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花開花落花無悔，

緣來緣去緣如水。

花謝為花開，

花飛為花悲……

──李清照〈殘花〉

一

普城最熱鬧的市中心，有一座古老卻最權(quán)威的納塞大旅社，里面豪華的大廳，今夜燈火輝煌，人們興高采烈地談?wù)撝褚沟倪x情。兩座超大型電視熒幕上，各電視臺的主持人正熱烈地說三道四。葉欣和幾個朋友交換意見，看來，他們?nèi)χС值暮蜻x人法蘭克，越來越接近勝選。

有人手里端著咖啡或酒杯，口中胡亂吞咽著袖珍三明治、洋芋片、葡萄干、奶酪餅干之類果腹。人人雙目緊盯著熒光幕，一會兒贊嘆、一會兒惋惜。

葉欣和幾個朋友的心情也起起伏伏，為今夜選情冷一陣、熱一陣。時間一點一滴溜走，轉(zhuǎn)眼間竟是凌晨二時。啊，本州二十二個郡的選票終于計算完成！法蘭克得票領(lǐng)先將近三十萬票。??！這意味著決定性的勝選！

巨雷般的掌聲夾雜著歡呼，在大廳里突然間爆開來。?。∪藗兿嗷肀?！我們的法蘭克當(dāng)選州長！挑戰(zhàn)成功！?。“?！這場面至少繼續(xù)了三分鐘之久。

終于助選團負責(zé)人馬克跳上臺，要大家安靜，請法蘭克向大家致詞，又是一陣熱烈掌聲。法蘭克站到大廳淺淺的臺中央，瘦削的臉上笑起來格外顯得英俊，深藏青色西裝托顯出高挑健朗身材。

四十三歲！當(dāng)選本州州長！恰如一篇報導(dǎo)所說，如果當(dāng)選，他將是本州最年輕、最耀眼的政壇明日之星。

他簡短明快地向助選團的義工們致以最深的謝意：“……還有很多艱巨的工作，要依靠大家來共同完成！上帝祝福大家。謝謝！”

熒光幕上此時轉(zhuǎn)換到另一組畫面，大家再度安靜下來。那是連任兩屆州長支持的對手，在向法蘭克致賀。賀辭簡短有力，表達今后共同合作的意愿。至此，法蘭克算是正式當(dāng)選。

已經(jīng)是凌晨三時許，葉欣突然感到有些疲倦，向同來的金娉點點頭。兩人同時起身，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兩人走到豪華旅社柜臺前，遞過鑰匙。服務(wù)生好一陣才把汽車從停車場取回，他解釋說車庫里仍停滿各色車輛，把車開出來較為費時，謝謝兩位的耐心。遞給他一張五元鈔，小伙子高興得眉開眼笑，今夜空氣里處處充滿了喜氣。

“看來大家興致還高得很，不愿意馬上回家！”金娉剛巧這幾天從紐約來訪。

“可不是！沒法和他們拚?！?/p>

“這種喜事千載難逢，難怪大家興奮！”

“可記得當(dāng)年搞保釣運動的時候，我們不都是這樣，沒日沒夜，瞎忙?！?/p>

“誰說不是，唉，都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葉欣覺得累了。難得金娉這幾天有空，和她一起參與了這難得一見的盛大場面。沿著空曠的納塞大街，把車開到狹窄彎曲的二○六號公路，平時這條公路總是擠滿車輛，此時竟是暢通無阻。只是車速仍然不能太快，君不見那畫著梅花鹿記號的標(biāo)示？此處兩旁多的是濃密樹林，是夜半梅花鹿出入的地段。

那時買屋，就嫌這條公路太長、太窄、太彎曲，但袁加卻喜歡這兒的幽雅寧靜，是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口中的高尚住宅區(qū)。那時他們唯一的女兒剛滿十四歲，正好進入當(dāng)?shù)氐暮脤W(xué)區(qū)。這也是最后決定在此買房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今住在這深宅大院，漸漸感到的是無限空虛。很早就該把它賣了，搬入袖珍型公寓。不過如今房地產(chǎn)市場有些疲軟，哎，暫時還是先如此對付著吧！

葉欣本在一家華爾街知名金融機構(gòu)做小主管，一度事業(yè)相當(dāng)穩(wěn)定。本來和袁加志同道合，都在同一家公司。丈夫是成功的金融分析師，總部在紐約華爾街，成績傲人。隨著中國經(jīng)濟起飛，常被派至中國京滬一帶出差。國內(nèi)招待貴賓的花樣變化萬千，美女陪客成了慣例。

也許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就在上海一次晚宴酒醉后，遇見了艷麗、多心計的梅嬌，對他糾纏不清。袁加也曾懊惱后悔，對葉欣推心置腹地深談過。希望獲得她的諒解。

畢竟，他和她相識、相戀自美好的大學(xué)時代，還有什么能勝過那樣純真的情誼？剛來美國留學(xué)讀書的那段歲月，雖苦卻單純快樂，彼此相濡以沫。何況雙方的父母同在一所大學(xué)教書，是同事，又是近鄰，知根知底。他怎能如此輕易背叛這盤根錯節(jié)的親情和愛情？何況女兒也很快即將成人。

在這樣深談的夜里，葉欣流過淚，全心全意地打算維護這得來不易的美滿婚姻。她雖然心高氣傲，卻也理解一個成功的男人，是多么容易成為一頭獵物，況且是在如今物欲橫流的大陸？

聽來的故事太多，閨中好友們的遭遇讓人怵目驚心，也一再令她感到惶惑。袁加應(yīng)當(dāng)是個例外，他事事胸中有主，為人處世有自己的原則標(biāo)準(zhǔn)，不會輕易動搖。她尊敬他、相信他。

