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韻在《人民文學》《文藝報》《光明日報》《莽原》等多家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100多萬字。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入選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編選的《中國隨筆精選》等十余種年度選本。有作品入選中國作協(xié)定點深入生活項目。出版散文集《塵埃里的花》《低飛的詩意》。
市委、市政府同樓辦公,兩塊牌子,一紅一黑,像一本書名。
其生活區(qū)在西郊,就叫西郊小區(qū)。小區(qū)四面被高高圍墻包圍,只有一個大門進出。從大門進去,一條筆直寬闊的馬路通向正前方,到了圍墻腳下折斷了。馬路東是東區(qū),西是西區(qū)。
東區(qū)住副縣級以上干部,西區(qū)是科級以下人員。東區(qū)住著一些叫領(lǐng)導的人,實實虛虛的職務(wù)像定語修飾和限制著他們,各種精神和物質(zhì)待遇卻是實實在在的,他們每月領(lǐng)著不同數(shù)額的工資,眼下住著不同面積的房子。他們能上不能下,許升不許降,內(nèi)心膨脹如氫氣球,時刻渴望著向上飛騰。西區(qū)住著這樣一些人:他們的欲望與想象暫時被腰斬了,科級——是一柄揮起自己的利刃,是一根懸在頭頂?shù)臋M桿,搭在為數(shù)眾多的他們面前,卻是他們目前甚至永遠無法輕松逾越的高度,他們被喚作人民群眾,與東區(qū)的領(lǐng)導干部并肩工作與生活。
東區(qū)年長者多,西區(qū)年輕人多。這是因為,一潭死水的規(guī)則微瀾不起,人們活在按部就班的框架中,像被十字釘牢的耶穌。時光揮揮手,眨眨眼,就讓他們在與自己的交鋒與和解中,有些像雙臂摟緊火箭直線上升,有些憑借一張舊船票搭上了末班船,有些被激浪從谷底揚起拋上了峰頂,直到被劃向了東區(qū)。
東區(qū)喪事多,西區(qū)喜事多。到了這時,滿眼的白與滿目的紅像人生的兩張面孔,在此消彼長、此衰彼盛中演繹悲喜劇。往往是東區(qū)一連走了幾人,同時西區(qū)一連幾對新人喜結(jié)良緣,隔著一條馬路,悲劇與喜劇同臺上演,悲傷與歡樂冷眼相對,哀怨與喜慶之聲互聞,誰也不覺得尷尬與別扭,就像在紅與黑的牌子下,東區(qū)領(lǐng)導西區(qū)一樣。
東區(qū)轎車多,西區(qū)電動車多,進出皆如過江之鯽。四只車輪如四個轎夫,抬起追趕速度與體面的公仆,卷起一陣風與塵土,一溜煙地出出進進,喇叭清脆像驚堂木,目光雪亮刺得你無處藏身:兩個輪子被一掛鏈條傳動,高低起伏勇往直前,追攆慣性牽引的日子,喇叭聲響著卻無人搭理。
轎車身上都安裝了防盜器,它們藏匿在車子體內(nèi),像一個器官,誰走上前碰一下,或聽到了啥無法忍受的動靜,譬如有人在附近點燃了一顆鞭炮,鞭炮有了快感就從內(nèi)心喊出了聲,這些都會讓它們敏感地呼喊,仿佛被撓中了胳肢窩,自顧自地叫個不停。在這上面,車子有著含羞草的習性,像靠肢體表達愛情一樣依賴聲音大聲抗議。它們喊出各種聲音,像形形色色的胎記,有的凄厲像在呼救,仿佛溺水者探手去抓一根虛幻的救命稻草:有的急促像在搶路,仿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閃開,我得趕去滅火呢:有的威嚴像在警告,仿佛手里端著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對方:別動,動就打死你;有的曖昧像在拒絕,仿佛半真半假、半推半就中嗲聲嗲氣地說:討厭,別理我,煩著呢……
