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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孩子

2018-10-27 06:34高凱
美文 2018年17期
關鍵詞:窯洞爸爸母親

高凱

一道閃電與一架彩虹

很久以前,在一個熊孩子的熊時代,在一個偏遠的小村莊,我認識了一個非常搗蛋的熊孩子。他搗蛋的程度,借用當時村子里對付熊孩子的一句口頭禪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蹦莻€熊時代,對于曾經和正在做孩子的人來說,既熟悉又陌生,而我與那個熊孩子的傳奇故事,真實,新鮮,有趣,驚險,當然還有神秘……

即將要步入老年的我,雖然與那個熊孩子相隔了童年、少年、青年和壯年,但在漫長的文學人生旅途上,我以一部個人的詩歌史收藏了熊孩子許多珍貴的童年時光,而那一行行曲曲折折分行排列的詩句,恰似通往一個童話世界的臺階,至今仍然在我的腳下不斷地延伸著呢。

那個叫高小寶的熊孩子,出沒在古老神奇的隴東黃土高原上,這里是地球上黃土最厚的地方。隴東黃土高原是黃土高原的腹地,黃土積淀最厚的地方董志塬黃土厚達200多米,堪稱世界之最,有“天下黃土第一塬”之譽。很久很久以前,這里還是天地蒼黃、沃野千里,但因為季風和雨水的長久侵蝕,今天已是殘塬起伏,溝壑縱橫,包括塬和溝,什么川、谷、梁、畔、峁、嶺和巒等等一些獨具特色的黃土地形地貌,猶如一個連綿不絕、渾厚壯美的黃土地質文化博物館,給世人展示著自己無限的滄桑。熊孩子高小寶就是在這片黃土地上度過了一個艱難而又快樂的熊時代。

嘿嘿,其實這個熊孩子高小寶就是我,高小寶是我在熊時代用過的一個名字。

我出生在董志塬的延伸部分西華池塬塬畔的一窟窯洞里。那么,這就讓今天的孩子有點驚奇了:怎么,你這個熊孩子真的像一只熊一樣出生在洞穴里嗎?是的,我這個熊孩子的確出生在洞穴之中,不過這洞穴不是自然形成的洞穴,而是一種人工洞穴。人類自洞穴中來。洞穴是窯洞的前身,但借穴而棲是原始社會的事,鑿穴棲居則是文明社會的事。

窯洞是人類最古老的一種民居。若要在黃土中鑿窯洞,必須先修一個院子,也就是莊子。窯洞所依附的莊子形態(tài)大致有明暗兩種類型。所謂暗莊,就是在塬的中央垂直挖下去,四面都是塬,四面都可以鑿窯,站在遠處很難看見:所謂明莊,就是在塬邊上平行挖進去,靠著塬的一面鑿窯,朝著溝的一面當然敞開著,一眼就能看見。不論哪種莊子的窯洞,都很接地氣,冬暖夏涼,十分宜于居住。我家的莊子就是明莊子,坐西朝東,迎著日出,站在溝對面的塬上遠遠看去,那幾窟黑黑的窯洞就像幾孔不知瞌睡的眼窩似的,一直給人睜著呢。一開始,因為父親和伯父在一起生活,我家共有五窟窯洞,到我懂事后父親和伯父分了家,一個莊子就被一堵墻一分為二,我家分到了三窟窯洞,我就出生在其中的一窟窯洞里,但究竟是哪一窟,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有一窟是生了我的。我記不得了,那窟窯洞肯定是給我記著的。

住人的窯洞并不深,最深的也就兩三丈,開進去一輛當時的解放牌大卡車也綽綽有余,最淺的只能放下一輛老牛車。但是,被我寫進詩歌里的窯洞卻是很深很深的,我這半輩子也沒有走到最深的地方。請跟著我的一首題為《窯洞》的詩走進古老而幽深的窯洞吧:

跟著我往里走

或一丈二或兩丈二或三丈二

走到外面的光亮夠不到的地方

走到最黑最黑伸手不見五指的盡頭

還不是窯洞的最深

窯洞里還有深深的炕洞

還有深深的麥囤還有深深的

燕子窩和深深的老鼠洞

還有深深的醋壇子菜壇子和油壇子

還有深深的碗和深深的酒盅子

和深深的黑眼睛

在這深深的窯洞里

拐彎抹角還有深深的心事

和深深的光陰

跟著我一直往里走

走一千里走兩千里走三千里

甚至一直朝里走下去

走下去在這些黑黑的深處

如果走不進一個深深的傷口

就不算走到窯洞的最深

在這首《窯洞》里,“深深的傷口”,暗指窯洞人世世代代的苦難。熊孩子高小寶就誕生在這樣一個幽深的洞穴里。不過,在我們的童年里,像我們那種孩子,不叫熊孩子,而是叫調皮蛋或搗蛋鬼,那時候“熊孩子”這個詞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來哩。其實,人和動物在小時候都是很可愛的,不僅是小孩,小牛、小馬、小狗、小豬、小羊、小雞、小鴨、小貓和小熊等等都是如此,大家都小小的、憨憨的、傻傻的、笨笨的、純純的和乖乖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萌萌的。今天,人們把那些調皮孩子叫作熊孩子挺好的,雖然不是熊生的孩子,但小熊一樣的孩子或孩子一樣的小熊,聽上去都十分可愛。因為來自熊孩子,所以我特喜歡小熊!

深邃的窯洞猶如一個時空隧道。一個人的童年是一個人一生之中最寶貴的時光。我的童年是短暫的,但因為路途遙遠又非常漫長,就像地圖上一個芝麻大的地方,要走近它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如果說我的詩歌《窯洞》是通往一個童年的時光隧道,那么下面這首《老人與孩子》就是一個老人與一個孩子在窯洞兩頭穿越時空的童心對話:

老人: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我就叫孩子

老人:你是什么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孩子:童年的六月一日

老人:我已經忘記現在是哪一年了

孩子:今年就是童年

老人:那明年是什么年

孩子:少年

老人:后年是什么年

孩子:青年

老人:大后年呢

孩子:中年

老人:然后呢

孩子:壯年

老人:再然后呢

孩子:老年

老人:再往后呢

孩子:讓我想想……

孩子:其實我的童年就是你的老年

老人:人一老就糊涂了

孩子:請把你的手給我

老人:我的手已經干枯

孩子:我拉住你了

老人:我抓住你了

孩子:我看見一道閃電

老人:我看見一架彩虹

在這首以人物對話的方式構成的詩歌之中,一個很老的老人和一個孩子在一個童年不期相遇,老人不認識孩子,不知道今夕是何年,更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往何處,于是那個孩子告訴了他一切,并拉住了他干枯的手,讓他看見了未來。當然,孩子還通過來自蒼老的“一道閃電”看見了自己的未來——蒼老。老人與孩子都是虛構的人物,他們的對話當然也純屬虛構。這一亦真亦幻的對話猶如天籟之聲,不僅揭開了一個輪回往復的生命規(guī)律,還揭示了在這個規(guī)律中代際之間的人生大愛。詩中的孩子是一個讓人倍感溫暖的陽光之子,他的愛應該是超越時空的。他先是告訴老人“其實我的童年就是你的老年”,然后深情地說“請把你的手給我”,從而給老人搭起了一架通往未來的時光彩虹橋。

人類生生不息,人類的童年就會茁壯成長。我的童年已經過去很久了,我的孩子的童年也早已經消失,而孩子的孩子的童年又開始了,我們這些童年時光的記錄者又得為孩子的孩子的童年書寫。經歷童年是快樂的,閱讀童年是快樂的,書寫童年同樣也是快樂的,如果把一代又一代孩子的童年書寫成優(yōu)美的文字,就是一部記錄成長的大書。也許只有這樣,我們的人生才會有意義。

童年是一個人一生珍貴的精神財富。童年不僅是我的一個寫作源泉,還是我人生大書的開篇序言。這部以詩歌鏈接起來的童年史,是我寫給曾經經歷童年、正在經歷童年和即將經歷童年的三代孩子看的童年書,甚至未來走進童年的人也是開卷有益。

我們這一代人美好的童年記憶,正在被無情的光陰之手撕碎,幸虧我把自己的童年寫成了一首首的童詩,否則我就不知道到哪里去尋找自己。因為這樣的精神眷顧,我才有了一個安放童心的精神之所。

如此,我必須講好自己的“熊故事”,曬出那個高小寶真實的童年。

神秘的周歲“抓周”

在生命的時光隧道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一群人有一群人的童年,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童年,即使是一個母親生一個家里長的孩子,童年可能也不一樣。

“我是從哪里來的”,似乎是每一個孩子啟蒙之后的第一個疑問。孩子與母親的生命關系是我在有記憶力后才知道的事情,但孩子是母親怎么生的卻是我少年時代結束后才明白的奧秘。童年之末,我曾經不厭其煩地問母親“我是從哪里來的”這個問題,母親支支吾吾,語焉不詳,要么說我是從墻縫里跑出來的,要么說我是在路上撿的,但當我進入少年后發(fā)現墻縫和路上不可能生出孩子之后,我又追問母親是怎么生的我,母親終于改了口,笑著說我是從她的褲襠里掉下來的。有了羞恥感的我肯定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我又是怎么鉆進去的呢?這時候,母親就不說了,給我搪塞而過:去,去,玩去吧,長大后你就會知道。當時,看著母親的大褲襠我百思不得其解,和父親一樣常年“老虎下山一張皮”的母親,冷天穿著一個棉大襠褲子,熱天穿著一個單大襠褲子,褲襠因為擁擠著一堆褶皺看上去總是鼓鼓的,那里塞的啥東西我是知道的,但怎么塞也塞不下一個孩子呀,我怎么會從那里鉆進去又掉下來呢,而我為什么又要鉆進去呢?哈哈,長大知道了生育之謎后,我才發(fā)現母親當初的回答是多么的率真、樸素和巧妙。

多子多福是上一輩人的老觀念。生于20世紀20年代初的父親母親,一生一口氣生了10個孩子,令人驚奇和敬仰。不幸的是,其中兩個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只剩下我們四男四女“八大金剛”。在這八人中,我已經是正數老七而倒數老二了。根據父母的年齡推算,小父親一歲的母親16歲就嫁給父親并開始生育,到生最后一個妹妹時母親已經是一個43歲的壯年婦女,而這時我們姊妹中的老大老二都有了孩子,“生機勃勃”的母親還在“生生不息”地生孩子,堪稱—個英雄母親。

我出生在新中國的童年里,就是說祖國的童年陪伴了我的童年。那時候,誕生于苦難的新中國,篳路藍縷,百廢待興,國家一窮二白,人民群眾雖然在政治上得到了翻身解放,但生活還十分艱苦,尤其是我們邊遠的西北地區(qū)。60后的孩子是幸運的,在我們出生之前國家剛剛擺脫一場大饑餓,我們應該是在父母吃飽肚子后出生的孩子。我們的生活水平雖然不高,但因為生在和平年代長在紅旗下,童年還是充滿了快樂和幸福。我們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噴薄而出,成為父母乃至祖國無限的希望。

生日是一個人不可能忘記的日子。我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初的1963年農歷二月二,公歷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不但從來沒有用心去記,反而還有意把它給淡忘了。有一年的農歷二月二,我像穿越一個時光隧道一樣翻開了一本萬年歷,當我在那些密密麻麻過往的日子里發(fā)現1963年農歷二月二的公歷那天與我查詢的那天的公歷不是同一天時,我就不再以公歷銘記自己的生日。我想,如果以公歷計算我的生日,我就會失去一個“龍?zhí)ь^”的好生日。而且,我進一步又想,生在一個農業(yè)國度里,父母都是農民出身,以農歷過日子心里踏實。對生日的這一態(tài)度,當然是長大以后的認識,但它卻來自于我對自己童年的無限懷想。

這個世界差點沒有我這個人,高小寶差點失去這個世界。在父母已年老而我成人之后,母親背著父親偷偷地告訴了我剛出生時的一件事情,聽得我無比傷心而又無比溫暖。我出生不久患了百日咳,每天從早到晚都不停地咳嗽,奄奄一息,很是可憐。一家人覺得我命不久矣,加上家里貧困,口糧緊缺,一家之長父親就決定將我埋了。但是,當父親將我放入院子一棵樹下的土坑中時,我卻開始號啕大哭起來,似乎自己知道了自己的悲慘,非常的不情愿。父親見我命還大呢,心生憐惜和惻隱,只好又將我抱了出來。就這樣,我才幸運地來到了人世上,成了父母十分疼愛的一個“老生娃”。一個關于兒子死里逃生的事兒,被母親那樣氣定神閑地講述出來,不但沒有一點悲傷的感情色彩,倒是多了一些濃重的傳奇味道。我的這一身世,雖然發(fā)生在我的記憶之前,但我一直記憶猶新。母親之所以背著父親給我說這一件事,是害怕我記恨父親,其實哪里會呢,我心里想到的只是父母的再生功德。偉大的父母無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試想,后來的精心養(yǎng)育不說,當時父母從最初的生我到后來的絕望絕決,再到重新將我救起,一個短暫的過程不知經受了多么大的精神煎熬呀。在我后來開始記事的記憶中,那個年代殤一個孩子是很平常的事,所以聽了母親的故事,我并未感到自己的身世多么悲催,反倒感到十分的幸福。一次生我,父母是偉大的,一次救死,父母更是偉大。