然而，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梅嬌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女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人們口中最潑辣、最具心計的厲害角色！她不受道德約束，為爭取今生最快、最高的物質(zhì)享受、美滿人生，用盡心思，專走捷徑。

袁加是眼前非常理想的獵物，事業(yè)前途、修養(yǎng)素質(zhì)全屬最佳等級，絕不能輕易放過。假以時日，使用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手段，袁加還是被她俘虜了。原本的逢場作戲，卻成了藕斷絲連的浪漫情緣。

這一次，心高氣傲的葉欣，再也沒法心平氣和。最具殺傷力的是婚外產(chǎn)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既成事實最終演變成一個美滿家庭的破滅。愛情已被褻瀆、情誼已被蹂躪，當(dāng)年被視為最圓滿的婚姻已是千瘡百孔，到了非分手不可的時候了。雖滿心痛苦，又能奈何？與其長時間為失去的美滿婚姻哀傷，不如快刀斬亂麻，離！

她沿著彎曲的二○六號公路往北開去。葉欣的住屋離鬧市也僅有六英里，只是路旁樹木繁茂、彎曲狹窄，是夏季風(fēng)光極美的好去處。到了秋季落葉滿院，有時真?zhèn)€是“新紅葉無個人瞧”。

她把車停入車庫，進入廚房。媽已經(jīng)睡去，聽見葉欣和金娉回來，忙從睡房里走出來，步履有些蹣跚。想起媽當(dāng)年輕快健朗的身影，葉欣不禁有絲感嘆，歲月催人老。

“要不要煮點餛飩吃？”

“不用，你趕快去睡吧！我們自己來。”

“不好意思，伯母，還是把您吵醒了。”金娉說。

“其實我根本沒睡著，法蘭克選上了嗎？”

“當(dāng)選了！譚姨什么時候走的？”

“六點吧！我讓她回去的。那……你們自己動手，我去睡了。”

“跟自己母親住多好，真羨慕你?！苯疰痴f。

“爸走得突然，當(dāng)年他們伉儷感情深厚。我們母女現(xiàn)在算是相依為命?！?/p>

“真羨慕你?！?/p>

“這兩年媽的眼睛不好，有青光眼，視力減退很多，真為她擔(dān)心。”

“哎，真是年齡不饒人。想當(dāng)年伯母多雍容華貴，多么精明能干……”

葉欣和金娉是中學(xué)同班好友，那是臺灣知名的女子中學(xué)。那時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全世界都會圍繞她們轉(zhuǎn)。兩人從最耀眼的大學(xué)，拿到美國知名大學(xué)研究所的獎學(xué)金，來到美國東岸。金娉卻在感情的天地里遭遇了連串風(fēng)暴，不只一次。她后來投身到那年代鬧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保釣運動里。

啊！金娉自說自話，誰讓自己那時那樣年輕，又那樣沖動無知……是啊，做了多少蠢事！哈哈哈大笑一陣，彼此取笑著。

兩人一面聊著天、一面品嘗著媽親手做的鮮蝦餛飩，又天南地北地海闊天空一陣。等梳洗完畢，去睡覺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快黎明時刻。濃密的林間，南去避寒，暫時歇息的一群大雁，不知受了什么驚嚇，忽然間竟都高聲喧嘩著，往更南處飛去。也許全在恭賀法蘭克當(dāng)選州長？葉欣夢中的世界如今充滿了驚恐與喜悅。

二

清晨的陽光從疏落的林間投入廚房。昨夜睡得晚，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點多了。桌上有煎蛋和幾片面包，還有葡萄和果汁，譚阿姨已經(jīng)到來，正在忙家務(wù)。顯然媽已經(jīng)用過早點，專心在書房讀大字本《圣經(jīng)》。

媽的視力太差，州政府福利部門派人來幫忙料理瑣事，每天四小時，是州政府給本州盲人的免費福利。譚阿姨手腳利落、勤勞，很得家人敬重。

“你怎么和法蘭克認識的？”金娉喝著咖啡，有些好奇，順口問起葉欣。

“不少年了，算是老朋友了。當(dāng)年他也在我們同一家公司，他是市場部門主管。當(dāng)年我們兩家住得近，他前妻有個女兒和飄飄是好朋友，兩人同班?！?/p>

“前妻？”

“對！他前妻很溫和低調(diào)，現(xiàn)在搬到溫哥華好幾年了，她女兒和飄飄還有聯(lián)系……”

“昨晚怎么沒有見到他現(xiàn)任夫人？”

“他現(xiàn)在的妻子和大家來往比較少，公開露面不多。屬于典型的賢妻良母吧！”

“作為政治人物的妻子，怎能不多多露面？”

“不知道！”

后來法蘭克熱心政壇活動，競選市議員成功，進而競選成為本市市長。法蘭克當(dāng)年剛滿三十九歲，對市政盡心竭力。市區(qū)邊緣原本有一個被化工廠污染的大池塘，多少年都是市民心中的疙瘩，法蘭克上任兩年，把那兒清理得水清魚躍。那是申請到聯(lián)邦政府公款處理的，沒有花費居民任何稅收。

還有一段號稱瓶頸的道路也拓寬了，大家的房地產(chǎn)稅卻相對減低了。這是許多前任市長從來沒有做到的政績。總之，在市民眼中，法蘭克是個勤懇努力又充滿朝氣的年輕好市長。許多公益活動他都盡心竭力，印尼海嘯募款公益聯(lián)歡會，法蘭克高歌一曲，獲得本地富商慷慨解囊，帶動認捐氣氛。

