)來就劈頭蓋臉地問,兒子回來了你怎么不告訴我,給你打電話始終都在通話中,你是不是跟那個小妖精通話呢,你知道你通了多長時間嗎,整整半個小時。
他沖過去緊緊抱住了妻子,我剛才打電話就是斷絕了關(guān)系,我就愛你……
五
太陽頂出了云層,露出了一滴處女血。
冬天距離春天很近,稍微跨了一步就到了。
他準(zhǔn)備再次出海,這次去的地方是美國的西雅圖。兒子對他說,美國的足球就是小兒科很一般,那地方就是籃球和棒球。他對兒子說,西雅圖沒什么可帶的。兒子查了查說,你給我貝爾頓。他問,什么是貝爾頓?兒子說,就是玻璃制品,我喜歡。他點點頭,這時他的手機(jī)響了,是公安局的韓科長。那次恐嚇電話后,他聽老婆的報了警。韓科長帶人過來,走時對他說,我們一定認(rèn)真查,爭取找到這個人,到時候你要作證。他握著韓科長的手,我要見見他。韓科長問,為什么?他說,我就想罵罵街。韓科長笑了,帶著人走了。他沒有想到真能找到這個打恐嚇電話的,因為確實找他們?nèi)绱蠛漆?。沒有想到的是韓科長這個電話給他帶來了希望,他真想見見,問問,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一切。還有一個目的,他真的感謝這個打恐嚇電話的,因為這個電話給他和老婆帶來了復(fù)歸。
那一夜,他和老婆做愛,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過了。以前他和老婆做愛,他從來不主動去撫摩老婆的乳房,他覺得老婆柿子般的乳房讓他容易傷神。哪次老婆都不高興,說,男人不撫摩女人的乳房,就等于男人在抽女人的嘴巴。那夜,老婆對他說,我聽兒子說,對方想弄死我,你就罵他,兒子說你罵街很臟。他抿嘴笑著,問,那天你要跟兒子說什么。老婆看著他說,我想問他,我要是和你離婚了,你會跟誰。說完,老婆噗嗤笑了。窗簾外的月光很柔和,把屋子里襯映得恍恍惚惚。他破例撫摩了老婆的乳房,撫摩過程中,他神差鬼使地想起母親,母親給他摘了還沒熟透的柿子,柿子青澀的。他要吃,母親說,這得在溫水里泡泡。柿子在溫水里泡了幾天,母親拿出來在自己的乳房那焐了焐,才給了他。他吃了以后覺得整個牙齒都酸倒了,全都吐了出來。母親哭了,說,兒啊,你怎么那么金貴呀,這以后你還能受多大的罪呀。他看著母親一口一口地把青柿子吃進(jìn)去,吃得特別香甜。母親說,青柿子就這樣,剛吃的時候酸,澀舌頭,可吃著吃著就覺得甜了。兒啊,過日子就這樣,你覺得苦,過著過著就習(xí)慣了,也覺得甜了。他輕輕趴在老婆乳房上,認(rèn)真吮著,他覺得老婆的乳頭在自己的嘴里跳動。老婆舒服地呻吟了一聲,然后說,太愜意了。
一早,他被韓科長帶著到了郊區(qū)一處看守所,韓科長對他說,這個人叫周天,今年38歲,是福建一個詐騙團(tuán)伙的。這個團(tuán)伙有四五十人,像周天打給你這樣的電話,他和同伙已經(jīng)打了四五百個,遍布全國多個省市。周天還伙同另外三名犯罪嫌疑人進(jìn)行詳細(xì)的分工,每個人包不同的片兒,有的人專門打北京地區(qū)的,有的人專門打河北河南地區(qū)的,有的人專門打你們的。周天就是給你打的電話,他是在汽車交易中心買到你的情況。他聽完一愣,確實在去阿姆斯特丹之前去了一趟汽車交易中心,他想換一輛車。韓科長說,他買你的情況就花了十五塊錢。他看見窗戶外的太陽已經(jīng)暖在了玻璃上,映照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圓狀。他對韓科長說,我要見他。韓科長笑著說,你要和他對證,我們會有記錄員?,F(xiàn)在很多被詐騙的都不愿意跟我們合作,你算是破例的。他問韓科長,周天知道我是誰嗎?韓科長說,我們已經(jīng)提醒他了,他說記不得,因為每天都打這么多的詐騙電話,對你們接電話的就是一個簡單符號。
在走進(jìn)審訊室時,他接到老婆電話,說,你見了他就好好罵罵他,罵舒服了為止。他笑了笑,說,聽你的。他走進(jìn)去看見一個人在椅子上坐著,人很瘦弱,頭發(fā)很長,掩蓋著他的前額和眼眉。白白的,像是一段殘藕。他回頭看見韓科長和一個警官都在后面站著,就客氣地說,我想單獨(dú)和他說。韓科長和那個警官互相看了看,那個警官過去給周天戴上手銬子和腳鐐子。他連說用不著,說,他不敢把我怎么樣的。但警官還是給周天結(jié)結(jié)實實銬好。房間里很安靜,他走到周天跟前說,我是誰誰誰,你有印象嗎?周天不說話,耷拉著腦袋。他又對周天說,那天你罵我很難聽。周天無所謂地看著他,說,我天天都這么罵,不這么罵不給錢。他湊近周天,問道,誰教你這么罵的?周天咧嘴笑了笑,全國都這么罵的,我就這么罵唄。他問,你對我有印象嗎,你說綁架我兒子,要斷我老婆的腿,粉碎性的。周天端詳著他搖頭,我就是照著手里買來的信息念名字。他再問,有人罵過你嗎?周天耷拉下腦袋,我罵人都罵膩了,你要是想罵我,你就罵,怎么罵都行。他覺得沒有意思,把一個凳子拉過來坐在周天跟前,你有父母嗎?周天抬起頭回答,有,在家里種地。他說,有人要是像你那樣罵你父母你怎么想?周天沉了一會兒,罵就罵唄,只有能掙到錢,罵我祖宗三代我都樂意。他失望了,他覺得自己這么有興致地跑過來為了什么,就是跟這個爛泥般的男人較真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問,我說報警,說找到你兒子,你有兒子嗎。周天眼睛里閃爍了一下,問,那個電話是你嗎。他點點頭,周天說,我有印象,你威脅我抓到我兒子。他問,你有兒子?周天的眼圈頓然紅了,說,有,在家跟著他爺爺奶奶。他問,你疼兒子?周天沒有說話,臉色很不好看。
他有些困,因為整理出海的行李,昨晚沒怎么睡覺。他打了一個哈欠,周天問,你有煙嗎?他沒理會,凌晨和老婆做了一次愛,很纏綿。老婆咬著他肩膀一塊肉說,你一走又是幾個月。他眼皮在打架,周天還在問,你有煙嗎?他睜開眼看見周天那雙渴望的目光,也看見透過窗戶過濾來的陽光。他轉(zhuǎn)過身,慢慢朝外走。他想走了,今晚上船,明天一早起航。周天在他身后突然可憐巴巴地說,我想抽煙,你能給我一棵嗎。他回頭看了看,周天撲通跪下磕了一個頭,說,我想抽煙,你怎么罵我都行。
他拉開門,韓科長過來問,怎么樣啊?他說,你給他一棵煙抽吧。周天在后面喊著一句話,我告訴你我家的電話,給我兒子打一個電話行嗎,就說我想他!他回過頭問,我跟你兒子說你什么?周天吭哧半天才說,就說我挺好的。
周天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很傷心。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