出生的那一天,我肯定是記不得了,但我還是想象著寫了一首《我出生的那一天》:

塬畔

終于又冒出來一股子炊煙

村子長長地吐出來一口氣

大門口的老槐樹上

一只喜鵲和另一只喜鵲

合伙趕走了一群烏鴉

空腹的窯洞

一陣劇痛之后更為空洞

嘈雜的回聲不絕于耳

漫長的黑里

一粒光忽而熄了忽而亮了

魂一樣由遠而近

一睜眼

外面的世界嚇了我一大跳

我哇的一聲哭了

讀了這首詩,就不難理解我出生后那一悲催的遭際??赡苁强匆娏搜矍暗目嚯y,出生后我就哇的一聲哭了。

高小寶個人記憶史之前的事情對于我彌足珍貴。再說一個來自父母的間接記憶。幾個姐姐也說過,在我一周歲的時候,我身上發(fā)生了一件讓一家人非常高興的事情。千百年來,在我國大多數民間地區(qū)都有一個類似于過生日的“抓周”習俗,即在一個孩子一周歲的時候,家里的大人要準備幾樣代表不同人生前途的東西任憑孩子去抓,以此來預測孩子的未來,孩子抓到啥東西就說明孩子長大是個干啥的人。一周歲那天,父母在我的面前放了三樣東西讓我去抓:一個煮熟的雞蛋、一把鐮刀和一支鋼筆。奇跡發(fā)生了,當大家把這三樣東西擺在土炕中央的時候,還只是會爬的我看也沒看雞蛋和鐮刀一眼,就直奔那一支鋼筆,最后拿起那支鋼筆直往自己嘴里塞哩。在這三樣東西之中,當然是鋼筆所代表的未來最為人們期望了。我的選擇令一家人驚喜不已,特別是已經年屆不惑的父母。當時的這一“抓周”的情景,雖然是母親和幾個姐姐講述的,但后來卻像是我親眼看見的一樣記得真切。

那時候,最珍貴的是雞蛋,我怎么沒有抓雞蛋呢?在我后來的記憶里,我最貪的還是雞蛋,年年除了盼著過年就是盼著過生日,因為每次過生日時母親會塞給我兩個寶貝一樣的煮雞蛋,過年就更不用說了。我分析,“抓周”時我之所以沒有抓雞蛋,是因為那時候在母親的乳汁哺育下我沒有餓著肚子,而且出生后可能見過雞蛋,對它已經熟悉了;之所以沒有抓鐮刀,是因為它暴露出了刀鋒的兇光,對于一個只有周歲的人來說還是太可怕了:之所以直接抓了那支還不知是何物的黑色鋼筆,是因為還沒有見過,它太新奇了而已。當然,這都是牽強附會,我可能無力破解一個流傳了幾千年的“抓周”習俗之謎。

“抓周”的神奇出現在后來。一支鋼筆在我的懵懂之年早早到來,然后把一個本來在一張人生白紙上胡亂涂鴉的熊孩子帶入了一個奇妙的詩歌天地,從而讓他擁有了一個富有詩意的文學人生。

難道我天生就是一個讀書的人或是會寫詩的人嗎?肯定不是。我也經常思忖,這支鋼筆可能給了我一種暗示:你有一種書寫的天賦,后來我的表現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是,當時我甚至還不知道它是一種書寫工具,的確是父母將它放在了我的面前,但我又是怎么明白它的暗示的呢?無論如何說,這支鋼筆與我后來的命運高度契合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而且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抓了那支鋼筆。

“抓周”這一件事,讓我在冥冥之中感到了一種命運的眷顧?!跋嘈盼磥怼钡娜瞬粫幌嘈琶\。不過,在我的人生奮斗之中,“與命運抗爭”和“被命運安排”兩種情況都是存在的。我自小喜歡畫畫,但因文化課成績差,高中畢業(yè)后報考美術學院沒有考上,就“投筆從農”了,甚至結婚生子。當時,國家已經開始改革開放,我家戶口雖然還在農村,但家卻安在縣城,日子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艱難了,農忙時我在家里干農活,農閑時我出外打工掙錢。但是,兩年下來,我就撐不住了,還是太苦了,我不甘心做一個“拿鐮刀的人”。在這樣的苦悶之中,我扔下“鐮刀”又拿起了“鋼筆”,開始做一個與筆有關的夢想,并因為寫詩而就業(yè),然后才上了大學,最后成為一個專業(yè)作家。

當初恐怕只是“瞎雀碰上了谷穗子”。我是幸運的,但一個大我六七歲的堂哥就不幸運了。據說,堂哥一周歲“抓周”時,大人放的三樣東西和我的一樣,但我的堂哥沒有抓雞蛋也沒有抓鋼筆而是抓了鐮刀。這個曾經和我分享過半個童年的堂哥,如今已經是60多歲的人了,但還在到處打工做苦力。每次回老家見到堂哥,我都有一個苦澀的想法:幸虧當初沒有抓鐮刀呀!