那次葉欣是幕后功臣，由她請來許多華裔家庭，當(dāng)場為印尼天災(zāi)募得不少善款。葉欣曾是當(dāng)?shù)刂形膶W(xué)校校長，又擔(dān)任商會會長。當(dāng)?shù)厝A裔家庭不少，需要英語流利、能言善道的代表人物，葉欣順理成章被推選出來。

那時剛和袁加離婚一年，她郁悶的心情需要紓解。女兒已經(jīng)進入波士頓知名大學(xué)，家中平時只剩下她和媽兩人。她充沛的精力需要輸出管道，對社區(qū)活動總是全心投入。

“說良心話，你對他除了公務(wù)，沒有動過心？”

“怎么說呢？好感是有點，人家有家室、有孩子……”

“別忘了，我之所以慷慨捐款給他，主要是沖著你的面子。”

“那當(dāng)然，知道你這些年成了大款，錢多?？晌艺f過了，人家有美滿家庭！”

“那又如何？”

“你這樣說話可就不對了，難道要破壞人家家庭？”

“難道你忘了，自己家庭不是也被人家破壞了！”

“完全不能相提并論！別再提這個話題，否則和你翻臉?！比~欣覺得被觸到痛處。

那年年初，新上任的法蘭克興高采烈遷入官邸，全家只有簡單的三個成員：男、女主人和一個女孩。

其實葉欣的住宅距官邸并不很遠，有時晚歸，路旁濃密的樹叢中有夜照燈光，隱約露出淡米色磚墻一角。那是眾所周知的州府豪宅，人們對它似乎熟悉，卻很陌生。豪宅坐落在普城這條隱秘卻也忙碌的公路上。公路很窄，彎彎曲曲，路旁全是參天古樹。這座豪宅有悠久的歷史，占地面積很廣，原本是一位富商十九世紀(jì)建的私人住宅。

第二位屋主不僅更富有，在美國政壇也有顯赫地位。購得豪宅后大興土木，把原來的豪宅加倍擴建。除私密的個人住處外，另建有藏書豐富的圖書室、花木扶疏的暖房、會議大廳、起坐間、室內(nèi)游泳池等等。戶外有修剪精美的意大利式花園，庭院里種有各種名貴的樹木花草。另有水池和不遠處的小溪相連，池水中養(yǎng)了小魚，閑暇時可以垂釣。

到了1980年代初期，因緣際會，豪宅現(xiàn)今成為每四年民選的州長官邸。隨著每四年的改選，由不同的家庭入住，為官邸帶來截然不同的氛圍。

葉欣從心底為法蘭克全家入住這座豪宅感到高興，因為這象征著法蘭克的燦爛前景，而她也將從此沾染一絲榮譽。

法蘭克那年四十三歲，是歷屆州長中最年輕的一位。葉欣是華裔圈里十分活躍的人物，這次州長競選，葉欣和朋友出了很大一份力。由于助選活動頻繁，憑私人關(guān)系，為他拉到不少華裔人士捐款。本州的華裔大都事業(yè)有成，無論經(jīng)商或在專業(yè)上，多半有些根基。雖在全州總?cè)丝跀?shù)目上所占比例很低，但這些人卻是所謂“關(guān)鍵性少數(shù)”。他們的選票和捐款一旦集中，便可以左右一名政客的成敗。

法蘭克那年最終成為本州州長，正是這個奇妙的“關(guān)鍵少數(shù)”運用得當(dāng)?shù)拿髯C。

自從法蘭克當(dāng)選州長以來，葉欣和她的朋友都成了法蘭克更堅定的支持者。有好幾次，葉欣受邀去州長豪宅參加小型集會，喝下午茶，心中有種難以言說的喜悅之情。自從和袁加分手，好久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能夠進入這樣一座象征權(quán)力的豪宅做客，時間雖很短暫，談話雖很淺薄平淡，卻令葉欣十分自豪。

也許這是進入權(quán)力社交圈的第一步？她沒敢再多想下去。

葉欣成為單身貴族以后，有無限精力投注于華人圈里各種活動，人變得越來越活躍，尤其熱衷于政壇人物的競選活動。她發(fā)現(xiàn)辦這樣的活動，既可以為候選人拉票找贊助，也順勢為自己打知名度。

可不，也不過三四年時間，在本州的英文和華文報刊上，除了候選人，自己的名氣也跟著響亮起來。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樣的收獲令她感到有些擔(dān)心，卻也心喜。

沒有料到的是，她工作的金融機構(gòu)忽然開始裁員。照說，以她的資歷，應(yīng)當(dāng)不會受到波及。沒想到，這次裁員幅度極廣，她工作的整個部門竟遭到裁撤。俗話說，胳膊扭不過大腿，整個部門被裁撤，資歷再深又能如何？她也只能拿起皮包走人。

突如其來的失業(yè)，雖有十八個月的失業(yè)金暫時補助，但這樣的境況卻遠不是她所能接受的。怎么辦？午夜輾轉(zhuǎn)難眠的時刻，靜夜深思，她決定向金娉討主意。

“你說，這樣的時候失業(yè)，以我的年齡和資歷，能到哪兒再找類似的工作？”

“這個嗎？讓我想想……”

金娉在電話那頭說了不少話，見解十分老到，不愧為成功的女企業(yè)家。分析到最后，她認為可以問問法蘭克！他已經(jīng)是位高權(quán)重，統(tǒng)領(lǐng)全州的首腦人物。何不告知目前自己失業(yè)狀況？靠他的人際關(guān)系，說不定可以為葉欣開辟一片天地。