春節(jié)和中秋那幾天,東區(qū)最熱鬧,也最繁華,像一條流著聲光影色的秦淮河。門口的保安知趣地打盹了,即使醒著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默目送流水似的轎車目不斜視,一路開向正前方,到頭向東拐彎,卸下車屁股后的禮品,捏捏硬邦邦的紅包,輕車熟路地進了某扇門,迎接他們的是陽光燦爛的笑臉。到了晚上,黑夜提供了精致的偽裝,人和車像空前活躍的細菌更加忙碌了。他們中有的從西區(qū)的家門悄悄地走出,借著夜色的掩護,邁過那條馬路,敲開東區(qū)的某扇門,迎接他們的同樣是陽光燦爛的笑臉。
常委樓在東區(qū)最里頭,一律是三層,上下住了三家,前后各有一個院子,不知是屬于一層的人家,還是公共的空間。但無論如何,必須自一層進去,上去一級一級的臺階,像踩著鋼琴的琴鍵,才能上到二層和三層。從外頭望去,裝飾的幕墻在陽光下明晃晃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刺瞎你的眼睛,像極了某些正在使用和過期作廢的權(quán)力。
誰坐在輪椅上,被一個中年人推著過去了,他的嘴角流著口水,表情呆板,仿佛凝固的石膏,泛著慘白的微光。他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正在一點一點地被割斷,剩下的只有活著,卑微而無奈地活著。而曾經(jīng),他是這個城市的主宰,他有力的手勢像今天野蠻的推土機橫沖直撞,吞噬著一切阻力與障礙。
經(jīng)常地,常委樓前停放的車子不早不晚地叫了,恰巧是警報聲,示威似的響亮,像從檢察院駛出的聲音,仿佛堅持不懈地在說: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必被捉。叫得某些人心驚肉跳,坐臥不寧,似乎末日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一個神秘黑影就像午夜的一件黑斗篷,慢慢地摸到車前,狠狠地踹上車胎幾腳,車子按捺不住憤怒,心想我又沒招你惹你,你無緣無故地踢我干嗎?扯開了嗓子,驚心動魄地吼叫了。黑影迅速隱匿了,躲進了黑暗的內(nèi)心,像果實穿上了堅硬的鎧甲。
有人說是西區(qū)的人,還有人猜是東區(qū)的人,但那警報卻像一條橡皮筋,抻長了那些平淡的夜晚,在人們的想象與回味中徹夜轟鳴。
仿佛飛機的引擎在不知疲倦地攪動流言似的空氣。
在東區(qū),有些事情像你我的內(nèi)衣,不是誰想看就看得到的。
在東區(qū),靠近門前的地方,有兩個門球場,一大一小。
大家俗稱兩個鐵籠子。
當初建它們,是為了方便那些下了臺、像浮塵一樣漂在江湖的老干部,有個娛樂的去處。
選址也煞費了一番苦心。放在政府附近,不太安心,似乎總給外界一種留戀權(quán)力的錯覺;安到體育場內(nèi),又不太甘心,似乎進了那兒就像進了大澡堂,被徹底混淆和湮沒了。最后建在了這兒。
大場靠里,離人大一墻之隔,從心理上距權(quán)力近點,專供縣處級以上干部;小場向外,與馬路隔一條人行小道,供科級以下干部。
門球場四周圈以水泥砌臺,上插胳臂粗的鐵管,間以食指細的鋼筋。場內(nèi)覆以金黃的細沙,為此載重卡車一趟趟地往返于東區(qū)和大沙河之間,從河邊運來沙子傾倒于此。一角臥著個鐵磙子,如果沙地露出破綻,就可以推著它骨碌碌地碾壓平整。旁邊立著一塊記分牌,可以根據(jù)比賽情況,像算盤珠撥上撥下,決定勝負。四個對角處,各有一個球門,是足球門的微縮,將“u”形鋼筋倒置楔入地下。
如果不下雨,門球場內(nèi)此時早已有人了。