其實,那支鋼筆成了我文學人生的一個信仰。

藥的故事與鐵匠父親

第一個出現在詩歌時光里的大人物是高小寶的父親。

冥冥之中,我可能抓到了周歲“抓周”時抓到的那一支鋼筆。高中畢業(yè)之后,我就做起了一個詩人夢,所寫的詩歌除了當時的青春苦悶就是剛剛過去的童年。真正屬于我自己的童年記憶,似乎是從六七歲才開始的,所記雖然沒有連續(xù)性,都是一些模糊的碎片,但都被我刻寫在了后來的詩歌之中。我的第一首詩歌《放羊的孩子》寫的就是我上小學前放羊的快樂,但因為寫得不好,投給一家刊物后被退了回來,一直沒有發(fā)表。但是,不久我終于寫出了一首與放羊有關的詩。

兒時,家里養(yǎng)了一只奶羊,專為一個父母在省城工作而寄養(yǎng)在家里的侄子提供羊奶。其時,四個大一點的姐姐和哥哥都在外面奔前程,在家里的我們幾個姊妹,大一點的已經上了小學,或要跟著父親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或要幫助母親做家務活兒,一個小妹妹還不能當勞力用,而即將上學的我,已經成了家里的一個人物,不大不小正好適合放羊,所以我就成了那一只奶羊的主要羊倌。

放羊多在我家院子下面的深溝里。那時候天很旱,加上養(yǎng)羊的人家多,塬上和深溝似乎已經沒有多少羊愿意吃的青草了。地上沒有草,只好去樹上找樹葉子,但我家的奶羊不會上樹,只能由我這個羊倌爬到樹上去折樹枝。初夏的一天,我和已經上學的最小的姐姐小花去溝里放羊,當我爬上一棵柳樹后,折了一些樹枝剛要下來時,腳下突然咔嚓一聲,右腳所踩的一根枯樹枝斷了,我從三四米高的樹上摔在了地上,因為屁股疼,我躺了很久才爬起來。當時,我還沒有想到后果,只是想自己可能被那棵柳樹報復了,折下了它那么多的枝枝兒,它才把我狠狠地摔了一下。但是,當發(fā)現我的小腿被一截指頭粗的枯樹枝戳破一個窟窿之后,我和姐姐就徹徹底底嚇壞啦:家里窮,又要花錢看病了。闖下這么大的禍,我們當然不敢給父母說,姐姐扶著我從深溝掙扎著爬回家之后,我們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墒堑搅说诙?,我的小腿開始鉆心地疼痛,走路也不自然了,一瘸一拐的,看瞞不過了,我和姐姐才如實給母親和父親說了事情的經過。父親看了看傷口,見傷口已經開始化膿,立即用自行車馱著我去看醫(yī)生。到了離家二三里的醫(yī)院后,醫(yī)生見還有一截枯樹枝鉆到了肌肉深處,當即給我打了麻藥,并用刀子從另外一端割開才取了出來。

受傷以后的幾天時間,我沒有再去放羊,而是每天去縣醫(yī)院打針。開始幾天不能走路時,我被父親用自行車馱著去的醫(yī)院,后來的幾天就是獨自去了。但是,我并沒有真正去打針,而是將那些青霉素偷偷地埋在了路邊的一棵樹下。而我沒有去打針的理由是因為一個女醫(yī)生——見了她害羞。手術是一個男醫(yī)生做的,但打針的是一個年輕的女醫(yī)生,這讓我十分不情愿,因為我感到在一個女醫(yī)生面前光著屁股打針是一件羞恥的事。所幸的是,我的傷情很快好了。但是,幾天之后因為埋藥的事暴露我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

因為刻骨銘心,所以我寫出了關于這次放羊受傷后打針的《藥的故事》——

小時我得了病

我害怕打針

——害羞

——那女醫(yī)生

我一人去打針

將那青霉素

一瓶一瓶

偷偷埋在了墻根

一天兩天

我的病全好了

全好了

我暗暗高興

可是父親

卻知道了我的秘密

將我揍了一頓

揍得很疼很疼

“藥是錢買的!”

他領我從頭打針

醫(yī)生說藥已失靈

他差點兒又揍我一頓

我逃了

直到青青的谷地

隱藏了我的身影

隱藏了世界的驚恐……

我至今都記得埋青霉素地方的樣子、父親打我的情景和我逃跑時的那種悲傷。這次負傷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當時還傻著,不知道后果,后來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如果當時不及時把那截枯樹枝取出來,我的那條腿就有可能會因為耽擱治療而被截掉,我一輩子就可能成為一個殘疾人。這次創(chuàng)傷給我的身體上留下了永遠的記憶,我的右腿上至今都留著兩塊緊緊挨在一起的傷疤,一塊是那截枯樹枝戳進去時留下的人口,一塊是動手術時刀子取它出來時留下的出口。這兩塊姊妹傷疤,是截至目前我身體上唯一的一個創(chuàng)傷,雖然早已經愈合,但卻像身體上一塊補丁似的。

《放羊的孩子》寫的是放羊的快樂,而《藥的故事》寫的是放羊的悲傷。這首《藥的故事》是我的處女作,是組詩《在田野上》中的一首,發(fā)表在1983年第一期《飛天》雜志上。這組詩后來還獲得了《飛天》年度優(yōu)秀文學獎。公布評獎結果時,一個評委在評介這首詩時說,《藥的故事》很深刻,批評了一種陳舊的“治病”觀念。這一白紙黑字的權威定論,真是把我的父親批得“一針見血”。對此,我很高興,因為終于有人給我說了公道話。記得,拿到那期《飛天》后,我還有意翻給父親看過那一首《藥的故事》呢!父親當時的態(tài)度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父親肯定是既尷尬又高興。

從小到大我們把父親都叫爸爸。老實巴交的爸爸,在我的詩歌里是一個很可愛的人。而我熱愛爸爸是從熱愛爸爸的一雙鞋子開始的。那時候,為一個個日子操心的爸爸整日背著手勾著頭,大步大步走路,穩(wěn)當,踏實,因為沉默寡言還有點神秘,而我就是希望當個爸爸那樣的人。所以,偷著穿爸爸的鞋是我最愛干的事,只要爸爸在炕上,我就會偷偷地穿走他的鞋子,在院子里學爸爸的模樣大步大步走路,而當爸爸下炕要出門卻找不到鞋的時候,便會喊我的名字,他知道又是我偷走了他的鞋。因為亦步亦趨學爸爸走路,我就成了爸爸的一個尾巴。我有一首《爸爸的大尾巴》,寫的就是我和爸爸的親密關系:

小時候爸爸走到哪兒

屁股后面都跟著我這個尾巴

沒有爸爸我就是一棵狗尾巴草

弱不禁風肯定不會長大

爸爸到死都沒有甩掉自己的尾巴

而我至今都尾巴似的追隨著爸爸

馬尾巴有馬尾巴的功能

牛尾巴有牛尾巴的作用

而爸爸身后的尾巴必須是一個

能拖住爸爸后腿的大尾巴

狡猾的爸爸狐貍一樣的爸爸

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傻傻的我不但以做爸爸的尾巴為榮

一直為爸爸搖著驕傲的尾巴

而且一想起完美無缺的爸爸時

爸爸的臭屁都是香的啦

小時候,渺小的父親在我的眼里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物。父親比母親運氣好,還念過幾天書,能粗粗地讀書看報。父親年輕的時候,參加過一場為窮人謀幸福的革命,往返于隴東和延安之間,從事秘密的地下工作,新中國成立后還先后當過縣政府的科長和鄉(xiāng)長呢。但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到了我懂事的時候,父親已經是一個農民和兼職匠人了,什么土匠、泥瓦匠、鐵匠和編織的活兒他都會干。作為一個工匠,父親是個細心人,即使是修莊挖窯那樣的泥土粗活,他也有一種繡花的本事。記得,父親帶著我們最后一次整修窯洞時,他除用镢頭在莊面子上刻畫了許多好看的紋樣而外,還很有花樣地給每個窯口貼了一圈子磚頭,讓本來土里土氣的窯洞一下美觀了起來。我對鐵匠的父親最熟悉最佩服,曾經為此寫過兩首立意相同而角度各異的詩呢,一首叫《從小看父親打鐵》,另外一首是《我是一個鐵匠打造的》。在后一首詩里我十分自豪地直抒胸臆:

告訴你

我是一個鐵匠打造的

我父親是一個匠心獨運的鐵匠

因為打鐵

父親也被風打雨打霜打雪打

因為被打父親和鐵鏗鏘作響

日子暗淡但爐火通紅

父親周身火花四濺

而我心花怒放

打鐵還需自身硬

有意在我的童年打鐵的父親

像鐵打的一樣

恨鐵不成鋼呀

父親掄起的每一錘都打在

該打的地方

其實父親打的是我而不是鐵

望子成龍我雖然從小看父親打鐵

但卻沒有成為一個鐵匠

在父親眼里

鐵匠的兒子就是一塊淬火的好鋼

將來必須用在刀刃上

從小看父親打鐵,我卻沒有成為一個鐵匠,而父親恐怕也不希望我步他的后塵。我敬重父親,但我不希望成為一個鐵匠。真實的情況是,小小的我從心里就看不起一個打鐵的人,看著父親打鐵,除看到了一種力量和創(chuàng)造之美外,我更多地感到了一種艱辛和卑賤。說實話,那時候我雖然內心怯懦但已經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鐵匠的那種勞累我可不想去經受?;蛟S,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周歲“抓周”時抓在手里的可不是鐮刀。

對于父親,我只有深深的崇敬和沉重的憐惜。從寫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藥的故事》開始,我給父親也寫了不少詩。其中,小時候父親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jié)是疲憊不堪的父親在打麥場上一次幸福的酣睡。在這首題為《打麥場上》的詩中,我這樣寫了那一刻的父親:

那一刻

連一袋煙的工夫都沒有

父親一躺在麥堆上就睡著了

睡得很香

第二天第三天

甚至到了第二年第三年

甚至抬腿跨過半個世紀到了今日

我仍在揣想一頂草帽下

父親的夢鄉(xiāng)

我一直以為那一刻

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我的父親

巴掌一樣展開的打麥場上

晾曬著一家人的安詳

我也幸福地懷念著那一年

究競聚集了多少粒精神飽滿的麥子

小山丘一樣在打麥場上拔地而起

讓一個疲憊不堪的農夫

橫臥在自己身上

草帽下酣睡的父親,很是讓我們好奇,我和妹妹還撿了一根狗尾巴草,用那毛茸茸的“狗尾巴”癢他的鼻孔也沒有反應。那一年那一天的那一刻,父親究竟沉浸在一個什么樣的夢境里,我一直不知道,但那時候已經有了糧食,盡管大家都十分勞累,因填飽肚子而心滿意足的父親肯定是無比幸福了。

突然會飛奔的小腳母親

高小寶近似于一個殘疾人的小腳母親,是出現在詩歌時光里的第二個關鍵人物。

自從知道了“抓周”的事后,我一直為自己懵懂之年的那一次“人生抉擇”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在我出生之前,我家是住在離縣城二三十里以外的深山里的,那里沒有學校,為了讓幾個哥哥姐姐念書,父母才拼著命把家搬到了縣城,據說起決定作用的就是我的母親。所以,當時我所抓的那支鋼筆,我自己肯定不知其為何物,但肯定讓父親母親樂壞了,尤其是沒有讀過一天書沒有握過一次鋼筆但卻無比向往讀書寫字的母親。如果說那支鋼筆是我的信仰,那也是母親給的。

我有一首《老愛指桑罵槐的母親》,寫的就是那時候整天指桑罵槐的母親對我們幾個已經上學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急切期望。全詩如下:

上小學四年級時

我知道了一個指桑罵槐的成語

就發(fā)現不識字的母親

老愛指桑罵槐

比如喂豬的時候母親

經常指著一窩子豬罵:吃吃

光知道吃光知道睡吃了睡睡了吃

都是些沒出息的東西

我知道母親真正在罵誰個

因為在母親罵豬的時候父親

和我們姊妹幾個剛剛吃完飯

一個個正在打盹

而當父親拖著身子又去干活

當我們姊妹又裝模作樣看書

或者寫字仍在喂豬的母親

就會馬上閉口不語

而當父親干得熱火朝天

當我們姊妹都熱火朝天地看書寫字

母親又高興地對一窩豬嘮叨個不?!?/p>

乖乖們好好吃都給我好好吃

母親在指桑罵槐,但母親并不知道這個成語,因為母親沒有上過一天學,一個字也不認識,在文字面前是個睜眼瞎。本以為,這首土得掉渣渣的詩只是寫了我那黃土高原上的母親,沒有想到它還寫出了天下許多人的母親。去年,在我寫出這首《老愛指桑罵槐的母親》的十年之后,我在上海與幾位詩友聚餐,席問初次見面的一位小我?guī)讱q的當地女詩人突然打開手機找到這首詩朗誦了起來,讓我很是感動。她說,之所以喜歡這首詩,是因為她的母親也曾經是那樣的母親??磥?,我們那一個時代天下的母親都有共同之處。但是,我的母親肯定還是和這位詩人的母親不一樣,因為我的小腳母親遭受了更多的人生苦難。