葉欣那年雖已是徐娘半老，卻保養(yǎng)得法，皮膚白皙、身材玲瓏，尤其一雙長腿，走起路來婀娜多姿。職場多年，穿衣裝扮很具高端貴婦品位，渾身上下特能顯出她那獨具的卓越風(fēng)采。

她覺得老友金娉的主意不錯，她應(yīng)當(dāng)去找法蘭克幫忙。那天，她著意裝扮一番，按照預(yù)約時間到達州長官邸。見到法蘭克的剎那，也許，那是葉欣的錯覺，感到他注視她的眼光似乎有絲恍惚，也許那僅是短暫的幾秒鐘。

他們的談話很快切入正題。他除了感謝她這次競選為他出錢出力，幫他打下江山，更希望她今后在華人圈替他繼續(xù)賣力。

短暫談話后，他明白了她現(xiàn)在的處境，沉思片刻，似乎拿定主意，毫不猶豫地告訴她，州府目前急需人才。以她的資歷和經(jīng)驗，他會在州府替她謀獲一個適當(dāng)職位，要她放心等待。

法蘭克的承諾，讓她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突然對自己增添無限信心。

對法蘭克的許諾，葉欣自是十分欣慰。越發(fā)感到自己為政壇候選人助選，是一步走得十分正確的好棋。她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老友金娉。

金娉在電話那端一面為她高興，一面也忘不了取笑她一番，勸她趁這段休息時間，到各處游歷一下，松散一下心情。一旦有了工作，就又要被套牢。

葉欣聽了勸告，帶著老母去加勒比海搭豪華郵輪，享受了十多天奢華與清閑。其間女兒飄飄也特地帶著嬰兒，從波士頓飛回來團聚兩周。談起女兒的婚姻，又是另一段令人神傷的插曲，只有隨它去了。

六星期后，她收到來自州府的官方聘書，請她擔(dān)任一個相當(dāng)重要的職位，年薪和她在原金融機構(gòu)的數(shù)目相當(dāng)。??！她感動得幾乎落淚。她完全沒有想到，報酬竟然來得這樣快。

她擔(dān)任的職位是本州高等學(xué)府補助基金的審核主管。換句話說，本州那所規(guī)模最大、人數(shù)最多的州立大學(xué)，以及八所州立學(xué)院，外加二十所社區(qū)學(xué)院。每所院校的補助經(jīng)費，都須她主管的機構(gòu)審核，其中出入有相當(dāng)大的空間。她的認可與否，可以決定院校當(dāng)年所能獲得的補助經(jīng)費多少。

錢無論對公、對私，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源！對經(jīng)費時時感到短缺的州立大學(xué)校園，更是如此。一時間，不少大專院校校長級或同等重量級人物，紛紛尋找機會，和她拉攏關(guān)系。這是她最初完全沒有預(yù)料的事。一時間，真有些騰云駕霧，感到有些飄飄然。沒想到這職位竟是如此位高權(quán)重，禁不住有些自滿。

她的辦公室坐落在距州府很近的鬧街上。州府的所在地是本州聲名狼藉的壞區(qū)，平時若非萬不得已，沒有人愿意靠近那幾條街。尤其夜晚，整個區(qū)域就像座死城。只有作奸犯科的宵小之徒在那兒出沒群聚，或販毒、或斗毆、或滋事殺人等等。

如今，這兒白天卻顯得車水馬龍，十分熱鬧。不少人是來州府辦事，也有人是來和葉欣攀交情。類似的活動十分頻繁，葉欣沒有料到這樣的職位，竟給自己帶來如此的權(quán)威，漸漸在行事上，為了要表現(xiàn)自己的干才，把當(dāng)年在私人金融機構(gòu)的管理規(guī)章，搬來此處套用。

殊不知公私機構(gòu)在基本結(jié)構(gòu)上，有著天大的區(qū)別，許多規(guī)章在此根本行不通。對于法蘭克，她是絕對的感激，言談舉止免不了有些巴結(jié)。對于下屬日常雞毛蒜皮的雜務(wù)，為求好、求全，有時感到十分不耐。部屬的遲到早退，事假，病假，她更難容忍。

她忽略了小人難纏的名言。下屬對她這位坐直升機空降的大主管，多半陽奉陰違。很多政策推行起來，往往遭遇莫名的阻力，或托辭規(guī)章有誤、或使用拖延戰(zhàn)術(shù)，或者，就是不與她通力合作，故意讓她難堪。這完全不是她所預(yù)料的。

上任以來，對內(nèi)固然遭遇不小阻力。對外，由于主辦了一場農(nóng)歷新年晚會，葉欣變得兩面不討好。

那次她以慶祝中國農(nóng)歷年為由，實際是為更緊密聯(lián)系華人和州長關(guān)系，決定舉辦一場慶祝農(nóng)歷新年活動。半年前就要求本州活躍的各個華人社團，各自認購若干門票。門票收費既高，租用的場地卻并非一流。那倒不是葉欣有心如此，而是辦事人的疏忽。

她的原意是為有心接近州長的華裔人士，制造一個平臺、一次機會，因此打著州長將會出席的招牌，聯(lián)絡(luò)了不少各界名流出席。印制的宣傳資料上，除了首頁有州長照片，尾頁也加印了自己的玉照。購票的團體十分踴躍，門票很快銷售一空。

那晚有些賓客遠自紐約、康州和馬里蘭等外州開車過來參加盛會。大旅社門外，一時間真是冠蓋云集、車水馬龍，好不風(fēng)光。

晚會預(yù)定六時開始，大家耐心等待州長蒞臨。苦苦等候，等啊等，一直等到快八時整，州長仍然沒有出現(xiàn)。晚宴沒法開席，大家付了昂貴的門票，現(xiàn)在卻餓著肚子，農(nóng)歷新年竟如此冷鍋冷灶！