他們睡罷午覺,頭戴太陽帽,腳踩運動鞋,扛著門球桿,不約而同地來了。到了這兒,會有人發(fā)給他們一人一塊布,上面印著不同的數(shù)字,代表著他們在場內(nèi)的順序。他們身子微微傾斜,瞇起眼睛,瞄準了球,小心地以桿擊出。球像一條響尾蛇,熟練地摩擦過沙地,滑向漏風的門,有時不偏不倚,恰好從中間穿過,有時眼看著就要破門而入了,卻被一只邪門的手拽向了一邊,引得他們不是興奮地鼓掌,就是懊惱地跺腳。有一次,我站在場外,看到甲長和乙副長在吵架,為了一個球。他倆我都認識,原來在同一部門,甲管著乙,都夠資格在大場打球。
此刻,甲非說球進了,是乙看花了眼;乙堅持球沒進,是甲故意耍賴。倆人提著球桿,也不打球了,相對站在場中爭吵,越吵越厲害,甲一激動,揚起了球桿,憤憤地罵道:“老子揍你!”也許是過去吃夠了甲的氣,這回乙不愿意了,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往前拱,口中不住地喊:“你打啊打啊打啊!”甲鐵青著臉,又抬了抬球桿,離乙光禿禿的腦袋只有兩柞遠了。我開始擔心起來,球桿有著相當?shù)闹亓?,萬一砸到乙的頭頂,也許就喋血開瓢了。甲的球桿,還有乙的腦袋,都僵持在了空中。驀然,甲撂了球桿,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最后緊要關(guān)頭,也許是眼前的鐵籠子,腳下的沙地,差不多的穿著,背后印著數(shù)字的布,及時地提醒了甲,他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坐在老板椅上,聽取乙站著匯報的他了,那時他可以隨意地訓斥乙,甚至可以拍著乙的禿腦袋,跟他開著葷玩笑,乙仍得面露微笑地跟他周旋。
門球場跟東區(qū)的通道里,停著一輛黑色的舊奧迪,面南背北。六米寬的通道,一個黑乎乎的家伙趴在那里,紋絲不動,惹得路過的人不由得打量一眼。
車的款式看樣子是90年代初生產(chǎn)的,那時的車大多有棱有角,這種流線型的造型并不多見。輪轂的護板也是古板的圓形,不像現(xiàn)在的五花八門,花里胡哨,彰顯著鮮明的個性和多元化價值取向。最引人矚目的是它的牌號,引人浮想聯(lián)翩。這輛車當時的價值30萬左右,那時國家的GDP總量還很低,私家車更是鳳毛麟角。當官坐轎,在中國人的封建意識里已是根深蒂固??梢姰敃r這輛車的主人定然身份尊貴,出行寶馬香車,前呼后擁,可謂風光無限。通體的黑色,透出威嚴和冷峻,像一匹黑色的駿馬,咆哮在街頭巷尾、馳騁在城市鄉(xiāng)村。然時過境遷,20多年過去了,中間有幾許變故?期間有多少軼事?不得而知,能夠確定的只是它和它最初的主人都已步入老年,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是真實的黯淡失色,那腐朽的樣子,讓人聯(lián)想到一把陳舊的太師椅,亦或是晚清劇里落魄的格格、貝勒們故作矜持的滑稽。人老珠黃,車亦如此,世界上除了古董和佳釀能夠歷久彌香,讓人珍惜,沒有什么東西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消磨。一件舊物的價值有幾許?它的位置,如今在主人的心中已微不足道,只能淪落街頭,風餐露宿,一身榮光任憑雨打風吹去。車身上覆了一層灰塵,有的地方已然掉漆,露出白色的基面,像得了白癜風:前大燈因年久而變得晦澀無光,像一位世紀老人瞪著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這個世界:四只輪子磨得已失去胎花,因長期閑置失氣而變得干癟,頗像一只癩蛤蟆被一塊黑石頭壓在脊背上。