關于母親,我寫了許多詩,匯總起來能夠單獨出一本詩集了。但是,讓我真正滿意的并不多,我總覺得還沒有把母親完全寫出來,已逝的母親就像一部博大精深的命運之書,讓我還沒有讀完沒有讀懂。

包括上面這首詩歌在內,寫母親的代表作還有一首《飛奔的小腳母親》,這個真實版的“老鷹抓小雞”游戲,是母親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F將其展示出來,讓讀者認識一下我那平凡而又偉大的母親:

田間小路上

我的母親在飛奔

我的快六十歲的母親在飛奔

平時連走路也艱難的母親

為了追趕抓走一只小雞的老鷹

在飛奔驚天動地呀

我的母親和一只老鷹一樣兇猛

在老鷹即將飛離大地的一剎那

我的母親競然也像一只母雞一樣

奇跡般地飛到了半空

毫無疑問我和我的兄弟姊妹

一個個平安地長大成人全是因為

我們有一個生死關頭會飛奔的母親

而且是一個小腳母親

這首詩來自于童年一些真實的記憶。母親雖然自小纏了小腳,和一個殘疾人一樣,但一些足不出戶力所能及的家務活還是干著的,比如做飯、洗衣和飼養(yǎng)。飼養(yǎng)雖然不是母親的專職,但母親是一個勤勞而又稱職的飼養(yǎng)員。在飼養(yǎng)方面,喂豬是首要的,一年喂一頭豬,過年時殺掉,賣掉一些,吃掉一些,猶如家里的一個“銀行”:養(yǎng)雞是其次,一年養(yǎng)一窩雞,培育雞種,制造雞蛋和雞肉,以備平時食用,像在積攢零花錢。尤其是雞蛋,積蓄著一家人基本的營養(yǎng)和力氣。為此,我曾經借俗語“雞蛋碰不過石頭”之意寫過一首《雞蛋之歌》,只有七行:

十只公雞是十個兄弟

十只母雞是十個姊妹

十只小雞是十個孩子

十個雞蛋是十個寶貝

春暖花開半籃子雞蛋

輕易地碰飛了一塊攔路的石頭

十個雞蛋十個都有骨頭

雞蛋里是沒有骨頭的,但那個時候雞蛋里似乎都有骨頭。碰不過石頭的雞蛋,在困苦的生活中質地堅硬,殼子似乎比石頭還要頑強。說是養(yǎng)雞,其實是雞養(yǎng)雞,即讓雞自己負責把自己喂飽,然后無私地把雞肉或雞蛋貢獻給我們。作為飼養(yǎng)員,母親和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雞保護好,早上把它們從窩里放出來,晚上把它們關進窩里。雞的敵人,除了心安理得的我們那一家人,還有來自地上的狐貍和來自天上的老鷹。狐貍狡猾,只是在我們一家人睡熟時半夜偷襲,只要養(yǎng)一只狗給雞站崗放哨基本就可以防備,所以“偷雞摸狗”不是狐貍都敢做的事,狐貍只敢“偷雞”,不敢“摸狗”。但是,如果出現既敢偷雞又敢摸狗的盜賊,那可就是防不勝防了,不但雞族要遭殃,我們也要蒙受損失。在動物世界里,雞的天敵其實是老鷹。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老鷹眼里,我家的一窩雞就是它們寄養(yǎng)的一窩家禽,是我們給它們準備的美食。老鷹的可怕之處在于,老鷹比狐貍膽兒大,不會像狐貍那樣進行偷竊,而是光天化日之下一種明目張膽的搶劫。所以,每每有鷹在天空盤旋,我們一家人都要進入“防空”備戰(zhàn)狀態(tài),接下來雖然沒有戰(zhàn)火硝煙,但也是棍棒敲擊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記不清有多少次了,當一架戰(zhàn)斗機一樣的老鷹俯沖而下,直奔一群在院內覓食的雞群……就在那一關鍵時刻,不是父親就是母親,總是能夠挺身而出,呼嘯著趕走老鷹,保護了雞群。在整個過程中,我感受到了父親的勇猛,但我更感到了平時連走路都艱難的母親的悲壯。的確有那么一次,小腳母親為了搶救一只被老鷹抓走的小雞,突然騰空而起,飛了起來似的。那一幕,被我用眼睛拍了下來,并像在腦海里放電影一樣一直播放著,片名就是《飛奔的小腳母親》。在這首詩中,我表達了這樣一個寓意:母親的一輩子,不但守護了一窩小雞,還守護了一窩孩子,小腳母親是我們的守護神。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母親已經是一個白發(fā)初現的50多歲的老太婆式的人物了,但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我卻是見過的:一個遙遠而又端莊典雅的舊社會鄉(xiāng)村小女子,除了那一雙丑陋的“三寸金蓮”小腳顯得頭重腳輕之外,相貌堪稱一個民國時期的美人,雖然與我隔著近一個世紀,但卻仍然可見其年輕時的美麗。

很久很久以前,女人的小腳,美其名日“三寸金蓮”,一個看似富有詩意的名字,卻掩藏著一段始于宋朝止于民國幾千年殘害女人的丑惡歷史。為自己身后的兒女們扛走了全部苦難的母親,可能是最后一個走出歷史的小腳女人。母親比父親走得早,但她和父親一樣,一直浮現在我的詩歌時光里,永遠定格在一個孩子的地平線上。

我們是父母看著長大的。從那些間接的記憶開始,我對父親和母親的記憶是完整的。母親去世后不久,我在家里的一個桌子抽屜里發(fā)現了母親的一件遺物——老花鏡。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那副眼鏡就像母親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而且,每次看見它,都無法回避,就像看見了母親本人。于是,我寫了這首《我被一副眼鏡看了很久》:

總感覺有一對明亮的目光

悄然把我打量

我的目光

和一副眼鏡的目光

碰在一起那是十多年前

母親走時的遺物啊

一副老花鏡競然

深含著一種慈祥

母親目不識丁

但因為鼻梁上常年壓著一副眼鏡

看生活

比我們八個讀書人

哪一個看得都深

都遠

縫縫補補的母親

兩眼昏花但身后那些

密密麻麻的針腳

比八個兒女哪一個的作業(yè)

都要整潔

走了這么久母親

還時常這樣不放心似的回過頭來

一副老花鏡目不轉睛

瞅得我很久抬不起頭

我這個老七已經很老了

胡子巴茬的老但是

在一副老花鏡深情的注視下

我居然控制不住自己

哇的一聲

哭成了一個孩子

一副老花鏡讓我很是奇怪,母親人走了很久很久,怎么唯獨留下來那一副眼鏡,仍然在另一個世界里這樣深情地看著我們?