流言蜚語傳開來，許多人感到非常惱怒。葉欣此時沒法聯(lián)絡(luò)到州長，只有一次次上臺向大家道歉，一再讓大家耐心等待。誰知那晚州長陰差陽錯，竟根本沒有露臉，最后給的缺席理由又十分牽強。

傳言說州長那晚參加了猶太商會的聯(lián)歡晚宴，無法分身前來華裔的農(nóng)歷新年活動，讓很多嘉賓失望而歸。有些專程為見州長遠道而來，并且大力捐款的人士，覺得完全被葉欣耍弄了。人們感到有種被欺騙的不甘和惱怒，甚至起身提前離席，場面變得非常尷尬。

“你怎么這樣大意呢？”金娉那晚也特地從紐約趕來捧場。

“其實法蘭克是滿口答應(yīng)要來出席的，誰知他會黃牛呢？”

“真不知怎么說你才好！何必打著州長出席的名堂，他能來最好，假如來不了，也不會有人怪你?！?/p>

“唉，是我大意了！”

“而且，你把自己的玉照放上去干么？”

“是秘書建議的！”

“她是在耍你！你自己沒有判斷力嗎？”

“唉，問你一聲就好了。”

“以后這種出風(fēng)頭的事少做！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在做官，不是在替人競選！”又加了一句：“還有，你以后要低調(diào)一點，妒忌你這位置的人可不少！”

“謝謝你，還是老朋友最可靠。”

這件事葉欣確實辦砸了，如果事前沒有高調(diào)宣揚州長是出席的主要貴賓，華裔團體聚會共度農(nóng)歷新年，倒也無可厚非。但葉欣卻以為州長絕對會給她面子，誰知……有人說，州長借口說前兩天出了小車禍。車禍其實只是敷衍的借口。因此，這場活動既沒有得到中國社團的支持和感謝，更糟的是，原就對她敵視的人，開始借機說三道四。

關(guān)于葉欣的流言，那一陣在州府角落里流傳，無論辦公室?guī)⒉蛷d、會議室，似乎總也離不開同樣主題。葉欣現(xiàn)在成了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她僅靠州長的信任而獲得的這個位置實在太高。

心理上她有恃無恐。她滿心認定，這次州長競選曾經(jīng)全力相助，為他拉到不少關(guān)鍵選票和捐款，如今獲得這個職位，應(yīng)當(dāng)是理所當(dāng)然。因此，在辦公廳里不自覺地為講求效率，擺出唯我獨尊的架勢，對懶散、缺乏效率的屬下很不耐煩。

其實這些員工里，不少對業(yè)務(wù)有豐富經(jīng)驗。如果她放下身段，和這些員工合作，業(yè)務(wù)的推展應(yīng)當(dāng)十分順利。

對葉欣的閑話，在州府里鬧得沸沸揚揚，人們似乎都在等待看一場好戲上演。對人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葉欣也略有所聞。她忍不住向金娉訴苦。金娉細心聽她說完，嚴重警告她，要她謹防小人，一切更要公私分明。

“小人難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金娉在企業(yè)界打滾，多年來累積了許多經(jīng)驗。她聽說葉欣外出為私事，卻以公事報帳報銷，而且習(xí)以為常。

“應(yīng)該沒問題，都是芝麻綠豆之類的小事?！比~欣大意了。

“別以為事情小，公私一定要分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被人抓住把柄就后悔莫及?！苯疰吃谄髽I(yè)界起起伏伏，經(jīng)驗豐富。

“知道了，以后會小心?！贝藭r葉欣記掛的卻是另一件揪心的事。

“好了，飄飄怎樣？”金娉問起來，那是葉欣的寶貝獨生女。

“最近回來住了十幾天，哎，真是沒法相信，這二十一世紀(jì)，還有這么封建的婆婆?！?/p>

“都什么世道了，還在乎她那一套！”金娉對飄飄的婚事知道得非常清楚。

“哎，她那婆婆是暴發(fā)戶、土財主，很難纏。算了，不說了。”

女兒的事想起來就讓她揪心，有種無力感，使不上勁。

三

在州府上班的華人少說也有三四百，大都是憑自己實力，經(jīng)過考試進入州府工作，分散在各個部門。他們的職位有公務(wù)員法保護，不是由政客聘請，和接受聘請的位置完全不同。對于改朝換代，大多并不買帳。

秀敏本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在州府稅務(wù)辦公室，她是資深會計長，從近來同事們的閑言閑語中，她聽到許多不利于葉欣的傳言。有人說她對部屬要求太嚴，缺少人情味，對州長討好巴結(jié)得過于肉麻。

其實，對于從天而降的政治酬庸，本來都會引起人們的不滿，閑話總是免不了的。只是在這個州的政治圈里，流行得格外明顯。

隨著政黨輪替，不少前任聘來的人受到排擠。這些人也許資歷、學(xué)歷全夠資格，但如屬于另一個政黨圈子，注定沒有好果子吃。對于葉欣這樣的空降部隊，肯定嚴密監(jiān)視，恨不得她弄出什么紕漏來才好。

那是州府月會，各部門主管固定去州長辦公室會議廳開會。主要任務(wù)是主管之間互通聲氣，報告部門的業(yè)務(wù)進展。

秀敏和葉欣都列席參加。兩人的行政地位同等，但秀敏是通過公務(wù)員任命法，一步步考試并且通過考核，達到今天地位的，和葉欣的應(yīng)聘而來完全不同。在業(yè)務(wù)上沒有什么直接關(guān)聯(lián)，因此彼此見面十分客氣。