出了東區(qū),走上不遠,便是一所小學,小學還開著幼兒園。這距離不遠不近,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讓他們不用走太遠就能接送各自的“小太陽”“小月亮”,又叫他們可以在感到累之前活動一下腿腳和筋骨。周一至周五,每天下午三四點鐘后,他們一窩蜂地早早守在學校附近,邊胡亂拉呱邊等著孩子。人行道上熱鬧起來了,賣長沙臭豆腐的、天津大麻花的、蘭州雪花餅的、北京冰糖葫蘆的、馬車冰堡的等等,一律是喇叭替主人喊出了口,它們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地喊著,就那么幾個字,或半句話,南腔北調(diào)的叫賣聲互相糾纏到一起,場面越來越混亂和嘈雜了。這些眼睛盯著孩子,手卻悄悄地伸向家長錢包的人,有的無業(yè),有的是下崗工人,每天雷打不動地守望著自己的麥田,盼望著孩子們像一只只貪嘴的麻雀嘰嘰喳喳地飛臨。
店主現(xiàn)做現(xiàn)賣,放學下班的時候,周圍總是密匝匝圍滿了觀看制作工藝和排隊等著買的孩子和家長。店主準備好泥鰍和豆腐,首先要將泥鰍悉數(shù)倒進清水里,叫它們吐凈腸胃中的臟東西,這樣一遍遍地換水,水越來越清,泥鰍越來越干凈,就像一張白紙。然后,將原本清清白白的豆腐沖洗一遍,與泥鰍一起放入添好水的砂鍋中。天藍色的火苗像一圈海水,紛紛探出舌頭舔著鍋底,個別淘氣的跑了出來,爬上了鍋身。水冰冷,豆腐冰冷,泥鰍也冰冷。開始,泥鰍在淺淺的水中,繞著豆腐游來游去,它們是將這一整塊又白又嫩的豆腐當成了石頭或其他。水慢慢地溫了,冒起若有若無的熱氣,泥鰍們敏感地覺察到了,它們沒覺得危險正在悄悄地靠近,也沒意識到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相反,它們覺得很受用,好像洗著桑拿浴一樣,它們徹底放松了警惕,撤掉了一直扎緊的防線,甘愿躺在這個溫柔鄉(xiāng)里。漸漸地,水溫升高了,熱氣越來越稠,它們有點兒害怕,也有點兒擔心,但它們留戀這個溫柔鄉(xiāng),覺得這種感覺很美妙,很刺激,想離開又舍不得,拔不動腿,只好繼續(xù)待下去。水溫從皮肉熱到了骨頭,熱氣又稠又密,像一張網(wǎng)籠罩著水面,有的不甘寂寞地到處尋找著縫隙,爭先恐后地飄了出來。它們被溫柔麻醉的神經(jīng)重新激活了,驚慌地竄來竄去,像被掐掉觸須的螞蟻。它們心驚肉跳,慌不擇路,擺動尾巴,上下打挺,左右掙扎,莽撞中一頭扎入了豆腐中。水被煮沸了,相互碰出咕嘟咕嘟聲,吐著銅錢大小的泡泡,熱氣頂?shù)缅伾w忽起忽落。豆腐不再是清涼地,也不再是避難所,它們受不了了,一頭鉆了出來,重新游入水中,滾熱的水燙得它們吱吱亂叫,慌忙掉頭回到豆腐中。如此反反復復,它們中有的頭扎進豆腐中,尾巴露在外頭:有的身體埋在豆腐間,頭伸進了水中,看上去形態(tài)狼藉,下場可悲,落得一鍋熱氣騰騰的泥鰍豆腐湯,兀自咕嘟咕嘟地頂開氣泡,仿佛永遠沸騰著……
人們只是單純地喜歡著這道菜的口感,又有誰去細細品味其中的味道呢?從冷水開始,再到溫水,直到沸水,一條泥鰍就這樣漸漸地被水煮成湯,欲罷不能,再也無法自拔。
有一天,人行道上的大大小小的攤位一夜之間像蒸發(fā)了一樣,兩個鐵籠子也像籬笆一般,被連根拔起了。載重卡車從山后拉來了一車又一車黃土,墊在了沙地上面,平地隆起了一座小山,中間有一條水泥小路曲折如蛇,靜靜穿過,路上嵌滿了鵝卵石,點綴以假山,還有各種花草樹木。
東區(qū)門前的那一溜兒圍墻也被轟然推倒了,綠色一剎那像蜂群一樣撲到了大家眼前,據(jù)說這叫拆墻透綠。
站在人行道上看東區(qū),視野也馬上透亮了,心情一下子痛快了。
大家脫了鞋,穿著襪子走在嵌滿鵝卵石的小路上,一趟一趟地硌著腳。
他們有時眼睜睜地看到輸液器扎入樹的身體,一端連著一袋營養(yǎng)液。見慣了給人掛吊瓶,現(xiàn)在看到給樹打針讓他們感覺很新奇,健康與茁壯的祈愿在他們的注視下一點一滴地進入樹的體內(nèi)。
他們無意弄明白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但這些正是他們愿意看到的。