在我和爺爺奶奶之間,雖然不存在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那樣一次穿越時空的對話,但我還是寫到了爺爺和奶奶。包括外爺外奶在內的爺爺奶奶,是爸爸媽媽的父親母親,爸爸媽媽的生命從他們而來,我當然應該給他們寫詩。不過,童年我沒有見過爺爺,唯一寫爺爺的一首詩《爺爺的河》也是憑借一幅油畫想象來的。那個爺爺不是我的爺爺,但卻是我夢里的爺爺。詩中用長句子這樣深沉地寫道:土黃色的河上有一條土黃色的船,土黃色的船上有一個土黃色的老爺爺:老爺爺最會的是劃船,劃船時最會講很久很久以前……老爺爺還會停了船站在岸上,向遠方出神地望呀望著,望著時還會唱幾句讓很多孩子都淌眼淚珠珠的信天游:老爺爺知道河水流去了還要流回來,就像他的船劃過去還要劃過來那樣:老爺爺還有你怎么搖也不動也不會說話的時候,不會說話的時候他就卷一筒大拇指頭粗的老旱煙吧嗒著,一個人悄悄等遠遠的河上奔來的流水

土黃色的河當然說的是黃河。我出生在黃河流域的隴東黃土高原上,土地是黃色的,人當然也是黃色的:我的皮膚是土黃色的,爸爸的皮膚也是土黃色的,所以爸爸的爸爸的皮膚肯定也是土黃色的。從沒有見過的爺爺被我賦予的土黃色,既是我的童年底色,也是我的詩歌本色,甚至我的整個詩歌時光也以黃色的格調為主,除了土地的土黃,還有鵝黃、米黃、深黃,甚至還有太陽的金黃。

奶奶小時候我是見過的,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也不在一個家里生活,像打了一個照面一樣,但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記憶。所以,我給奶奶也寫了好幾首詩。比如,在《奶奶的牙齒》中,因為憐惜掉完了牙齒的奶奶,我將放羊時在深溝里拾到的一顆動物的牙齒送給奶奶,奶奶捧著那顆牙齒呵呵地笑了。在詩中,我堅信那顆無名的動物牙齒就是奶奶丟失的,因為奶奶說她很小就在那個深溝里爬上爬下,最后我寫道:“一顆像泥土黃的而又堅硬的牙齒,啃得黃土溝溝洼洼?!倍凇断肫鹉棠獭分?,我說奶奶之所以被叫作奶奶,是因為奶奶的奶汁多,記得奶奶也不止一次說過:一個人一定要記住自己是吃誰的奶長大的。

我當然是吃媽媽的奶長大的,即使是放那只奶羊的時候,我也沒有吃上一口羊奶。因為爸爸媽媽,我經常想起奶奶,甚至想起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

一串甘甜的奶汁,像一個人綿長的思念。

書聲瑯瑯的村小生字課

童年真正的主人是孩子,大人們只是配角。

在我詩歌的時光里,始終有一個孩子和一群孩子自己的世界。不論世界多么險要多么兇猛多么苦澀,孩子們總是天真無邪、活潑爛漫甚至是愚昧無知的。我們雖然與大人們朝夕相處,但大人們并不知道我們所有的事情,我們因此而有許多只屬于自己的秘密。

我去上學,與其說是我的夢想,不如說是母親的夢想。我有一首題為《八歲的時候》的詩,寫的是八歲那年,我用一把小刀在一棵小樹上刻了一個八字,而那個八字后來在樹上長成了一個嘴巴,向世界訴說我兒時調皮的事。八歲那一年是否做過那么一回事,今天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既然有很久以前的一首詩為證,恐怕就確有其事。那時候很調皮,在樹上和墻上胡亂刻畫恐怕是經常的事兒。在我幼小的心里,那一把小刀其實就是一支鋼筆,我用它在小樹上刻那個八字當然有一個美好的心愿:小樹在長,我也在長,我要和小樹一起成長。

我是八歲直接上的小學,因為那時候小縣城還沒有幼兒園。那所小學也是縣城唯一的一所小學,緊挨著縣城唯一的中學,而中學的后墻又緊挨著我家的莊子。我家的莊子修在塬畔,站在莊子上面就能看見一小一大兩所學校的后墻,從家里到兩個學校,一個來回也不到五里路。我先后在這條路上走了11年,上小學天天走的是這條路,上中學天天走的也是這條路。這條免去了許多風雨的幸福之路,讓那些從幾十里外來縣城上學的孩子羨慕不已。這當然都是父母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優(yōu)越條件。

我有一首人見人愛的詩歌《村?。荷终n》,自2000年10月在《詩刊》發(fā)表以來,20年問先后被近百家選刊、選本、典籍和大學教材選載。此外,這首詩還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被中央電視臺拍成同名詩劇,被我的家鄉(xiāng)收入市志。而讓我感到最溫暖的是,重慶永川區(qū)匯龍小學一見鐘情,干脆將其據為己有,把這首詩刻上石碑立在校園的圍墻邊。意外聽說之后,我心里樂開了花,還利用一次在重慶出差的機會前去看過呢。《文藝報》的微信公眾號曾經在2017年11月的《今日播報》邀請我朗誦了這首《村?。荷终n》。那么,這里我再親自朗誦一下它吧:

蛋蛋雞蛋的蛋

調皮蛋的蛋乖蛋蛋的蛋

紅臉蛋蛋的蛋

張狗蛋的蛋

馬鐵蛋的蛋

花花花骨朵的花

桃花的花杏花的花

花蝴蝶的花花衫衫的花

王梅花的花

曹愛花的花

黑黑黑白的黑

黑板的黑黑毛筆的黑

黑手手的黑

黑窯洞的黑

黑眼睛的黑

外外外面的外

窗外的外山外的外外國的外

誰還在門外喊報到的外

外外——

外就是那個外

飛飛飛上天的飛

飛機的飛宇宙飛船的飛

想飛的飛抬膀膀飛的飛

笨鳥先飛的飛

飛呀飛的飛……

書聲瑯瑯的《村?。荷终n》寫了一群課堂里的孩子。這首只有五節(jié)二十五行的詩歌,呈現了很多的畫面,傳遞了很多的聲音,講述了很多的故事。

猶如天籟之音的《村?。荷终n》是童年賜予我的最高詩歌獎賞。這首詩的寫作似有天助。那一年,《詩刊》新開了一個重要欄目“每月詩星”,編輯約我當一次10月的“詩星”,需要一大組詩、一張作者漫畫像、一個作者簡介、一個創(chuàng)作談,再加一個編輯的短評,可謂詩壇的“五星級”待遇了。這個待遇令我興奮不已,我埋頭一個月,潛心創(chuàng)作了包括后來成為我的代表作的《村?。荷终n》在內的一大組重要詩作。其中,《村?。荷终n》的寫作令我自己也興奮不已。當時,我還在《飛天》當編輯,這首幾乎是一口氣寫成的詩,一定稿,我就嚷嚷著給編輯部的同事們念呢。作品發(fā)出來后,首先被甘肅山丹縣一個鄉(xiāng)村小學的《希望》小報在頭條轉載,然后……然后……然后……反正是直至今日一路紅了起來。而到了2018年,這首詩還走進了北京大學,又被該校元宵節(jié)詩歌春晚朗誦了一次呢。今天,我甚至很嫉妒這首老少咸宜的詩,因為許多人只知道《村?。荷终n》而不知道我這個作者。

來自于一個時空隧道的《村?。荷终n》,讓我回到了遠去的童年,見到了久違的小伙伴們。此詩從寫成到發(fā)表,我都在這首詩中尋找著我自己。在那些雞蛋一樣的男孩子里,我覺得哪一個都像我,有時候我是那個乖蛋蛋,有時候我是那個調皮蛋,都長著一對紅臉蛋蛋和一雙黑黑的臟手。

《村?。荷终n》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兒時那些奶聲奶氣的小名。一個人的小名就是一個人的奶名,意思是吃奶的時候叫的名字。在農村,看似很不講究的奶名,其實是很講究的。據說,大人給孩子起那些難聽的奶名,是為了給孩子辟邪。男孩子以狗字起名的最多,前面提到的那個堂哥奶名就叫蠻狗,村子里還有一個大狗、一個二狗和一個碎狗,后面我還要說一個干脆就叫狗的孩子呢。叫蛋的孩子就更多了,比如《村?。荷终n》里就有一個鐵蛋和一個狗蛋,還有一個沒有寫進去后面我要說的丑蛋。女孩子則以丑字居多,村里有兩個女子,一個叫丑娃,一個叫丑花,都是很好看的大女人了,名字還那么丑。小時候,我有一個嬸子,不知她的小名叫什么,但我們都叫她丑媽。也有男孩子叫女孩子名字呢,我有一個鄉(xiāng)下舅舅從小就叫丑女,人長得特黑,像個非洲黑人,沖著人微笑時,臉上那黝黑的笑容含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再配上一個“丑女”奶名,真是憨態(tài)可掬。那個丑女舅舅幸虧當時已經是個大人了,如果還是一個孩子,用今天的話說那就是萌翻了!

在我的“村小”年代,雞蛋仍然是最稀罕的東西,但父母并沒有給我起一個帶蛋字的名字,而是起了一個和幾個哥哥的小名相似的寶貝名字——寶娃。上學那一天,我還沒有一個大名,負責報名的老師一聽我的小名,說是太俗氣,就隨口給我起了一個高小寶。沒有想到,這個名字成了我的熊時代的一個符號。不過,這個名字也只是在小學那段時光使用,上了中學以后我就叫現在這個名字了?,F在這個寓意“高奏凱歌”的名字是家里學歷最高的大哥起的。

奶名是一個人排解鄉(xiāng)愁的密碼。我長大遠行之后,奶名寶娃沒有遠行也沒有長大,一直留在小山村。到了省城以后,因為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有幾次我站在高處大聲地喊自己的奶名,那個生長炊煙的小山村似乎就有了回聲,那一群捉迷藏的小伙伴就有了回聲,那些洋芋蛋蛋石頭蛋蛋似的孩子就有了回聲,那些和花朵同名的孩子就有了回聲。而且,因為每一個孩子的奶名都是媽媽給的,喊著自己的奶名,比小山村還要深的那幾窟窯洞以及窯洞里的媽媽就會不停地答應。我于是發(fā)現,媽媽給我留下了一個大秘密——打開童年記憶寶庫的密碼原來就是我的奶名。

爸爸的奶名叫長社,但爸爸的這個奶名對我們一直是保密的。爸爸因為守護著這個秘密,才一直保持著一副做爸爸的威嚴。我還以為爸爸沒有奶名呢。記得,那一年當我知道了爸爸的這個奶名后,驚訝地叫出了聲,叫得爸爸竟然平生第一次像個孩子嘿嘿地笑了。那一刻,爸爸雖然不像個爸爸,但我覺得只有那一刻爸爸和我離得最近。

媽媽的奶名只有一個字——香,一個多么好聽的女孩子名字呀,它應該是一個來自母親她們那一代鄉(xiāng)村女性的名字符號,有著國色天香的古典色彩。但母親的童年肯定是不香的,因為她幾歲時就被纏了小腳,根本沒有享受到一個蹦蹦跳跳快樂的童年。

有了《村?。荷终n》,我覺得自己這半輩子已經無愧于周歲“抓周”時抓到的那支鋼筆了。

說到名字,這里我得說一件至今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情。作為一張童詩的名片,《村小:生字課》還給我這個熊孩子獲得過一次正式命名呢。2007年初,因為《村小:生字課》讓我在兒童文學界產生了一些影響,我被推薦到魯迅文學院首屆兒童文學作家高級研修班學習。走進這個陌生的童話世界以后,我不但當上了班長,還在第一次課外活動時得到了一個讓我喜出望外而又驚奇不已的昵稱——“凱迪熊”。這個名字,是一個來自東北的女詩人臨時給我起的,她是學習委員,負責活動的籌備事宜,起草活動方案時,因為大家都有昵稱,她就自作主張在班長職務之后把我寫成了“凱迪熊”,讓我在幾個月的學習時間里似乎又回到了熊時代。我后來一直很驚奇:難道這個女同學知道高小寶曾經是一個熊孩子,難道高小寶的那些“熊故事”已經傳到東北去了,難道高小寶和這個此前并不相識的女同學小時候就認識嗎,難道……

絕對不可能的,這次絕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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