但畢竟同是華裔，秀敏對新來乍到的葉欣，有時倒是有意幫她一把，至少要告訴她，自己輾轉(zhuǎn)聽來的閑言閑語。辦私事報公帳，看似小事，如有人追究，就會變成大事。尤其，如果被敵對陣營抓住，就是所謂的貪污。

會議開了將近兩個小時，是例行月會，不涉及重大議題。步出會議廳，秀敏主動約葉欣去樓下餐廳午餐。剛拿好自助餐，還沒坐妥，手機響起來，是飄飄的電話。說是已經(jīng)回到家里，帶著小貝貝和狗兒。是搭飛機來的。

“允文來了嗎？”女婿平時忙得像無頭蒼蠅，會陪她回娘家？葉欣要問個明白。

“沒有！”

“怎么回事？”

“允文的媽來了！”

“你婆婆？”

“是的。還有，是爸爸陪我回來的?！?/p>

“爸爸？你是說袁加？”

“對！”

“這樣吧！我的業(yè)務(wù)會議剛開完，下午我提前回來。見到外婆了嗎？”

“見到，外婆正讓譚阿姨煮餛飩給我們吃?！?/p>

“外婆眼睛不好，你們好好注意點，不要太麻煩外婆?！?/p>

“知道。”

葉欣匆匆把快餐吃完，其間，秀敏婉轉(zhuǎn)地把聽到的閑言閑語告訴了葉欣。葉欣雖然感激，心中卻被女兒的電話攪亂，只淡淡表達了禮貌上的謝意。

秀敏敏感地覺得，葉欣這人果然傲慢。暗下決心，從此絕不再給她忠告，管他是怎樣的傳言，讓她自生自滅。

葉欣回到辦公室，處理了幾樣例行公事，告訴秘書她有事先走一步。一路上，想起飄飄的婚事，就覺得懊惱不已。

那時若不是因為和袁加鬧離婚，也許女兒也不至于才大學(xué)三年級，就和允文同居。自己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zé)任。

飄飄后來告訴她，她覺得孤獨無助，為父母的離婚感到內(nèi)疚，卻不知怎樣彌補。而允文顯得那樣成熟自信，似乎天下沒有他不能解決的難題。他那時正在讀工商管理碩士學(xué)位，論文大半已經(jīng)完成，有多余時間讓她感到可以依靠。

后來飄飄才知道允文在臺灣的家世傲人，父親及祖父輩經(jīng)營著龐大實業(yè)，這次是派遣他來波士頓知名大學(xué)商學(xué)院取經(jīng)，以便用現(xiàn)代科學(xué)方式，管理龐大的家庭企業(yè)。允文十分低調(diào)，完全沒有家族繼承人的招搖，相反，卻在盡力擺脫那份約束。

葉欣雖是現(xiàn)代人，對于女兒未婚和人同居，還是難以接受。何況后來又有了一個小女嬰，將來孩子上學(xué)怎么辦？飄飄知道媽媽和外婆的心事，孩子一周歲那天，終于和允文去波士頓市政府辦了結(jié)婚登記，在法律上成為正式夫妻。

誰知，這次允文的母親突然來訪。允文知道自己母親那霹靂炮般的個性，說話會讓人受不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沖突，即刻設(shè)法讓飄飄帶著寶寶回娘家暫避。

袁加此時剛好來美國波士頓出差一星期，一通電話打到女兒家，從電話中了解了其中情況，干脆護送母女兩人搭飛機回娘家。

“回來啦？”譚阿姨正在廚房收拾，一面高聲招呼著葉欣。

“快叫外婆?！迸畠喊雅粥洁降逆ゆに偷饺~欣面前，這稱呼讓葉欣一愣，真是時間不饒人。

粉紅笑臉，加上滿身散發(fā)的奶香味，胖嘟嘟的小手、小腳，蕾絲點綴的衣裙，抱在懷里軟綿綿的，真是個活脫脫的洋娃娃。葉欣的一腔煩惱忽然化解為零。

媽媽正在客廳里和袁加閑聊，聽到葉欣的聲音，忙高聲叫她去客廳。許久不見袁加，他比以前更清瘦、更精神。見到葉欣，他立刻站起來，表情有幾分尷尬。

不知是怎樣的情緒作祟，葉欣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昔日情誼已惘然？她努力忍住，只淡淡地說聲“謝謝”，把飄飄母女平安送回來。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袁加急促地回答，飄飄也是我的好女兒。好了，我也該走了。還要趕下一班飛機回上海。

飄飄追到門口，送父親上車。葉欣這一次忍不住，淚滴竟不自知地滴滴答答落下來。不懂是怎樣的心緒，委屈？落寞？惋惜？心疼？懊喪？

次晨，葉欣見飄飄眼睛有些浮腫。葉欣知道女兒有難言的委屈。允文的母親在長途電話里就再三對允文開罵，不承認他自作主張的婚事，要他盡快回臺灣。

這次允文的母親從臺北追來，發(fā)誓要親自押送他回臺灣。而且說在臺灣已經(jīng)替他物色到適當(dāng)人選，那是門當(dāng)戶對的世家女，將來對他家的企業(yè)經(jīng)營絕對有幫助。至于在美國同居的女人，既沒有家世，又是外省人，可以給她錢。

錢，知道嗎？生下的女娃娃？可以歸女家，我們男家不要。家族企業(yè)需要人管。

葉欣按捺下滿心怒氣，問飄飄：你們不是已經(jīng)在波士頓市政府結(jié)婚登記了嗎？

是的，但允文的母親說，他們不承認美國婚姻法，要他即刻回臺結(jié)婚。如果不跟她回去，立刻斷絕母子關(guān)系，從此不得繼承家族企業(yè)。

允文沒有工作能力嗎？如果放棄家族企業(yè)，會因此流落街頭嗎？他母親替他物色到的世家女，是允文喜歡的嗎？他們有共同語言嗎？

他的母親還說，瞧不起我們這種沒有深厚根基的上班族。還說，教育程度再高，還不是替別人打工。要她兒子仔細想好，限他年底之前回答。

沒想到八天以后，允文笑嘻嘻地來到了葉欣家。

“我是來接飄飄回家的?！痹饰墓皇悄菢拥某林?，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那樣。

“年底以前會回臺灣嗎？”外婆問。

“論文還沒有寫好，哪能半途而廢?。　痹饰娜匀粷M面輕松。

葉欣原打算好好和允文談?wù)劊娝菢有赜谐芍?，顯然對事業(yè)、婚姻有周密打算，不會被老母親牽著鼻子走。婚姻不是兒戲，顯然允文有他對付母親的一套。但愿一切真的順利解決。

“那就好，空暇時?；貋怼Ｎ覀兺ο肽钅銈兊?。”

“會的，您放心。”

飄飄依偎著允文，帶著寶寶，心滿意足地離去。葉欣默禱著，但愿他們能夠天長地久，不受外力脅迫而轉(zhuǎn)變。天地間真有永恒不變的愛情？她不敢多想。

當(dāng)年她和袁加不也曾愛得死去活來嗎？如今又如何？時空會變，價值觀念會變，允文真能永不為龐大的家族企業(yè)而心動？

有一點她確定，美國的婚姻法無論走到哪里，對夫妻都是有保障的。

但愿沒有必要使用這法律的一天。

四

歲月默默溜走，三年過去了。很快到了夏末秋初。那是個星期四，爽脆的清晨浮泛著絲絲寒意。

昨夜到家較晚，電話錄音機上紅光閃閃，原來是州長秘書留話。希望她明晨到校園大教堂去望第一臺彌撒，時間是清晨五時。

望彌撒？她心中泛起絲絲不安。大事真的要發(fā)生了？人們多日的傳說即將成真？需要大家為他祈福？她知道州長是天主教徒，但……

初秋黎明五時，天色暗淡，古色古香的大教堂里，將近兩千座位已經(jīng)座無虛席。這所教堂少說也有兩百年歷史，坐落在這所全國聞名的美麗校園里。凡有重大事件，附近人們多半到這兒來，或是默默祈禱、或是聆聽神職人員講道。

今晨許多人似乎不約而同，全來到這兒。也許，人們?nèi)悸牭搅耸裁矗?/p>

點點燭光在教堂各個角落閃爍著，這是一場額外舉辦的祈禱大會。幽暗的黎明，空氣里彌漫著輕愁。出席的會眾似乎全捧著一顆沉重的心。

夏末的天氣本來十分爽朗，美麗校園里枝葉繁茂。此時，人們見到的卻是天際一抹暗灰，距離燦爛艷陽似還有很長一段時光。

葉欣選擇了靠近后排的位置坐下，悄悄放眼看去，有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包括許多華裔家庭，也有部分州府同事，全來到莊嚴肅穆的大教堂里，所為何事？心中不禁嘀咕起來。果真像近日里眾說紛紜的流言？

彌撒開始，唱詩班的美妙童音彌漫在教堂肅穆的空氣里。主持彌撒的神父是本教堂最高主持，顯現(xiàn)出今晨這場彌撒的重要性。

艱深的拉丁文從神父口中徐徐吐出，白色繡花長袍，陪襯著同色冠帽，莊嚴而肅穆。鈴聲、祈禱聲、祝福聲，人們隨著天主堂內(nèi)的儀式，起伏跪拜。

終于是領(lǐng)圣體的時刻，會眾排成長隊，往祭臺前一一走去。一一從神父面前，領(lǐng)取一片象征圣體的小小薄餅，含在口中，飲下玲瓏酒杯中象征圣血的液體。

神父在人們前額畫著十字，象征祝福。兩千會眾的長長隊伍默默進行著。走在最前的法蘭克和家人，表情帶著無比的憂郁與沉重。

今晨來此，葉欣帶著一顆虔敬的心，祈禱著事實真相不似坊間流言。以高票當(dāng)選的州長上任將近三年，拿出了不少令人欽佩的政績。但最近卻有些魂不守舍，人們竊竊私語，都說州長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假如揭露，絕對會丟掉他千辛萬苦獲得的寶座。

如果寶座失守，不僅是他個人的損失，更是本州民主黨的重大損失。許多新推展的優(yōu)良政策，將因此停頓或廢止，這是大眾不樂意見到的。

不利于州長的流言不停擴散。有一家媒體已經(jīng)宣布，這個周末將揭露本州一個重大秘密。消息靈通人士紛紛傳言，一顆毀滅性定時炸彈即將爆炸。爆炸？難道就在今日？

燈光黯淡的大教堂里，此時放的樂曲，類似巴哈的《安魂曲》，那樣沉重、那樣壓抑。神父在神壇前用拉丁文禱念著，許多人前去祈福，兩個小時就在恍惚中慢慢流逝。

葉欣此時的心境逐漸平靜，沒有初來時那樣浮動不安，也許宗教真能帶給人們一股安定的力量？彌撒結(jié)束，人們步出教堂，天色剛剛泛白。人們默默各自離去，空氣在沉默中似乎不再流動。

下午，葉欣正處理著公文。窗前，端莊優(yōu)雅的君子蘭開得正旺，電話突然響了。

“看到電視新聞嗎？”秀敏來電。

“沒有，怎么？”

“快去會議室，紐約第五臺，正在現(xiàn)場轉(zhuǎn)播?！?/p>

電視熒幕上是州府會議大廳，州長正在開記者會。

他往日英俊帥氣的面容、意興風(fēng)發(fā)的風(fēng)姿，一夕消失，臉上似乎蒙著一層灰色面紗，全身散發(fā)著尷尬與悔恨。他身旁站著他的妻子和母親，雙雙眼簾低垂，似乎缺少面對電視觀眾的勇氣。

啊！人們的傳言竟然是真。他面對著大廳擁擠人潮，承認自己自幼就是同性戀。由于自己的性向和一般人不一樣，成長過程充滿痛苦和疑問。在一夫一妻婚姻制度的當(dāng)今社會，他跟一個男性戀愛，發(fā)生婚外情。如今他必須面對這件事帶來的懲罰。他自知，婚姻生活有如此重大瑕疵，他難以繼續(xù)在本州擔(dān)負州長重任，有負選民期望……決定辭職下臺，十一月中旬正式生效。他向信任他，將選票投給他的全州選民，致上最深的歉意；向父老鄉(xiāng)親沉痛地說聲“對不起”。

??！這短短五分鐘的記者會，像在本州的空中投下了一枚原子彈，剎那間爆炸開來！葉欣完全沒法相信這事的真實性，曾經(jīng)一度和法蘭克這般接近，他是如此英明權(quán)威，充滿政治智慧，敢做敢當(dāng)……她和許多人都仰視著這一顆閃亮的政壇明日之星，盼望著跟隨他開拓更廣闊的天地，期待著還有數(shù)十年的歲月，為相近的政治理想打拚。

雖然她曾一度打算辭去她這個令人羨慕的職位，因自己對于公私帳目不夠小心，不無遺憾。但她知道人們是健忘的，她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法蘭克也曾暗示，等待適當(dāng)時機，今后還要借重于她。而今，竟發(fā)生這樣的事！政治前程是徹底毀滅了。

葉欣的胃部開始抽痛，好久沒犯的老毛病，此時突然來襲。

她全身直冒冷汗，手腳發(fā)軟、渾身乏力?；秀敝?，她往沙發(fā)上坐下去，她需要好好整理思緒。

電話響起，顯然誰都沒法單獨消化這突如其來爆炸性的訊息。大家都沒有心思在辦公室待下去。秀敏約她和幾個同事去附近星巴克喝咖啡，大家對這事議論不休。

州長那位男伴來自以色列，州長曾以高薪聘他擔(dān)任州政府本土安全局顧問。按照憲法，外國公民是禁止擔(dān)任這職位的，怕國家安全機密可能外泄。

聘用之初，就沒有獲得州議員一致通過，法蘭克卻堅持己見。這個位置薪高權(quán)重，讓許多人不滿，給政敵有機可乘。這位男士對法蘭克似乎予取予求，常以暴露兩人秘密、召開記者會要挾。到如今，法蘭克再也沒法忍受這樣無止境的勒索。

謠言滿天飛，萬般無奈下，法蘭克痛下決心，采取主動，干脆面對天下人，在眾目睽睽下宣布辭職不干。在美國史上，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

“太可惜了！”愛戴他的朋友們這樣說。

“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這是自作自受?！彼恼钞惪谕曉u論著。

“他的工作能力強！雖然才做了三年多州長，全州赤字翻轉(zhuǎn)，人們就業(yè)率上升，經(jīng)濟情況好轉(zhuǎn)……”

“沒什么好可惜的，誰讓他搞婚外情”

人們就那樣毫無保留地紛紛議論著。聽著人們冷言冷語的議論，葉欣感到無限落寞。曾一度以法蘭克的成功感到無限驕傲，而今，轉(zhuǎn)眼間便化為塵土，真是世事難料??！法蘭克草草結(jié)束了他那耀眼的政治生命，讓人感到無限惋惜和無奈。

法蘭克宣布辭職的第二個星期一，葉欣也遞了辭呈。她知道作為保護傘的法蘭克背負著屈辱離去后，她接下來的工作將更難以推行。

不僅如此，據(jù)秀敏的小道消息，說是葉欣可能會有麻煩。反對黨有特別強的外圍組織，可以發(fā)揮強大的力量。對葉欣種種瑣碎的違規(guī)行為鍥而不舍，在暗中不停調(diào)查，收集資料。

當(dāng)年州長是個意興風(fēng)發(fā)的政壇明日之星，長得帥氣，迷死了好多女性選民，可以發(fā)揮保護她的威力，如今……

過了兩個多星期，葉欣悄悄走人。她辭職的理由是個人家庭原因，沒有其他解釋。

關(guān)于葉欣的垮臺，謠言又在本州華人圈里，沸沸揚揚傳了許多天。她的位子由韓裔副手接任。這副手實力強，擁有經(jīng)濟博士學(xué)位，曾在華爾街享有盛名的證券行工作多年。

許多華裔對這樣的結(jié)局充滿矛盾和惋惜，多么令人羨慕的位置，卻如此輕易弄丟。而且，為華裔今后步入政壇，留下了深深的遺憾。

華人圈子里為這件事談?wù)摬恍?，卻總也得不到結(jié)論。法蘭克下臺，葉欣悄悄辭職，這兩件憾事就在人們的議論和惋惜聲中，漸漸隨風(fēng)而逝，真?zhèn)€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雖然許多年過去，每逢談起這兩件事來，人們?nèi)杂X得造化弄人，剩下的是萬分無奈和惋惜。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